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萬里孤鳥沒,但見碧海磨青銅。新詩綺語亦安用,相與變滅隨東風(fēng)?!?蘇軾這樣寫孤鳥,也是寫孤人、自我——孤獨,如果以大海為背景,就尤其醒目。
遠(yuǎn)離大海的人,比流放于海島上的蘇軾稍微幸福?在銅鏡里消磨孤獨——鏡子邊緣,在摹仿海岸的蜿蜒。
蘇軾寫過海棠,不知道與大海是什么關(guān)系:“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睘槭甙Y患者們作了一種美好的闡釋——他們是在陪花朵一同醒著。當(dāng)下,許多失眠者床頭柜上的臺燈醒著,窗外,已經(jīng)沒有海棠可陪。銅鏡,也在整容術(shù)盛行的現(xiàn)代生活里消失蹤影。
蘇軾曾經(jīng)寫過一首標(biāo)題很長的詩——《正月二十日與潘郭二生出郊尋春忽記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詩乃和前韻》,有名句:“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毙翖壖病耳p鴣天.和人韻有所贈》中有句:“事如芳草春長在,人似浮云影不留?!眱删淇崴?。
我猜測,辛棄疾也愛蘇軾,并受其影響。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似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兩個詩人,在長江的中游和下游,懷抱北宋與南宋,悲涼四顧,無家可歸。
在上述兩句中,蘇與辛二人對“人”“事”的去留態(tài)度,微有差異:蘇軾說,人在而萬事皆空,秋鴻一行傳寒意;辛棄疾說,事在而人跡已空,芳草滿地春色舊。其共識在于:緊緊抓住眼前的春天,“走馬還尋去歲村”(蘇軾),“趁得東風(fēng)汗漫游”(辛棄疾)——
辛棄疾在呼喊多年以后一個筆名為“汗漫”的人?趁東風(fēng)走馬尋村,尋找、會晤那芳草般綿綿不絕的古人:李白,杜甫,王昌齡,蘇軾,陸游,辛棄疾……
蘇軾作過一首集句詞:“悵望送春杯(杜牧),漸老逢春能幾回(杜甫)?花滿楚城愁遠(yuǎn)別(許渾),傷懷,何況清絲急管催(劉禹錫)。吟斷望鄉(xiāng)臺(李商隱),萬里歸心獨上來(許渾)。景物登臨閑始見(杜牧),徘徊,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p>
所有詩人都是同代人,一種以詩語相認(rèn)復(fù)相親的游牧民族——“萬里歸心獨上來”,歸于故園、故國,多么艱難,就多么動人。蘇軾用集句向前輩致敬,為自己安神——只有在隱秘的同類人、同類項中,一個人、一個代數(shù)式,才能活下去。
貶謫海南儋州時期,蘇軾誦詩壯膽、煎茶解憂:“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蔽覜]有大瓢小杓,只有鉛筆和水筆——水筆,也能把月色貯藏到墨水瓶中來。鉛筆,也能夠從一張又深又清的白紙內(nèi),分解出江水,進(jìn)入內(nèi)心。
當(dāng)然,蘇軾的春甕與夜瓶,比我的墨水瓶與內(nèi)心更加巨闊、絢爛。
德語猶太詩人保羅?策蘭,在送給女詩人巴赫曼的詩集上題詞:“給巴赫曼,一小罐藍(lán)?!?/p>
古今中外,愛與憂愁都是藍(lán)色的、清澈的,無論一小罐,還是一大瓢、一春甕。
蘇軾以歐陽修為師。北宋時代,兩人都是詩、文、詞、賦兼善并美的名家。
古代士子們“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yuǎn)則憂其君”(范仲淹),“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孟子),大都善于用不同文體,來分別解決俗務(wù)與內(nèi)心、公眾與個人之種種疑難,視詩歌為文章之余事,詞又被視為詩歌之余事。
但也正因為把詩詞視為文章之余事、伴奏、配角、后花園,從而使其保持了獨立、自在的美學(xué)品質(zhì)。
陳寥士在其編著的《宋史選講》中談到王安石:“從來登大位而詩有蔬筍氣的,以他為首屈一指。”登大位者之詩,容易有酒肉氣。陳寥士以菜蔬青筍氣,來品鑒詩之格調(diào),別致。王安石的書桌大概離菜園很近。讀有菜筍氣之詩,可清熱解毒、靜心安神——把脂肪肝,緩慢改造成小菜園。
“如何以詩作為我們的憑借,參與社會,體驗生息,而不被動地為浩蕩濁流所吞噬,甚至為虎作倀?”臺灣詩人楊牧在談到詩人的社會責(zé)任時,給出這樣一個答案:像歐陽修、蘇軾們一樣,掌握各種文體來處理不同題材,避免強(qiáng)化諷喻功能而造成對詩歌這一文體的傷害,“你既然是詩人,也是一個弘毅的知識分子,你怎么能置身度外?”
