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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嘶

2018-11-13 08:59中篇小說呂翼
赤水源 2018年4期
關鍵詞:金枝老表

中篇小說 呂翼

烏鐵突然醒了,因為有一匹馬正在奔跑,它堅硬的鐵蹄叩在青石板上的聲音,仿佛還帶著火星。這樣的聲音直擊人心,烏鐵一陣戰(zhàn)栗。

蹄聲如重器著地,忽然間由遠至近,那咴咴的嘶鳴和有力的響鼻,仿佛還帶有江河奔騰的氣息。馬威武的身材,棗紅的皮毛,深炯的目光,還有它汗液的咸澀和腥臊,讓烏鐵深感親切,振奮不已。烏鐵張大鼻孔,深吸兩口。他真實地感覺到,馬老表來到了身邊,用久違的、噴著熱氣的長鼻親他的臉,用厚實的毛皮在他的身上蹭去蹭來。他熱血賁涌,抓住馬鬃,一躍而起,試圖跳上馬背。不料他跳得太高,卻落得很低,撲通一聲,重重著地……

烏鐵伸了伸并不存在的腳,摸了摸冷硬的床板,才知是夢。這時的天并未見亮,夜色若鍋煙的黑,冷風吹得古巷瑟瑟發(fā)抖,瓦檐咯咯作響。睜眼看去,四下里黑乎乎的,伸手難見五指。他有些遺憾,閉上眼睛,不希望剛才的情節(jié),在夢醒時就煙散云消。

這是烏蒙城里人挑水必須經過的老巷子,名叫挑水巷。烏鐵就住在這巷子的深處。舉耳細聽,偶有三五個人匆匆走過,草鞋擦過青石板的聲音,重重喘息的聲音,或者是按捺不住要咳的聲音,碰在小巷兩邊的木壁上,然后跌落,沉悶而空曠。烏鐵知道,是早起的人擔著水桶去城外的小河里挑水了,是生意人背著褡褳上路了,是還有夢想的人起床學藝去了。

烏鐵每天都在這個時候醒來,咳上一兩聲,撐著身子,自個起床,開始料理一天的生活。沒有了腳,生活起來十分困難,但烏鐵并不就此都依靠別人,自己的事得自己做。不斷的訓練,讓他漸漸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

他摸索著挪到墻角,拾起鍘刀,想給馬鍘些草料??傻兑焉P,轉軸緊澀,稍動一下,就吱嘎怪響。挪挪稻草,那稻草很陳,可見放置很久了,發(fā)酵后形成的酒味直沖眼鼻,讓他忍不住想流淚。雜亂中有老鼠突然竄出,又瞬間消失。他慢慢挪到后院,馬廄空空,馬槽空空,馬匹生活過的味道已經很淡,就是屋角尚存的一堆馬糞,也早已失去水分,變了顏色。不用心體會,已經很難感受到那動物曾經的存在。

那一見他就會刨蹄子、打響鼻、搖擺尾巴的家伙,已經無影無蹤。

拍拍腦袋,知道眼下這并不是夢。先前的景象——無數(shù)次與馬相聚的景象,那才是夢。他不知所措。

小巷遠處突然有踢踏踢踏的聲音傳來。

明顯是馬蹄聲,明顯是堅硬的馬掌,有節(jié)奏地叩擊著巷子里的青石板。烏鐵一驚,懂馬的他就知道這馬的腿勁兒,知道這是一匹有過無數(shù)經歷的馬。這蹄聲如果再急促些,肯定還會火星四濺;這蹄聲如果再沉重一些,肯定背上就是滿馱的金銀財寶;這聲音如果再果斷一些,肯定就是一匹年富力強、意氣風發(fā)的駿馬。好親切!好親近!好讓人懷想!烏鐵再熟悉不過了!這不是自己的馬老表又是誰!但是這蹄聲有些慢,有些滯,有些粘,如果不是身負重物,就一定是身體有什么不妥。

烏鐵突然心驚,這蹄聲有些似曾相識,莫不是……側耳再聽,又有些失望,馬老表可不是這個樣子,絕對不是!

那馬蹄聲由遠至近,又由近至遠,重蹄磕響青石板的聲音在巷子的另一頭停滯下來。

烏鐵搖搖頭。

外面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疲憊的聲音:孝子磕頭!

這人一定剛吃土豆被噎,或者被冷風吹病,聲音粗糙而滄桑,生硬而凄涼,明顯是報喪的聲音。烏蒙一帶,有人死了,親屬往往是用這種方式來通知至親和街坊四鄰。這個烏鐵知曉。

接著便有人將木門重重拍響。

烏鐵的心吊了起來,是誰死了,居然和自家有關?他猜不出,只得翻爬起來,掙扎著挪去開門。畢竟,死人是大事。

費了些力,門栓嘩啦掉下。開貴和樹庚撲了進來,攜帶著滿身的寒冷和潮濕。

開貴是妻子開杏的哥。舅子突然光臨,讓烏鐵措手不及。要知道,此前開貴是不想見烏鐵的,一見他就指手劃腳,比雞罵狗,什么話難聽就說什么話,什么事惡俗就做什么事。他要是真想妹妹開杏了,就趁烏鐵不在家、或者睡下時,來上一次,或者將開杏叫到對面的茶鋪里說話。

看見你就惡心!開貴常常這樣說。

可現(xiàn)在不一樣,開貴夜半三更就從楊樹村出發(fā),跑這么遠的路趕來,又有村里的年輕人樹庚跟隨報喪,這讓烏鐵感覺到事情的突然和重要。

果然。開貴搓搓臉說,爹死了!

怎么死的?之前一點消息都沒有呀!烏鐵小心地問。

氣死的唄!開貴說。開貴的口音里,有著無限的怨氣。

隨來的樹庚將孝帕和紅腰帶放在供桌前的方桌上。這里的風俗是,媳婦家那頭有老人去世,女婿是要系帶這兩樣東西的,并由喪家在報喪時送來。

話從開貴口里出來,總是怪怪的,烏鐵難辨真假,不知所措:這……

開貴的響動驚醒了開杏,她心急火燎地穿衣起床。

爹死了!開貴又說。

開杏張開的口合不攏來,眼珠不動了。開貴往她的背上又拍又抹,她才哭出聲來。

開貴說自開杏失蹤后,爹晚上睡不著,白天沒精神,后來躺在床上就起不來了。娘死早了,爹苦磨多,情感就更不一樣。夏天來了,就叫熱,頭熱腳熱心頭熱。秋天來了,一直叫冷,頭冷腳冷心頭冷?,F(xiàn)在是冬天,開貴在他床邊燒了一盆火,盆里時常埋一個燃燒的樹疙瘩。爹身子不冷了,可心還冷。心冷了,怎么也熱不起來。心熱不起來,就堵,就硬,就疼。后來開杏有了下落,可開杏打死也不回楊樹村,不見父親,活著也如同死掉。爹疼痛加劇,當然熬不下去。

哭了半天,開杏回過神來,見開貴鞋都走爛,大腳趾黑乎乎的伸了出來,便找了一雙新布鞋給開貴換上,問怎么不騎馬來,然后一邊抽泣,一邊盡可能找出些鄉(xiāng)下辦喪事須用的東西。

報喪哪能騎馬,那叫欺主……開貴突然捂了一下口。開貴好像有些不自在。

喪報了,你們看著辦吧!開貴看了看開杏準備好的一堆東西,走到水缸邊,舀了一瓢水,咕咕咕喝下??撮_杏把東西備了一大堆,便讓樹庚裝進麻袋,一件一件搬出去。

樹庚說,馬……

開貴連忙用眼神制止他:馬……上……走,別哆嗦,搬快點。

烏鐵說:哥,我這樣子,幫不了你,唉……

別叫我哥,你不配!看你那屌樣,幫我?別連累我妹妹就夠了!開貴說話總是那樣難聽。

開貴吹吹鼻子,跺了一下腳??吹介T后放著一個馬籠頭,他提起來抖了抖灰塵,遞給樹庚:這個放著也沒用,我們捎走算了。

兩人扛著沉重的麻袋走出門來。巷口拴著一匹馬,馬見兩人過來,甩了甩頭,磕了一下蹄子。

樹庚說,幸虧有這匹馬,不然我可幫你扛不回楊樹村。

開貴對樹庚說,你那烏鴉嘴,少吭氣!差點讓我露餡了!我勸你有酒喝酒,有肉吃肉。我們家里的事,你少說話!

