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森的黑浪頭
渾身的牙齒和嘴唇
所有的降臨都像是給它送零食。
幽深的抬頭紋
最白的雪眨眼間被吞沒。
走在去念詩的路上
忽然發(fā)現(xiàn)低處的太平洋還在費勁地嚼雪
它不能消化那精靈。
而我正要去念一首剛寫的詩
致頭頂上的白
持續(xù)不絕。
這時候,月亮孤單地懸在藍天上
云彩正搬運大團的白垃圾
所有這些都是自然而沒有意義的。
恍恍惚惚向南飛
偶爾瞄一眼天盡頭三朵膨脹的蘑菇。
這時候的云縫下出現(xiàn)了城市
一小片人間,一小片污點。
像摔倒的拾荒人
像是灰云彩的暗影
像牙簽盒胡亂的翻倒
像慌張的救援隊展開一條舊線毯。
我在心里回憶著武漢
想起了人,也想起了河
能想起來的都那么自然而有意義。
生銹的鐵管
渾身臟得難受的勞動者。
為了站得更穩(wěn),需要彎下一條腿
只有一條腿
男的,裹著透不過氣的鐵紅色上衣。
而這是一條燈火和食物多得眼暈的街道
過度的磨損,過度的油污
就要陷下去了。
這個金屬的干活兒的人
將直直地落地,直直地不出一聲。
窗外是憂郁的江油縣。
七十年代的縣政府大樓后面,
是三千年的古希臘天空。
太陽升起來,帶著昨夜的倦怠,
本地人的宿醉在空氣中
如大彌撒般砌雪。
天神手里那只空酒杯
留在魚唇邊:一種半透明的東西,
將大地的泥土燒制成陶器,在柜臺后面
以好客和宰客兩種目光盯著你。
一千三百年前,李白舉杯碰月,
盲人荷馬,以獨弦琴彈奏著浩渺。
眾游客從出租車,從錢包和墳?zāi)?/p>
鉆了出來,把一個空意義
塞得滿滿的。
游客身外,三十萬敘利亞難民
漂浮在藍色的愛琴海上。
而十七年前,一個清癯的中國和尚
自竇湍山鐵索墜下。
水墨的月亮來到紙上。
這古人的,沒噴灑過殺蟲劑的紙月亮呵。
一個化身為夜霧的偷花賊
在深夜的花園里睡著了。
他夢見自己身上的另一個人
被花偷去,開了一小會兒。
……這片刻開花,
一千年過去了。
沒人知道這些花兒的真身,
是莊子,還是陶淵明。
借月光而讀的書生呵,
竟沒讀出花的暗喻。
古人今人以花眼對看。
而佛眼所見,一直是個盲人。
從花之眼飛出十萬只螢火蟲,
漫天星星掉落在草地上。
沒了星星的紐扣,花兒與核彈,
還能彼此穿上云的衣裳嗎?
云世界,周身都是蟲洞,
卻渾然不覺時間已被漏掉。
偷花人,要是你突然醒來,
就提著詞的燈籠步入星空吧。
魂兮墨兮 一片水在天的稻花
大地的農(nóng)作物長到人身上
當(dāng)星空下降時眾水升起
稻浪起伏仿佛巨獸在潛行
一國的黑風(fēng)衣中掉下一粒白扣子
有人衣冷 有人內(nèi)熱 有人坐忘山鬼
而抱坐在大輪回上的眾生相
以萬有皆空 轉(zhuǎn)動這驚天的大圓滿
破鬼膽 如昆蟲變蝶
多變了一會兒 也沒變出一個突變
但足以變得一小天下
人的孤注下下去必有非人的生死
屈子沉水 神在水底憋氣
但天問是問童子 還是問先生?
天注一怒 降下大雨和大神咒
有什么被深深憋回了黑土地
硬憋著 也不浮出水面透氣
也不和漏網(wǎng)的魚換肺
也不把魚吃掉的聲音說給人聽
起風(fēng)了 老宅子嘩啦嘩啦 往下掉魚鱗
老椅子嘎吱嘎吱坐在陰陽之界
狂風(fēng)把萬人灰的楚王骨頭
挖出來吹 往地方戲的臉譜上吹
地方債若非嘩嘩流淌的真金白銀
國殤又豈是迷花事君的大倥傯
海鷗意味著衛(wèi)生不是一座醫(yī)院
護士的碎片從天空落下 床單在模仿鳥鳴
整體死亡的時刻 冬天獲得一萬種個性
大小不一的靈魂貼著大海的脊背低飛
它們絕不向下選擇床位 也不會高蹈于淺薄
令白色拉出屎粒 在時間盡頭
——獻給契訶夫
破壞生活之白 閉幕時花園一片黑暗
火焰——一朵朵投進爐膛 燃燒著蔚藍色的拱頂
天空開花的時刻 風(fēng)景令人厭倦
隱喻的秘密一個個投入劇本
在字里行間刺殺那總是在進攻的美
說破了 無非是幾節(jié)詩在形容一群海鷗的解散
再次采集細小的風(fēng)暴 準(zhǔn)備另一個主題
冷靜的敘述者 將沙礫踢回海岸線
它們蹲在電線上 審視平庸的生活
眼簾空洞無物 翅膀如箭
紅色爪子撲向旅游團握著面包渣的手
哦 我走在海邊 一粒粒數(shù)著沙子
春天 我的老年 “仿佛聽見誰在那兒哭泣”
一個無法沉底的木偶騎著漂木
海水荒蕪 他只愛那些永不還鄉(xiāng)的外省人
一頭雪豹想象中的臥室 白色的大床
沙發(fā) 電視機和大理石冰柜 它走過
沏出一杯藍色的茶 它聽見今天的新聞
矮桌上放著一對塑料眼珠 浴室的灰門開著
彌漫出詭秘 即將出事 某個瘋狂的夏天已經(jīng)脫光
但我無法身臨其室 雖然一切是那樣合適
脫俗 甚至可以脫下它的皮子 擦去那些怪誕的花紋
收起獠牙 讓它噴出0度的焰火 照亮真實
這不是刺青,是一朵花的絕世驚艷
也不是;是一滴血的尖聲叫喊!
一根銀針
輕輕刺入,殷紅的血
滲出皮膚
那是少女特有的白皙、細嫩的皮膚
被針尖刺入,微微起伏的腹部
一滴血慢慢浸潤,渲染,確立
如一朵帶血的薔薇,卻又像在飛
——是真的在飛
一只文身的蝴蝶,一朵會飛的薔薇
在少女裸身的天空,意象著,彼此
妖精。只有這樣的白,才能映襯出
血色的濃烈;只有這樣的媚
才配得上蝴蝶的絕艷!
一朵薔薇飛成了蝴蝶,須再次確認
是蝴蝶在飛。在少女裸身的天空
飛得如此的哀婉與凄美:想離開
身體,卻又被命運抓住;只能
近似地飛,只能仿佛是一只蝴蝶
只能在想象中飛得更高,只能
飛給自己看。而看客不在乎這些
只想在少女裸露的身子,看那只
血色的蝴蝶,一個勁地舞,一個
勁地妖,一個勁地艷!
