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期沙龍的主題是“難忘的瞬間”。同事們不少發(fā)際飄雪了,但平日里嬉笑怒罵的張力與節(jié)奏,從不見荷爾蒙衰退。我猜不出大家各自隱藏心底瞬間的具體內容,但我絕對想不到,大家的稿子,不期然勾勒出了整個人生:
兒時,心底那一痛,半輩子過去,真情與真性情浮出水面,各有嶙峋;
中年,地鐵偶遇“玻璃黑洞”,欲說還休,哪里還用說天涼好個秋?冷暖都在敏銳的觀察、細膩的思緒涌動里;
老年,玉蘭花下踽踽獨行,輪椅做伴。抬頭凝視花芽,低頭目睹滄桑。四季的春天里,從不乏人生年輪的冬季;
還有嗎?有,萬物生長,人類并不是行走的“獨狼”。狗狗的一個眼神兒、一個背影,讓人鼻子發(fā)酸,眼底發(fā)熱……
我沒想到,大家的感情基調不是潑墨的傷感,而是白描:一筆一筆,在克制中,手里有了骨法運筆的力道,如刀。李商隱在《錦瑟》里,曾長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狈g成大白話就是:這些事、這些情,我咋到現(xiàn)在還記得???可我當時完全蒙圈了??!怎么那么笨啊……
笨嗎?不笨,我們是人,不是金剛。即便你想修煉成金剛,也得從血肉之軀起。更何況即便金剛,看見美好,比如心善人美的傾城佳人,也會情感逆行回溫,心臟血流陡然提速。人,最終不都要學著和自己相處?不論身體還是靈魂,不論青蔥還是枯槁,不論羸弱還是強悍。
想想自己,可有難忘瞬間?突然明白了大家的心意:原來快樂的保質期真的特別短,在我們記憶中保質期一萬年的,不能說不快樂,只能說即便是快樂,也是情感交織、境遇多維的。因為,正是那種獨特,讓記憶偏愛。
1997年,我在協(xié)和醫(yī)院做頭部手術。剃成小光頭的那一瞬間,我恍然大悟:原來長發(fā)不必先剪短,一個電動剃刀利落解決戰(zhàn)斗。手術后,從麻醉中醒來那一瞬,迷迷糊糊看見病床前圍著很多人。據(jù)說我低壓只有15了,正輸血。很難說我是清醒的還是糊涂的,虛弱地伸出了手。清楚記得,我的主治醫(yī)生握住了我的手。就一個感覺:嗯,我不是“胡漢三”,但我又回來了。
接下去兩三年,身體虛弱,多次在公共場合暈倒。每次暈倒前的瞬間,我意識都很清楚,知道要暈倒了,要求助,但往往來不及。一次,我醒來是平躺在地鐵的地上,睜眼三位英武的警察叔叔俯身在側,急切:“姑娘,姑娘,你的藥在哪兒?”我慢吞吞:“沒藥,把我抬出去吧?!比痪焓迨逭伊说罔F工作人員,我記得一位純樸的大姐,快速遞過來一個巨大的玻璃杯子:“姑娘,喝。糖水啊!快喝啊!”
痛嗎?回望,歲月讓痛的性質發(fā)生了裂變,摻雜了互助的溫暖、人性的善意、彼此的眺望。即便人生真的沒有歲月可回頭,當我們驀然回首,燈火闌珊處的,不一定就是什么人,而是年輕的我們自己。那一瞬間,當下的我們和年輕的我們,也是兩個,不妨共享李商隱的欣喜:“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好了,我們收尾:
當時惘然,有關系嗎?沒關系的,此情還可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