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shù)》一書中則以卡夫卡為例,就“詩人的介入”這一命題,做了回答:詩人如果去為已知的、預(yù)想到的真理服務(wù),就是放棄了詩人的天職,詩人只為有待發(fā)現(xiàn)的真理(炫目的真理)服務(wù)。他這里所言的“詩人”,指的是以詩性為最高境界的廣義的作家。也是在這本書中,昆德拉認(rèn)為小說要接受詩的苛求,“小說,反抒情的詩?!?/p>
“八月二日 ,德國向俄國宣戰(zhàn)。下午去游泳學(xué)校?!边@是卡夫卡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當(dāng)天寫下的日記。語調(diào)淡漠、冷靜,像降溫了的游泳池,不像中國古代文人隱喻中的江湖。卡夫卡不寫公文。他喜歡中國的袁枚,袁枚也是一個不喜歡公文的人。
像卡夫卡、袁枚這樣以不介入的姿態(tài)、詩人的姿態(tài),維護(hù)文學(xué)的尊嚴(yán),在孤寂中思考被遮蔽的真理,很艱難。像歐與蘇那樣寫入世的檄文、出世的情詩,脫俗而又還俗,更艱難。
自古至今,無效的寫作比比皆是,幫兇、幫閑式的寫作,混淆了文體責(zé)任的寫作,比比皆是——沒有孤獨的游泳者,也沒有隱居湖邊的憂思之士。
李白《獨漉篇》中的句子“羅幃舒卷,似有人開。明月直入,無心可猜”,讓我想起司空圖《詩品》,像詩論。李白的寫作標(biāo)準(zhǔn)就是:自然而然——風(fēng)吹羅帷明月來。他有理由把月亮寫得出色動人,比如:“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p>
李白之外,寫月亮的名人杰作太多。杜甫:“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睆埲籼摚骸按航彼B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王建:“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博爾赫斯:“守夜的人們已經(jīng)用古老的悲哀/ 將她填滿??此悄愕拿麋R”……
后代詩人繼續(xù)抒寫月亮是危險的事情:如何能夠區(qū)別前人,寫出屬于自己的月亮?
著迷于白晝里的奔競,當(dāng)代詩人的數(shù)量、才華都低于唐宋,高樓縫隙間難以被一輪明月所青睞。即便擰亮圓形臺燈,這盞虛擬的滿月也低于夜空——一個人在公寓樓里寫月亮,難度大。但克服這一難度,反而能夠?qū)懗鼋茏?。王小妮在廣州市做到了: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頭。/ 我呼進(jìn)了青白的氣息。/ 人間的瑣碎皮毛 / 變成下墜的螢火蟲。/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沒有哪個生命/ 配得上這樣純的夜色。/ 打開窗簾/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銀/ 月光使我忘記我是一個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靜靜地彩排。/ 月光來到地板上/ 我的兩只腳已經(jīng)預(yù)先白了?!?/p>
《月光白得很》,句子白得很。尤其喜歡結(jié)尾處的句子∶ “月光來到地板上/我的兩只腳已經(jīng)預(yù)先白了。”容易被人忽視的一個細(xì)節(jié),擁有了動人的、純銀般的力量——月光,沒有放棄救贖塵埃里的生命,從兩只腳開始,慢慢上升,讓一個人的身體和靈魂,一點一點白了。
“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金剛經(jīng)》)不拘泥、不沉溺于某種妄念與信條,自由地思想與表達(dá),就能生發(fā)出佛意禪心——像明月,毫無心機(jī)可供猜度。明月下,參禪的人也需要破禪,像破繭而飛的蠶,得以轉(zhuǎn)化、延展。
元好問贊美陶淵明:“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毕裨谫澝酪惠喸铝粒阂徽Z天然,萬古常新。
