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元
一
世間至大的事,也無非就是一個人的生,一個人的死。其余之事,不過都是生與死的奴仆,跟著它們依附于一個人的身上,見證他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直到他煙消云散,直到它們另擇明主或庸君。
面對生死,任何文字都是淺薄的。當(dāng)我明白這一點(diǎn),卻還要執(zhí)意用文字堆砌或拆解一個人與塵世的聯(lián)系時,我內(nèi)心其實是那么的忐忑不安。但我知道,我終究是要寫下這些文字的,這是我作為一個家族書寫者的使命。我要做的是,盡量壓制住自己的情感,盡量拋除那些修飾與煽情,盡量冷靜下來,盡量以局外人的身份,以管中窺豹的方式,于自不量力之下去探尋一部家族史。
我講到的,是一個人的死。準(zhǔn)確說,是一個人的身后之事。
丁酉年暮春的一個黃昏,我宿疾纏身的九十四歲的大爺爺,剛走出屋門,走到自己低矮窄仄的小院,就如一盞小煤油燈,被偶爾經(jīng)過的一陣風(fēng)吹滅了。這陣風(fēng)吹過他,又將吹過他的消息吹向了遠(yuǎn)方。臨沂、濟(jì)南、徐州、青島、北京、上?!⒙湓诟鞯氐奈覀?,被這陣風(fēng)吹著吹著就吹回了故鄉(xiāng)。
我是第二日上午抵達(dá)北邱莊的。我回到那座小院時,他已經(jīng)像一截朽木一般躺在堂屋正中,躺在那扇門板拼湊的小床上了。他穿著明艷的紫色壽衣,壽衣上綴滿了金色的絲線和綠色的繁花。那些花在他的身上開到了極點(diǎn),時間再過一秒,就必然會由盛轉(zhuǎn)衰,依次凋零。事實上,亡者是不朽的:他已經(jīng)逃離了生死的羈絆,時間再也拿他沒有任何辦法。時間輕輕地掃過他,他無動于衷;時間重重地推了他,他沒有立身而起。他就那么安靜地躺在那里,不聞充耳的喧囂,不視人間的噪雜。那么多的親人圍著他和他的身后之事忙忙乎乎,而他卻選擇沉默。他的臉上,覆蓋著一張薄薄的白紙,白紙的質(zhì)地很劣,草梗和木屑點(diǎn)綴其間,像幾只飛累的蟲子,享受平靜。透過白紙,隱隱約約可以分辨出他的臉部輪廓。和我們家族男性普遍的國字臉不同,他有一張好看的瓜子臉。他的頭頂下方,壘起了幾塊磚頭,磚頭正中,黑陶長明燈的燈芯上,如草芽一般的火焰正在安靜地燃燒著。豆油的香氣被火苗從身體里提出來,彌漫在靈堂之中。
靈屋之內(nèi),靈床周圍,跪滿了身穿孝衣的白茫茫的人:靈床東邊,跪著我的叔伯和兄弟們;靈床西邊,跪著我的大娘嬸子姑姑和嫂子們。他們像一捆捆干草一般靠在地上那些更為干枯的麥秸上面。我的父親正在和大爺爺?shù)娜齻€兒子商議喪宴及下葬事宜,更多的人則三五成堆,閑聊些別的話題。看見我進(jìn)來,大家什么都沒說,就主動挪了挪身子,給我留出一小塊兒勉強(qiáng)能夠跪下的位置。
誰都知道,接下來將是難熬的幾天。當(dāng)前最緊要的,就是養(yǎng)精蓄銳。此刻的哭不需要流淚,因為沒有人看見;此刻也無需真跪,也因為沒有人看見。我將冒犯我的親人們了:在我們這兒,所謂葬禮,就是一場約定俗成的地方戲,無非是每個人都隱去平日里的不恭不敬不孝,在臉上涂抹出哀痛的假象,唱一出世所罕見的關(guān)乎孝子賢孫的大戲,為自己故去的親人蓋棺論定,也讓街坊故舊心滿意足。為了將這出大戲表演好,他們需養(yǎng)精蓄銳,把悲傷的高潮留給恰好的時間,恰當(dāng)?shù)那榫场?/p>
時不時會來一些散客??偣軉适碌闹秃耙宦暱椭?,靈屋里的孝子們便立刻將身子跪端直了,等著給進(jìn)屋的客人磕頭行禮。散客們一律在院子里對著靈屋磕頭,磕完頭站起來,前傾幾步,來到靈屋,再在靈前跪下,在陶盆里燒了黃紙,行完禮,再等著孝子們回禮。之后,客人和主人聊上幾句客套話,就匆匆離去了。
