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33歲,在一個四線城市經營一家日料店。我的日料店叫大戶,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來這里吃飯的顧客叫我表哥,于是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叫我大戶表哥。
這個聽上去像古代達官貴人的家管事頭頭的稱呼,我倒也沒有很反感。只是久而久之,連我的店員也開始叫我表哥,我覺得自己的威信有所減弱,多次更正他們。
“叫老板?!?/p>
“好的,表哥?!?/p>
在一個四線城市經營一家日料店其實是一個蠻hard模式的事情。
我的菜品都是日式的,有經典的刺身和手握,但是上菜的模式我選擇了法餐的順序——沙拉、飲料或湯品、刺身、壽司、主食,甜點。原本這只是我作為不太正經的人,為這個不太正經的店添加的一個小小的buff,可是這個自帶藍buff的改革,讓我的小店在好幾次人民自發(fā)的愛國運動中存活了下來。
比如不知道怎么的,我們城市忽而掀起了一陣反日浪潮,好多日本車都被砸了,當他們跑到我的店的時候,我舉起雙手大喊:“各位鄉(xiāng)親!你們誤會了!其實我是一個披著日料店皮的法式餐館啊!”
后來又不知道怎么的,我們的城市忽而又掀起了一陣反法浪潮,家樂福都被迫關門了,當初那群人跑回來要砸我的店,我抱起一條三文魚站在門口說:“老鄉(xiāng)饒命?。∧憧纯次业昀镔u得哪個東西跟法國佬有關??!”
據說我是我們全城唯一一個躲過兩次浩劫的日料小店。
而那些韓國烤肉店,據說在兩次浪潮里都被砸了。
沒有為什么。
二十年前認識我的朋友知道我開了家日料店,不遠萬里驅車前來跟我敘舊,一頓飯說了大概三十多次“想不到”。他開著最新款的阿斯頓馬丁,穿著TF的西服,整得跟007似的,我把他安排在包間,但是路過的店員還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再回頭看看他的行頭,想了想我們之間欲說還休的舉動和眼神,大概是懷疑我在道上混過,而且還混得很好,至于現在大隱于市成了一個默默無聞的小老板,不用我多說,這群90后大概已經為我了想好了一部30集電視劇的戲碼。
“表哥,那個人……”
“富二代,現在繼承了家業(yè),是我初中時候的學長,后來在東京又遇見了,在東京讀書的時候很照顧我?!?/p>
“哦,懂了,那表哥的廚藝真是在東京學的啊?!?/p>
“叫老板?!?/p>
“好的,表哥?!?/p>
很多人都不相信我的手藝真的是在東京跟一個正宗的日本料理店的師傅學的,不過也對,我?guī)煾溉羰强吹轿椰F在這個半吊子的店面,大概能一氣之下直接游回日本。
18歲那年老爹把我送到東京讀書,我租的是千代田的高級公寓,因為那里離明治大學很近,步行就能到。彼時我還是一個在學習和玩樂上很有追求的小青年,因為家境富裕,沒有太多顧慮,除了學習就是玩。老爸當初問我想去哪個國家留學,我想了想,說去日本吧。首先,日本有灌籃高手,其次,雖然我知道我爸挺想讓我去美國的,但是我前女友去了美國,美國那么大,我還是害怕碰到她。
于是輾轉來東京,遇到了我的這位學長。他帶我第一次見識到了東京的繁華,告訴我哪家米其林三星的牛排最好吃,哪個女仆咖啡館的妹子最正,秋葉原的哪家店的手辦貨最快。他邀請我去他同樣是在千代田的家里做客,告訴我,暴發(fā)戶才喜歡銀座,真正會享受生活的日本有錢人,都在千代田,跟皇居是鄰居。
其實剛住進我那個公寓的時候,看到一百平米不到的房子,并沒有感受到它有多高級,然而兩年后,當我開始不斷更換住處,從千代田換到澀谷,從澀谷換到上野,從上野換到下北澤,從下北澤換到池袋,再也沒有住過超過15平米的房子,而且得知那才是大部分日本留學生的居住常態(tài),我才體會到,千代田那個公寓,真的蠻高級的。
如果20歲那年我家沒有遭遇變故,可能我會在千代田一直住到我在大學完成所有課業(yè),幸運地話會在東京的大公司找到一個職位,成為千萬社員中的一人,如果我表現得足夠老實,可能我老爸還會把那座公寓全款買下來作為獎勵送給我。十年前,千代田一套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大概是2億日元,折合人民幣是1400萬不到,對,我爸那會兒就是這么有錢。當然,跟現在變態(tài)的北京房價比起來,東京的房價都不好意思走出國門跟人打招呼。
在這個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挺直腰桿,會有朋友請你喝酒,會有姑娘跟你搭訕,領導會覺得你成熟能干,客戶會覺得你優(yōu)秀靠譜。