晚唐詩人韋莊寫詩之余,開啟對“詞”這一文體的探索。在《菩薩蠻》中,他寫出這樣的句子:“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p>
當(dāng)下,微信、口語交流過程中,回避尷尬和難題時的小盾牌,就是“呵呵呵呵”。韋莊在千年前就熟練使用“呵呵呵呵”了。后來,蘇東坡在信札中也常呵呵呵呵。良宵美酒春漏短,需要借沉醉為掩護(hù),強(qiáng)作歡顏——我已經(jīng)繼承了這種能力和手段。
韋莊之后,去酒樓茶肆給女子們寫歌詞的文人漸漸多了,詞牌就漸漸多了。
讀詞牌,從中間選取若干兩兩組合、對仗,解除它們的孤單:
“風(fēng)入松”與“浪淘沙”,“九張機(jī)”與“一剪梅”,“少年游”與“阮郎歸”,“定風(fēng)波”與“憶江南”,“沁園春”與“西江月”,“揚(yáng)州慢”與“湘江靜”,“減字木蘭花”與“添聲楊柳枝”……
這些詞牌若與書寫的意境相契合,可進(jìn)一步解除其孤單感。如,“風(fēng)入松”適宜寫隱居、幽思,“一剪梅”適宜寫春愁、愛戀,“定風(fēng)波”適宜寫征戰(zhàn)、離亂,“少年游”適宜寫青春、江湖,“揚(yáng)州慢”適宜寫聲色犬馬、萬念俱滅,等等。最性感的詞牌應(yīng)該是“點絳唇”“憶秦娥”——回憶在秦娥嘴唇上點燃的那一抹火焰。
南唐后主李煜被拘押開封,寫作,喜歡使用的詞牌是“虞美人”“玉樓春”“相見歡”“清平樂”——仿佛一個個抵達(dá)前歡舊夢、“晚妝初了明肌雪”的指路牌,傳達(dá)的卻是“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悲涼。他大概常常對著這些詞牌、指路牌,發(fā)呆,恍惚,無家可歸,無路可走。
“春聲碎”,也是詞牌。碎碎的,是鳥鳴、雨滴、花瓣墜落臺階、女子足音和抽泣……張先初創(chuàng)這一詞牌。張先,因“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這一句而成名,因“云破月來花弄影”、“柔柳搖,墜輕絮無影”、“嬌柔懶起,簾幕卷花影”,而被呼為“張三影”。一個人喜歡“春聲碎”,就不會喜歡譴責(zé)、辱罵、告密、辯論、諷喻,一生葆有孩子的純真——墓地上,春雨淅瀝春聲碎。
“雨中花慢”也是詞牌,最早的寫作者是蘇軾和辛棄疾。雨中的花,慢慢開,慢慢落。站在花朵前的人,慢慢開心、衰落。以雨水的慢,來清洗、加固情感,反對暴雨和淋浴的快,這似乎泄露了詩歌寫作的秘密——抒情,只有在恐懼美好事物的喪失之時,才能產(chǎn)生。比如,張若虛,因為“江水流春去欲盡”,才引發(fā)出《春江花月夜》這偉大如長江的一首長詩。
抒情的人,不僅僅是寫詩作詞的人。愛著、痛著、回憶著、夢想著的人,一概充滿抒情的氣質(zhì)。即便那敘事的人、奔競于事務(wù)中的人,在病床上 ,也終于有了被他嘲諷、拒絕了一生的詩人氣質(zhì)——對最徹底的喪失,充滿預(yù)感、緊迫感。
唐詩、宋詞之間,出現(xiàn)了過渡性的“花間詞派”——唐和宋,這兩朵大花之間的光影里,溫庭筠、皇甫松、孫光憲、韋莊、牛希濟(jì)們,緊密團(tuán)結(jié)在一起,前不見李白杜甫,后不見蘇軾歐陽修,就感傷,沉醉于花間月下、美人懷抱,以濃艷詞句對抗偉大時代之間的過渡感、多余感——“醉花陰”,一個新詞牌就出現(xiàn)了。
尤其喜歡牛希濟(jì)的一個句子:“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笨吹椒疾?,我往往就想到綠羅裙、牛希濟(jì)、牛。
這個姓牛的詩人,內(nèi)心溫柔得像不忍吃草的牛。
古人有以下句子,寫完荷與蓮的一生: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楊萬里)——小荷像少年,蜻蜓驚喜地落上明凈的少年頭?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依然是楊萬里)——人處盛年,無窮且別樣的盛年,與少年迥異,但涼意已經(jīng)蟄伏。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李商隱)——林黛玉只喜歡李商隱的這一句詩,阻止寶玉清除秋天池塘里的荷葉。實際上,是曹雪芹在喜歡這句詩。晚年的荷葉、蓮葉,尚有余力讓雨滴通過自身發(fā)出聲音。一個落發(fā)禿頂?shù)睦先耍毚魃霞侔l(fā)、草帽、斗笠,雨滴才會降落他的頭頂。雙腳和立場,須像池塘深處的蓮藕那樣充實、堅定,才會擁有在來年繼續(xù)轉(zhuǎn)化的可能。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依然是李商隱)——身體像荷葉那樣存在,春恨秋恨才有了依附,即便荷葉枯。所以,體檢是必要的,鍛煉身體是必要的,藥物是必要的,像枯荷一樣每天晚上在淋浴房中挺立十分鐘,消解恨意、獲得解脫,是必要的。