這只是前奏,重頭戲是白天的潑湯與晚上的辭靈。
二
在我們鄉(xiāng),潑湯這一儀式可謂重要至極。這是一場兒孫展示會:孝子賢孫們解開纏繞在腰間的麻繩,讓它像尾巴一樣拖在地上,倒執(zhí)著剛從河邊老柳樹上折下的斜靠墻頭的柳條,在臉上涂抹上濃重的悲傷,帶著哭腔,依次低著頭從靈屋里緩慢地走出來。從靈屋出發(fā),這支哭泣的隊伍就如打了敗仗的兵勇,悲悲戚戚地向著村頭的土地廟走去。隊伍的最前頭,是兩個年齡相仿的遠(yuǎn)房族孫,他們用一根木棒擔(dān)著一個陶罐,陶罐需用麻繩拴住。罐子里盛放著稀薄的小米糊糊,在陽光的照耀下,泛出流動的人影。長孫挑著靈幡跟在后面,再后面依次是幾個兒子、幾個孫子,幾個近支侄子、幾個近支孫子,幾個遠(yuǎn)房侄子、幾個遠(yuǎn)房孫子,再往后,根據(jù)親疏遠(yuǎn)近,依次跟著兒媳、女兒,孫媳、孫女,近支侄媳、近支侄女,近支孫媳、近支孫女,遠(yuǎn)房侄媳、遠(yuǎn)房侄女……
一個家族因為一場儀式而全體出動。此中每個人所占據(jù)的位置都是確定的,不容僭越的。倘若哪個人站錯了位置,立刻便會引起族人的不滿和沿途看熱鬧的街坊們的戲謔。因此,隊伍里的每個人都很小心。他們躬身的彎度、他們哭泣的力度、他們悲戚的強(qiáng)度,都是感性中帶著幾分理智的,無不折射出他們與亡者的親疏。倘若一個走在隊伍后部的人嚎啕大哭,以至蓋過了直系兒孫,必會成為眾矢之的。在潑湯過程中,你可以不哭,但絕不可嬉笑;你可以不悲,卻絕不可不繃緊臉。要知道,街坊們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便是判定你人品高低的重要依據(jù)。人死萬事空,人們已不在乎你作為親屬待生前的亡者如何,只在乎你最后向亡者道別時的表演是否合乎規(guī)矩。
隊伍穿過街坊們的目光,在土地廟前跪了下來。知事手握瓢柄,繞著土地廟一次次把小米糊糊倒在地上。跪了一地的孝子賢孫,像一大片還未融化的雪,在天氣漸暖自己就要消融的日子里痛哭失聲。知事潑湯已畢,喊一聲回頭,那片雪便立刻立了起來,迅速幻化成一條移動的繩索,沿著原路走回?;氐届`屋之后,像約定俗成似的,大家立刻就止住了哭聲,臉上的悲慟之色也頓時消失無蹤。他們又開始在靈前有說有笑了,似乎躺在靈床上的那個人已經(jīng)消失,似乎躺在靈床上的那個人就是一截木頭。
對家族繁盛的喪主家而言,不能不說,這一儀式從里到外都透露出一種炫耀。有時候,我覺得這是一種絕妙的諷刺:這家死了人,卻還要借死者來昭示家族的延綿不息,把臉上的悲傷篡改為內(nèi)心的暗喜。
一天之內(nèi),來來回回,這樣的儀式要重復(fù)舉行多次。直到夜深人靜之時,最后一次儀式完成。最后的儀式,我們這兒稱之為:送盤纏。顧名思義,就是為即將上路的亡者送去路途中的食糧和細(xì)軟。亡者收不收得到,我們不問、不管也不想,我們只曉得這是一種不可缺少的儀式,是祖先們流傳下來的美德,是亡者和生者共同的臉面——你去做了,便是這人間的孝子;你不去做,就會受到世人的非議。
土地廟前,知事每潑下一瓢湯,孝子賢孫們就悲戚戚地喊上一聲,哭上一陣。他們喊的是:
“爺爺,您喝湯——”
“爹啊,您喝湯——”
“大爺,您喝湯——”
“叔爹,您喝湯——”
……
