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永春
張忌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并不多,但是,他的每篇小說都以沉重厚實的美學風格和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而顯得卓然不群。長篇小說《二人世界》、《公羊》、《出家》,中短篇小說集《海云》、《小京》、《素人》等都引起了一定注意,尤其是后兩部長篇獲得了非常多的好評,為張忌在當下文學中贏得了一席之地。張忌小說的總體面貌是清晰的,簡而言之就是從城市生活的罅隙中關注社會邊緣的生活形態(tài),從而建構起這個時代社會生活的別樣結構。張忌的敘事眼光是犀利的,往往能夠穿透這個繁華時世的表象而將人性里無奈、絕望而溫暖的那些因素直接擺放在放大鏡下。對于這個時代中國小說的苦難敘事來說,張忌的出現(xiàn)提供了新的方向、路徑與可能性,其詩學經(jīng)驗可以成為觀察當下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有效視角。同時,對于“70后”作家這個略顯尷尬又充滿希望的創(chuàng)作群體而言,張忌可以成為其中具有自己顯著特色的成員,甚至是某些探索方向的引領者。
張忌,與其他“70后”作家一樣,面臨著在前輩作家的社會書寫與后輩作家的私人書寫的夾縫中尋找突圍路線的寫作宿命。為此,他為自己找到的方式是回歸平淡的生活但不放棄犀利的目光、留在生活現(xiàn)場的表面但賦予人物形象深刻的心理背景、建構完整的生活世界卻抵制一切史詩沖動。他用大量的心理現(xiàn)實構建人物的性格與命運,卻并不對其進行極度的隱喻化處理,而是將人物深深根植于具有當下社會全部特征的生活世界里。尤其是,張忌小說中的人物大都通過自己精神深處的痛感與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所依存的世界、所關注的他人相互溝通。張忌敏銳抓住了這種精神對流,從精神焦慮的角度把握這個“世界的世界性”,使得其小說人物們具有了“存在的存在性”。張忌小說的題材領域處于微觀層面的“世界”與“存在”之間,而不斷地從“世界性”到“存在性”完成形而上的躍遷則是其小說最重要的詩學特征。
在存在主義視野中,世界并不是自動生成的,而是要經(jīng)歷一個艱難的顯現(xiàn)過程,而其核心要素和判斷標準則是“世界的世界性”(the worldness of the world)。一旦和唯有“世界的世界性”成立,存在才成為可能,“存在的存在性”才有了可能。海德格爾將這個過程簡單描述為:“把‘世界’作為現(xiàn)象描寫出來,這說的是什么意思?是讓看,讓人們看顯現(xiàn)在世界之內(nèi)的‘存在者’身上的東西。”也就是說,“世界性”的生成與存在者的存在(“存在性”)是一體兩面、無法分割的。海德格爾又進一步解釋說:“由此看來,世界之為世界本身是一個生存論環(huán)節(jié)。如果我們對‘世界’作存在論的追問,那么我們絕沒有離開此在分析的專題園地?!澜纭诖嬖谡撋辖^非那種在本質(zhì)上并不是此在的存在者的規(guī)定,而是此在本身的一種性質(zhì)。這并不排斥下述做法:對‘世界’這一現(xiàn)象的研究必須通過研究世界之內(nèi)的存在者及其存在的途徑?!睆埣尚≌f所完成的詩學任務恰恰就是從生存論到存在論的不斷運動,其主要手段是將小說中的生活世界與人物形象(存在者)用精神刻畫緊密融合到一起,完成海德格爾所謂“看”、“描寫”、“顯現(xiàn)”的建構過程。
對于張忌小說中人物與世界、敘事與主題、個體與社會等關系形態(tài),最直接概括的如下:“張忌的筆下,沒有驚心動魄,沒有大悲大喜,沒有奇思妙想,而是在日常生活的流水中,在平常人生的層面上,凝聚他的人生思考。他寫的大都是社會下層很一般、很表面、很普通的人;是無處不在的社會大眾,又是境遇不同的生活個體。他們沒有特別的地方,卻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這些人物的故事里,可以看到普通人每天都必須面對的生存現(xiàn)實。這個現(xiàn)實,提供給我們的不是思想主題,而是思考空間?!边@些看似“很一般、很表面、很普通”的“無處不在的社會大眾”卻具有非同一般的魔力,“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其原因除了“凝聚他的人生思考”之外,當然還有文本的精神結構。隱藏在張忌小說敘事結構中的秘密之一就是生活世界的逐步敞開,張忌在這個持續(xù)敞開的過程中賦予了敘事以神圣的“看”與“描寫”“世界的世界性”的意義,從而使得小說敘事同時具有“世界”與“存在”兩個維度。