“心如蓮子常含苦”(黃仲則)。荷與蓮,身體已經(jīng)消失了,尚有蓮子供有緣人品味,也是好的。
蓮子,就是“憐愛你”,經(jīng)歷一生風(fēng)雨霜雪,漸漸熟透……
以飲酒為題材的詩很多,尤其是唐代,如李白的《將進(jìn)酒》——“呼兒將出換美酒”,為了美酒,連五花馬、千金裘都可以拋棄了。似乎無酒不成唐朝、無酒不成唐詩——無酒不成人。
初唐王績,愛酒、寫酒,比李白早醉了百年——《醉后》:“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題酒店壁》:“昨夜瓶始盡,今朝甕即開。夢中占夢罷,還向酒家來。”《過酒家 》:“此日長昏飲,非關(guān)養(yǎng)性靈。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
在古代,一個人醉了,可隨意在酒店、酒家的墻壁上寫詩——酒店、酒家在建筑之初,就考慮到詩人、詩歌的存在,建筑幾面白墻,等候一個人的沉醉與狂喜。墻角的瓶、甕、酒也在靜靜等著。真好。
與酒有關(guān)的詩,我還喜歡孟郊的《小隱吟》:“我飲不在醉,我歡長寂然。酌溪四五盞,聽彈兩三弦?!毙‰[很美妙,四五杯溪水就醉了。在兩三琴聲里午睡片刻,就是對未來的漫長寂然進(jìn)行一次小實驗。
在上海,我假裝“大隱隱于市”,周圍沒有溪水只有水龍頭,沒有琴弦只有唱片。要體會醉意和寂然,只能喝酒,但可能遇到假酒。所以我基本不再喝酒,也對自己作為詩人的合法性缺乏信心?!澳悴缓染?,咋能成李白呢?”朋友質(zhì)疑,我忐忑。
陸游的學(xué)生、浙江黃巖人戴復(fù)古,不知道酒量如何,但似乎深得酒中趣:“心平無險路,酒賤有歡顏。”這句子只有在素樸中年才能脫口而出——在賤酒微醉之后,無限歡欣,脫口而出。
他的《沁園春?一曲狂歌》結(jié)尾出現(xiàn)酒甕:“開懷抱,有青梅薦酒,綠樹鶯啼。” 平常字眼,因毫無心機(jī)而動人。以下句子,復(fù)如是:“誰能多載酒,來此共登樓。山立閱萬變,溪深納眾流?!辈孪胨碥|高大、硯臺深沉,立于書桌前,就可以閱萬變、納眾流。
戴復(fù)古的《論詩十絕》中沒有出現(xiàn)“酒”字,但屬于酒后真言:“飄零憂國杜陵老,感遇傷時陳子昂。近日不聞秋鶴唳,亂蟬無數(shù)噪斜陽?!彼暮迷姌?biāo)準(zhǔn)是“秋鶴唳”。但南宋以后,詩壇上“亂蟬無數(shù)噪斜陽”。
一個真正的詩人,需要在他人趨時附勢的炎熱感里,確認(rèn)自我的寒意,認(rèn)領(lǐng)一只秋鶴的身份和命運(yùn)。
明代文人王世貞有文論集《藝苑卮言》,只言片語,見解獨具。
他談到,讀嵇康獨造之語,“躍然而醒。吾每想其人,兩腋習(xí)習(xí)風(fēng)舉”——成為風(fēng)中的鳥了。讀前人好書,可避世、可避暑、可風(fēng)行雷厲于云間。
他覺得,晚唐詩押二“樓”字:許渾的“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趙嘏的“長笛一聲人倚樓”。把一個晚唐押在這兩位詩人的表達(dá)上了。
他認(rèn)為,屈原的“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是“千古情語之祖”。