兩人將東西往馬背上放,加一件,馬的身體就矮一點。

開貴和樹庚出得城門,天已漸亮。棗紅馬負了重物,走路趔趄,慢得焦心。開貴回轉到馬后,往它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棗紅馬后腿一閃,差點跌倒。

開貴說,爛烏鐵,好吃懶做,隨便馱上一點就這屌樣,你怕要得兇上死!

開貴一直把馬叫成烏鐵,并在前邊加上一個爛字。樹庚說,你為什么老是叫他爛烏鐵,它好好的呀!

你不是不曉得,這雜種!哪天老子要剝它的皮!

開貴忿忿地罵著,讓樹庚將馬拉到一個土坎邊,將馱架上的貨往前挪了挪,空出一個位置來。他一步蹭了上去:爛烏鐵,前邊有條河,會濕了開杏給我的新鞋!勞駕你背背我!

那匹叫做爛烏鐵的馬,身子晃了晃,差點摔倒。樹庚覺得這馬今天有些不正常。他彎下腰,看了看馬蹄,原來鐵鑄的馬掌不知啥時掉了,馬蹄都已分裂,血滲透出來,一片模糊。馬失了掌,如同人未穿鞋,負這么重,路上凹凸不平,全是石頭,腳掌不爛才怪。

樹庚倒吸了一口涼氣。

開貴跳下馬背看了看,你心疼了?你他媽的不知道,對待爛烏鐵,老子整死它還不解恨!

開貴揮舞著手中的荊條:爛烏鐵,快走!待會爹身子冷硬了,穿不上衣服的!

樹庚不敢再說,只是將牽馬的韁繩放得再松一些,引著馬走略平整的路面。

老丈人離開人世,最直接的原因是開杏遭烏鐵搶走,以至于老人家憂郁成疾,最后命歸黃泉。這理由當然充分。當年,開杏還是個黃花閨女,有著自己的心上人——在古城里教書的胡笙。不想被從楊樹村路過的烏鐵看見,一搶成婚,將美好的姻緣破壞。這對于開杏和他們一家是何等沉重的打擊。烏鐵滿懷歉意,內心不斷地譴責自己,但所造成的事實已無法改變。他和開杏商量回楊樹村參加葬禮的事,想竭力表現(xiàn)得更好一些,借此消解過往的矛盾。但是開杏態(tài)度非常堅決,不去。

開杏沒有臉去。開杏這一生,有著說不清的苦,有若干解不開的結。

烏鐵縮在空空的馬廄旁,臉冷得像門外的青石板。

家里平時放著的東西,要辦個喪事顯然不夠。開杏抹著還沒有流完的眼淚,買來材料,用彤紅的棉布、黑黑的綢面和雪白的棉花,精心剪裁,認真縫紉,做了喜慶、莊重的老衣。翻出黑布、麻線,一針一線做了沉著氣派的老鞋。這是她給父親唯一的回報。

熬更守夜,蠟燭燒了一堆,虎口勒出了血痕,衣物總算做出來了。開杏打好包,帶信要樹庚來拿回去。烏鐵說,我送去吧!開杏說,你不能去。烏鐵說,為什么我不能去?去世的是我的老丈人?。∥也蝗ミ殿^奠酒,哪行?開杏說,他們會對你不好。烏鐵說,我是死過一回的了,下半截都交給閻王的了,還有什么可怕的。

烏鐵的性格,她不是不知道。烏鐵去楊樹村另外的目的,她不是不知道。開杏說,那你小心點,別惹惱他們……還有,胡笙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要是問到你,你怎么說呀?

烏鐵有些驚訝:你是懷疑我什么了?

我就是隨便說說,你別往心里想……開杏掩飾說。

這些難以解開的糾結,和烏鐵當年那個錯誤的心跳有關。烏鐵出生于土司世家,有些錢財,可爹在冤家械斗中身亡,媽傷心過度,郁郁而終。烏鐵年方二十,就已久走江湖,閱歷無數(shù),煉得一身硬骨。有馬老表為伴,他常常奔走天涯。那天經過楊樹村,也是合該出事。烏鐵胯下的馬老表餓極,嗅到谷草的香味,突然控制不住自己,奔到谷草堆前,大口大口地吃起谷草來。草垛的另一邊,一個少女正在納鞋。黃昏的陽光落在谷草垛上,落在這個少女的身上,如此美好的形象,讓烏鐵心旌搖蕩。少女手里的鞋,毛布底子,棉絨布面,做工又十分的精致。低頭看看自己此生從未穿過如此好鞋的腳,烏鐵心下多些可憐,內心之癢由然而生。烏鐵悄悄下馬,悄悄走來,在開杏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將她擄上馬背,渡過金河,強行成婚。又因家支族人追殺,烏鐵逃到烏蒙城里,躲在挑水巷子深處,做起了小本生意。在那兵慌馬亂的年代,在夷人的世界,擄走一兩個人,甚至取掉對方的人頭或者被冤家擄殺,這是經常發(fā)生、能夠意料的事?;橐雎?,不搶不成,冤家呀,不打不成,這是金河一帶久有的習俗。但他哪里知道,漢人的世界,漢人的心靈,哪能承受這生離死別的重創(chuàng)。開杏的失蹤,讓她們一家陷入痛苦的深淵和絕望的境地,改變了這一家人的命運,這是烏鐵所沒意料到的。烏鐵感受到了開杏內心的愛恨情仇,他盡量遷就她、認可她、滿足她。他能不說的盡量不說,能做到的盡量做到?,F(xiàn)在,除了按開杏的要求,帶上祭品,請了吹嗩吶的人和打四筒鼓的隊伍,他還到牲口市場,買了最大的一頭牛、最壯的一只羊和羽毛最為鮮亮的一只公雞。這花掉烏鐵不少的錢。烏鐵不心疼,夷人做事,從來都是疏舍大方的。烏鐵還捎信給金河對岸的祭司,請他們于某月某日過來,帶上指路經,帶上羊角卦,帶上神鈴和皮鼓,給自己的老丈人念經消災,幫助他盡快脫離苦海,回歸天堂。

當年,開杏這樣一個黃花閨女突然失蹤,成了楊樹村天大的事。整個村莊陷入了恐慌之中,更讓開貴一家惶惶不可終日。妹妹失蹤,爹病垮在床上,開貴鬼火冒,他下決心,找不到妹妹誓不罷休。要知道,開貴找東西在楊樹村是有名的。小時候為幫助媽媽找一顆針,將火塘里的灰用篩子全過一遍,最后將那顆針找出。胡笙家的羊鉆進山洞就出不來,他一個人爬進山洞,硬是將羊拽出,盡管背上剮了一層皮。最出名的一次是樹庚偷吃了家里的油炸酥肉,怕媽罵,怕爹打,突然就消失了。開貴理腳跡,看痕跡,嗅氣味,琢磨了三天,一把推倒村口的一個谷草堆,將早已餓昏的樹庚拽出。

開貴磨刀擦槍,整理行囊,穿上麻絲編織的草鞋,背上干糧,翻山涉水,走上了尋找妹妹的路。開貴斷斷續(xù)續(xù)得到一些消息,當時馱著開杏逃離的,是一匹高大的棗紅馬,那搶走開杏的人,是個金河那邊的人。這個消息讓他知道妹妹還活著,但也令他恐怖和絕望,他知道妹妹一旦過了金河,后果將十分嚴重。

