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名標(biāo)本收藏者,在我家里,有二十余副動物標(biāo)本,小到松鼠,大到獾豬,整齊地陳列在儲藏室,像是一個小型博物館。每次進到里面,就像走進一處茂密的叢林,天花板上的日照燈,地板布置的人工植被和假山,無一不是幾可亂真,我在這之間行走,感覺猶如叢林之王。
前段日子,在看一期《動物世界》時,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節(jié)目介紹一種叫“魚鷹”的鳥,高高盤旋在空中,雙目緊盯水面,水下,一條比目魚隱藏在沙底,魚鷹鎖定目標(biāo),像一顆子彈俯沖而下,兩只利鉤般的爪子直指獵物,只聽“噗嗤”一聲,爪子深入水中,穿透比目魚的身體,將它硬生生拖出水面。
看著魚鷹飛離的身影,我的心被猛擊了一下,那種無與倫比的速度和力量比豹子捕食時更令人血脈賁張。我想要一副魚鷹骨架!打電話給老米,他是我的朋友,專做標(biāo)本生意,我們認(rèn)識十多年了,我的藏品都是通過他得到的,當(dāng)然沒有國家禁止收藏的保護動物標(biāo)本。
接通電話,我開門見山便說,想要一副魚鷹骨架。老米略帶沙啞的嗓音問我怎么瞧上這玩意了?我問能搞到嗎?他想了想,說這東西平時很少有人要,幫我問問。便掛了電話。
五分鐘后,打來了。他說,問到了,明天叫店里的伙計送來。
第二天,剛起床,伙計就來了,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家伙,戴著送貨員的帽子,給我?guī)硪粋€包裹,泡沫塞著,纏了好幾層封帶。我簽過字,把它拉到儲藏室,拆開,一副骨架展現(xiàn)在面前。
說實話,它跟我預(yù)期中的有所出入,是個很小的玩意兒,體格還沒一只鴨大,黑咕隆咚,干瘦干瘦,兩根爪骨站在一棵假枝上。我不免有點失望,轉(zhuǎn)念一想,實體和標(biāo)本總歸不同吧。
從那天起,儲藏室里的其他藏品暫且被我擱置。我將魚鷹骨架放在一條蛇骨的旁邊,專用一盞小白熾燈照著,發(fā)出橘黃的光芒,一有空就去看它,越看越愛,就像養(yǎng)雞人對待剛孵出的小雞一樣。
不料沒到一禮拜,就出了岔子。那天剛吃過晚飯,妻子喊我倒垃圾。我在家基本不做家務(wù),只是倒垃圾這事歸我,我提著垃圾袋出門,丟在樓下的垃圾桶里,就在進門時,聽得從儲藏室傳來一聲沉悶的“砰”,跑進去一看,地上一地骨骼碎片,那魚鷹摔得稀巴爛,妻子拿著掃帚站在一旁。
顯然,她在打掃衛(wèi)生,把魚鷹碰翻了,賴都賴不掉。我無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一股怒火從腦門竄起,質(zhì)問道,你在這里干什么?她漲紅著臉說在幫我掃地。我說,誰要你掃地,我跟你說過,儲藏室的地不要你掃,把我東西弄得!她說她不是故意的。說完,甩門離去。
我在殘骸旁坐了一會,開始清理這堆東西。
我覺得特沮喪,用手撿拾碎片。拾上一塊,心里暗罵一句。當(dāng)撿到一塊爪骨時,覺得有點異樣。在《動物世界》中,魚鷹的爪子尖銳無比,眼前的這塊卻平庸無奇,猶如鴨蹼的形狀,之前因為它站在假枝上,沒注意。
我打開電腦,百度查詢,結(jié)果大出所料,詞條上寫得很明白,別名叫魚鷹的鳥有兩種,一種是“鸕鶿”,另一種叫“鶚”。從圖片中一眼就看出,我得到的這具骨架無疑是鸕鶿,就是那種脖子像袋子的笨東西,我想得到的是鶚,一種凌厲的飛禽。
我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老米,老米似乎在睡覺,聽了我的話,有點不相信。
“有這回事?”他問。
“是的?!蔽艺f。
“我可不是以次充好,這么多年朋友,你知道我為人的。”他解釋道。
“我明白,你不是故意,但弄錯了。”
“怎么辦?”