的確,《古詩十九首》的無名作者們大約都熱愛《楚辭》,所以才有了“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其實,屈原的南方情語,源頭仍可上溯至中原《詩經(jīng)》——其中,《燕燕》,可謂“萬古送別之祖”,“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將兄妹分別之痛表達(dá)得異常動人;《小雅》,“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生發(fā)出了劉禹錫的“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柳管別離”,王維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李頎送魏萬入長安,離別之際也贈詩一首:“朝聞游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鴻雁不堪愁里聽,云山?jīng)r是客中過。關(guān)城樹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蔽易钕矚g前兩句:游子唱歌,微霜渡河。
李頎與王維是同代人,應(yīng)該也熱愛《詩經(jīng)》。他好交游,作品中送別、贈人的題材占了很大比重,如《送崔嬰赴漢陽》《遇劉五》《送顧朝陽還吳》《送人尉閩中》《贈張旭》《贈蘇明府》《送劉十一》……送別比迎接更有痛感和詩意,一次送別,一次死。
“天下美的東西,都是使人看著心酸的?!爆F(xiàn)代詩人梁遇春《春醪集》中的這一名句,大約受啟發(fā)于屈原《九歌》中的“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美來到面前,使一個閱讀者、觀察者心酸,那是由于他意識到了時間的力量——轉(zhuǎn)眼就別離,瞬間就凋零,轉(zhuǎn)眼、瞬間就是喪失和眷戀。需要藝術(shù)、需要詩,來挽留、挽歌。
“古今人情不遠(yuǎn)。”(孟子)別離之悲與相擁之樂,不遠(yuǎn)。我們與他人的差別僅僅在于衣飾、發(fā)型,先秦以來的楊柳和雨雪完全相同。當(dāng)然,工業(yè)化的霧霾、土地沙化、轉(zhuǎn)基因糧食、人工智能等等新詞匯、新境遇,前所未有。當(dāng)代詩人的抒情難度就加大,重復(fù)表達(dá)或者失語的危險在加大——如何能得到美的眷顧,“獨與余”、唯獨與我目接而神動?
歐陽修任滁州太守時,與幕僚做同題詩“雪”,約定不能用柳絮、鵝毛、瑤華、玉宇等等舊詞來比附。蘇軾與人談起這一韻事,說:“當(dāng)時號令君記取,白手不許持寸鐵?!痹娙司褪且资制鸺?,空手套白狼——用拳術(shù),而不是劍術(shù)、槍術(shù),遠(yuǎn)離一切習(xí)用的陳詞濫調(diào)這些兵器。
新詞語就是新經(jīng)驗、新發(fā)現(xiàn)——用一張今天的臉,來流古人的淚水、鹽分相同的淚水,有難度,很動人。
在常熟興福寺讀到一幅對聯(lián):“山中藏古寺,門外盡勞人?!?/p>
那門檻內(nèi),盡是閑下來的風(fēng)聲、鳥聲、誦經(jīng)聲?
興福寺也叫破山寺,與唐代詩人常建的一首名詩《題破山寺后禪院》聯(lián)系在一起。某個清晨,常建跨進(jìn)這一座古寺,就閑了——“潭影空人心”。
現(xiàn)在,破山寺或者說興福寺,一潭清水,被祈求幸福的人扔進(jìn)去一枚枚硬幣,像在賄賂菩薩。祈求者踏進(jìn)寺門,依舊揣著塵世里的俗愿。
古寺門檻的意義,因人而異,像一行詩橫在那里,領(lǐng)悟得如何是讀者的事情。誤解也是正解,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的人生,才值得一過。
“金鴨香消錦繡幃,笙歌叢里醉扶歸。少年一段風(fēng)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彼未娚畧A悟克勤,初入禪林,作詩《無題》,以少年艷情之不可言傳,表達(dá)開悟心得。師父斷定其已經(jīng)見性悟道。后來,圓悟克勤果然成為高僧。
禪意如私情,“只許佳人獨自知”,難以言傳,難以為外人道。詩,亦如此。
白居易大概也不迷信深山古寺,他說:“榮枯事過都成夢,憂喜心忘便是禪。”放棄了憂喜心、榮枯事,這就是參禪,也是破禪。
佛經(jīng)中的“苦”字比比皆是。僧人床頭需要放一杯蜂蜜水,緩和夜色與肝腸?
《論語》通篇倒沒有一個“苦”字,生意盎然。寺門外的人、志士仁人、勞人,在書桌上、茶幾邊、會議室里,需要一碟苦瓜來敗火、消炎。
我想把興福寺這幅對聯(lián)修改一下:“山外藏古寺,門內(nèi)盡勞人?!彼坪跻侧徲诶硐?、合于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