跨越金河的溜索掛在兩邊的懸崖之間,細得仿佛風一吹就會斷開。開貴喝干兩碗土酒,還是沒有過河的勇氣。過金河另外的辦法也有,勇敢的馬匹也可泅渡過去,但那樣的馬匹百里挑一,常人沒有。開貴在河岸邊搭了一個草棚,每天早起,對著河對岸打上一火藥槍,罵上一陣,然后坐下來霍霍磨刀。可是,他的火藥打光了,長刀磨成了短刃,所有詛咒的話都重復了好多遍,對岸就沒有一個人出來應戰(zhàn)。倒是往來于兩岸、做馬籠頭生意的一個商人告訴他說,那邊的確有過這樣一個事件,有人從河這邊搶去了一個女孩子,不想那邊家支根本就不同意。按照規(guī)矩,一旦與外族通婚,他只能在人間消失。墜水,跌崖,服毒,上吊,任其選擇。一夜之間,他們倆真消失得無影無蹤。

開貴突然像給抽了筋,軟了。

那人又湊在他的耳朵邊說,他們根本就沒有死,八成是又什么時候過河這邊來了。

這樣的傳聞真假難辨。開貴只好領著樹庚回到楊樹村。這期間,楊樹村的保長陪著幾個穿黃衣服的士兵在村里竄來竄去。據(jù)說是東三省淪陷,日本人快要打過來,縣衙門組織青壯年上前線。上前線是玩槍弄炮、九死一生的事,開貴清楚得很,要是自己去了,肯定小命難保,自己死在那里無所謂,可要再與妹妹團聚,真是做夢!他心情沉重,性格暴躁,喝了幾口酒,割谷的時候,非常不小心地將右手的食指割掉。那血不僅流在地上,還流在他的衣襟上,隨手一抹,滿臉鮮紅,狀若鬼怪。那一瞬間,開貴簡直是瘋掉了。他左手捏著那被砍下來的半截手指頭,右手舉起那沒有半截指頭的手掌,從村東哭到村西,從村內哭到村外,末了坐在保長家檐坎上,哭著訴說他再也不能當兵上前線、再也不能當將軍的遺憾。是呢!那個右手的食指,管的是扣扳機,既然扣不了扳機,那上前線等于送去了個木頭人。白吃白喝還是個拖累,傻瓜才要!

可是,上邊需要的參軍人數(shù)不夠,保長奔了幾天,臨到最后還差一人。村里的關注點又回到了開貴的頭上。開貴就讓樹庚去保長家報告,他開貴病得起不了床。小嫩雞,瘦得全是骨頭,你長快點,到了十六歲,就可以當兵吃飽飯……你叫開貴還是別再躲了。保長冷笑著,摁了摁樹庚的肩膀說。開貴只好一趔一趄地挪到保長家請求說,妹妹開杏是給金河對岸的人擄走的,他要到城里找當教書先生的胡笙寫狀紙,胡笙年輕,但文筆好,聽說在城里不但教學生讀書寫字,還教學生上操練武……保長一拍腦袋,說那你別找他了,找他是我的事。保長當天就進了城,找到胡笙,可胡笙已經報名,預備上前線,正在收拾行李呢!妹妹金枝正在幫他縫補包袱。

新兵肩扛長槍,胸戴紅花,一隊一隊往城外跑。大伙都站在兩邊告別,依依不舍。開貴沒影兒了,他一個人躲在家里不肯出來,據(jù)樹庚說,是手指傷口發(fā)炎,已經浮腫,難以起床;又說是他看到村里的兄弟們一個個雄糾糾地上了前線,他因殘疾,沒能參加,內心難受,躲在火塘邊抹眼淚。

部隊人馬離開的塵埃未定,開貴出現(xiàn)了。他急沖沖趕到金枝家。金枝說,你現(xiàn)在不哭了?不浮腫了?能走路了?開貴舉著那只沒有食指的右手,說,除了不能打槍,其他的事我都能干的……金枝妹妹,你就跟了我吧!金枝撇撇嘴,只是說她在縣城繁亂的人群中,曾晃眼看到抱著一雙布鞋奔跑的開杏姐。金枝說當時她也想抓住她,可她把哥哥送走,回過頭來,開杏已經無影無蹤。

我還看到一匹馬,毛皮油光水滑,在挑水巷里晃了一下就不在了。金枝的表情不像是說假話。

開貴當即縮回那只殘手,轉身進城。找了幾天,可連個影都沒有。

開貴回來對金枝說,嘿,金枝妹妹,你不是騙我的吧!

我騙你干嘛?你也值得我騙!

你當初說過要嫁我的呀!開貴說。

不是我說。金枝說,我爹說過,只要開杏姐和我哥結婚,我就嫁你。可是現(xiàn)在,開杏姐都沒有蹤影……

開貴說,可是你哥已上了前線,能不能回來,天知道??!

你烏鴉嘴啊,盡說些不吉利的話!我哥哥就算死了,他也不會把自己的指頭割掉,他不是那種貪生怕死的蠢豬……金枝抹了抹眼淚,咬著牙說,我不管這些,只要開杏姐能夠回來,與我哥訂親,就行。

開貴說,金枝妹妹,你跟我去,我們一起去找開杏,找你未來的嫂嫂……還有那匹馬,你知道的,那馬有多好……

我不去,你一個大男人,我跟你去成什么了。金枝知道這是個圈套,并不買他的帳。

開貴到了烏蒙城。他在城門口,靠著墻根坐下來。這里是進出烏蒙的必經之路,每天往來的馬幫無數(shù)。做生意的、種地的、背柴草的、奔喪的、遷徙的,什么人都有,開貴在這里看到白馬、黑馬、花馬、灰馬、棗紅馬多得數(shù)不清,這些馬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小的都有。開貴看得眼花繚亂。馬的額頭上沒有標簽,馬的腿腳上也沒有記號,他不知道哪一匹是馱著開杏逃離楊樹村的、罪惡累累的馬。而牽馬的人和馬背上的人,大多是滿臉滄桑的中年漢子,偶有女人,形態(tài)各異,根本就不是開杏。他在這里坐了兩天,看到兩家娶親隊伍從此經過,但坐在馬背上的新娘子,頭上蓋有紅綢,若干親人前呼后擁,根本就看不清容顏。

開貴來到牲口市場,這里的賣什么的都有。有豬,有羊,有雞,有鴨。牛和馬作為鄉(xiāng)下人的勞動力,生活中離不開的伙伴,交易的就更多了,占據(jù)了牲口市場的主要位置。開貴在人群里穿梭,在牛馬的空隙里徘徊,他專找棗紅馬。那些馬一匹匹雄糾糾氣昂昂,打著響鼻,鐵蹄將地上踢起一個個的坑,到處黃塵飛揚。它們的主人,一個個表情豐富,身份不同。

他不知道哪匹馬是,哪匹馬不是。他不知道哪個人是,哪個人不是。

回到城中心,開貴神思恍惚。他感覺到妹妹飄來飄去的長發(fā)和她的笑意,感覺到妹妹納鞋時一舒一張的動作,感覺到妹妹見到男人羞澀躲閃的樣子,甚至在空氣里嗅到了妹妹鮮活清新的氣息。開杏不會走遠,開杏就在身邊,開貴相信自己的判斷。開貴靈機一動,他找來兩只水桶,一根扁擔,挑水進城來賣。

剛進挑水巷,他遠遠地看到一個女人,從裁縫店里出來。那背影,那走路的姿態(tài),和開杏沒有什么兩樣。他叫開杏,那女人沒有回頭。他放下水桶,追過去,那女人剛好走到一頂轎前,上了轎。開貴急了,扔掉水桶,伸出糙裂的手,緊緊攥住抬轎的木杠不放。開貴大聲說:開杏,我是你哥!那女人在里面說:我不認識你,你快走吧!開貴說,我是開貴,我是你哥……那女人說:你認錯人了吧?我沒有哥,也不認識什么開柜關柜!開貴的手還是不放:那你出來,讓我看一看。你掀開門簾,讓我看看也行。那女人大約是不耐煩了,在里面說了句什么。幾個轎夫放穩(wěn)轎子,將他按翻,噼噼啪啪一頓好打。

我分明看到的就是開杏,可她居然不認我了,是不是她撞鬼,犯糊涂了?開貴躺在地上,看著旋轉的天空說。

開貴揉了揉眼睛,捏了捏鼻子,他懷疑自己的判斷:怎么它們都不管用了?