每喊一聲,那被刻意拖長的尾音就隨著哭聲繞起來,隨著微風(fēng)繞起來,隨著四周的樹木繞起來。那些裊裊的尾音,在天地之間盤旋,像這個剛剛故去的人,在離開自己的村莊與親人之際,不斷駐足回顧。那一刻,我想起了拉魂腔,想起流行于我們當(dāng)?shù)匾话俣嗄甑囊环N已經(jīng)式微的戲曲。那種上不得臺面的小戲,散布于各村各鎮(zhèn),農(nóng)閑之時,拉起來隊伍,村莊的魂就活了起來。他們唱起來的時候,你明明聽見那段唱詞已經(jīng)結(jié)束,可他們偏偏于聲音快要渙散的那一刻來一個漂亮的轉(zhuǎn)音。于是,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又浮了上來。那聲音開始勾你的魂,奪你的魄。等你失魂落魄地沉湎于故事中時,戲子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飄入幕后,戲臺上除了燈火,四壁空空。
是的,四壁空空。我們散去之后,土地廟前,四壁空空。
三
辭靈儀式在晚上進(jìn)行,這是出殯前親友向靈柩行禮告別的儀式。
傍晚的時候,知事命人在院子里靠近靈屋的位置設(shè)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擺放了生整雞、生整魚、香火及各類果品。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直待天黑,親友們從十里八村依次趕來。
大姑父卻先來了,他是我們村的村主任。他剛從鎮(zhèn)里開完會回來,帶回了會議內(nèi)容:婚喪嫁娶招待飯菜標(biāo)準(zhǔn)每桌不超過100元、酒每瓶不超過10元、煙每盒不超過7元,不請喇叭班子助興,不請重客抬棺,免去潑湯和辭靈等繁文縟節(jié)……
經(jīng)過商議,大爺爺?shù)膸讉€兒子部分接受了大姑父的建議。他們打電話給早已訂好的喇叭班子,告訴他們晚上不必再過來,只租借了一個大音響,擺放在院門外,播放哀樂。其實也說不上什么哀樂,都是些流行的曲子,把聲音調(diào)至最大,就是圖個熱鬧,至于那曲子道的是什么情,訴的是什么事,沒人關(guān)注。
我倒是很懷念喇叭班子。一桌子喇叭匠人圍在一張桌子四周,或吹或打或念或唱,誰的技藝高不高,誰的唱腔美不美,搭耳便知。我鄉(xiāng)的喇叭班子里很是出過幾個能人,傳下來幾段被人津津樂道的故事。小徐莊的徐三,是個嗩吶高手,他可以一嘴吹倆腔,兩鼻開雙花。他最精彩的表演是十多年前在自己舅父葬禮上的表演,本是亡者親屬的他跪在天地之間,用一支嗩吶,吹出了男人的悲傷,女人的飲泣,老人的哀嘆,孩童的大哭……越來越多的悲慟之音被他從嗩吶里掏了出來,被掏出來的聲音你牽著我,我連著你,彼此混合在一起,讓聽客的眼睛里不由自主地多了一分濕潤??上У氖牵烊党龅倪@一曲,最終成為了絕唱——他年少失怙失恃,由舅父養(yǎng)大成人,舅父于他恩同父母,這一曲,除了舅父,沒人能夠有資格消受。
跪在靈屋里,忽然想到,從今以后,我鄉(xiāng)喇叭班子就要失業(yè)了,嗩吶技藝也將持續(xù)沒落。對于他們而言,自然是不幸的。對于我鄉(xiāng)而言又該是什么呢?
該來的客人已經(jīng)都來了,辭靈已經(jīng)開始了。知事在喊他們的名字。喊到名字的人帶著他的男性親屬們走到案桌前站定,按照輩分,向著分列東西兩邊跪棚的族人該磕頭的磕頭,該作揖的作揖。族人回禮已畢,客人就在案桌前跪下了。為首的年長之人帶著親屬們先跪三次,然后移到案桌近前,跪在用蛇皮袋子制成的簡易墊子上,蛇皮口袋里裝了柔軟的麥秸。他從東首的知事手中依次接過酒肉、菜蔬、果品等物,在案桌下畫一個弧線,自然而然地將東西又交到了站在案桌西首的另一名知事手中,西首的知事將物品在案桌上重新擺定。我喜歡看他們畫的那條弧線:那條虛擬的弧線就像是一座倒置的橋,正是通過這座橋,人們源源不斷地把塵世的物品交到了亡者手中。其實我更為真實的想法是,一條虛擬的可笑的弧線,如何才能連接生死和陰陽?