張忌擅長從生活世界的小小角落逐漸擴展到時代、社會、世界的全景,人物的心理結構及其內(nèi)在各種因素隨之洇開,略帶沉重的生命感受就像一個不斷擴散的墨點,慢慢占據(jù)了小說敘事的全部空間。因而,張忌擅長使用第三人稱?!冻黾摇贩浅5湫?。小說中的方泉掙扎在世俗生活的最底層,早出晚歸從事三份工作,與形形色色的人們打交道,觀察著他們,也反觀著自己,自我與他者同時生成。阿良、阿宏叔、周郁,民工、和尚、富人,代表著方泉生活的三個層次、三個維度。方泉的生活就在這三個維度上交錯展開,每個方向都不能全身心投入。從現(xiàn)實生活里的民工到精神層面的出世做和尚,再到將做和尚作為一種產(chǎn)業(yè)去經(jīng)營,方泉在當下社會提供的各種可能中不斷游走,螺旋式的上升過程看似為他提供了許多前景,但是他的困惑也越來越深刻。人物及其生活世界就在這種精神漫游式的敘事中不斷豐富、立體,最終完全展開,完成了由一個角落到全部生活世界的描繪過程。同時,在方泉眼前展開的世界也同步涂上了色彩,雖則還是“無處不在的社會大眾”,但每個人的生活都有了煙火氣,有了濃郁的精神氣質(zhì)?!独项^高興》同樣從一個退休后寂寞地與兒子兒媳住在一起的老頭眼里觀察著這世界,他試圖掌控許多事情,但最終還是落入到這個世界給他設置的圈套中,無可挽回。
張忌小說在某種程度上是反史詩的,總是試圖用最小的角度展示最大的世界。因此,他的小說的開頭都是從主人公出門的瞬間開始的?!墩煞颉罚骸懊谰瓿鲩T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開了。她沿著塘地往鎮(zhèn)子的方向走。這個時候,太陽已經(jīng)出來一點點了,像鴨蛋的蛋黃?!薄稇涯钜晃慌笥选罚骸稗r(nóng)歷新年的第一個月份結束了,剛剛有了轉暖跡象的天氣忽然又冷了下來。二月初一的那個晚上,我一個人出了門。”《小京》:“此刻,我無力地坐在門口過道旁的塑料椅子上,像一灘濕泥一樣?!薄逗T啤罚骸昂T埔粋€人坐在冰冷的臺階上,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耳朵有些疼?!薄洞钭印罚骸斑@會兒,亞飛就站在東門五金店的門口?!边@些都是自內(nèi)而外的“出門”,還有相反的另一種“出門”:“我爺爺?shù)幕貧w儀式被安排在了這個月的陰歷十八。這個日子是村里那位叫巴昆的‘輪回師’定下的?!边@些人物們都是帶著某種疼痛或者感覺踏出命運的一扇門,走入外面的生活世界,在其中經(jīng)歷什么事情,或者回歸,或者死去?!俺鲩T”,是生活世界敞開的開始,也是整個敘事的起點,而與之俱來的那種情緒會慢慢擴散成主人公的生活常態(tài),變成焦慮,從而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改變主人公的命運。在那之后,小說敘事開始逆轉,“世界的世界性”誕生,而“存在的存在性”則開始露出猙獰的面目。
歸并起來,張忌小說的生活世界有兩種敞開方式,一種是從陰暗的角落投出陰晴不定的目光,打量著外面陽光下的世界,也反思著自己黑暗中的內(nèi)心;一種是讓人物“出門”,將自己拋擲到世界上去,但卻帶著先天的情緒或者痛苦,于是整個世界就慢慢被涂抹上許多焦慮色彩。前者讓人物心理主觀化、情緒化,后者則通過主人公的漫游讓生活世界變成自身精神處境的鏡像。因此,主人公們與生活世界的關系頗為復雜,在形而下的維度上是前者屬于后者,而在形而上的意義上則是后者屬于前者?;蛘哒f,這些人物形象在生活中屬于周遭的時代、社會、世界,但在精神上則與外在的所有一切關系不大。這種分裂與矛盾正是“世界性”與“存在性”的分野之處,“世界性”在此時此處自我完成,“存在性”則同時自我啟動。這種敘事結構在大地與天空之間架設起了一道詩學階梯,并連接起了內(nèi)在的精神世界與外在的生活世界。張忌通過這種敘事方式找到了“70后”作家處理自我與世界關系的獨家法門,其敘事形態(tài)和主題意蘊自然也就呈現(xiàn)出融洽的結合狀態(tài)。歸根結底,將敞開作為敘事起點決定了張忌小說的哲學意蘊和存在意味,也決定了其小說的核心氣質(zhì)。敞開,就是去蔽,去除覆蓋在精神和人性之上的一切遮蔽,不管是“出家”還是像那頭公羊一樣孤零零地站在雨中,真正的自我在此時都會赤裸地呈現(xiàn)在生活世界之中。
