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莉
(上海師范大學 謝晉影視藝術學院,上海 200234)
年輕導演文牧野以處女作《我不是藥神》(2018)給予了觀眾以及批評界極大的震撼。而在人們給予《我不是藥神》反映現(xiàn)實苦難、追問個體生命出路的社會性意義高度評價的同時,電影的可看性與完整性亦可圈可點。而電影的悲劇意識及其表現(xiàn)形式,正是統(tǒng)攝電影社會性與藝術價值的關鍵點。
毫無疑問,《我不是藥神》是一部悲劇。在一部不足兩小時的電影中,文牧野為觀眾至少展現(xiàn)了三種主要悲劇類型,即以古希臘俄狄浦斯王故事為代表的命運悲劇,以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為代表的性格悲劇,以及19世紀以來批判現(xiàn)實主義主張的社會悲劇。
命運悲劇來自古希臘人對人與自然、人與人以及人與社會關系進行認識時的命運觀。在《我不是藥神》中,呂受益、劉牧師和“黃毛”等人罹患慢粒白血病,一旦停用藥物“格列寧”就有可能病情惡化,最終在痛苦中撒手人寰。各位病患家庭狀況、經(jīng)濟條件、生活習慣乃至性別、年齡、宗教信仰等各不相同,但是都無可避免地遭遇了白血病這一劫難,其精神力量和生命力都被病魔所漸次腐蝕,這是一種令人難以釋懷的宿命際遇。
性格悲劇則指由于人物難以克服的性格缺陷導致的悲劇。在《我不是藥神》中,人物性格鮮明,而其中的弱點也在劇情中被暴露出來。如“黃毛”脾氣暴烈,是一個典型的“愣頭青”形象,他多次以身涉險,最終遭遇車禍身亡。
社會悲劇則展現(xiàn)渺小、單薄的個體與強大的社會之間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而個體并不因其本身弱小而具有天然正義的地位,社會悲劇也包括了個體擁有社會難以滿足的欲望與社會理性之間的矛盾。在《我不是藥神》中,電影并沒有一個絕對意義上的“好人”,也沒有一個完全的,令觀眾得以盡情釋放情緒的“壞人”。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造就了每個人的不同立場與遭際。如程勇、曹斌等,都屬于個人價值在社會重壓之下遭受挫折的例子。
有著“第一個悲劇哲學家”之稱的尼采通過對古希臘神話中的酒神和日神崇拜總結出了悖論這一根植于人類集體無意識中的悲劇意識。人生充滿了深刻的矛盾,如解答了斯芬克斯之謎的俄狄浦斯卻犯下殺父娶母這一違背自然秩序的錯誤,莎士比亞筆下的李爾王以神志錯亂的方式實現(xiàn)清醒等。《我不是藥神》中亦是如此,無論是兼具怯懦與勇敢、陰暗和光明的人性,抑或是情、理、法交纏的社會法則,都無法簡單厘清,充滿悖論。如電影中最根本的矛盾,正是病人的生存欲望與無法承擔正版“格列寧”高昂藥價之間的矛盾。以呂受益為代表的病人的經(jīng)濟狀況無法負擔購買正版藥的巨資,而求生又是人的本能,印度廉價的仿制藥才有了市場。窮困的病人們購買延續(xù)自己生命的印度仿制藥,情有可原,而瑞士藥廠起訴侵犯其利益的仿制藥,亦是合理和合法的,而中國警方打擊這些走私進來的違規(guī)藥品,更是義不容辭之舉。于是病人與藥廠和執(zhí)法者之間出現(xiàn)了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夾在中間的程勇因為呂受益的死而選擇成為不牟利只為救人的“藥神”,最終不得不接受法律的制裁。
其次,主人公越是試圖在困境之中進行自我求證,尋找出路,人在社會之中走向自我的反面,被外物異化的問題也就暴露得越為明顯。叔本華曾經(jīng)指出:“一切意愿都產(chǎn)生自需要……只要我們的意識里充滿了我們自己的意志……我們就絕對不可能有持久的幸福和安寧?!睂τ诮吡η笊牟』技捌浼覍俣?,他們在病魔之前的斗爭是值得尊重的,然而其人生之路已被扭曲。如原本一心想看著兒子長大,幻想著自己當爺爺?shù)膮问芤孀罱K為了不再繼續(xù)連累妻兒而上吊自殺。而假藥販子張長林則是荒誕的逐利世界中的異化代表,相對于他人被動地違背自己的本心,張長林則是主動地走向惡。他先是販賣用淀粉加撲熱息痛制成的假藥,后是提高印度仿制藥的價錢,張長林漠視他人的健康與生命,妨礙他人的幸福,成為其他理想主義者的對照者。而也正是這一在資本游戲中打滾的人,說出“世界上只有一種病,窮病”的話。這一人物的刻畫,體現(xiàn)著電影主創(chuàng)對現(xiàn)代社會的深刻洞察。
將悲天憫人,在某種程度上有違觀眾娛樂需求的情懷轉(zhuǎn)化為觀眾樂于接受的形式,最終實現(xiàn)對觀眾在思想、情感上的穿透,是《我不是藥神》主創(chuàng)面臨的一個挑戰(zhàn)。首先,電影避免了落入純粹渲染悲情的窠臼,而是在敘述中加入了大量喜劇元素,最終唱出一曲生命的悲歌,讓觀眾的情緒被最大限度地調(diào)動起來,電影開頭的喜劇性情節(jié)與人物的悲情末路形成巨大的反差。如程勇為了說服信基督教的劉牧師加入自己的賣藥團隊而不斷地說“上帝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呂受益則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說:“這是佛祖說的。”又如賣藥團隊組建之后,生意一時風生水起時,程勇和呂受益等人戴著墨鏡意氣風發(fā)的一段蒙太奇等,都極具黑色幽默色彩。
其次,導演高度注重細節(jié)的營造,使得電影不僅提供悲劇痛感,而且成為一個不斷催使觀眾進行討論、思考的文本。而這些克制卻又富于匠心的細節(jié),在不動聲色間豐滿著悲劇形象,增進觀眾對悲情的理解。例如呂受益隨身攜帶橘子,曾經(jīng)多次用“吃個橘子吧”來表達對程勇的善意,然而出于不同的原因,程勇都拒絕了吃呂受益的橘子。而在呂受益的追悼會上,“黃毛”在外面無聲地吃一個已經(jīng)干巴了的橘子,用這樣的方式懷念呂受益。又如程勇去呂受益家做客時,呂受益的妻子做菜招待程勇,吃飯時特意調(diào)換了菜的位置,將葷菜移到程勇的面前,在家境已經(jīng)極為窘迫的情況下,這已經(jīng)是夫婦二人能力范圍內(nèi)最大的示好的方式。又如程勇在不知道白血病病人們免疫力低下時,曾要求他們摘下口罩表示對他的尊重,而在他被送進監(jiān)獄的路上,前來送行的病人們紛紛摘下口罩,無聲地表示對這位“藥神”的感激和敬意等,這些都是蘊含悲劇力量,令觀眾回味無窮的細節(jié)。
通過整合慢粒白血病患者與“格列衛(wèi)”(電影中更名為“格列寧”)之間的現(xiàn)實糾葛,文牧野在《我不是藥神》中生動地展現(xiàn)了自己對悲劇的理解。電影既對人們面臨悖論與異化的悲慘遭遇進行了客觀的反映,又對此做了入木三分的主觀思考與應對,喚醒著觀眾投入到對人物的認同,對社會困境的介入之中。電影的魅力,很大程度上正是來自其濃厚深沉的悲劇意蘊,以及對觀眾情緒與思維的精準把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