——一顧而銷魂,再顧而傾城!
而我只有敬意。少女的肌膚很冷
我從一滴血的紅,讀出了蝴蝶的
心事。就像死亡之舞的曼妙身姿
于低回婉轉(zhuǎn)中透露出隱隱的殺氣
此等絕世尤物,只可遠觀,不可
褻玩;可以銘心刻骨,而不能據(jù)有
我是在想象一部《復(fù)仇傳》時起意
寫這首詩的。那位復(fù)仇者恰好是一位
美艷少女。小腹上文著一只血色蝴蝶
那少女裸身處炫舞的蝴蝶,是一個
神秘教門的秘密標(biāo)志……
天空橫陳。風(fēng)暴追著蝴蝶,正在
床幃后騷動。只要那只勾魂攝魄
的血蝴蝶出現(xiàn),一幕死亡主題的劇情
隨之驚魂上演……
蝴蝶追著死亡,用鮮血祭奠亡靈
一只鳥,被人類賦予最簡單的含義
銜著一節(jié)橄欖枝,從洪荒紀(jì)的陸地
破天荒地飛來。躲過滔天的巨浪
躲過女媧補天的電閃雷鳴;躲過
冷兵器時代和熱兵器時代的戰(zhàn)爭
硝煙和殺戮,落在我的書桌上
比畢加索那只著名的鴿子更潔白
線條更明快。圓圓的眼睛望著我
以一種陌生化的表情與我交流
我知道這只鴿子是從異域飛來的
背負死亡的恐懼,此刻,似乎是在
向我尋求撫慰。為了不讓她受到
驚嚇,我在書房里為她搭建了一個
小小的臨時居所,讓我的那些歷經(jīng)
劫難而存留的書籍與她為伴,讓她在
那些新的,舊的,殘損的書籍中棲息
在我能想象到的每一個漢字中漫步
她不時來到我的筆下,被我修辭
被我意象,被我韻律。不管我怎么
熱愛,這只異域飛來的鴿子,始終
沒能成為我詩中的一個象征。今天
就在此刻,一顆旋轉(zhuǎn)的子彈破窗而入
鴿子被擊中,繼而被黑鐵鏤空
釘在中國的墻壁上,羽毛,被死亡
渲染成了這個世紀(jì)崇尚的鐵黑色
只有那節(jié)橄欖枝,從鐵質(zhì)的構(gòu)件里
不顧禁忌地勃然長出翠綠的枝葉……
鐵畫:以金屬(鐵片或銅片)鏤空而構(gòu)形圖案
的一種工藝品,質(zhì)感粗糲、冷硬??勺鳛槭覂?nèi)
的擺件和掛件。
——午夜記夢
又見紅燈籠。感覺是傍晚
或許是清晨,天空微醺的
喜劇狀態(tài)中,爆竹伸出斑斕的
舌頭,給蕭瑟的心情發(fā)電
嗩吶的鼓吹是悠長的,而鑼鼓
比較晦澀,混淆了吉慶與哀慟
河燈在水里,孔明燈在天上
一段紅綢從高處懸垂下來上面沾著幾顆星星……
酒宴?婚宴?慶功宴?壩壩宴
桌椅板凳,從街口,一直擺設(shè)到
古城樓外面。煙花,扭擺細腰
在兒童的忐忑中,妖冶著水袖
粉彩大碗,盛滿動物和人形
沒人勸酒。也沒有聽見酒令
希望飼料的催肥素效應(yīng)
把每個人的臉鼓漲得通紅
朱門緊閉。儀仗隊身后的宮墻
一會兒升旗,一會兒降旗……
我站在身體外面??喘h(huán)衛(wèi)工人
被塑料的表情,正一遍遍清掃
西風(fēng)殘照,甚至江山美人
空氣肥胖地聳動。拍痛的掌聲
在殿堂的墻壁上留下厚重的手印
街道空寂。售賣的鮮花被一遍遍
染色。剪紙的鴿子,使天空顯得
高敞了一些
煙花婀娜著多姿,繼續(xù)妖冶地水袖
是誰在萬壽臺下鼓盆而歌?
唐裝盛典的大戲正在西皮流水
朝暾抓住落日,在絕望中盛況
煙花扭斷了腰肢。爆竹落葉歸根
紅燈籠——原來是白色的
我參加的慶典,抑或是葬禮?
2017年8月23日午夜半寐中得此詩標(biāo)題及第
一句“又見紅燈籠”。后根據(jù)恍惚的記憶寫成
此詩。
重癥監(jiān)護室外,輪流值班,
今晚輪到了我和一位十三歲的少年。
里面,他姥爺?shù)暮粑鷣碛⑷趿耍瑫r而要靠電擊
增強心臟的搏動;
外面,少年在手機上緊張地玩著游戲,他能否以此
來對付漫漫長夜?(和媽媽一起抹過淚后
他就不再哭了。)
已是夜里一點。餓了。他說想出去吃點什么
(最好是來碗鴨血粉絲湯?。?/p>
去吧,孩子。但是那家冒熱氣的夜店是否還在開張?
而在黒魊魊的路上他會看到什么?昨夜逼近城市上空的那顆火星
今晚是否已離我們遠了一些?
如果他一抬頭就看到了,他的肩胛
是否會發(fā)出一陣寒顫?
啊,高懸的火星,夜行的少年,重癥監(jiān)護室外
這個生死莫測的夜晚。
“每一個八月,我的上帝,
如此多的忌日,如此多的死者?!?/p>
是每一個八月嗎,是——
去年八月十八,我的母親,
今年八月一日,也就是昨天,一位
年輕的、總是在嬉嬉笑的朋友!
(死亡竟攫住了她的笑容?。?/p>
但愿這不是一個可怕的序曲,
但愿八月你不再怒吼,
我們沒有一個上帝去呼告,但愿——
這逼人的炙熱暑氣能消退,
但愿我還能坐到清涼、安靜的寫字桌前,
但愿這沸騰上漲的死亡
能被一支更悲痛的筆所吸收!
我在悶熱的夜里出去散步。
我已很久沒有再見到我童年的螢火蟲了。
好像它是飛翔的化石,永遠封存在
童年的那個瓶子里了!
(那時我九歲,或是七歲?)