畫弧線的人站起來,向后退了一步,帶領(lǐng)著親屬們依次又磕了六個頭,邊磕邊哭。沒錯,之前即便你有悲傷,也一定要壓制住自己的眼淚;之后你再無意于悲痛,也要假裝嚎啕。院墻上趴著那么多熟悉或不熟悉的看客,他們就是要以苛刻的眼光挑剔你的禮節(jié)。你要知道,在我們所處的時代,大多數(shù)時候,真性情和嚴(yán)苛的禮節(jié)都是不相容的——這不僅僅是辭靈這一禮節(jié)的弊病和悲哀。
原諒我又把語言岔開了。辭靈還沒有結(jié)束。叩拜已畢的人還將站起身,低著頭,哭泣著,魚貫走進(jìn)靈屋,再跪下。靈屋里的孝子賢孫們向著客人回禮,并頓時大聲哭泣了起來。片刻,客人和主人幾乎是在同時收住了哭聲。他們彼此交談了幾句,說些不痛不癢的寬慰之辭、感謝之語,客人就告別而去。
一撥撥的客人去了來,來了去。主人跪在靈屋里目送最后一位客人出門,外客的辭靈才算結(jié)束。大家趁著這空閑,走到院子里,活動一下筋骨。
接下來,是本族人辭靈。跪拜的禮數(shù)是一樣的,只是不需要用畫弧線來搭建那虛無縹緲的陰陽橋。辭靈的順序有講究:先是女人,女人中以本家外嫁的姑娘為先,最后輪到亡者的侄媳和兒媳;后是男人,男人以小字輩為先,最后壓軸的是亡者的侄子和兒子。亡者的兒子辭靈已畢,于嚎啕中鼻涕一把淚一把地低著頭走進(jìn)靈屋,然后止住哭聲,辭靈儀式這才算結(jié)束。而此時,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diǎn)多了。
辭靈完工了,但葬禮卻遠(yuǎn)未結(jié)束。
四
夜里,在靈堂里,大爺爺?shù)膸讉€兒子:我大伯、二叔、三叔,以及他們的妻子,產(chǎn)生了分歧,差點(diǎn)兒就要拳腳相加。
矛盾的火苗來源于剛剛結(jié)束的辭靈。當(dāng)知事高聲喊叫亡者的兒媳和侄媳上前辭靈時,大伯母和三嬸推說自己信奉基督,不行人間之禮。在我們本地,基督教流行已久,近來愈甚。為了吸引更多的人投身宗教,牧師向外宣稱,信教者百病不生,重病者主給解恙。在我鄉(xiāng),身體被繁重的農(nóng)活壓迫,多多少少都身患隱疾。宗教的這個口號頗具誘惑力,它迎合了我們鄉(xiāng)的普遍心理,招徠了一大批底層信徒,我的大伯母和三嬸就是其中兩個。本地牧師宣稱,皈依了基督,就不能再向父母祖宗行禮,不為世間雜事牽絆,頗有一種超然世外的味道。牧師講的大道理自然沒人聽得懂,但牧師的話卻是要句句銘刻在心的,因此,這句被加注了個人強(qiáng)烈口氣的教義,竟然如原野之上的野火,不知被什么風(fēng)一吹,就在我們這蔓延了起來。
大伯母和三嬸不起身辭靈,同樣作為亡者兒媳的二嬸不干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起來了。眾人沒辦法,只好跳過她們,由其他族人接著辭靈行禮,但妯娌和兄弟們的嫌隙卻因此結(jié)下了。
哲學(xué)告訴我們,事情的發(fā)展就像滾雪球,越滾越大,越滾越大,最終由量變轉(zhuǎn)為質(zhì)變。嫌隙也是——辭靈事件的不合充當(dāng)了家庭矛盾的起始點(diǎn),由這個起始點(diǎn)出發(fā),矛盾開始迅速升溫、裂變。緊接著,第二個矛盾也出現(xiàn)了。