也許是。那天太陽毒辣,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花花的,不僅人,房子、商鋪、街道,全是。

開貴不肯起來,躺著哭,哭完又想妹妹。

對面茶館的掌柜顫抖著來攙他。掌柜的兒子上了前線,一直未回,這些日子以來,前方戰(zhàn)事吃緊,掌柜老是在夢里與兒子相會,兒子各種樣子都出現(xiàn)過。掌柜的黑發(fā)變成了白發(fā),腰也佝僂得厲害。他說,那是醬廠張掌柜的兒媳,張公子到成都讀了幾年書,回家過年,領回來的二房。

掌柜讓他進屋,給他倒了碗茶:原以為你是找老婆呢,真難為你這樣的哥哥……不過我勸你還是早點找個媳婦,有了媳婦,哪天妹妹知道了,就是她遠在天邊,也會為你高興的。

掌柜說,我那兒子,當時啊,喜歡他的小姑娘不少,看花了眼,左挑右挑。這不,打仗了,我現(xiàn)在連個孫子都沒抱上……

掌柜說的有道理。開貴讓樹庚捎信給金枝,要她進城來一趟。你就告訴她,找開杏的事有眉目了,開貴說。

金枝果然進城來了。金枝打扮得漂漂亮亮,走路精精神神,一臉的陽光,想見未來嫂嫂的心情可見一斑。但是金枝并沒有見到開杏,她見到的是躺在臟亂旅館里的開貴。開貴說他為了找開杏,被惡霸打傷了,很嚴重,在死之前,想看看金枝。

金枝一直在判斷開貴說話的真實性。金枝給開貴買來治跌打癆傷的藥,讓他自己洗搽。還從小飯館里給他端來一碗糖水雞蛋。

開貴抹抹嘴,體力漸漸恢復,站起來就想抱金枝。金枝這才斷定,開貴是在對她撒謊,轉身就逃。

開貴追出門來,金枝,你嫁給我,我們一起找開杏。

金枝說,你做夢吧!

開貴打賴騙說,我懷疑你先前說的話,你騙我的,其實你并沒有見到開杏。我在這巴掌大的城市里,天天汗流浹背地挑水,東奔西走地找人,只為你一句并不靠譜的話,我值嗎?

金枝為了證實自己沒說假話,領著開貴到了城中心的廣場上。那個兵家必經之地已沒有了當時的繁華,冷冷清清的。偶有人經過,也是快步離開,好像此地非狼即虎,非鬼即怪。金枝給他指了地點,說她是在哪里看到開杏的,開杏是從哪個地方奔到哪個地方的,最后是在哪里消失的,還有馬站立的位置……金枝的講述很清晰,很果斷,沒有一點編造的樣子。

但愿你不是在騙我。開貴放下內心某個邪惡的念頭:你說清楚了,那我就堅持下去,沒有開杏,你我都不幸福。

金枝撇撇嘴,走了。開貴繼續(xù)擔水賣。在給主人家水缸里潺水時,他就問人家有幾口人,是男的還是女的,都在干啥,新娶了年輕的媳婦沒有,買了年輕的丫頭沒有……有時問得人家生疑,對他有了警惕,鼓著眼睛看他,他才知道產生誤會了。連忙解釋,問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他說那是他妹妹,兩年前給匪徒搶走。并一一陳述開杏的長相、口音。末了他又將自己住的地點告訴他們:他們有時會牽上一匹棗紅馬,有消息就請告訴我,我送三挑水表示感謝。

累到正午,開貴疲憊之至,他將水桶在檐下一放,抹了抹汗,拖著腳進了茶館:掌柜的,給我來碗茶,老樹上的那種,大葉片的,濃一點,燙一點。茶錢嘛,挑水來給你抵。

掌柜邊給茶碗里放茶,邊說,錢就不用了,有人給你塾付了。

有人塾付?開貴有些奇怪,這一生還從未遇上這樣的好事。他問,誰呀?

掌柜知道漏嘴了,支支吾吾,氤氳的水汽模糊了他的半邊臉。

開貴站起來就走:你不說我就不喝,渴死算毬!

是……是對面那家做鞋的,她不讓講的。掌柜連忙說,她家男人上了前線,又沒有個娃。估計是看你不容易,八成是想做做善事、積點德什么的……她常常這樣,不止是對你。

孤單的女人?是不是看上我了。開貴心里樂了。

開貴坐下,茶上來,邊吹邊喝,邊喝邊吹,眼睛卻錐子一樣釘著對面。茶這東西,怪,解累。兩碗下去,人精神多了。突然,對面的門吱嘎打開,一個女人出來,將門板拆下,用兩根長板凳支住,擺成攤位,往上面放做鞋的布料、工具和做好的布鞋。女人的臉蒙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她做完這些,很快回屋。那些布鞋一垛一垛的,整整齊齊,在陽光下好不鮮亮。

看到布鞋,開貴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腳,想起了什么。他一口喝掉碗里余下的茶水,將茶末吐掉,站起來,往攤子那邊走去。

他拿起一只鞋看了看,又拿起一只鞋看了看。整齊的針腳,漂亮的繡面,精細的針腳,上好的布料,這和開杏做的沒有什么兩樣。他將鞋子舉到鼻子前嗅了嗅,感覺到了某種氣息。

開貴大步往里屋走了進去。那女人發(fā)現(xiàn)有人進屋,連忙阻攔:哎哎!你干嘛?你是誰?怎么隨便往人家里屋走?

開貴說,大妹子,口太渴,嘴唇都起殼了,請給碗茶喝。

你在外面等著,我給你。那女人話還沒有說完,開貴已經擠了進去。他一眼就看準那說話的女人。那女人回身要逃,開貴一把抓住她:

開杏,我是你哥!我是開貴!

我不是開杏,開杏早死了!那女人哭著說。

是的,雖有肉身,但魂魄已死。開杏無數(shù)次努力將自己的過往遺忘,無數(shù)次地把自己看成是烏蒙城里的另外一個女人,一個與開貴、與胡笙、與楊樹村、與原來那個開杏毫無關聯(lián)的女人??善@些日子以來,開貴卻日復一日地從這條巷子里出出進進,甚至沒少在這石板路上跌倒。那彎腰負重、滿頭大汗的樣子,那破鞋啪噠啪噠落地上的聲音,那望不見盡頭空洞的雙眼和絕望的表情……這些引起了挑水巷人們的注意,也引起了開杏的注意。開杏很矛盾,她既想認哥,又羞愧難當;既想幫哥,又怕弄巧成拙……

事情該來的還是來了。兄妹倆談了整整一天,開貴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無論開貴怎么勸說,開杏都不想再回楊樹村。哪怕就是一次,她也不愿意。于開杏而言,她沒有將自己送到另一個世界,還污濁地活著,已經算是委屈自己的了。要讓她回去,面對貞潔至上的鄉(xiāng)親,比殺了她還更可怕!

開貴說,你就忍心看著哥哥打光棍?