“再幫我打聽,記住了,是鶚。”
掛下電話,我走到那堆骨骸跟前,它在日照燈下,顯得滑稽可笑,原來是鸕鶿。鸕鶿我見多了,小時候在老家,出門就是水稻田,常有它的身影在田里飛過,怎么做成標(biāo)本就認(rèn)不出它了。我覺得被什么欺騙了一般,氣不打一處出,在殘骸上狠狠跺了一腳,使它變得更碎,尤其是那顆該死的頭顱,它幾乎被我踩成了齏粉。
第二天中午時分,老米給我回了電話,說他找到了。他的辦事效率一直這么高,交給他去找的標(biāo)本,最遲不會超過兩天。
“是叫“鶚”的魚鷹嗎?”為了不至于再弄錯,我問道。
“是的,”老米說,“但是……”
“但是什么?”
“不是骨架。”
“什么叫不是骨架?”
“就是,它是活的,你要去看看嗎?”
我說我當(dāng)然要去看看,不管它是死的活的。
老米把車開到我家門前,那是半小時后的事。他的那輛越野凱迪拉克白得耀眼,底盤高懸,車身龐大,猶如坦克。這幾年他做標(biāo)本生意掙了不少錢,妻子曾對我說,同樣是和標(biāo)本打交道,為什么人家老米能從中掙錢,而我只會從中賠錢。我解釋說興趣點不一樣,我是喜歡標(biāo)本,老米是把它當(dāng)掙錢工具。
眼下,老米半個身子陷在座位上,他比一年前胖了一圈,有錢人難免都會發(fā)胖。我坐上副駕駛,他帶我開出小區(qū)旁的馬路,上沿山大道,這是一條最近才修成的公路,在城郊結(jié)合處,通往北山。
那天天氣晴朗,沿山大道沒多少車輛,行人就更不用說了,這原不是一條為行人修的路。兩邊風(fēng)景適合車覽,山巒秀出連綿的彎曲的輪廓線,幾個農(nóng)業(yè)園區(qū)蓋著藍色的鐵棚,在太陽下反光奪目,一大片的田野未經(jīng)開發(fā),保留著拙樸的氣息。
二十來分鐘后,車到北山腳下,開上盤山公路,繞了幾層,最終停在一塊半山腰的平地上。那里有間小木屋,屋旁,迎著陽光,站著個老漢,穿得像割稻人,戴著圓邊草帽。
我和老米下車,跟老漢打聲招呼,老米介紹說是他的好朋友,分了支煙給他。他帶我們從平地南邊拐上一條山間小道,一路雜草叢生,樹蔭遮天蔽日,空氣中有股果子熟透的味道。突然,眼前空曠起來,只見幾棵大樹矗立在一片沃野上,西側(cè)有個湖泊,水質(zhì)碧藍澄清,頭頂有幾只大鷹在空中盤旋。
我一眼就認(rèn)出,這就是我想要的魚鷹,它們張開翅膀的樣子猶如一架直升機,大樹上有鳥巢,它們就在湖泊和鳥巢間飛來飛去。
“這是我自家養(yǎng)的?!崩蠞h說。
“它們吃什么呢?”我問。
“吃湖里的魚,自己捉?!?/p>
“不會飛走?”
“不會,”老漢自得地說,“我馴服了它們。”
老米把我們的來意告訴他,特別強調(diào),我們要做標(biāo)本,所以得先弄一只死的來。
“這好辦,只要價格合理?!?/p>
我們就談價格,很快談攏了,老漢要價不高。
然后他走開去,回來時,手里提著一桿獵槍。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獵槍,通體黝黑,手柄很長。老漢把槍拄在草地上,吹了聲口哨,很快,一只魚鷹飛了過來,猶如忠實的獵犬奔向主人,當(dāng)它離我們頭頂數(shù)十英尺處,老漢猛地提槍,將一顆呼嘯的子彈射出去。只聽空中響起一記裂帛般的聲響,魚鷹發(fā)出一聲長鳴,身子在空中定格半秒鐘,便直直地往下墜落。
老漢跑過去撿魚鷹的尸體,我沒跟去,他回來時,左手提槍,右手掐著魚鷹的脖子,交到我手里。我付他錢,按原路返回。
重上沿山大道時,我坐在車后座,魚鷹躺在我身邊,它顯得很滑稽,嘴巴微張著,羽毛上有一塊粘了泥土,眼睛合了一半,露出一角眼膜。我想起剛才魚鷹掉下來的一幕,和電視上相比,同樣是接近地面的動作,它顯得如此乏力。老米興致盎然地跟我講老漢的養(yǎng)禽史,說那種法子來錢更快,他在考慮要不要拓展業(yè)務(wù),也在北山找塊地,自己養(yǎng)殖,到時我不管想要什么標(biāo)本,只要不是保護動物,他都能到手。我聽著他的話,望向窗外,不知為何,我有點提不起興趣。在半開的玻璃窗上,我似乎看到倒映其上的魚鷹睜了睜半閉的眼睛,但這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那顆子彈還在它體內(nèi),它早就死透了。
辭掉工作后,我過起了隱居的生活。
我花了一天時間將所有窗戶盯上厚木板,只剩朝南一扇,供空氣進入。家具被我重新挪換位置,丟掉一些無用的物件,騰出空間,便于在房內(nèi)隨心所欲走動。我將木床進行改造,鋸掉四條腿,使床鋪直接貼于地面,每天早晨起床,幾乎從鋪位上滾下來,穿上睡衣,煮方便面當(dāng)早餐。
我原以為自此得到了想要的寧靜,不料才過兩天就有不期而至的造訪者。門外傳來很重的敲門聲,這種時候會有誰來找我呢?本想讓對方放棄,來者卻一直敲,看來不敲開門是不會罷休的。
我把門打開,外面站著個女人,我她問找誰?她說,找我。我問,找我干什么?她問我是不是不認(rèn)識她了?我說,我當(dāng)然不認(rèn)識你,你是誰?她說她是我前女友,快讓她進去。說著,推開我,閃身進了門。
“你叫什么名字?”
“張曉曉。”
“你有什么證據(jù)說是我的前女友?”
“我們上過床?!?/p>
這讓我吃了一驚,連這種事都能承認(rèn),可見不是空穴來風(fēng)。
盡管我知道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上床跟吃飯一樣容易。
我問她來找我干什么?她說,這段時間突然覺得很無聊,想找個人陪陪,不讓自己那么無所事事。她把所有認(rèn)識的人都想了一遍,除了我之外想不出還有誰更適合,就來找我了。
“你想在我這里住下來?”我問。
“沒錯?!?/p>
“但是你看,我過得一團糟,我沒有什么能幫你的?!?/p>
“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了。”
“但我的屋里只有一張床。”
“不礙事,我們就睡在一起?!?/p>
當(dāng)天夜里,我就和女人上了床。
她把自己關(guān)在浴室里洗了半小時,出來時,整個人香噴噴的,穿著一件薄薄的紗質(zhì)睡衣,鑲了黑色蕾絲邊,露出一截雪白的大腿。我已在床上,背過身子,裝作睡著,她上床后窸窸窣窣動了一陣,那香氣一波波襲來,不知用了什么沐浴露,或噴了香水?這些東西我這里沒有,看來是她自帶的。
我渾身燥熱難耐,過了十來分鐘,她對我說:“你這里真熱,我睡不著。”
“我把窗戶都釘住了?!?/p>
“為什么這么做?”
“我不需要太多的光?!?/p>
“就像一只地鼠?”
“可以這么說?!?/p>
“你還是沒變,”她笑道,“讀大學(xué)時就與眾不同?!?/p>
“那時我是怎樣的人?”