第二個矛盾涉及到金錢。大爺爺葬禮所需的費(fèi)用,是由各家分擔(dān)的。三個兒子,一人拿一份,天經(jīng)地義??蓪γ魈炀鸵皝淼跹涞目腿说亩Y錢怎么分配,卻出了問題。兄弟三人,大伯和三叔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人,閑時打些零工周濟(jì)生活所需。二叔則不同,他前些年帶領(lǐng)幾個鄉(xiāng)親組建了一個建筑隊,先是零零散散地在本鄉(xiāng)為人蓋屋修房,之后一步步站穩(wěn)了腳跟,建筑隊的生意越做越大,蓋樓修館已是司空見慣。他手里的積蓄越來越多,結(jié)識的人物也越來越牛。平時遇見在外結(jié)交的朋友有婚喪嫁娶的事情,他出手極為闊綽。明日因他前來隨禮的客人出手也一定不會吝嗇。而大伯和三叔那兩頭的親戚,則要低得很多。
二叔和二嬸主張按親戚分配禮金,誰的親戚的錢,誰來收。大伯父、大伯母和三叔、三嬸不同意,他們說法是,來客都是因為老爺子的葬禮,除此之外,任何看似合理的理由,都是暗懷鬼胎。他們主張將禮金一分而三,像每家撥出相同數(shù)目的錢款舉辦葬禮一樣,再公平地分配禮金。兄弟三個互不相讓,相互指責(zé),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不斷地被翻出來。大家勸了又勸,勸來勸去皆是徒勞無功,只氣得坐在里屋的老太太偷偷抹眼淚。
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親兄弟明算賬”這句話所折射出的道理。只是我沒想到,這個道理竟是在大爺爺?shù)撵`前獲得的。
葫蘆還沒有按下,瓢又起來了。緊接著的矛盾是,誰來為我的大爺爺“頂老盆”。所謂“頂老盆”,不過是死者上路之時,由長子將受了香火的陶盆舉過頭頂,再用力摔向地面。以示亡者有后,也宣示亡者有個孝敬的兒子。
長子頂盆,合情合理,天經(jīng)地義??蓡栴}是,他們家另有隱情。而要想弄清這隱情的來龍去脈,就不得不回溯到我們家族的舊事了。
五
我大爺爺是戴著入贅的身份進(jìn)入我們家族的。他姓張,不姓劉。
曾祖父那一輩,兄弟四人。大老爺爺生了五個女兒。老二生了三個兒子,其中兩個早早就夭折了。老三就是我曾祖父,曾祖父生了我爺爺、二爺爺和姑奶奶。老四四女無子,過繼了我二爺爺為子。
早先,我們這里有過繼的傳統(tǒng)。最好是在本家找合適的侄子過繼,沒有合適的人選,才將范圍擴(kuò)大到親戚鄉(xiāng)鄰。本地傳統(tǒng),兄弟間過繼,大的過大的,小的過小的。也就是說,兄長過繼弟弟家的孩子,就要過繼長子,以此確保家族的長支綿延不絕;而弟弟想要過繼兄長家的兒子,只能選擇除了長子之外的孩子,否則就是“滅長支”,會被鄉(xiāng)人們尖刻地唾罵為“大逆不道”。
我的曾祖母就是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人。大老爺爺要過繼我爺爺,礙于傳統(tǒng)和家族的顏面,曾祖父點(diǎn)了頭,但我曾祖母不同意。母親總是比父親更為感性一些,兒子是娘身上割下來的肉,心疼都還來不及,怎么舍得拱手讓予他人呢?一向溫順隨和的曾祖母為這事和我曾祖父吵了一宿。一宿里,她罵完這個罵那個,哭完這一輪再哭另一輪,搞得全村人都沒能睡個安穩(wěn)覺。她抱定得罪整個家族的執(zhí)拗,誓要把數(shù)百年的老傳統(tǒng)打破。她知道,只要她一泄氣、一松手,自己的兒子就會成為別人的兒子,再遇見她,只能喊她一聲嬸子。她拼出了力氣拼出了命,拼出了整個村莊最為蠻不講理的女人,拼出了整個費(fèi)縣南鄉(xiāng)最為可歌可泣的母親。多年之后,人們提起這件事還是會說,叉著腰站在村中心老井沿邊的劉家三嬸子,她只要能把兒子留在膝前,天王老子也敢得罪——真像一頭餓瘋了胃、燒紅了眼的母狼!