好像它仍在草叢間
或黑暗的河面上,為另外一些孩子
一閃一閃……
路邊,蟋蟀仍在憤怒鳴叫。
而我們現(xiàn)在,除了火山爆發(fā),天外來客,
似乎再也沒有什么能讓我們
感到驚奇。
從北京到首爾,再轉(zhuǎn)機
飛往濟州島
再坐一個半小時的大巴
我們終于在城山日出峰的一處民宿住下
我們,終于和火山和大海
為伴了。
在這里,我們邊吃著生魚片拌飯
邊望著窗外“城山”的剪影
我想起“觀看烏鶇的十三種方式”
但這座死火山不是烏鶇
它在夜里更黑
(生魚片的嫩白與鮮紅?。?/p>
我所需要的也不是隱喻
而是某種講述
我們前往牛島
成群的海鷗鼓翼而來,在船尾
在輪渡一側(cè),在我們頭頂?shù)纳峡铡?/p>
(我們沒有白來了?。?/p>
而牛島看上去也不像一頭臥牛
它與城山日出峰遙遙相望
像是有著某種句法關(guān)系
它慷慨地讓我們騎車繞島一周
但見山頭上,白色燈塔
防波堤上,紅色燈塔
哦燈塔,去燈塔——
我們一生中錯過的燈塔
也只有一個驚濤駭浪中的水手
能賦予它們意義
我們回來,城山日出峰——
在夜里你安靜得近乎莊嚴
我們的疼痛算什么
我們的緘口又算什么
你已沉默了三十萬年
你的沉默
像一座攻不破的高高衛(wèi)城
(是在那一夜嗎?
我竟又夢見那群輪渡上空的鷗鳥
像是些死魂靈!
我聽著它們無聲的唳叫……
它們是為啄食而來嗎?
它們伴著我們,從一個島
到另一個島……)
我們來到涉地可支,一道
突向大海的長長岬角
在這里他們拍攝了《all in》
在這里絕望的情人押上了他們的賭注
多浪漫的“偶來小路”!
從荒坡通向懸崖,通向無地
通向那一望無際、銀光粼粼的海……
也許,在那里迎風(fēng)站上五分鐘
一切都不一樣了
偶來?偶來!
我聽到了這遙遠而親昵的聲音
然而我的眼中已沒有了
一個孩子的企盼
或青春時代的熱淚,
行走在這座島上,到處但見
火山石圍墻,火山石煙囪
火山石搓澡石,火山石守護神……
我也揀起一塊布滿馬蜂窩的火山石
壘在海邊的亂石堆上
代替我們眺望
這是哀悼的大海
這也是不可能的哀悼
然后我們?nèi)ゴ笃趾0犊粗鶢罟?jié)理帶——
那噴涌的熾熱巖漿
轉(zhuǎn)瞬間冷凝成的角形黒色巖柱,
仍在滔天巨浪中成排屹立,
好像是整個大海撲來
在我們下方,在我們的上空
濤聲如雷滾動……
我從未見過如此瘋狂的愛
絕望的愛!
all in,all in!
我們離去,胸腔似帶著
一陣陣被拍擊的苦痛……
我們離去,山道上
松針也在沸騰……
而這是在城山日出峰的最后一天
我們黎明即起
迎著粉紅色的彤云爬山
一座死火山,一座
讓我們再次去愛去死的山
你也終于等到了我嗎
黑壓壓的人群,或坐或佇立在
鋸齒狀的火山口邊緣上
沒有人往下面看
那深深的火山坑已被茂密的植被覆蓋
也無人敢于往下面看
每個人都披著他們一生的夜色
等待著日出
世界,從未如此靜穆
火山,你以沉默和死亡托起我們
太陽,也升起來了。
“我沒病,我只是壞掉了”
她的名氣越過了墨西哥邊境
她的傷痛掩埋在秘密衣柜
攝影師,收回你的快門線
以保持它的寧靜 那正是她
區(qū)別于時間局部而更加幽深的地方
綠色手套枯枝一樣伸展
握住的是冰冷的世界
它們在主人死后依然伸展
干癟的手勢像映在墻上的野獸
有人要抓住它們,是為了抓住她
有人不喜歡她忽高忽低的步伐
有人不喜歡她的石膏裝和緊身褡
有人不喜歡她假肢上的中國花
有人不喜歡她的眉毛和她的畫
她的眉毛忽高忽低是為了
修復(fù)碎片式的大腿
她的特旺特佩克長裙
同時修飾著她的畫
手套中的活物曾經(jīng)努力飛翔
如今酣然入睡 僅有外部的崩裂
震撼我們的眼睛
攝影師 閉上你的獨眼!
一
一橫一豎精細剖開的全息界面上
我加進了你的體味、觸覺和甜香
一撇一捺天經(jīng)地義的五筆輸入中
我模擬了你的思維、意識和天賦
閉上眼 強烈的回流如此厲害
它把你的心 傳遞到我心中
放電的愛情 躍上我指尖
“與你做愛,成為可能”
云之上的愛
云之上的計算
讓一只孔雀不知往何處飛
記憶中它“獨掛東南枝”
古代詩人這樣寫
古代的愛情伴隨死亡
絕望、美麗和凄涼
古代的“綠肥紅瘦”或
“寵柳嬌花”
如今被輸進電腦程式
古人有古代的愛情現(xiàn)在我們也有
“古代”“現(xiàn)代”兩個鍵
我們可以選擇一種
陽春背景還是傷春背景?
“和羞走 倚門回首 卻把青梅嗅”
我現(xiàn)在握住了古代女人的訣竅:
她呀,一生只與愛人做愛一次
而她,夜夜與愛人“擁紅堆雪”
當(dāng)我用男性視角寫下這首詩
眼前出現(xiàn)的卻是女性空間
當(dāng)我用女性語法進入全息世界
空氣中充滿男人的甜美
二
一張春凳上 橫陳的你
簡樸的色調(diào)
代表了古典的式樣
進入你坐的位置 我就能看到
歲寒四友 它們疏密有致
多少年多少人描繪過歡樂的形狀
用典雅或精致的筆觸
流轉(zhuǎn)或韻勝的曲調(diào)
進入有你的空間 我毛發(fā)齊豎
你在笑 綢微微嘆息
鬢發(fā),衣襟長短不一
從一個袖袢到另一個
從一句詠嘆到另一句
我去看 我去看了《歐根·奧涅金》
滾瓜爛熟的故事,被腳尖又踮平
我受虐般想象
上個世紀(jì)浪蕩子的懊悔與失敗
華美的天鵝絨、華美包廂
男人們穿著平庸 女人
你懂得:一向穿得非同一般!
燈光閃爍、閃爍!
又是自拍!每個人
將自己置身于傳統(tǒng)!
有兩次決斗而不是一次!
四位青衣女子去攔阻
而不是兩位!
俄羅斯因砰然一槍
遍地流血,彼得堡
因這一槍傷了自尊!
看芭蕾時我想:他中讖了!
因為蔑視沙皇他必須去死
因為愛情他再死一次
在他之前俄國沒有詩歌
在他之后 詩變成了災(zāi)禍!