當然,如果你仔細閱讀前面的內容的話,你會發(fā)現我用了“如果”。
20歲那年,我爸破產,家里所有的東西都被拿去抵債。原來的廠子沒了,原來住的別墅沒了,原來開的車沒了,原來老媽堆積成山的包包都沒了。我當時剛剛考上明治大學的商學院,準備開始我的大學生活,仿佛一夕之間發(fā)生的事情,從我媽給我說“兒子,下學期的學費可能不能給你了”到老媽拿著電話崩潰地跟我哭訴“怎么辦???以后我們可怎么辦?”兩個月的時間里,我從住在千代田高級公寓的明治大學商學院的富二代,變成了擠在澀谷民居的落魄少爺,又過了一個月,我發(fā)現我不僅學費成了問題,連生活費都沒有。
當時距離北京奧運會開幕還有好幾年,看北京奧運會開幕式的時候,我已經從最難的低谷中走了出來,抱著一瓶啤酒守在電視機前,聽著一個小女孩唱歌唱祖國,聽得我熱淚盈眶,特別想去東京街頭裸奔。
不得以,我去了一家日料店打工。我想,就算是回國,也得先賺到機票錢。
在那家日料店,我遇到了我人生的第一個貴人。就是那家日料店的老板,因為他教會了我做壽司。
各位不要誤會,那個人不是小野二郎。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壽司師傅,像所有日本稍有家業(yè)的家族長子一樣,放棄了自己作為一個獨立人格的所有夢想,繼承了他父親在新宿開的一家日料店,從十七歲開始,一直站在那個回轉壽司前,直到死亡。
說實話,20歲的我初臨那場變故,并沒有很快振作起來。比起想到父母在國內的境遇,大概是來自我曾經設想的關于我在東京的種種未來全部破滅的恐懼更多些。我再也沒有辦法去米其林三星吃牛排,只能等每天晚上9點,那家回轉壽司開始打半價,然后沖進去吃一個小時。
好像是某一天,我吃壽司的時候,突然哭了,哭得特別傷心,還噎著了。我?guī)煾到o我遞了一杯熱水,他大概已經認識我了,畢竟我已經連續(xù)一個星期去他家吃半價壽司了。他對我說;“何があったとしても、ご飯はちゃんと食べなよ。”(不管發(fā)生了什么,都要好好吃飯。)
我哭得不能自已,哭得岔了氣,一粒米飯從鼻孔里噴了出來。他沒有追問我哭泣的原因,只告訴我,他店里缺人手,要不要來打工。我沒有猶豫,點頭同意了。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打工,刷盤子,遞菜,掃地,我上手很快,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摔爛盤子的事情,這說明我是有做苦力的天分的。在店里打了一個多月的工,我賺夠了一張往返的廉價機票的錢,回國之后,直接奔去醫(yī)院。
我爸因為幫朋友作擔保,最后沒想到被朋友坑了一頓,散盡了所有家財,中風住進了醫(yī)院。我媽當了一輩子公主,除了買包和打麻將,什么都不會做。我家最難熬的時候,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寥寥無幾。我在壽司點打工賺了點錢回國一趟,看到我爸住在醫(yī)院臟亂的加床,我媽手忙腳亂地照顧我爸,我只說了一句“爸媽,二十歲之前是你們養(yǎng)我,二十歲之后,我來養(yǎng)你們”。
事實上我都不知道我哪里來得勇氣吹的牛。
一個星期之后,我回到東京,辦理了休學手續(xù),跟我?guī)煾嫡f,我想學做日本料理。
因為當學徒賺的錢,比洗碗掃地賺的錢,要多得多,還管吃管住。
我一直以為,我二十五歲之前,捏的是飯團,二十五歲之后,捏的是人生。
我在師傅那里學到了很多東西。他是個影響了我一生的人。
人不可能走運一輩子,更不可能背一輩子。就像我,當個闊少爺當了二十年,一夜之間什么都沒了,便在壽司店當了五年學徒。但是這五年,我和我們家的情況并沒有變得更糟,我爸的身體逐漸在恢復,他雖然中風了,但是腦子還很好使,那是他最引以為傲的資本,他沒有放棄,籌備他又一次的白手起家。我媽是我們家這幾年變化最多的,她變得堅強,勇敢,在我爸臥床不起的那段日子,她給我爸端屎端尿,等我爸身體好了一些,她還出去找零工,所有人都以為她會在我爸破產的時候離開他,但是她沒有,她賣掉了以前買的所有的包、所有的貂皮,給我爸用最好的藥治療。我休學一年之后,發(fā)現我打工賺的錢足夠我交學費,所以又繼續(xù)開始讀書。
看似辛苦,那五年反倒成了我們一家三口最親密的時光。二十歲之前我爸忙著事業(yè)我媽忙著玩,我的童年和青春期幾乎都沒有他們的參與,但是那段日子,我們幾乎每隔兩三天都要視頻一次,我給他們講我在東京的日子,我媽給我講他們在國內的日子。說不辛苦是假的,但是我一點都不覺得孤獨。