精神世界向世界的敞開,只是主體性誕生的最初步驟。至此,精神與世界的化合作用才剛剛開始?!爸灰獑栔鶈柺谴嬖冢嬖谟挚偸且馕吨嬖谡叩拇嬖?,那么,在存在問題中,被問及的東西恰就是存在者本身。不妨說,就是要從存在者身上逼問出它的存在來。但若要使存在者能夠不經(jīng)歪曲地給出它的存在性質(zhì),就須如存在者本身所是的那樣通達它?!憋@然,“存在的存在性”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被“逼問”出來的,是被動的、變形的顯現(xiàn);另一種是如其所是的“通達”,是主動的、原形的顯現(xiàn)。不管采用哪種方式,張忌小說都大量刻畫了人物在世界中的種種不適應癥,相互齟齬的過程也就是從基礎性的“存在”抵達終極性的“存在性”的過程,也即是小說主題快速深化的過程。因此,張忌深入描述了這些“無處不在的社會大眾”和“境遇不同的生活個體”無時無處不在的焦慮,無形的、有形的,最后終于消除的或者終于沒有消失的。焦慮,是一種現(xiàn)代性的精神體驗,當然也是精神世界向生活世界敞開的必然結果。
“焦慮是一種狀態(tài),在這種狀態(tài)中,一個存在者能意識到它自己可能有的非存在。這句話可以簡要表述為:焦慮是從存在的角度對非存在的認識?!币簿褪钦f,焦慮是精神世界敞開之后對非我族類的外來異質(zhì)因素的排斥與對抗,也即自我確認過程中對自身純粹性的堅守。張忌小說大抵講述的都是人物們在生活世界里尋找和保護自我的故事,有的成功,但大多以失敗告終。所以,對張忌小說來說,焦慮具有普遍的本體論意義。如果將焦慮視作自我認同的另一面,那么它也是將精神世界還原到生活世界的鎖鑰和賦予“境遇不同的生活個體”以共同的精神特征、賦予“無處不在的社會大眾”以迥異的精神處境的唯一方法。如果加以歸類,那么張忌小說主要刻畫“自然的焦慮”和“純粹的焦慮”兩種形態(tài)。兩種形態(tài)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截然對立,也往往不存在先后之分,甚至很多時候都是伴生的。兩者結合起來就是每個時代的精神特質(zhì)的主要構成內(nèi)容。
“自然的焦慮”源自人的有限性以及對這種有限性的感性恐懼?!澳钱a(chǎn)生焦慮的,不是對于普遍的短暫性的認識,甚至也不是對于他人之死的體驗,而是這些事件對于我們自己不得不死這一潛在意識所產(chǎn)生的印象。焦慮就是有限,它被體驗為人自己的有限。這是人之為人的自然焦慮,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所有有生命的存在物的自然焦慮。這是對于非存在的焦慮,是對作為有限的人的有限的意識?!睆埣尚≌f為我們描述了大量動人的“自然的焦慮”?!独项^高興》中的高興看到兒子對兒媳的嬌寵而悶悶不樂,看到兒子就要錯失升職的機會而煩惱,于是他牢牢抓住無意中得到的一個日記本試圖為兒子扳回一城。兒子兒媳反對他再娶,于是隱約的性的焦慮導致他殺人,最終葬送了自己的一切努力。《小京》里,小莫的女朋友小京在北京遇害,小莫被警察一再審問,然后小京的死卻被懸置了起來,小說轉向了對社會底層艱難生活的刻畫,再次充滿了“自然的焦慮”。最典型的或許是《公羊》里的幾個男人,郁可風、方雨生、王立秋、馬丹成等。郁可風周旋于妻子林沁春與情人伊莎貝拉之間,由于小姨子林沁園的介入與窺破,終于失去了一切。作為心理醫(yī)生的他在了解了方雨生對前女友小偉的癡情與對妻子陳童的感情虧欠后,突然反躬自省,意識到自己生活的看似繁華、實則虛無:“就在這個時候,郁可風忽然想到了自己。自己愛沁春,也愛伊莎貝拉,和方雨生的堅持相比,自己這種方式又算什么?這是郁可風第一次對自己的生活方式進行質(zhì)疑,但他沒有繼續(xù)想下去。他迅速地從自己的想法中脫離了出來。這件事跟自己又有什么關系?這只不過是方雨生的想法而已。他覺得有些害怕,他似乎正在往某種情緒里陷入?!边@些“自然的焦慮”主要表現(xiàn)為對凡俗人生的超越渴望,對生活的日常性的自覺抵抗。因為,來自本能、多數(shù)停留在自發(fā)狀態(tài),所以并不能持久和深入,往往呈現(xiàn)為人物形象對自己生活的初步懷疑,或者成為其某個決定的隱性原因?!白匀坏慕箲]”,在張忌小說里往往是人物精神世界開始敞開的標志。