歐根·奧涅金:
在那個時代 他是貴族
現(xiàn)在叫富二代
在那個時代 他是風(fēng)流詩人
后來被叫作“寄生蟲”
在那個時代 他是多余的人
現(xiàn)在也多余
太多的傷心事成就了彼得堡
太多的凋零帶走了一些人
世界改變了許多,有些則不改:
腳尖已踮平東西方
舞臺上 卻依然是藍色與金黃
——For Jenny Hall
看 即置身于哲學(xué) 景色
都是碧藍眼瞳的一部分
石凳 峰巒 云海 裸出的無邊
被稱為思緒
在一張看不見的臉頰上飄動
一抹云 漫過山脊爬行
每滴細小的水珠里 含著你
細小的驚呼 當(dāng)一剎那崩落如一道絕壁
俏立人生 朝哪兒看不是萬丈深淵
哪個定格不是背影 團結(jié)
巖石輪廓里你一千萬年的背影
什么不是這本書 朗誦一次
就啟程一次 山邊必是海邊
綠綠松針舔著你的指尖 不可能
更近了 新家里第一場詩歌節(jié)
水手們粼粼雀躍 每行海平線都寫著歸來
一
今夜 月亮照不出人臉
今夜 淮海路兩列燭臺滴淌水銀
芳香如曲徑 誘我們飄進
黑的門廳 身后 滿城多余的燈火
今夜 盛開的園子只供奉
一枚嫩蕊的朕 一粒卵子的朕
二
一瓣一瓣掰開的肉鮮到極點像祭祀
你的花萼溢滿香液
你的咽喉把床攪成漩渦
猛吸的夜色吸著一聲“啊”
不放 僅存在一夜的房間縱情嫵媚
縱情毀滅 含著的莖 臨幸
如虛無 搖曳的縫深陷進夏天的燙傷里
三
鬼魂
不停逸出不停掏空姓名的物質(zhì)
這首詩 一場蹂躪狂歡節(jié)
耽溺于雙目緊閉的花香多好啊
別停 天是不準(zhǔn)亮的
一
從御花園到高福里
一百米 隔著沒有的時間
子宮無限軟 分娩兩列梧桐樹
一輛中學(xué)自行車還停在迷失的路口上
從炎熱到炎熱 你的
身體為我裂開一次又一次
二
每次在今夜 一個肉做的虛無的室內(nèi)
每扇漆黑窗戶封存你的背影
母親 縱容我躺進兩個臂彎
逆著一條甬道摸索至這陣啼哭
弄堂口的鐵柵欄 心梗般切下
我是我自己的鬼魂
三
來到皆幻覺
一首詩把你的家偷換成我的
死之鄉(xiāng)音熱切喃喃
縱情沉溺的一百米
沒有盡頭 甚至沒有開始
再來 訣別的花朵決絕推開晨曦
陽光好,滿山的植物都在喧鬧,
尤其是欖仁和石楠,當(dāng)我走近它們,
看到了細密的花蕊在張嘴樂。
這一刻,我的心情也猶如被陽光點燃,
心花亂放。坐在遠觀大海的山頂,
我覺得我能從此處望到一千多里外的地方,
那里的蒼茫說明世界空闊,是精神
縱橫的場所——哈哈,夸張嗎?必須夸張。
誠如最近一部電視《九州牧云記》。
我告訴同行人,精神的九州放牧正在進行;
我把自己擱進《伊利亞特》,
做一次阿喀琉斯。也把自己放進《封神榜》,
目睹周王伐紂。至于鯤鵬之喻我已經(jīng)不談。
在這里,靈魂的輪回大于哲學(xué)。
我就像姜子牙,等待著萬物的意義上鉤。
這是不是妄想?妄想就妄想吧。
我妄想在短暫中發(fā)現(xiàn)永恒的秘密。就像某某
妄想不死。如果我說,在今天,在此刻,
我是那個從幾朵花蕊中看到了永恒的人,
我是那個從一片海中看到了偉大的人,
我的意思是:我正置身在自然的核心。
紅色蘆葦,一簇,插入花瓶。
點綴了桌子——轉(zhuǎn)著圈,你欣賞。
沒有注意它在褪色。發(fā)現(xiàn),
是第二天早晨的事——它已經(jīng)淺灰。
很奇怪不是?不過,仍然好看。
更楚楚動人。這是干枯的過程?
可能如此——思想蘆葦。這是誰說的?
鉆進你的大腦。帕斯卡爾,
或者莊子。從紅到灰,內(nèi)在的變化軌跡,
無從窺視只能猜測。生命的汁液
從有到無。消失靜靜地發(fā)生。真是神秘。
這就是離開,就是自然的意志——
你要生出悲憫心,自責(zé)自己的行為嗎?
當(dāng)它長在山上,它是自然之子。
現(xiàn)在不是了——玩物。人自戀的犧牲品
——無線上綱:自然美讓位人工美。
悲乎?不能深究。深究。只剩下
譴責(zé)——不如定格。轉(zhuǎn)瞬即失也是意義,
使你努力回憶它的昨天,柔荑、綽約,
好像是少女——不過,你仍然相信
它還在思想。它思想的內(nèi)容:拒絕。
……火星大沖,月亮改變顏色。
眺望者的心里掀起顏色變化——依靠
涂抹,天空從黑變藍。極夜的狂妄,
讓他看到不眠,是一種精神——
鳥侃侃而飛,花嘈嘈而長,水轟轟而瀉——
身體內(nèi)開音樂會。不是古爾德,不是杜芙蕾。
不是卡蓬特,也不是鮑勃·迪倫。
只是萬物齊鳴——真的是萬物——石頭、花朵,
禽獸,星辰,洶涌如爆
——混亂此刻——搞得想象長出翅膀,
長出眼睛,翱翔萬里,看見光的潮汐。猶如宇宙
在翻變天賬——再次渺小人類——
人生太短,認識都是幼稚。到達不了一顆白矮星,
只能猜測火星有一汪水。多么無用的猜測
——困,圍困——需要重新
認識什么是大事——性侵、造毒、主義、貿(mào)易,
很大嗎——但是大不過一顆恒星——那么安靜呢
——哦,安靜。安靜
的哲學(xué)帶來凝神——仇恨、對抗、咬牙切齒,
帶來的郁結(jié)不過是一種深病——病中理想,
高不過最高定理——當(dāng)火星再一次大沖
——當(dāng)火星再一次大沖。萬物仍然如斯。
父親在河里沉浮
岸邊的草叢中
我負責(zé)看管他的衣服、手表和鞋。
離死亡還有七年
他只是躺在河面上休息。
那個夏日的正午
那年夏天的每一天。
路上有挑著擔(dān)子的農(nóng)民走過
這之后就只有河水的聲音。
有一陣父親不見了
隨波逐流漂走了
空空的河面被陽光照得晃眼。
我想起他的話:
水面發(fā)燙,但水下很涼。
還有一次他一動不動
像一截剝了皮的木頭
隨著河水起伏。
岸邊放著他的衣服、手表和鞋。
沒有人經(jīng)過
我也已經(jīng)不在那里。
那些不知名的巨草長在湖邊的淺水里
船像云一樣飄在半空。
船上的孩子跳進水里站起來
就沒有那些草高了。
揮舞柴刀,砍樹一樣他們把草砍倒
拖上木船以前在水面上漂上一陣。
幾棵巨草就鋪滿了船艙
和仍然站在水里的草一樣綠。
夕陽無一例外,把船和草涂成了金色。
之后孩子們把柴刀和衣服扔上船去
開始在明晃晃的水里玩耍。
整整一個下午
直到有人踩到了石頭。
那股渾濁的紅色冒上來以后
天就突然黑了。
船上的青草失色,就像枯草一樣。
孩子們上船,索瑟著。
船像云影一樣漂過月下寬闊的湖面。
很多奇異的事發(fā)生在夜晚
玉米地里站著一個陌生人。
外公走過去,聽見落水的聲音
這之后玉米地里就只有玉米。
比人還要高的玉米
在月光下舞動無數(shù)條手臂。
外公看見的是一個鬼,還是一個賊?