感謝我的曾祖母,她泛著母性光輝的執(zhí)拗,為我們家的繁衍立下了汗馬功勞。因為她的排斥和反抗,過繼我爺爺?shù)氖虑榫瓦@樣不了了之了。
這事發(fā)生后的第二年,一個彈棉花的年輕人跟著老師傅走進(jìn)了我們村。
據(jù)我的爺爺回憶,那是一個暮春的中午,陽光安靜地貼在他和我五姑奶奶身上,他們卻渾然不覺。姐弟倆在玩泥巴的游戲,他們捏出了鍋碗瓢盆,捏出了雞鴨豬羊,捏出了桌椅板凳……眼瞅著一頓美味大餐就要完成,兩人正在那里全神貫注地做著收尾工作呢,“撲哧”一聲笑把他們從美夢里拉了出來。姐弟倆抬頭看,一個皮膚黝黑的精干小伙兒正沖著他們的作品發(fā)笑。姐弟倆有些懊惱,更多的則是羞澀,他們用眼睛狠狠地剜了年輕人一眼,就紅著臉跑了。村里極少來陌生人,姐弟倆跑到院子里,又趴在院門后面,透過門板上的縫隙好奇地往年輕人和他的師傅這邊偷看,他們看見那兩個人身上都背著一張一人多高的弓。
那是我五姑奶奶和年輕人的第一次相遇。后來,五姑奶奶知道了他們是來我們村彈棉花的工匠。再后來,五姑奶奶就經(jīng)常跑到村前的那座廢院子里,看年輕人和他的師傅彈棉花。
遺憾的是,我沒親眼見過棉花是怎么彈的。但長輩們的口述也應(yīng)該是可信的吧。我試著寫下這項手藝的步驟:棉花去籽以后,再用弦弓來彈,直至棉花漸趨疏松,然后再將棉絮的兩面用紗布縱橫布成網(wǎng)狀,以固定棉絮。主人家將固定好的棉絮套入本地的藍(lán)印花布里,用針線密密地縫上,一床暖暖和和的被子就完工了。
我能夠體會到五姑奶奶為何那么喜歡看彈棉花。弦弓之下,那些發(fā)僵發(fā)硬的棉花,漸次幻化為輕柔無比的白云,漫天飛舞的雪花,這樣神奇的手藝,不能不讓你陶醉其中。更重要的是,彈棉花的年輕人,他比我們村所有的年輕人都更好看。他的眉毛是筆直的,他的眼睛是油亮的,他的聲音是文雅的,他的手指是修長的;他走起路來不緩不慢,他閉上眼來安靜恬淡,他擦起汗來干凈利落,他哼起曲兒來九轉(zhuǎn)回腸……
此后的幾年,年輕人都會來我們村彈棉花。家里縫制被子的人家不少,他每次來都要住上一段時間。每次來的時候,他口袋里都裝著頭繩、手帕、胭脂這些零散的小物件。那是留給我五姑奶奶的。五姑奶奶一年一個樣兒,已經(jīng)出落成我們這少有的美人兒了。
我忘了告訴你們了,我五姑奶奶就是大老爺爺?shù)呐畠海莻€彈棉花的年輕人,就是我大爺爺。后來,他入贅到我們劉家。入贅我們家族的大爺爺,他依然姓著自己的姓氏,叫著自己的名字。到了下一代,他的兒子和女兒們,就都開始姓劉了。
壞事就壞在沒有更名改姓上。大老爺爺和大老奶奶逝世后,族中的長輩認(rèn)為大爺爺不隨本族姓氏,不具備兒子的身份,就武斷地決定讓年幼的大伯給他的爺爺奶奶頂了老盆,并且定下大爺爺和五姑奶奶百年之后,由第二子和第三子分別頂老盆。而今大爺爺已經(jīng)故去,身體就躺在那里,卻無人愿意給他承擔(dān)兒子應(yīng)有的禮節(jié)。像燙手山芋一樣,責(zé)任被大伯推給二叔,又被二叔推給三叔,推來推去,始終沒人接在手中。
后來我才知道,大家之所以推諉責(zé)任,還有一個更為功利性的原因。近來,我鄉(xiāng)對于頂老盆,又有了新的說法。我鄉(xiāng)流傳,老盆聚集了太多的陰氣,于子孫不宜,誰頂了老盆,誰的子孫就會凋零。
六
深夜,遠(yuǎn)支的族人陸續(xù)回家了,只有近支族人留了下來。
整整一夜,我們都要守在靈屋里,為大爺爺守靈。
爺爺已經(jīng)快八十歲了,他蹲在一個小角落里,像一截朽木。大家勸了他幾次,讓他回家休息。平時生性隨和、老實巴交的爺爺竟忽然擰了起來,誰也勸不動。