我們坐在電腦桌前,隔著屏幕,一起吃了好多頓飯。
二十五歲的時候,我爸的新事業(yè)又稍微有了點起色,我也完成了本科的學業(yè),終于有一天我媽對我說:“兒子,你不要再往家里寄錢了?!比缓筮€跟我說起要不要讀研的事情。
我聽完之后,又一次哭了出來。
那是距離我二十歲家里突遭巨變,我在壽司店大哭之后,時隔五年的第二次流淚。
后來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師傅,我?guī)煾党榱艘豢跓煟瑢ξ艺f,五年了,你也可以出道了。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二十歲那年發(fā)生的事情,我倒不覺得是滅頂之災。當年和我一起在大學讀書在東京鬼混的小子們,早就已經畢業(yè)工作,有些甚至都結婚生子,雖然大家已經不在一個圈子里,但是多多少少還是會聯系。他們也不是什么勢力的人,還很頻繁地來我的店照顧我們的生意。
他們有些也靠父母的實力在銀座買了房,有些也娶到了當年夢寐以求的女神,有些也成為了學生時代就夢想的公司的高管,但我知道,他們其中能夠談得上過得真正快樂坦蕩的,沒有幾個。
當師傅對我說,你可以出道了,我知道,我離開這家壽司店的時候也到了。
但是我沒有繼續(xù)回學校讀書。
我收拾起背包,用我這五年來省吃儉用省下來的所有積蓄,買了一張去巴黎的單程票。
臨行那天晚上,我跟我?guī)煾盗牧撕镁?。他是個非常傳統的日本男人,謹慎,多慮,沉默寡言。不茍言笑,對我非常嚴厲,可是又會時刻照顧到我的情緒,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在我最無助的時刻扮演了父親的角色。給我指導,給我依靠,他對我說的最多的話便是:“大事のは我慢だ?!保ㄈ棠?。)
他跟我聊起了他早逝的妻子,也跟我說起他兩個不爭氣的兒子,他嘆了一口氣告訴我,其實并不放心把店面交給兩個兒子,所以或許這家店也許就到他為止了。
在日本生活那么多年,一向隱忍的日本人很少會跟別人推心置腹,哪怕是生活一輩子的夫妻也許都隱藏著自己的另一面,所以當我的師父跟我說起他的人生的擔憂的時候,我無法不被他把我當成自己人的那種對待所感動,一時間,竟不知道是不是該安慰他。
我們當晚喝了一點酒,都有些醉了,我最后冒昧地問了他,你在這回轉壽司后面站了幾十年,不覺得膩嗎?
他看看我,笑著說,日本在茶道里有一種說法叫做“一期一會”,意思是指一生只能和對方見面一次,因而要以最好的方式對待對方??墒俏矣X得這個說法太殘酷了,其實人生是一場“一食一會”,每一次吃飯都是遇見對方的一次機會,而作為廚師的我能夠見證這樣一次又一次的相會,怎么會覺得膩呢?
雖然現在很多人也開始說起匠心的精神,然而十年前,我就已經見識到了這種高深莫測的修行。我?guī)煾笇Υ櫩偷哪欠N無微不至,對待自己料理店的那種深切和深情,多多少少影響我對職業(yè)和人生的看法,也可能是因為他,才讓我在整個世界周游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日料店的原點,又回到了捏壽司的原點。
人的一生有一次出生,而我,有兩次出生。
第一次,是我媽給我的。第二次,便是在那家日料店里,捏壽司又捏出了一個新的我。
我花了五年的時間在外飄蕩,大部分時間逗留在歐洲,我爸已經儼然有了東山再起的勢頭,我媽又開始打麻將買包,仿佛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像是昨夜的一場夢。不過它也給我?guī)砹瞬簧俚暮锰帲热绠敻彝g的男女都深陷被爸媽催婚的水深火熱之時,他們只是淡淡地按著我的肩膀說,你開心就好。
當他們發(fā)現我來到了一個四線小城開了一家日料店,過來吃了一頓飯,老媽臨走前說:“這些年挺對不起你的,特別怕你放棄自己,不過吃過你做的飯,我們就安心了?!?/p>
我也會時不時地想到,如果二十歲那年,一切如故,我是不是就能順利從大學畢業(yè),然后進駐我一直想去的google工作,有了那套高級公寓,和當時感情很好的女朋友結婚生子,也可能在東京生活下去,也可能回國,又可能會去其他地方發(fā)展。
如果時光回到十五年前,你去問我將來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我會給你說一百種答案,光怪陸離天馬行空,但絕對不會有一個答案是,日料店老板。
然而人生沒有如果。
我現在,只是一個日料店老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