大膽的外公一直走到小河邊
夏夜的水面上有一些動靜。
一條綠蛇纏住一只綠蛙
即使在朦朧中外公也能看清那綠色。
他是否覺得自己也是一個鬼?
——至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了。
親愛的鬼站在我家屋后的玉米地里
月色染白了他的衣服。
——遠眺埃及
游歷第一波斯帝國的某一天
希臘史學(xué)家希羅多德遠眺埃及
他看見打從法老美尼斯
改變了北部尼羅河的流向
一卷神奇的人間故事就已經(jīng)在大地上出現(xiàn)
但是,在美尼斯之后,在金字塔之前
埃及大地上前后生活過300多位國王,在底比斯
希羅多德親眼看見了341尊古代統(tǒng)治者的雕像
這個底比斯是古埃及的底比斯
被詩人荷馬稱為百門之都的老底比斯
也就是當(dāng)今埃及的盧克索,當(dāng)時
希羅多德還看見祭司們對著每一尊雕像說了一些話
在盧克索2500年前的圣殿里
大祭司告訴希羅多德,這300多尊雕像
鳥瞰著埃及,時間共有1134萬年之長。
當(dāng)然,那會兒神已經(jīng)變成人形住在地上了
希羅多德不知道的是,他離開后的第五百年
埃及圣殿里的抄寫員大祭司曼涅托
便在他的書中不厭其煩地羅列了埃及史前
各位國王的名字和他們統(tǒng)治的年代
今天算來,那個年代屬于史前
不過,現(xiàn)在我們都不在乎那時的神和人了
沒有考古證實,不符合我們現(xiàn)在的認知體系
就像在東方,農(nóng)歷里面還勉強記載的一些物事
已經(jīng)被公認為是神話
希羅多德明白,他的記載
就像我們把明天裝進另一個容器里
把它放在一個遙遠的空間
那里存放我們不能接近的問題
和我們遲早有一天最想要的神奇答案
如今,我們見多識廣,
精進而又務(wù)實,好玩的也多得玩不過來
為了省事,天堂我們可以把它叫成宇宙
希羅多德想必不得不同意
阿波羅的戰(zhàn)車,如果我們不愿意多想
也可以統(tǒng)一翻譯成飛碟
希羅多德想必也無話可說
看不見人在水邊,看不見人在山前
但是,水就在人身邊
山也在人眼前
在富士山下
想起了見過的金槍魚背
見過的金槍魚腹
在馬來亞,也曾有人喜歡過
海膽、鰻魚和單面煎蛋的舒服組合
水邊的人,山前的人
和這些自然界之美的實物
這些原教旨美味
構(gòu)成了畫面之外的延伸風(fēng)景
距離很遠,也很恰當(dāng)
畫中肯定有一些瑣碎的塵世中的腳印
從淡到濃,從清新到厚重
隱匿了人的一生
人的一生只有顏色
但人的一生絕不是因為只有顏色
那么,是什么攪亂了顏色的變化
難道是色彩的等級?
難道是線條中的階層?
其實,畫富士山
需要的只是米飯的溫度
需要那種足以讓米飯變成壽司的
不是你想要就有的那種冷熱
需要的只是人的體溫
不是某個階級的冷熱
不是某個孤獨的人的體溫
需要的只是人類的體溫
不必再往前追述了
這個作品也可以回到馬來亞
一座和人生無關(guān)的山
看上去只有一個季節(jié)的顏色
而顏色里一直有著太多的辛辣
一座和人生無關(guān)的山
可以被畫到極致
可以幻化出無窮層次的組合
可以有非常激烈的沉淪感
卻沒有一個小小的暗示
去暗示顏色的淡與濃或生與死之間的差別
那是因為,你如果明白了人生
就不想打擾一座山的整體感
如果一個女子要從容貌里升起,夢想長大后要飛往天上
那么,她肯定知道青春容易消逝,要在妙齡時留下照片和回憶
如果一個少年過早地看穿了自己,老是自由地進出年齡
那么,在他最茫然的視覺里就有無數(shù)細小的孔,透過時光
到成年時能看到恍若隔世的風(fēng)景,在往事的下面
透過星星明亮的小洞也只需冷冷地一瞥
就能哼出:那就是歲月
我曾經(jīng)用光頭喚醒了一代人的青春
駕著火車穿過針眼開過了無數(shù)后悔的車站
無言地在香氣里運輸著節(jié)奏,在花朵里鳴響著汽笛
所有的乘客都是我青春的淚滴,在座號上滴向遠方
現(xiàn)在,我看見,超過鴿子速度的鴿子,它就成了花鴿子
而穿過書頁看見前面的海水太藍,那海邊的少年
就將變成一個心黑的水手
如果海水慢慢起飛,升上了天空
那少年再次放棄自己就變成了海
如同我左手也放棄左手而緊緊握住了魂魄
如果天空被視野注視得折疊起來
新月被風(fēng)吹彎,裝訂著平行的海浪
魚也冷酷地放棄自己,形成了海洋的核
如果魚也只好放棄鰓,地球就如同巨大的鯨魚
停泊在我最浪漫的夢境旁邊
廣告氣球掛在云的唐破風(fēng)邊緣
游客從金閣寺乘車往銀閣寺
204路上遭逢一個京都日本詞
——中華思想——其意上海人
最能夠闡釋
廟宇和神社過剩
巴巴多斯小伙子瞠目于國寶展
啥都沒得看。跟他一樣赤裸著
臂膀,在加勒比海域,他父親
?是否曾搶劫一隊金槍魚釣船
此時他又上金槍魚料理屋練了
小內(nèi)返,以初學(xué)的柔道,到
點評網(wǎng)吐槽果然是黑店!厚子
或敦子故打伊媽撕~~,鞠躬
掬起一地碟子和杯子
上海人路過
連詩,去去年今日此門中,一間
供奉人形的茶室——煮字開催中
滾沸陶釜中半粗的豆腐,一小片
飛旋,抽象其間的尺度量不盡
天馬的步武;人的親潮和黑潮之
新干線,再加上阪急、小急乃至
宅急便,扭緊了時鐘漩渦的發(fā)條
風(fēng)暴眼中心更憋著內(nèi)急,碎步于
花見小路的歌舞伎扮演者,扮演
任你照相的任何風(fēng)雅。歌仙們
湊成了三十六佳句,急降型口音
廁所里舒緩——舒緩地按鍵,啟
動……水流激沖的那種加速度
海島女民兵匍匐前進……在弄堂正午
在過街樓下收窄的陰影里。竹涼榻上
瞌睡被殲滅,礦石機繼續(xù)作為炫耀
從云天接收來自云絮的男中音絮叨
要到下一回小說連播,微型發(fā)報機
才會驚現(xiàn)于劉阿太那條蹊蹺的斷腿
要到下一個暑假,京劇的梵婀玲
才會奏弄西皮流水,才會用一串串
朝天邊空翻的怒濤斤斗,演繹同一個
反特故事;又要再過一個學(xué)期,西區(qū)
一枝花,轉(zhuǎn)行的刀馬旦(你有意繞道
好趨近她家凸窗前張看)才去下生活
才曬黑自己,彩色電影里扮成了海霞
沿著另一條別樣的岸線,你得以見識
依稀記憶里未曾想象的諸多事物