我們這一支人,爺爺這一輩,除去早夭的,一共兄弟四人。前年冬天,二支的三爺爺前腳剛走,四支的二爺爺就跟了過去。現(xiàn)在,長支的大爺爺也走了。兄弟四人去其三,只剩下爺爺一人。孤單的爺爺,一定也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死神一襲黑衣,手中緊握著的彎彎的鐮刀發(fā)著幽幽的藍(lán)光,在一步步向他逼近。他并不掙扎,也不哀嘆——我知道,他一定是已經(jīng)老邁得無力去思考生和死了。
靈屋里的其他人已經(jīng)忽略了他的存在了。伯父他們正在商議明天的事宜?;鸹囈呀?jīng)聯(lián)系好了,明天九點(diǎn)縣火葬場來車接,派了兩個遠(yuǎn)房叔叔跟著去。喪宴的菜品也好辦,明天一大早派人去城里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采購就行。唯有棺材難辦些。大姑父臨走之前千叮嚀萬囑咐,說鎮(zhèn)上有明文規(guī)定,一律不準(zhǔn)使用棺材。眾人商議,明天將棺材先偷偷運(yùn)到祖墳,等送葬的隊伍帶著骨灰盒到達(dá)墳地,就馬上下葬,這樣官家也查不出來,就算查出來了,棺材已經(jīng)入土,鎮(zhèn)上也不會真給再扒出來。本村抬棺材的“重客”也都老了,湊不齊人,商議之下,選擇用鏟車代替……
商議來商議去,大家都累了困了,一個個靠在墻壁上,打起了鼾聲。鼾聲此起彼伏,像一個人雜亂的脈象。
我睡不著。睡不著的時候,人就容易胡思亂想??恐鴫Ω囟?,并與一米之外的亡者形成生與死的對峙,這是我從未有過的歷經(jīng)。在死亡面前,生者總是會因敬畏而心生恐懼。死亡那么近,它那么安靜地占據(jù)著一個人涼下來的身體,占據(jù)著人間一方窄小的位置,不高于誰,也不低于誰。它的神秘攤在你面前,像一幅遠(yuǎn)古的壁畫或巖刻。它一覽無余地托出了自己,就呈送給你看,但你卻永無法參透其中的玄機(jī)。
想起本鄉(xiāng)流傳的那些傳奇的守靈故事。說的是,放在靈前的那盞黑陶長明燈無故熄滅了,守靈人剛要去點(diǎn)火,燈就自己亮了起來,如是再三。說的是,當(dāng)著守靈人的面,一只黑貓突然闖入,跳到亡者胸上,口吐人言: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可惜,我還沒來得及找你報仇呢!說的是,為父親守靈的兒子實在困倦極了,就小睡了一會兒,竟夢見父親來到他面前,對他說腰上有東西,硌得疼。醒來查看父親的身體,果然發(fā)現(xiàn)位于腰間的苫子上,凸出來兩根高粱稈。說的是,起風(fēng)了,守靈的人起身關(guān)門,躺在一邊的亡者忽然開口:別關(guān)門,我好走出去……
在大爺爺?shù)撵`前,那么多從長輩們那里聽來的故事,都從記憶深處浮上來,像走馬燈一樣在腦袋里巡游了一圈,不想都不行。我心里是忐忑的:既希望都是些無稽之談,又希望故事是真實存在的;既盼望一夜無事,天色快點(diǎn)兒亮起來,又盼望今夜發(fā)生點(diǎn)兒什么,只讓我自己看見。
一夜無事。凌晨四點(diǎn),大家依次醒來。
只有一陣風(fēng)吹了進(jìn)來,是很輕很輕的一陣風(fēng)。它什么都沒能吹動,只是吹過了大爺爺身上覆蓋著的白紙。像睡夢中一個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身,薄薄的白紙飄了一飄,就落了下來,重新覆到了他的身上。
七
第三日是出殯的日子,也是這三天里最為緊要的日子。這一天,行完了大禮,答謝完賓客,我們就要送大爺爺入土了。
帶著大爺爺去縣城火化的人回來了。他雙手捧著一個用黑布包裹起來的四四方方的盒子,站在村頭。盒子里面安放著一個人的一生一世。大伯帶著我們?nèi)ゴ孱^迎接,隊伍面對這小小的盒子,跪下來后又站起身,站起身后再跪下去。也不知道跪了多少次,大伯才將那小方盒子接到手里,捧著它,一步一步緩慢地走回家去,將它放在了靈床上,放在了大爺爺曾經(jīng)躺著的位置。