開杏知道這是哥的另一個目的,哥為這個目的,付出的并不小。但她還是搖搖頭。她說,金枝如果喜歡你,她就會嫁你,如果不喜歡,別強求她?。∨瞬皇切?,誰想穿誰都可以穿。女人也不是馬,誰想騎就騎……

開貴愣住了。

開杏說,你要是上了前線,說不定金枝早就是你的了。

開貴跳了起來。如果上前線,我現(xiàn)在恐怕尸骨全無,還說啥金枝銀枝!沒有找到開杏,開杏就是他的夢想。找到了開杏,開杏依然沒有給他任何希望。他鬼火綠,心氣燥。開貴失望地離開前,看到馬廄里拴著的那匹棗紅馬,他走過去將韁繩解下,就要拉走。

干過壞事的還有你!開貴憤怒地對馬說。

不可以的,開杏阻攔他:烏鐵最喜歡馬了,馬是他的命,沒有馬他會瘋掉的。

開貴跺了一下腳,橫眉怒目,他指著開杏的鼻子,惡狠狠地說,有啥不可以的!他搶走了我的妹妹,用什么財富都無法抵銷!見到他,我還要敲下他的牙,砍他的手,吃他的肉,剔他的骨……何況就是一匹馬!

開貴怒氣未消,他繼續(xù)說,妹妹,你被這雜種弄到這一步了,你還護著他!你想過沒有,因為你,爹身體壞了,眼下已無力下地干活。你不回家可以,但讓這畜生秋天馱洋芋、馱稻谷,春天耕耕地,播播種。老人生病了,送他到鎮(zhèn)上看看郎中??偸强梢缘陌桑咳绻麨蹊F知道,他應該不會反對的吧!如果他是個男人,他應該認可我的做法!用一匹馬,就換走我如花似玉的妹妹,他還有什么不值得的?

開貴軟硬兼施,終于將馬拉走。烏鐵離開的這些日子,馬沒有了負重,沒有了勞作,沒有了奔跑勞累,整日就守在馬廄里吃草吃料,體態(tài)發(fā)胖,毛色閃光,見到陽光和大道,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高興得咴咴直叫、四蹄撒歡。

它不知道,它的噩夢由此開始。

恨夠了烏鐵,她不能再虐待馬。開杏將馬養(yǎng)得簡直就是一砣肉,背部滾圓,四腳如柱。即使沒有鞍,開貴騎了幾十里地,大胯也不見痛。進了楊樹村,開貴從村頭走到村尾,從村南走到村北。他有意在金枝家的門口停下來,猛扯馬的嚼口,讓馬咴咴地叫了兩聲,直到金枝打開木窗,看了他一眼,又將木窗關上,才催馬離開。樹庚在第一時間趕來:貴哥,這馬叫啥名字呀?名字?開貴沒有問過開杏,回來也沒有想過。不就是一匹馬啊,畜牲嘛,它配有名字?樹庚說,村里馬多,都賤,你這馬貴重,非比尋常,取個名區(qū)別一下。開貴撓了撓頭說,烏鐵這雜種養(yǎng)的畜牲,就叫烏鐵……叫爛烏鐵吧!

開貴騎著爛烏鐵在村里竄去竄來。有人說,開貴,鄉(xiāng)下人講的是實用,這爛烏鐵怕拉不動石碾子?。¢_貴便把爛烏鐵拖去圍著石碾轉。爛烏鐵可是征戰(zhàn)疆場的勇士,它可以趟江河跨峽谷,可以鉆硝煙頂彈雨,讓它日復一日地圍著一個沉重的石頭轉來轉去,倒不如殺了它。爛烏鐵不配合,開貴就騎上它,狂奔出村,裝作是要出征的樣子,然后用一個口袋,將它的頭臉罩住,再將它拉回石磨旁邊,讓它像鐘表的指針一樣,不停地圍著圓圈轉。這樣,爛烏鐵就以為是奔赴在路途之中,便不再和他鬧別扭了。又有人說,開貴,你家的地都硬得像塊石板,再不耕,開春種子咋個下……開貴就讓爛烏鐵套上耕地用的耕索,拖著犁頭在地里走。耕地是牛的事,爛烏鐵根本就不會,也不愿意在泥土里反復折騰,開貴就讓樹庚攥住馬籠頭在前邊牽著走,他在后面用荊條摧打。他還讓爛烏鐵馱谷、馱糞、馱柴草、馱建房用的石頭和泥土,偶爾還接過上云南、下四川的馬幫的活,馱茶葉,馱糧食,馱軍火,馱達官貴人。

有了爛烏鐵,開貴賺了錢。有了錢,開貴又想媳婦了。他來到金枝家,金枝正喂豬,金枝健康而豐滿的背影讓他很滿意。金枝是個勤勞的小姑娘,每年都要喂出幾大頭豬,到了冬天,村人殺豬過年,而金枝家的豬一直都是最大的。開貴想,要是自己娶了金枝,一年到頭都有肉吃。一想到油汪汪的飯菜,開貴就咕咚咕咚地咽口水。

開貴的到來,金枝并沒有表現(xiàn)出高興的神色,她正在忙著煮一大塊肉,甚至連請坐的話都沒有。開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口水說,金枝,煮那么多肉,你怎么吃得完?是過什么節(jié)吧?貴客來了,你也不留我下來一起吃吃?

金枝回頭望了望他,你不就是個鄉(xiāng)鄰嗎?你回家去吃腿會斷呀!

這么不懂得禮節(jié),以后嫁了我,我都不知道咋調教。開貴說。

打盆水照照你那張臉,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是怕你嫁個窮鬼,日子不好過,才來找你的。你要是嫁了我,有吃有穿……開杏讓我捎話給你,你要是嫁了我,她送你五雙鞋作嫁妝,以后再一年一雙,到死都穿不完。

呸!金枝說,你這張烏鴉嘴,盡說這些倒楣話!

開貴說,你嫁我吧!你看,我都養(yǎng)馬了。開杏成了別家的人,那是個意外,一點也不影響我們的關系。你家里的地由我來耕,你家的田由我來種。你想去趕集,想進城玩耍,想到廟里燒香,就騎我的馬。你想想,諾大的一個集市,人來人往,就你,高高的坐在馬背上,一眼就可以從街這頭看到街那頭……

見金枝不吭氣,開貴以為有戲了,將自己里層的新衣服拉出來展示了一下說,爛烏鐵可不僅僅是干重活,它還能掙很多錢呢!你看,我里層的這衣服,都由土布換成綢了……

我不喜歡沒有食指的人……請你趕快走開!金枝生氣了。

找到了妹妹,開貴并沒有更多的幸福。得到了爛烏鐵,金枝還是沒有答應嫁給他。開貴心悶,有重活就壓在爛烏鐵身上,有氣就出在爛烏鐵身上。餓了沒有給它一把草,渴了沒有給它一桶水,困了沒有給它一間廄。他倒要看看,這干過壞事的爛烏鐵,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爛烏鐵很快體衰力竭,它靠在廄旁,風一吹過,身體都會左右搖擺。來聯(lián)系馱運的客人看了看馬的樣子,一個個都捂著裝錢的褡褳離開。開貴憤怒地罵道:爛烏鐵!爛雜種!養(yǎng)馬千日,用在一時!你這畜牲,想不到你會是這慫樣!開貴越罵越生氣,越罵越激動,他還出不夠氣,往爛烏鐵身后繞過,揀起一根木柴,就往它打去。爛烏鐵感覺到了后面一團黑影竄來,以為非狼即虎,它伸出后腿,狠狠地、閃電般踢了過去。開貴一聲慘叫,抱著下身,縮在地上哇哇大哭。

爛烏鐵遭受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打擊。它的頭,它的背,它的腿,它長長的臉和脖頸……凡是可以放下拳腳的位置,凡是可以承擔棍棒的地方,凡是屬于它爛烏鐵身體的部位,無一不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創(chuàng)。它的肉身,從那一天開始,徹徹底底地崩潰了……

在戰(zhàn)場上丟了腳回來,烏鐵的情緒跌入了低谷。但他意外發(fā)現(xiàn),開杏還生活在這個家里,并打理得井井有條。開杏這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樹樁也要守的觀念,讓這個在死亡邊沿也沒有低頭的男人,淚如雨下。烏鐵無比的內疚??纯醋约耗捐埔粯拥难澞_,萬般酸楚涌上心頭。他對開杏說,你看我這樣子,你還是另擇高枝,去嫁一個正常的、能養(yǎng)活你的人,嫁一個對你好的人——當然,我也對你好的。我給你備嫁妝,給你辦喜宴。家里的東西,你要什么就拿走什么,喜歡什么就拿走什么。開杏并沒有搭理他,開杏心如涼水,她要做的事,除了绱鞋,還是绱鞋。

剛安頓下來,烏鐵突然內心慌張。他感覺中少了一樣重要的東西,他生命里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他沒有看到他的馬老表,沒有聽到馬老表的響鼻和嚼草聲,沒有嗅到馬尿的沖鼻和草料的芳香。原本,他在出征臺兒莊時,是騎著馬走的。出了城,根據(jù)部隊的安排,馬轉在別人的胯下??赡邱R根本不配合,不是四蹄騰空,就是又嘶又咬,既不讓人上身,也不與其它馬匹為伍,還不吃不喝。部隊忙于上前線打仗,哪有精力來專門調教這樣的畜牲。第二天,部隊讓人將他的馬送回來,交給開杏。

烏鐵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自己的馬老表。但一問起那馬,開杏就閃爍其詞,吞吞吐吐。烏鐵有了一絲不祥的感覺。

果然,當他慢慢挪到屋后的馬廄,推開木門時,馬廄空空,蛛網(wǎng)層疊。

我的馬呢?我的馬老表呢?烏鐵的聲音粗了起來。

開杏神色慌張,不敢看他,牙關緊咬,一句不吭。

開杏不說,烏鐵當然不肯罷休。烏鐵可以不要金錢,不要財產,甚至可以沒有腳,但他不能沒有馬老表。要知道,馬老表還是一匹不懂事的小馬駒時,就讓烏鐵看中。烏鐵把它放在馬群里,給它們最好的吃,讓它們長得壯實威武;烏鐵為了練它們的平衡,端著一碗水,坐在它們的背上,讓它們在各種地面上奔跑;烏鐵為了練它們的勇敢,將它們拉到懸崖邊,讓它們一遍又一遍往下跳;烏鐵為了練它們的速度,在它們的尾巴上拴一個銅鈴,讓銅鈴的響聲,作為催促它們努力奔跑的鼓點。爛烏鐵在眾多的駿馬中脫穎而出,成為烏鐵的隨身座騎。長期的共同生活中,他們成為最好的朋友,成了親密的兄弟,成了形影不離的伴侶。烏鐵親切地叫它為馬老表。和烏鐵在一起,它能奔跑,能抗爭,能表達,能訴求,烏鐵懂得它的內心,它懂得烏鐵的意思。它累了困了餓了,不用說烏鐵都能知道。烏鐵要到哪,速度多快,它也知道。他們如影隨行,他們相互依賴,他們一起干了很多常人干不出的大事。原以為,他們會一同走過天涯海角,一起地老天荒??墒牵庀氩坏降氖虑閰s屢屢發(fā)生……

開杏現(xiàn)在居然不愿意告訴他馬老表的下落,其間必有隱情。他怒火中燒,雙目圓瞪,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舉起手里的拐杖,將開杏正在做的鞋子打落在地:

告訴我!我的馬老表呢?

開杏滿眼淚花,但她還是不說。烏鐵就將裁布的剪刀戳在脖子上:開杏!我所有的財產,包括這房屋、鋪面,我給你!我丟掉雙腳的撫恤,我給你!但我的馬老表,你不能賣掉它,你不能殺吃它!活要見馬,死要見尸!

開杏大驚失色。她一把將烏鐵手里的剪刀按?。?/p>

冤家!別這樣!我告訴你……

盡管內心復雜打翻了五味瓶,烏鐵還是果斷地來到楊樹村。村口除了大大小小的稻草堆外,最明顯的是一塊貞節(jié)牌坊。青石雕琢,形象巍峨,上面覆滿了苦蒿茅草,其間頗多文字,記錄了貞節(jié)的重要?,F(xiàn)在他還記得,當年他經過此地的路線,他所犯錯的地方和所有的細節(jié)。夷家漢子,是不會回避曾經的事實的。往事泛起,烏鐵惴惴不安。

烏鐵組織的奔喪隊伍有些龐大。四個吹嗩吶的號手,四個打四筒鼓的隊員,還有一個祭司。他另外還帶有幾個人,分別拉著一頭骨骼健壯的大牛,一頭肥肥的山羊,還有一只老公雞。他自己則抱著一個不小的褡褳。

辦理喪事,漢人有漢人的風俗。楊樹村人并不接受烏鐵的彝家禮俗。烏鐵所做的種種,除了一群好奇的孩子圍著轉來轉去,大人們根本就不感興趣。他獻上牛,獻上羊,獻上豬和公雞,他們沒有吭氣。而當祭司按照金河對岸的風俗,打開經書、搖起法鈴,預備念指路經,給新亡人消災祈福時,開貴突然跳出來,又是吼又是鬧:

這是漢人的地方!這是楊樹村,不是你家!

裝神弄鬼的!騙人!

去去去!滾到一邊去!我們看不上你那一套!

烏鐵有些茫然,楊樹村人如此態(tài)度,令人費解。他知道他們并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女婿,甚至是一個前來送喪的親友。他是一個難于融入他們這個群體的另類。

舅子的要求才是天底下最大的要求,楊樹村的規(guī)矩才是最好的規(guī)矩。他沒有腳,不能隨著亡靈的后人,手拄哭喪棒,腳穿麻布鞋,在漢人道士長長短短、高高低低的吟唱中,圍著棺木轉來繞去。他只能縮在角落里,一個不影響別人做事的地方,不安地看著人進人出,不安地感受楊樹村人對他的指指點點。

夜色深深,法事松馳,烏鐵趁人不注意,悄悄摸索到院后。院后有畜廄,遠遠的,他就嗅到了一種特別的味道,那是牲口留下的味道,準確說是馬的尿臊味。烏鐵從小就在這樣一種味道中長大,他對這樣的味道天生敏感,十分親切,他能在百千萬的馬匹中感覺出與從不同。

他抽了抽鼻子,突然警覺:馬老表?

是的,就是馬老表。畜廄里的馬老表張大鼻孔,也好像感覺到了烏鐵的到來,它踢了兩下腿,甩了甩尾巴,打了幾個響鼻,咴咴地叫了起來。

烏鐵聽到了久違的、熟悉的聲音,他的腰不由自主地挺了起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敏銳起來。借著微弱的燈光,烏鐵看到一匹老馬獨孤地站在那里,它身材高大,瘦骨如柴,毛更是出奇的長。烏鐵內心狂跳,他噘起嘴,噓了一聲口哨。那馬的耳朵抖動了兩下,前蹄在地上撓了撓了,仰天長長地嗚嚎了一聲。它不安地走動,將冷硬的馬籠頭掙得格格作響。

烏鐵摸索過去,努力地身子往上夠。他緊緊抱住馬的脖子,頓時淚如雨下。

兄弟!馬老表!烏鐵大聲喊它。

烏鐵感覺到棗紅馬的瘦削和虛弱,感覺到了它腿勁的疲軟,感覺到它毛皮的粗糙。他知道它在這里所受的種種委屈。烏鐵用自己流淚的臉,不斷地摩擦棗紅馬瘦長嶙峋的臉。馬老表矮下身子,趴在地上,用嘴去拱烏鐵。烏鐵抓住馬鬃,費了很大力氣,勉強爬上馬背,他解開疙瘩,一提韁繩,就要離開。這時,屋里的鐃鈸再一次響起,道士先生有氣無力的經頌響了起來。

有人叫道:亡人的女婿呢?讓他來奠酒!

烏鐵回到了現(xiàn)實中,如芒刺背。他哆嗦了一下,叮囑它:馬老表,再忍耐一下啊……

烏鐵十分不情愿地挪下馬背,他再次親了親馬老表的臉,戀戀不舍地挪回靈堂。陪著道士先生舉行各種儀式的后半夜,好漫長,仿佛一生一世,像是油鍋煎心。

雞叫三遍,儀式暫停,烏鐵借解溲的機會,再次來看他心愛的馬老表。黎明的微光中,他看到馬老表鼻竇蓄膿,眼睛迷離,兩只蹄子磨損、劈開,甚至撕裂。這樣子和當年那頸項高昂、生龍活虎的樣子,怎么也不會想在一起的。他還看出,馬老表生了馬口瘡、蛔蟲病,它肚子脹、心肝痛……馬匹所有的病痛,在馬老表身上,都有所反應,而且病入膏肓。

馬老表,你受委屈了……

烏鐵知道是自己的作孽,讓這匹駿馬跟著遭殃。要知道,這匹駿馬在金河對岸可是一寶,當年沒少有人背著真金白銀來找他烏鐵談判,想買走它;沒少有人暗地里設了多種埋伏,想搶走它;也沒少有人使了多少陰招,想砍了它、炸了它、燒了它、毒了它、溺了它,或者推下懸崖摔它個尸骨全無;他們想砍它的頭,剝它的皮,挖它的心,喝他的血,吃它的肉……但它都一一逃過,現(xiàn)在,它卻被一個馬籠頭套住,任人蹂躪,以至如此。

突然,烏鐵眼睛一亮,模糊的光影里,他看到馬槽里有殘余的豆料。而馬老表身上的傷處,有涂擦草藥水的痕跡,空氣中還彌漫著草藥的苦澀。烏鐵一驚,他知道,開貴這一夜,都在靈堂,根本就沒有時間做這事,他也不會做這事。

是誰干的呢?他四下里看去,一個女人的背影,一晃就融入夜色。

祭祀的鑼鼓再次響起,火炮轟鳴,紙錢在火焰里掙扎,像一只只惶恐的蝴蝶。在道士先生的頌經聲中,烏鐵牽來的牛、羊、雞被依次宰殺。牲口們的肉被下鍋,預備接待來客,血和內臟喂了狗。頭尾則洗刮干凈,置于靈前,作為祭品獻給正登仙界的亡魂。

儀式意外停下,靈堂變得出奇安靜,道士先生的引魂幡也突然不動。開貴連忙獻酒:先生,怎么了?道士先生閉上眼說,罪孽不淺吶!亡魂要上九重天,現(xiàn)在還差三層三。開貴說,那要怎么辦呢?道士先生說,需要增加一頭牲口呢!開貴沮喪地說,家里的牲口都殺完了,就是樹上的鳥,野地里的兔,都早逃走了。

道士先生搖搖頭:亡靈在天,不上不下……

不殺牲口可以嗎?費了好大勁,剛挪回來的烏鐵,摸了摸懷里的褡褳說,如果用銀子可以,我這里還有一點。

開貴眼睛發(fā)亮,道士卻搖搖頭。烏鐵以為嫌少,干脆將懷里的褡褳拿出來,說,這是我的全部家底,我全都拿出來。

烏鐵說著,將裹在衣服里層的褡褳打開。銀子在昏黃的燈火下反射出誘人的光芒。開貴心里發(fā)癢,恨不得一抱全摟過來。但道士先生卻閉眼搖頭,堅持說須得活牲才行。開貴說,不用牲口,會怎么樣啊?道士先生搖搖頭說,亡人升不了天,后輩必定鰥寡殘廢。需要的牲口,得有四個蹄子……

開貴急出了汗,嘴皮結痂。家里一直怪事多端,自己娶不上媳婦,他把希望寄托于這次喪葬。為找一個可以澤潤后代的墳地,爹還沒有過氣,他就請上陰陽先生,跑遍了楊樹村周圍的山山水水,選取了一塊據(jù)說可讓后代發(fā)達的墳地?,F(xiàn)在遇上這事,他得慎重對待。他騰出一只手撓了撓腦袋,說,咦,有了!他回過頭,對樹庚說,你去把爛烏鐵……把那匹馬牽過來。樹庚把趔趔趄趄的棗紅馬牽來。幾個刀手提著刀過來,抓的抓頭,抬的抬腿,就要對棗紅馬下手。棗紅馬自知在劫難逃,低咽一聲,爛眼角溢出兩滴濁淚。烏鐵嚇了一跳,他用盡全身力氣,連滾帶爬,撲了過去,緊緊貼在馬老表身上,擋住那些寒光四射的刀具:

求求你們!求你們刀下留情,別殺它!它是我的親人,是我的兄弟,是我的馬老表!沒有了它,我無法再活下去……

烏鐵的可憐相,并沒有感動周圍的任何一個人,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助他說話。相反,烏鐵的樣子,讓他們很搞笑、很開心、很過癮。開貴都笑了出來。開貴說,不就是一匹馬嗎?也讓你緊張成這個樣子!也讓你痛苦成這個樣子!和人相比,你這牲口算個屌!你忘記了,當時你搶走的是一個人,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她的父母、兄長、鄉(xiāng)親是咋樣的痛苦!她的老爹,現(xiàn)在涼床板板上躺著、不會說話的這個人,就是給活活氣死的!鄉(xiāng)親們,報仇的時候到了!上!周圍的人殺氣騰騰,滿臉陰沉,步步緊逼過來。烏鐵腳沒有,行動不便,但他手上的功夫還行。他乘樹庚不注意,一把從他手里奪過殺牲的刀,刀口一轉,對著自己的脖子:你們要命,就先取我的吧!你們再往前走一步,就讓我作你們的祭品!

眾人一時傻眼,僵持不下。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豬叫,接著就有一個女人的聲音:讓開讓開!有四只腳的牲口來了!圍成鐵桶的人們讓開一條路,見金枝用棕繩拖著一頭豬,掙扎著過來。金枝把拴豬的繩頭往道士先生手里一塞,說,你們欺負一個沒有腳的人,你們連牲口都不如!

開貴說,嘿,金枝,你這樣說話呀!手拐哪有向外扭的?

你們所商量的,我全都聽到了。金枝轉過臉對開貴說,這頭豬算我送的,不收一分一文!你們要祭祀也好,要換錢也罷,都行!但必須有一點,這匹馬我用幾天。

金枝這樣大方,令烏鐵十分意外。她不僅沒有纏住自己追問哥哥的下落,相反,在這關鍵的時候,給他烏鐵解了死局。這個女孩子,真是不簡單,烏鐵滿心感激,熱淚盈眶。但他又想,這女孩子的葫蘆里,賣的又是啥藥呢?

開貴的爹安葬完畢。烏鐵把馬老表牽出來曬太陽,給它擦干眼屎,梳理鬃毛,涂搽草藥,清洗皮膚,修整馬蹄,釘上馬掌。弄了半天,棗紅馬比往日精神了些。

烏鐵和開貴準備談關于棗紅馬的事。

烏鐵說,哥。

開貴并不看他,你別叫我哥,你不配。

烏鐵說,我不配,那我就不叫你哥了……我沒有腳了,馬老表是我唯一的依靠,請你把棗紅馬還給我。

開貴說,還你?你做夢吧!你這爛烏鐵,害慘了我妹,害死了我爹,更嚴重的是,你還害了我,我到現(xiàn)在,連婆娘都討不上!

開貴說的是事實,烏鐵理虧。他說,這馬太瘦弱了,病又多,要不這樣,你讓它送我回去,我治好它,養(yǎng)壯它,你再……

你說我沒有養(yǎng)好它?你的意思是我無能?開貴一把抓住烏鐵的羊毛披氈領口,狠狠地將他拖起,用沒有食指的手指著他的鼻子:你這個禍害,你再打歪主意,老子整死你!

烏鐵打小就與刀槍作伴,見過生死,此后又在炮火里出入,冷不丁就會看到戰(zhàn)友鮮血迸流,冷不丁就會看到戰(zhàn)友碎片一樣飛上天空。死對于他來說,早已簡單得如同入夢。開貴這樣待他,他早已按捺不住,夷人的血在奔騰,在燃燒。他將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眼珠鼓如銅鈴,兩個拳頭開始收縮。

隨行的祭司見狀,連忙從中勸開,向烏鐵使了使眼色,湊近他的耳朵,小聲說道,這些夜晚,天象不正常,我看了羊角卦,如果處理不好,可能還有一難??!就忍痛割愛了吧!祖靈在天上看著的!

金枝這幾天一直候在旁邊的,她喪著臉說,開貴,你忘記了自己的承諾了!

馬韁牽在了金枝手里,烏鐵的絕望的眼里有了一絲光亮。他雙手合十:金枝妹妹,馬老表就暫時請你代養(yǎng),你幫我看管好,我會感謝你的。

烏鐵坐在挑水巷口自家的攤子前,一心一意绱鞋。一個沒有腳的人,即使是胸有江湖,那也只是做夢而已。不過烏鐵很現(xiàn)實,他不斷地琢磨開杏做好的鞋子,那些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活人的死人的便宜的昂貴的鞋子,那些繡有山水、花朵、各種動物和符號的鞋子,如癡如醉。他摸索著找來納鞋底的鋼針、頂套、剪刀、攝子、黃蠟、麻線和布料,一針一線地學做起來。剛開始的時候,那針老是刺在手上,血珠滾出,讓他心驚肉跳,麻繩老是將手虎口勒傷,讓他坐臥不安。他知道是因為眼前老是浮現(xiàn)馬老表的原因,當然也和技術生疏、方法不當有關。他努力忘卻一切,努力做得更熟練些。有吃不準的地方,他就讓開杏教他。略有進步,他就會喜形于色:

莫喜,看看我的手藝!

一片黑影將夕陽罩住,烏鐵落入了昏暗之中。烏鐵想不到陽光會落得這樣的快。他挪了挪身子,正想收攤進屋,不想一陣馬蹄聲由遠至近,在他的面前停了下來。

烏鐵看到的是四只馬蹄,黃昏的光景里,那些蹄子是那樣的引人矚目。

馬老表!

果然是馬老表!它抬了抬蹄子,叩了幾下石板,打了兩個響鼻,擺了擺尾巴。烏鐵知道它是在和自己說話。烏鐵好激動,他抬起頭,想讓牽馬的人把馬牽得更近一些。

眼前牽馬的人,是金枝。

烏鐵伸手去接馬韁繩:金枝,你還我馬了嗎?

不料金枝卻將手往回一縮,說,烏鐵哥,再借我用幾天吧!

馬背上撲通跳下一個人來,他警覺地看了看左右,才回過頭來,聲音低沉而小心地說:烏鐵!我們回屋說話!

在挑水巷,沒有人會這樣和他說話的。來做鞋、來送水、來看熱鬧的人,比他大的叫他兄弟,比他小的稱他叔叔,還有的叫他師傅,很少有人直呼其名。烏鐵十分意外。烏鐵更為意外的是,這個人居然是胡笙!雖然黑衣將這人的身體捂得嚴嚴實實的,露出的局部的臉也黑得像涂了層炭,烏鐵還是認出了他。

胡笙的到來,令開杏深感詫異,正在绱鞋的她,手里的鞋子撲地落地。

胡笙,是你?萬千種感受一齊涌上開杏的心頭,是愛?是恨?是幸福?是痛苦?是失望?是哀怨?她說不清,想不明,這一切全都攪和在一起,在她的心里翻騰。早已死寂的心里,如柴火熊熊燃燒。

開杏顧不得一切,她撲向胡笙,想在胡笙的懷里大哭一場??砂幍臑蹊F卻絆了她一跤。她跌坐在地上,哭得天昏地暗,不能自已。

胡笙說,你們,還好吧?

這樣的問候其實是無話找話。烏鐵認真地看了看胡笙,雖然黑了些,粗糙了些,但他手足完整,依然眉眼清楚。

你沒啥不好,我就踏實了。烏鐵回頭對開杏說,我問心無愧。

胡笙彎下腰,給烏鐵鞠了一躬,深深的。他說,烏鐵,謝謝你給了我一條命。

胡笙說的是在臺兒莊戰(zhàn)場上。此前,烏鐵雖然得到了開杏,卻未得到她的愛。烏鐵的熱臉貼到的是開杏的冷背,便滿腹惆悵地報名去了臺兒莊。十分意外,他在戰(zhàn)場上遇到了胡笙,兩個情敵居然編在了一個班。識文斷字、遇事冷靜的胡笙當了班長,有作戰(zhàn)經驗、不懼生死的烏鐵成了他的助手。他們一同經歷了若干的槍林彈雨,戰(zhàn)火幾乎將他們的身體和生命镕化。那一天,意外發(fā)生,一顆炮彈呼嘯著落在身邊,他們同時躍起,又同時落地。在那一瞬間,他們所努力的,是想把對方捂壓在自己的身下。結果是胡笙下落不明,烏鐵失去雙腳。

戰(zhàn)場上的義無反顧、凜然大義,其實是不需要培養(yǎng)的,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本能。更何況,兩人之間,真說不清是誰救了誰呢!

他望了望還在哭泣的開杏說,胡笙,能留下來嗎?我們一起開這個店,一起绱鞋……

胡笙看了看門外,小聲說,不了,我已決定去……陜北。

烏鐵想,胡笙的遭遇,是自己所無法想象的。他所經歷的,肯定超越了生死,超越了常規(guī)意義上的愛恨。但他對眼前這個人的決策,還是百思不得其解。他隱隱聽說過,這個叫胡笙的教書先生,在上前線之前,就已經秘密地加入了一個特殊的組織。據(jù)說,那個組織很可靠,很有希望。

我是來向你們證實一下,我還活著。同時來看看,如果烏鐵你沒有問題,我們就一起走……胡笙搖搖頭,很遺憾,看來只能我一個人走啦!

烏鐵瞬間明白了這個男人的大義。他突然對開杏說,胡笙還活著,而且好好的!你,你還是跟他走吧!

烏鐵,我可不是來找你要女人的!胡笙的臉猛然上霜,他轉身要走,烏鐵叫住他:開杏,把你做的那鞋給他吧!只有他才配穿!

開杏猶豫了,眼下的兩個男人,的確讓她難以決策。

烏鐵壓低著聲音喝道:你快點啊!

翻箱倒柜,開杏從里屋將包有鞋子的包裹拿出。這雙鞋子是當年開杏在楊樹村谷草堆前做的那雙,此前烏鐵若干次想穿,都被開杏拒絕了。鞋子保存到現(xiàn)在,終于可以物歸原主。開杏層層打開包裹,一雙做工精細的布鞋出現(xiàn)在大家的眼前。

胡笙知道這鞋的重量。他閉眼,撫胸,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仿佛在內心里作了一項重大的決定,才雙手接過,彎下腰,將破爛的草鞋脫掉。

開杏說,我給你穿吧,我就給你穿穿鞋……

開杏一邊給胡笙穿鞋,一邊哭泣。合腳的布鞋讓胡笙感覺無比的舒服,他站起來,小心地走了兩步,臉上露出難得的笑。

祝你們幸福,一輩子……胡笙突然喉頭哽噎,眼前一片模糊。他回過頭,擦了擦眼淚,踉蹌出門。金枝牽馬過來。胡笙一躍而起,矯健地落在馬背上。

馬蹄聲碎,瞬間消失在古巷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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