用炸平的山,拆掉的祖屋,用荒墳
墓碑,甚至用電閃雷鳴夜疾沖出軌的
悶罐火車,填實的大陸被推得更遠
島嶼拼接島嶼,為造新夢吞噬舊風(fēng)景
攀上望海樓,滄桑史就奔來你眼底
穿過娘娘廟守護的巖洞(仿佛去踏響
孩童時光的弄堂陰影)你卻并不能
返回當(dāng)年,或步入遺世忘機的洞天
如此你來到她們的紀(jì)念館,駐足細察
擺拍照片里她們放哨,灌木叢中埋伏
半跪于礁石練習(xí)瞄準(zhǔn),架炮,打飛機
颯爽英姿的美學(xué)之余,她們也織網(wǎng)
波光粼粼間也因搖籃曲柔媚著眉眼
——你想起她們盡管隨照片一并褪色
漸漸泛黃,模糊黯淡,莫須有的刺點
倒反而突顯……尤其當(dāng)你告別了她們
堤壩側(cè)邊,又路遇少女們武裝學(xué)擒拿
從宏大旅館的此窗望出去,你知道
應(yīng)有盡有:游客們一個個棄船登岸
告別寡淡的波羅的海,海鷗臨死前
數(shù)了數(shù)目力所及的海豹;馬車遲疑
如浮云半空中緩慢地變形,在那群
生動的人類中間,避讓著目光板直
或譏誚的打量。你知道,你迎向了
對岸盡頭彼得堡一聲迷惑的詠嘆
他剛剛寫下“我坐在窗前”,轉(zhuǎn)眼
被拋,被載入晃悠的熱氣球拖曳的
宇宙艙(警覺于風(fēng)向),無人否認
這不是玩笑,這并非玩具;有一天
然而,他恰好如同你——特意來看
露天集市,看俄耳浦斯造型,邁進
音樂廳藍色的陰影。你聽他(他聽
你)“說命運在玩著不計分的游戲”
那么他之前也去過賭場?只是當(dāng)他
站到你跟前,已洗手不干,已一擲
骰子,倒向塵埃或奔來奔去,挾著
詞典,“說森林只是樹的一部分”
……此時出現(xiàn)了第三個詩人,背向
更多的詩人,一次又一次彈奏海頓
要么圣桑的左手練習(xí)曲——失敗地
花整整兩個月,沉思一首瑞典俳句
當(dāng)你逛遍了酒店和酒吧,博物館和
咖啡館,月光男孩,水晶玻璃塔
再往高處,到斜坡之上的寓所造訪
你會想象,曾有過一位傳奇造訪者
懸河之口吐一艘方舟,被劫持的詞
依賴、感激,感激又熱愛,去充當(dāng)
關(guān)鍵詞,憑苦難的資格把世界挽救
而偏癱的詩人回以足夠深邃的簡潔
打開落地窗俯瞰風(fēng)景:請注目白夜
很快就會落滿了雪,就厭倦所有
帶來詞的人。圖冊在燈下展開空頁
空頁呈現(xiàn)的蹄跡,是語言?不是詞
龍的故鄉(xiāng),但舍身崖更陡峭
你不妨再次嘗試一下變形記。
這里具備仙境不是陷阱的所有條件,
為了方便可能的跨越,它甚至真的
為我們在峭壁上搭了一座仙橋。
過度的遮掩已失去理由,
弦外之音居然來自松濤陣陣,
但真想放松的話,一切暗示
都不如你早已在內(nèi)心中放下了
對付歷史之惡的所有竅門。
青翠滿眼,參天的古松生動
最風(fēng)光的景致居然在龍脊上。
鬼斧的痕跡難免刻意,還是飄浮的
霧靄暴露了更多時間的軟肋。
紅腹錦雞閃過時,鶴立就很姿態(tài),
即便你我已習(xí)慣于對著面具
聲稱我們更愿意是普通人。
此處,把靈魂交給空曠的
可預(yù)見的最大的后果,也不過就是
我們已沒必要膚淺到否認
我們的脊背上曾長出過羽毛。
生命的感覺是相通的,所以聽到
丹頂鶴的聲音,夕陽也會加入飛翔。
——贈谷禾
2018年8月9日
峻嶺的樂趣。自由的呼吸
急促我們在如雨的汗流中終于把握到
只有把面具扔進萬丈深淵
才能減輕的那種重量。
在牛糞和蝴蝶之間,
青青野草犀利于我們試圖
用多舛的命運來模糊人性的弱點時
有東西就像螞蟻一樣。
角度不同,悠悠才更恰當(dāng)于
白云像一次純潔的提拔。山路上,
陣雨密集一個洗禮;我們仿佛都還有機會
不辜負我們依然是生命的對象。
接近頂峰時,夏季的山風(fēng)
猛烈如世界已不再低落于
你我偶爾也會弄錯萬物的影子。
又一次,最好的時光是由盤旋的鷹隼調(diào)慢的。
——贈李寂蕩
2018年8月13日
尚未抵達,還沒從眼窩里
揉出親愛的異物時,
傳說中的,隨處可見
駱駝骸骨的,作為危機
傳來遞去的,沙漠是人類的陰影,
是僅次于地獄的負面消息;
從邊陲開始擴散,直到
你的心跳縮影為警鐘的回音。
任何時候,都適合遠眺;
但其實,只有巨大的風(fēng)景
才會脫下如此巨大的面具——
剛剛吞噬過水草
豐美的綠洲,但痕跡卻只剩下
荒涼對蒼涼的占有欲。
威脅時刻都在,而危險
卻如此依賴個人的判斷,
就好像你已錯過只身深入到
它的腹地的最佳年齡。
看上去有點像末日之戰(zhàn)
突然僵硬在永恒之美的斡旋中;
否則落日怎么會妖冶得
就如同奇跡,絕不可能會有
其他的烙印。一旦抵達,
哪怕半小時的解脫
仍不足以蒸發(fā)苦悶的象征,
人還是會樂于輸給肉體的俘虜;
一次有效的抵達,意味著
沙丘的起伏已無關(guān)風(fēng)云變化。
相對于我們已準(zhǔn)備好的雀躍,
這無邊的瀚海,更像是
沒有后臺的舞臺;輪番出場時,
死亡摸過時間的底牌,
時間也以同樣的手勁
摸過你我的底牌。再回到
世界的陰影如何用于
絕對的啟示,心靈的純粹
在干燥到如此干凈的沙漠面前
仿佛遇到了我們在別的地方
不可能遇到的一個謎底。
2018年8月27日
最美的旋律是雨點擊打
正在枯萎的事物
一切濃淡恰到好處
時間流速得以觀測
秋天風(fēng)大
幻聽讓我筋疲力盡
而樹影,仍在湖面涂抹
勝過所有丹青妙手
還有暮云低垂
令淤泥和寺頂融為一體
萬事萬物體內(nèi)戒律如此沁涼
不容我們滾燙的淚水涌出
世間偉大的藝術(shù)早已完成
寫作的恥辱為何仍循環(huán)不息……
在旋轉(zhuǎn)的光束上,在他們的舞步里
從我腦中一閃而去的是些什么
是我們久居的語言的宮殿?還是
別的什么,我記得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句子
我記得舊時的箜篌。年輕時
也曾以邀舞之名獲得一兩次倉促的性愛
而我至今不會跳舞,不會唱歌
我知道她們多么需要這樣的瞬間
她們的美貌需要恒定的讀者,她們的舞步
需要與之契合的緘默——
而此刻。除了記憶
除了勃拉姆斯像扎入眼球的粗大砂粒
還有一些別的什么?