“不愛與人打交道,不愛聚會、逛街、聊天、扎堆,總是獨來獨往,跟與世隔絕了一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p>
她說的這些我都記不真切了,但我說:“看來你真的認(rèn)識我。”
“難道你還不相信,我就是你的前女友?!闭f著,她將一只手伸過來,探進我的睡衣衣領(lǐng),平放在我胸口,輕輕揉了揉。
我領(lǐng)會到這個動作的意思,轉(zhuǎn)過身來,與她面對面,手繞過她的肩將她抱過來,兩人像煎餅一樣貼在一塊,雙腳纏在一起。我聞到愈發(fā)濃郁的香氣,將嘴唇湊上去,一邊撫摸她的胸部,手指一路下滑,經(jīng)過她平滑的肚子和小腹,繞道腰間,在臀部打了個轉(zhuǎn)。再想往下進展時,她阻止我的動作,輕輕推開我,讓我平躺,一翻身騎坐在我身上,低下頭,用嘴從我的臉部開始吻,翹著舌尖,吻遍我每寸肌膚。我只覺骨酥筋軟,她微抬高身子,靜止片刻,她在上面動起來,身體的碰撞發(fā)出清晰的響聲。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在和一個女人做愛,這行為看起來如此陌生,對我仿佛是頭一回,這真荒唐。兩具肉體為何會膠合在一起?多少液體、病菌、微生物、細胞、DNA……通過交合互相傳遞、滲透。做過這些后,我們都還是原來的自己嗎?這些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不妨礙我樂在其中。
第二天,她比我先起來,想做早飯,但屋里除了一臺遍布油垢的煤氣灶,什么都沒有。她出了門,回來時,提了一大包東西,冷凍水餃、湯團、凍肉以及各種做菜料理和鍋碗瓢盆等,燒了一鍋水餃,我們吃下。
然后她花了一上午時間,把我原先整理到雜物間的東西又搬回來,放到屋子的各個角落??粗@些重新歸位的擺設(shè),我沒有說什么,愛怎么搗鼓就怎么搗鼓吧,畢竟昨晚她把自己給了我。做完這些,她又說:“這屋里太暗,不能這樣?!彼笪野阉蟹庾〈皯舻哪緱l取下來,我說:“好不容易封上去的?!彼f:“以前你一個人住,現(xiàn)在有我,我要外面的光都照進來,我可不是一只大地鼠?!?/p>
我答應(yīng)了她,心里我也覺得把自己變成一只大地鼠不像話。拿來老虎鉗,一扇扇窗戶過去,把木條上的釘子一一拔出來,卸下一塊木條,光就透進來一些。起先我得遮住眼睛才能避免光對眼膜的傷害,所有木條去除后,整個房間再次籠罩在一片光線下,我努力適應(yīng)這環(huán)境,包括她這個人的存在。
就這樣,我們正式生活在一起。
我們最頻繁做的是就是做愛,天翻地覆、天昏地暗地做。不管她在做飯、掃地,或做別的家務(wù),不管身處哪個位置,我都會沒有預(yù)備地進攻她。然后,我們躺在地上聊天。
一天,她問我為什么不工作?我說工作過,現(xiàn)在辭職了。
“做過什么?”
“無聊得很,就是每天早上從八點開始,坐在六個人一間的辦公室里,電話一個勁響,辦事的人進進出出,忙得不可開交。但真有什么好忙呢?無非是些雞零狗碎的小事,比一個屁的意義大不到哪里去。我不過是個小文員,整理整理資料,從網(wǎng)上復(fù)制來一段文字,拷貝成一篇閃光的文案。這就是我的工作,沒有更多了,一想到這,我就想嘔吐,真的?!?/p>
她聽了我的話,一言不發(fā),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她對我有了想法。
又一天早晨,我醒來發(fā)現(xiàn)她沒在身邊,只能自己燒泡面,等著她。傍晚時分她才回來,我問她去哪里了?她臉上的表情完全變了,口氣也冷淡起來。她讓我坐下,要跟我說一件事。什么事?我問。
她說她要走了。我大吃一驚,問為什么?她說今天她出門去找工作了,她覺得人活著還是要工作的,我這樣子不對。她應(yīng)聘到一份工作,那里的辦公環(huán)境很好,有不少好玩的同事,她突然覺得不無聊了,決定搬到公司寢室去,跟那些同事在一塊。她搖搖頭說,不好意思,她會抽空來看我的,我是個好人,謝謝這幾天的陪伴。她說,跟我說句真心話,其實她也記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我前女友了。
她連夜收拾行李,衣服褲子,沐浴露香水什么的,都放進行李箱,衛(wèi)生間里還沒干的內(nèi)衣褲也都收走了。我想,她竟是如此迫不及待,在這里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離開前,她站在門口,提著行李箱問我還想不想再做一次?我毅然道不想,你走吧。說完,關(guān)上了門。