張忌小說描寫更多的則是另一種焦慮,即“純粹的焦慮”?!敖箲]如不因其恐懼一種對象而受到限制,即那種純粹的焦慮,則總是對最終的非存在的焦慮。這就立即使人看出,焦慮是在不能應付某一特殊境遇的威脅時所產(chǎn)生的痛苦之情?!边@種焦慮來自精神世界深處,是從“世界性”向“存在性”躍升的關鍵因素和主體過程。張忌往往將其產(chǎn)生原因預埋在主人公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即是與生俱來的精神宿命?!端厝恕分械内w一新在眾人隨波逐流的環(huán)境里固執(zhí)地將“悅己”作為唯一的生活準則,在將近三十歲的時候不顧一切地尋找著自我的身份與價值。她也徘徊在要不要結婚的兩難中,對生活里的一切欲拒還迎、迎與拒都心不在焉。她的生活處在自我與他者、悅人與悅己、物質(zhì)與精神的分裂地帶,不得不在兩種狀態(tài)中往來穿梭:“平日里,她要上班。趙一新是機關里的一名公務員,每日都要面對各個單位送來的簡報信息。各種文字,繁雜枯燥。白日里,她將自己當作了一臺機器。但出了單位,她便堅定地屬于自己。無論怎樣的公事,她都努力推辭?!薄白钪匾氖虑?,是悅己。其他的,都不打緊?!彼艿讲杷嚴蠋熀凸徘倮蠋煹碾p重影響,卻先后看透了他們的內(nèi)外不一。她受到母親和男友的雙重壓力,卻仍然猶豫不決。最終,她回到自己的內(nèi)心,伴隨著她的只有那張名為“獨幽”的古琴。獨守幽靜,便是她的選擇和命運,是“悅己”的最終結果。
總體上,張忌小說屬于當下文學中底層苦難書寫的范疇。也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他的《出家》被稱作“當代版《活著》”。但是,在經(jīng)歷了敞開與焦慮兩個步驟之后,小說早已超越了簡單的現(xiàn)實層面,所呈現(xiàn)出的復雜的精神風景也具有了極強的哲學性。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張忌小說中以逃離現(xiàn)實來尋求自我認同、擺脫生存苦難的解脫方式。
“自我之為自我,只是因為它擁有一個世界,一個被構造過的世界;它既屬于這個世界,同時又與之相分離。自我與世界是相互關聯(lián)的,個性化與參與也是相互關聯(lián)的。因為這正是參與的意思之所在:成為某物的一部分,但同時又與某物分離。”張忌小說在構造這世界的世界性,也在以存在的存在性超越世俗生活,與當下生活之間既是深深“關聯(lián)”的,也是時時“分離”的。從生活世界逸出,走向自我本身,或者說回到自我本身,是張忌小說常見的敘事指向,也是其意義所在。沿著這條道路,張忌將與這個時代的深刻風景相遇,也將遇到屬于他自己的更加廣闊的敘事領地。在那里,他將更加深邃,更加成熟,更加游刃有余。
注釋
:①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存在與時間》(修訂譯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74頁。
②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存在與時間》(修訂譯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76頁。
③秦晉:《構筑靈魂的場所——從張忌作品想到小說敘事的幾個問題》,《中華讀書報》2007年8月1日。
④海德格爾著,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存在與時間》(修訂譯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8頁。
⑤蒂利希著,成瓊、王作虹譯:《存在的勇氣》,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頁。
⑥蒂利希著,成瓊、王作虹譯:《存在的勇氣》,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頁。
⑦張忌:《公羊》,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42頁。
⑧蒂利希著,成瓊、王作虹譯:《存在的勇氣》,貴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9頁。
⑨張忌:《素人》,《收獲》2014年第4期。
⑩張忌:《出家》,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版,第1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