不,不。什么都沒有了
在這個唱和聽已經(jīng)割裂的時代
只有聽,還依然需要一顆仁心
我多么喜歡這聽的緘默
香樟樹下,我遠古的舌頭只用來告別
自古的燕子仿佛是
同一只。在自身劃下的
線條中她們轉(zhuǎn)瞬即逝
那些線條消失
卻并不渙散
正如我們所失去的
在杳不可知的某處
也依然滾燙而完整
檐下她搬來的春泥
閃著失傳金屬光澤
當(dāng)燕子在
凌亂的線條中訴說
我們也在訴說,但彼此都
無力將這訴說
送入對方心里
我想起深夜書架上那無盡的
名字。一個個
正因孤立無援
才又如此密集
在那些書中,燕子哭過嗎
多年前我也曾
這樣問過你
而哭聲,曾塑造了我們
唯一的奇跡是身逢盛世
尚能恪守亂世之心
唯一的獎賞是
你還能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盡管是舊夢重溫
長夜漫漫,肉體積攢的溫暖
在不經(jīng)意間傳遞
唯一的遺憾是,再也不能像戀人
那樣盲目而混亂地生活
只能屈從于命運的蠻力
各自撕扯自己
再將這些生活的碎片拼湊成
一床百衲被
唯一的安慰是我們
并非天天活在霧霾中
太陽總會出來
像久別重逢的孩子
而我們被時光易容過的臉
變化再大,依然保留了
羞怯,和憐惜
一般來說,樹有多高
它的根須就有多長
有時候你無法想象
落日在離開你之后變成了
誰臉上的朝陽
地平線由遠及近
黑暗中的事物越復(fù)雜越集中
父親挖的樹蔸歪靠在樹坑旁
斬斷的根須仍然在抽搐
南瓜長大了就會找一個地方蹲下來
靜靜地孵它的瓤
我也是這樣
在把田埂走穿之后就坐在半山腰上
新堆與舊墳在我身后起伏
巖子河在不遠處閃光
更近的地方是一些無名的草木
熱浪翻涌,蟲豸也厭倦了鳴叫
沒有什么真正的滄桑
只有該熟的熟了該死的死了
活在我眼中的填滿了我內(nèi)心的空洞
古老的驛道上飛揚著四月的柳絮
與悲情。歲月陷落,光陰飛散,飛絮撒播
昨日的衰朽化為今晨的鵝黃
盛大的四月,碾過古老鄉(xiāng)野的四月
誰坐在荒草無涯的岸邊
無所事事,若有所思
這一刻,我與一只故鄉(xiāng)的飛蛾相遇
它青草上的翻飛讓我視線搖晃
一只蠶奮力在桑樹上爬行,它有
讓人憐憫的肉身,和令人體恤的渺小
如是婦人之仁讓我看到遠處的塵土
以及塵土中那些前朝車隊的華蓋
……哦,無邊的四月,這干燥的
唯有眼眶略帶些濕潤的四月
乘著黃鸝的翅膀,仿佛一個春夢
一襲日漸輕薄的皮膚
慫恿著年少村婦思緒的慌亂
一匹蠶絲織就的新衣
一闋慢詞,一支鄉(xiāng)曲,如一陣傷風(fēng)
開始在荒野出沒,在小兒口中傳遞
高速路的途中突然起了大火
行人一片驚懼,鳴笛聲
和人群的嘁喳聲讓他疑慮:行
還是不行?不行也已沒有退路
插翅難飛,他只能硬著頭皮魚貫過去
大火仿佛越來越烈,煙霧越來越濃
空氣中有嗆人的氣味
車子在顫抖,就像傳遞著燙傷的恐懼
現(xiàn)場就在前方,車里的人仿佛
在看一場大片,有人伸出了頭
有人停下來張望,仿佛在等待一場
末日的災(zāi)難,星球之戰(zhàn)或者外星人的入侵
或者等待目擊那慘烈的現(xiàn)場
但當(dāng)他最終駛近,才大失所望地
知道這濃烈的煙霧,不過是來自一場
冬日路邊漫無目的的野火……
我手捧這一個花環(huán),白黃相間的花枝
開在冰冷的金屬圈上。我手捧著這冰冷
如握著他漸涼的手臂,直到漸漸麻木
這是一年中的第幾次?第幾次
見證人世的洗禮?第幾次生死課上的練習(xí)?
他的雙手,曾經(jīng)書寫,勞作,爭斗
歷經(jīng)人世的愛恨情仇,亦曾經(jīng)扶老攜幼
或者蠅營狗茍,如今都只剩了空空
安臥在同樣安靜的身體兩側(cè):他那
走過萬水千山的雙腿,自然地并攏
呈現(xiàn)出最規(guī)整的立正姿勢。但它的腳
再也不會行走在大地,而是怯怯地懸空著
盡管換了一雙新鞋,也無法掩飾它們的
僵硬。他再也不會從睡夢中坐起,關(guān)掉
這低回盤旋的哀樂,再也不會點一支煙
噴出愜意的煙霧。不會雙手接過這花
聞一聞新鮮撲鼻的香氣,不會一邊看座
一邊笑著對我說,唉,太客氣了
謝謝你,老朋友,我的兄弟……
我記得那是在1999年
20世紀(jì)最后一年
旅美女詩人馬蘭
與其美國丈夫
一位耶魯教授
訪問長安
在小雁塔
香雪海茶館
我們有過一次歡聚
教授中國文學(xué)的
耶魯教授的一個觀點
讓我眼前一亮
心有同感
又思考多年——
他說:“在五四時代
為什么留日這一支文學(xué)家
是最厲害的?”