房內(nèi)剩下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我聞到其間彌漫著肉欲的味道,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腦中全是兩個身體交合的畫面。原來我們所有的記憶就這些,不過這也不錯。
時近午夜,我又感到逼迫而來的無聊,月光滿窗,我考慮是否重新將窗戶封起來?一個人居住是不需要那么多光的。原打算明天干這事,但失眠的焦慮讓我等不到明天。我起身,當(dāng)下就把堆在雜物間的卸下來的木板條拿出,用榔頭敲著釘子一根根封上窗戶。干完這些,天邊初現(xiàn)一道曙光,稍縱即逝,光就被永遠隔絕在屋外。再次獲得的黑暗讓我倍感珍惜,我想這才是我的生活。
我家單元樓的后窗正對小區(qū)的露天兒童游樂場,一天晚上,十一點左右,我看到一個男人在那里一個人玩。
他斜挎著單肩包,從滑滑梯的一頭爬上去,雙腿放平,雙手搭在膝蓋上,滑下來。他玩得很開心,借著樹燈的光,能看到嘴角浮現(xiàn)的笑意。他從滑滑梯走到蹺蹺板,坐在低下的一頭,雙腿一蹬,彈上去,下來,又彈上去,一上一下總有十次左右。最后來到轉(zhuǎn)盤,踩上去,一圈一圈直到把自己繞暈。
我從沒見過這個男人,這小區(qū)的租客已多過原住民,就算原住民,我也不可能全見過,他的怪異舉動引起了我的興趣。我站在窗后接連抽了兩支煙,半小時后,他玩遍了那里的所有設(shè)施,比小孩子還要熱衷,坐在樹燈下的石凳上使勁抽煙。照他這樣抽法,估計不到五十歲肺就會整個爛掉,但這不關(guān)我的事,他抽夠煙,就離開了。
我也有了困意,走進臥室,妻子已睡熟,我很想把這件事跟她說說,她肯定會感興趣,但就為了對她說一個男人在玩兒童游樂設(shè)施,把她吵醒,她會把我罵一頓,睡覺對她而言永遠是第一位的,我琢磨著這事,很快就睡著了。
早上醒來,妻子在做早飯、吃早飯,上廁所、沖馬桶,然后是“嘭”一記關(guān)門聲,上班去了。她走后,我看著太陽一點點爬上窗簾,在床上的感覺比任何地方都舒服,如果沒什么事,我能睡一整天。
但這天,十點不到我就起床了,起來第一件事是從冰箱里拿出冰啤,狠狠灌下兩罐,打出一個響亮的嗝。正要喝第三罐時,聽到油煙機上的壁櫥里發(fā)出“吱吱”的聲音,這是老鼠。我穿著鞋,跳上洗水池,打開壁櫥門,拿出手機,打算把老鼠拍下來,晚上給妻子看,這很好玩,不料卻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然后我聽到門鈴響,就是說,當(dāng)我小心翼翼站在洗水池上準(zhǔn)備拍老鼠時,該死的門鈴響了,這讓我感覺真糟糕,只得偃旗息鼓,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就是昨晚在游樂場玩的那位仁兄,看來精神不錯,穿著件格子襯衫,西裝短褲,手上提著個鐵絲籠,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說聲打擾了,我問他什么事。他說他家的米米逃到我家的窗臺上了。
“你家的什么?”我問。
“米米,”男人說,“米米是只大白兔?!?/p>
“你是說一只大白兔跑到了我家的陽臺上?”
男人點了點頭,他說米米是他養(yǎng)的,今天早上它不知怎么把籠子頂開了,順著窗外的橫欄跑到我家窗臺來了。
“我不知道,”我說,“我不確定它是不是在,但你可以進來看看?!?/p>
“謝謝?!?/p>
我打開門,讓他進來,他脫了鞋,把籠子放在地板上,那東西完全能裝下一只大狗,籠里放著幾片紅蘿卜和一碗水。
我把他帶到窗臺,就是靠陽臺的那個。
我不相信一只兔子逃到了我家窗臺,這太奇怪了。把窗簾拉開,結(jié)果,一只兔子果然在那里。
它全身潔白,沒有一根雜毛,像一團雪,兩只耳朵豎在腦袋上,腳被絨毛蓋住,身子圓滾滾的,看不出是趴著還是坐著,用通紅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回過頭,看向前方。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過來的,你想怎么辦?”我問。
這確實是個大問題,兔子待的地方離我的陽臺還有一段距離,就坐在鐵橫梁上,那里不知為什么會有一條橫梁,兩頭的防護欄讓它看起來像一座浮橋。
“我可以去那個窗口看看嗎?”男人指著臥室窗戶說。
我不大愿意讓他進入臥室,里面有很多隱秘的東西,比如我妻子隨手丟下的內(nèi)衣褲。但看樣子,他不捉到那只兔子是決不罷休的,我想了片刻,還是帶他去了。他倒也沒怎么四處張望,進了臥室,徑直到窗臺,打開窗戶。只見兔子又往這邊望了一眼,這只兔子很愛干這事,就是張望人,半個胖乎乎的臉側(cè)過來,眼睛隨意一掃,一副對你不屑的樣子。
男人往外伸了伸手,夠不到,我以幸災(zāi)樂禍的心情等著看他怎么辦。
“你能抓住我的手嗎?”他問。
“怎么抓?”
“就是我跳上去,你抓住我。”
“你確定要這么做?”
“踩壞你的窗子我會賠的?!?/p>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樣很危險,這里雖不是十幾二十樓,但跌下去也不是鬧著玩的?!?/p>
他說沒問題的,跳上窗沿,站在那里,蹲下來,把手給我。
我抓住他的手,一邊將身子往外探,想看他究竟怎么干。
他的樣子很滑稽,像站在岸上去救溺水的人。兔子趴在那里一動不動,紅鼻子快速聳動,等他的指尖快觸到它時,它側(cè)了側(cè)身子。他喚著:“米米乖,米米快過來?!蓖米硬粸樗鶆?,一副隨時要往下跳的架勢,他額頭全是汗,保持半邊身子奇怪扭曲的撈捕狀,一點點往前伸。我想這時候如果樓下有人經(jīng)過,肯定會被眼前這一幕嚇一跳。過了五分鐘,如果再抓不到,我就準(zhǔn)備勸他往回撤,畢竟只是一只兔子,沒必要花費這么大心血,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不料他孤注一擲做了個大幅度伸展的動作,我沒防備差點脫手,他抓住兔子的腳,拉過來,說:“抓到了?!蔽覜]聽到兔子發(fā)出任何聲音,他把身子縮回,兔子就被他緊緊箍在手腕上。跳下窗,抱著兔子,這會兒兔子才開始扭動,短短的腳,拼命踢蹬。他跑去拿籠子,將兔子塞進籠里,這事就結(jié)束了。
“太麻煩你了。”他抹著額上的汗說。
“不麻煩,”我說,“我又沒做什么?!?/p>
“如果你不讓我進來,我不知該怎么辦了。”
“碰到這樣的情況,誰都會讓你進來的?!?/p>
他點點頭,不知是肯定我的說法還是象征性的舉動,籠子里的兔子以極快的速度轉(zhuǎn)個身,抬起頭,用紅色的鼻頭嗅了嗅周邊。
“這真是只討人喜的兔子。”我說,說實話,它確實長得不賴。
“看過它的人都這么說?!彼紫律?,手指逗弄它的鼻子,“如果它走丟了,我想我會急瘋的,真的,它對我很重要,沒什么比它更重要了?!彼f。
我也點點頭,不過是敷衍的意思,片刻后,他提起籠子,籠子一晃,半碗水灑出一些,他說他該走了。我打開門,送他到門口,原來他就住在同一層,住了這么多日子竟不知道。我說:“有機會來做客。”他說會的,也歡迎我去他家。在他開家門時,對我做了個再會的手勢,兔子警覺地轉(zhuǎn)了兩下頭。
我回到屋,進臥室,關(guān)了窗戶,拉上窗簾,睡意又上來,洗了澡就睡了。
妻子說過,我因為早上睡太多,晚上才睡不著。果然,這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妻子睡得很沉,我真羨慕她,我就這件事特羨慕她,如果睡眠質(zhì)量能跟她一樣好,不管付出什么代價我都愿意。
晚上我起來,走到窗前,像昨晚一樣向游樂場望去。我猜得沒錯,那男人又在了,還是斜跨著單肩包,坐在滑滑梯上,像孩子般一個人玩。我看著他玩遍所有的設(shè)施,一根根抽煙,想到這時候那只名叫米米的兔子可能正在籠子里聳動紅鼻子吃蘿卜,間或?qū)⒓t眼睛一轉(zhuǎn),瞥向什么,但周邊除了黑暗沒有別的。我希望他早點回去,陪陪那只孤獨的兔子。
我就這樣站在從窗外透進來的月光下,想著這些,抽完最后一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