臨出殯前,大伯他們最終確定,按照祖輩們的決定,由二叔頂老盆。
日暮時分,正是亡者上路的時候。知事一聲吆喝,頭戴孝帽、身穿孝服、腳蹬孝鞋的孝子賢孫就像一群白色山羊一般接二連三地走出靈屋。在院門外的街道上,二叔將讓兄弟之間吵得不可開交的老盆高高舉起,又重重投下。陶制老盆的碎片以及黃紙的灰燼滿地都是?;覡a被風(fēng)一吹,漫天飄揚(yáng)。在漫天飄揚(yáng)著灰燼的黃昏,我們扯著嗓子,抱著大爺爺?shù)墓腔液校霭l(fā)了。
無非是地瓜在扯它的秧
無非是核桃在結(jié)它的果
無非是桃花紅它的紅
無非是梨花白它的白
無非是草還在長
無非是塵還在落
無非是隨著一位過世的親人
最后一次穿過春天
無非是代替他把塵世里他所有愛過的
又細(xì)細(xì)地愛了一遍
我曾多次用詩歌的形式來書寫親人們的生老病死。這既不是最輕巧的一次,也不是最沉重的一次。但是,這卻是最動情的一次。
暮春的田野,萬物都活成了自己的樣子,每一種樣子都代表著一種春天。我的大爺爺,他被自己的兒子捧在懷里,和春天形成了對峙。這是他在塵世里擁有的最后一個春天。這一生啊,他穿過了那么多的春天,哪一個春天是喧囂的春天?哪一個春天是安靜的春天?哪一個春天快樂的春天?哪一個春天是悲傷的春天?這一生啊,他穿過了那么多的春天,哪一個春天讓他遇見了誰?哪一個春天讓誰遇見了他?哪一個春天讓他離開了誰?哪一個春天讓誰離開了他?無數(shù)的問題和無數(shù)的答案像塵埃一樣,飄在天上,停在草間,落于土中。而我不過是作為他的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后人,代替他把塵世里他所有愛過的和來不及愛的春天里的事物,又潦草地愛了一遍。
祖墳里,偷偷運(yùn)來的棺材已經(jīng)在深坑里等待多時。大爺爺?shù)娜齻€兒子,按照知事的吩咐,將盛放他骨灰的盒子慢慢地放了進(jìn)去,然后帶領(lǐng)我們跪下,目送棺材在鄉(xiāng)鄰們一鐵锨一鐵锨的黃土中慢慢消失。我們已經(jīng)停止了哭喊。沒有哭喊的填充,天和地似乎一下子就空了,整個西嶺,整個北邱莊的西嶺,被漫無邊際的空遺忘于塵世之外。
一個遠(yuǎn)房長輩正在忙著燒紙。祖墳里的每一個墳頭,都能享用到塵世的香火。我看見,遠(yuǎn)房長輩在他父親的墳前點(diǎn)燃的黃紙更多一些,停在那里的時間也更久一些。一小卷一小卷的黃紙,在每個墳頭前只燃燒了幾秒,就成了灰燼,被風(fēng)卷向遠(yuǎn)方。就像是有人在祖先們的院子前叩了一下門,等他們聽見聲響打開院門的時候,什么都沒有了。
為什么要用燃燒的黃紙叩響祖先們的家門?不同的人持有不同的觀點(diǎn)。我的一位遠(yuǎn)房叔叔認(rèn)為,是在給祖先送錢糧;我的另一位遠(yuǎn)房伯父說,是為安撫我們涉足此地對于祖先的打擾。相比之下我更信服父親的觀點(diǎn)。父親說,焚燒黃紙只是為了告訴祖先們,族中又有人來投奔他們了:我們認(rèn)為的死,在已經(jīng)故去的祖先們看來,或許恰恰是生。一個人在世間故去,那么他就會在另一個維度里降生。我們?yōu)檫@個人舉辦葬禮,在人間涂抹悲傷;祖先們則正在地下為這個人慶生,贈送祝福。
我們從墳地一步步向回走。走在我前面的族人有說有笑,走在我后面的大伯三兄弟卻互不言語。他們的紛爭遠(yuǎn)未結(jié)束,下一個家族大事一旦降臨,火藥就又會爆發(fā)。大爺爺已經(jīng)入土為安,他再不能像生前一樣,以一個家族的粘合劑的形式活在子孫們中間,這世上的一切,都已與他無關(guān)。
唯一能替他活在子孫們眼睛里的,不過是人間又多出的那個土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