今天,我終于來到了日本
帶著這個問題
穿行在本州島的山海之間
讓我再想想
讓我多想想
而不急于給出答案
在這里
究竟是什么
讓他們成為
埋頭苦干的人
拼命硬干的人
舍身求法的人
為民請命的人
成為現(xiàn)代中國的脊梁
我已經(jīng)寫過
對面那座樓的那戶人家
親愛的讀者
還記得嗎
那家有個白色十字架
被我寫成家庭小教堂
剛才
我發(fā)現(xiàn)里面有動靜
舉起望遠鏡
仔細觀察了一番
兩個娃娃在蹦跶
十字架變成了稻草人
全身打石膏纏紗布的
白色稻草人
每個人
都想想看
這個生動
漂亮的意象
是誰教給你的
他很了不起
是的
人不能學(xué)
老熊掰玉米
一邊掰一邊丟
但把所有的玉米
全都帶走
又不可能
所以人生的智慧
不在于不丟
而在于不丟什么
愚以半生經(jīng)驗
覺得以下東西
絕不可成
丟棄的玉米——
祖國、民族、故鄉(xiāng)、家園
親人、摯愛、至交、事業(yè)
正午之前
黑狗從草地上跑過
喬治在收拾窗下的花卉
他的太太坐在樹下的靠背椅上
臉頰一陣灼熱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射來
草地忽明忽暗
是浮云經(jīng)過的時刻
除草機的馬達聲
無端驚醒本地的精靈
不該寫久未寫出的詩
和當(dāng)?shù)赜嘘P(guān)的詩
而是要側(cè)耳傾聽
萬里之外
鐵器碎裂的聲音
用坐標(biāo)紙寫信
給自己寫信
給火焰寫信
給宇航員寫信
給不會回信的人寫信
他們不說噪音 而關(guān)注寂靜
不聽驚雷 而只聞細雨
不問器官 只關(guān)心草木
不問生死 只專注僧侶
不問礦物 只關(guān)心哲學(xué)
為什么沒有完成?
為什么要完成?
錯誤的不是城市 也不是國家
僅僅是暮色的峽谷
僅僅是夏末的塵埃
僅僅是被揮霍的天賦
父親,親愛的彼岸
黑色的暴雪開始啟航
盧瓦河谷的酒
還有第十二夜的鄰邦
時間也有灰白的頭發(fā)
海岸上的迷霧涌進燈塔
我看見了看不見的光芒,聽見了
聽不見的黑暗
此岸或更悲傷,我這正午的孤兒
也有灼熱閃亮的羽毛
也會像傷心的姐妹一樣
用風(fēng)去挽起你的頭發(fā)
一
多年前,祖母綠在貓的眼睛里,
少女的腰肢在裁縫的剪刀里,
熬中藥的炭火躲躲閃閃,
幾只蝴蝶搬運著午后的陰影。
迎來送往的館驛河頭,
為地方官鋪展著玫瑰晚霞。
多年前,形容詞一抬頭,
就可以望見飛英塔;
被白云包裹的湖州城,
熱鬧著一條衣裳街。
英俊的臉龐是雨后的糕點,
落花催眠的是這條街的柔軟。
二
絲綢之路的每一個起點
都產(chǎn)自衣裳街。
每天早晨,當(dāng)白晝之光叫醒屋頂,
商鋪的匾額散發(fā)出墨香,
老板娘紅撲撲的情緒開始豐腴,
她永遠是柳花桂雨的枕邊人。
也許,火車,這世襲的蟒蛇,
鳴響汽笛,運來人和事。
也許,她該與新舊兩個時代同時聯(lián)姻,
把年青的風(fēng)扶上白帆。
也許,趙孟頫只是一株桂花樹,
停泊在枝繁葉茂中央,
聽青石板傳遞篤篤的回響。
幼小而潮濕,是衣裳街的前生;
它曾踮著魚米之鄉(xiāng)的腳尖親吻了天上的事物,
我的嘴唇,保留了太多的因果關(guān)系:
因為春天了,所以我錯了;
因為身邊有人,所以安靜了。
一
那些天,
幾乎是非法的,
孤獨得沒有社會。
隨時可以潦草地提起旅行箱,
把站牌一塊塊扔在身后,
像一個零,不需要目的地。
聽見雨水垂青額頭的聲音,
聽到桂花樹的咳嗽,
便哭了。
赤腳踩著淚水的滋味,
只有疼痛才懂得,
它的成分包括:玫瑰、沒藥和龍涎香。
二
水光在擦洗西湖的銀盤;
垂柳撩開豹的眼簾:
動物園散發(fā)出江南睡蓮的氣息。
我呆呆地看著月亮,
把唯一的餡:中秋,
裹在里面。
人人都能品嘗到
對家和鄉(xiāng)土的摯愛;
其實,這種情緒與蟈蟈并無太多差異,
當(dāng)它金屬絲般纏繞城墻廢墟,
無理由地吵鬧,
它的血緣信仰也僅僅是渴求圓滿。
一
很快,我將蜿蜒,
在山道上,
用蟹黃加速涂抹銀杏葉片,
把朝露釘滿十里長廊;
不管壞脾氣新伐了多少樹枝,
做成小板凳,
放入暖陽;
也不管無數(shù)顫抖的少女,
在金礦里,
下落不明;
我想要漫無邊際的飄,
旋轉(zhuǎn)和疑惑。
二
那雨中的野豬,
那休耕時節(jié)的紅燒肉,
那溪水嘩嘩流淌的胃口。
我寂寂地雕刻
滲出汁液的旅店;
我的賬單:
一條睡眼惺忪的白床單,
一具可有可無的裸體。
已經(jīng),秋收了,
結(jié)束生長了,
鐮刀懶得起義,
憂郁僅剩柔軟;
只有鴨掌和扇形的事物輕聲細語:
我喜歡,我喜歡提鞋的影子。
從草叢里探出頭來
像一首充滿殺機的詩,這是它的時候
鋒利的詞已在身體里全部醒來
迂回行進,用一連串的錯誤
創(chuàng)造驚悚的曲線之美
永遠不正確,正是它的天賦
我們與造物之間的緊張
創(chuàng)造了自由、黑暗的它?
或者,物種必定自帶神秘的道路?
它移動,像是在復(fù)印自己
從一個環(huán)節(jié)中拉出無限的環(huán)節(jié)
啊,那每節(jié)的停頓,那每節(jié)之間的深淵
春色在這座山上已經(jīng)過度
春色在移動的小火車上已經(jīng)過度
而我們,并不是它挑中的乘客
所以,草叢中必定有我們忽略的鐵軌
書架上必定有我們忽略的草叢
年齡中必定有我們忽略的車站
枝條的弧線,河流的緩緩轉(zhuