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
1.我十六歲師從王子君先生習(xí)畫,二十來歲師從傅澤南先生。以為這輩子可以靠繪畫吃飯的。出門打工,東混西混,也沒有混出名堂。寫作,實在是生活中有太多的話要說,于是就寫了,開始只是寫點身邊的人事,在工友間傳看。不曾想,就走上了寫作這條不歸之路。
2.對于一個寫作者而言,永遠有十萬個為什么,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弄清楚為什么要寫,具體到一部作品,為什么要寫下它,寫下它的理由充分嗎。這是大問題,是我們寫作的合法性所在;每寫一部作品之前,我會這樣問自己。
3.我的寫作,無非是因為我經(jīng)歷過、思索過,有話要說,對生活,對世道,對人心,有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想法、感受,通過文學(xué)這樣一個載體來表達。
4.我很看重情感積累,每寫一篇作品,都會在心中經(jīng)過長時間的蘊釀,人物,結(jié)構(gòu),故事……都在心中成熟了,只差打開電腦把它敲出來,但是我不會輕易動筆,我要蘊釀情感,在情感積累到一個最佳的點才動筆,而不是有了想法就急不可耐地寫下它。
5.弄清楚了為什么寫,接下來就是寫什么的問題,對這個問題,一千個人有一千種回答,我認為,發(fā)現(xiàn)、揭示、直面所處時代的主要問題,是文學(xué)永恒的主題。
6.怎么寫從來都不是孤立的,也不是先于為什么寫、寫什么而存在的,怎么寫是服務(wù)于內(nèi)容的形式,有些作家把怎么寫放在第一位,我覺得這是本末倒置,為什么寫,寫什么,怎么寫,這里有一個遞進關(guān)系。
7.當(dāng)你描寫一朵花時,你的心要體會到這朵花的情感;當(dāng)你描寫一只鳥時,你的心里,要體悟到這只鳥的悲歡。沈從文先生說,要貼著人物寫,我覺得,要貼著你筆下的萬物寫,草木有情,當(dāng)你的心游離于你筆下的事物,讀者也就游離了你的心。
8.文以載道,而這個道又是什么呢?大抵每個人心中,都有著自己的道和道道罷。道有小道,有大道。前者重的是自我修煉,度的是自己,而后者,講的是對蒼生的感化,度的是他人。我希望,我的文學(xué)載的是大道,而不是道道。
9.馬蒂斯曾評論米羅說:“能夠不帶偏見地觀看事物的這種努力,需要勇氣這類東西。他應(yīng)該像孩子時那樣去觀察生活,假如他失去了這種能力,他就不可能用獨創(chuàng)的,個人的方法去表現(xiàn)自我。”這種不帶偏見的狀態(tài),孩子一樣的觀察生活,是我所追求的。我們中國人說的赤子之心,大抵就是這個吧。
10.文學(xué)需要赤子之心的。但在文學(xué),光有這赤子之心,卻又是不夠。汪曾祺說,好的小說家,一定是世故到天真。說的是什么?好的小說家,要對世道人心,人情人性,社會百態(tài),有其深刻洞見,但同時,還得保持赤子之心。這說法,和馬蒂斯異曲同工也。不帶偏見地觀看事物,即是世故,孩子那樣去觀察生活,說的是天真。
11.我不認為我寫的是純文學(xué),也不認可純文學(xué)這個概念。我認為,純文學(xué)這個概念是一塊遮羞布,為作家逃離社會現(xiàn)實找到了最好的借口。
12.我們都知道要反對媚俗,殊不知,媚雅更值得警惕。魯迅先生曾說過: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的別號。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就是媚雅。
13.文學(xué)可以是政治的,也可以不是政治的。我們要寬容看待各種各樣的文學(xué)主張。比如寫《1984》的喬治奧威爾就說,當(dāng)你認為文學(xué)與政治無關(guān)的時候,你就在表達一種政治觀點。現(xiàn)在的問題是,太多的人以為自己掌握的是文學(xué)的真理,過于自信了。我從來就不那么自信,對于自己堅持的東西,也會先去懷疑我是否錯了。
14.我們太多的人,心里都有一把頑固的尺子,并拿了這尺子去量這個世界,所有不符合其標(biāo)準(zhǔn)的,皆是別人的問題,而從未曾反省自己的尺子是否有問題。
15. “在外打工多年,總是在不停地漂泊,從異鄉(xiāng)走向異鄉(xiāng),打工人沒有家的感覺,也普遍缺少安全感。無論是黑道上的爛仔,還是治安、警察,或是工廠里的老板、管理員,都可以輕易地把掙扎在最底層打工人的夢想擊得粉碎。然而正是這么一群最卑微的打工人默默無聞地建設(shè)著這個城市。生命的脆弱與堅韌,在這片土地上是如此的矛盾而又統(tǒng)一?!睂懴逻@段話時,是2000年。
16.那些生活在非洲大草原上的獅子、大象們,它們是草原上的強者,他們從來不用去警惕突如其來的攻擊。哪怕一頭病入膏肓的獅子,在面對獵狗包圍時,依舊是那么從容。而那些弱小的食草動物,總是會練就特別靈敏的觸覺,能及早發(fā)現(xiàn)危險的存在,哪怕是一點風(fēng)吹草動。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這些打工者,其實就是草原上的那些食草動物。
17.優(yōu)秀的作家,總是會想著與別人不一樣,思考別人不曾思考的問題,使用別人不曾使用的表現(xiàn)手法。無論繪畫,寫作,莫不如是。
18.汪先生說: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其實,我以為,和諧也是一種深刻,是更深的深刻。是絢爛之極而歸于平淡。是大境界。
19.我們每個人看世界,都會有自己的立場和局限,這種立場和局限,就是我們的精神胎記。我寫了眾多描寫打工者生活的文學(xué)作品,這是我的生活使然,在外漂泊二十余年,我所經(jīng)歷的,看到的,所思所想,自然會帶有我的立場,也有我的局限,這是我的精神胎記。這一胎記,決定了我看問題的眼光和角度,決定了我會對底層有著天然的同情與悲憫,也有著來自底層內(nèi)部的批判與反思。
20.我的童年是灰色的,雖然有著山野孩子的那種無拘無束,但童年時體弱多病,長期被一些奇怪的夢靨和經(jīng)常性的夢游所困擾,心情陰郁而悲觀,滿腦子都是稀奇古怪的想法,是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怪孩子。釣魚是我童年時最大的樂趣,我在家鄉(xiāng)釣魚是很有名的,比許多大人都會釣,沒有別的技巧,因為我打小喜歡寂寞,坐得住。
21.我小說中的許多人物,他們都是一些理想主義者,他們的人生雖然是悲劇的生存,卻都曾有過不甘認命的反抗。這是我體悟到的大多數(shù)底層人的精神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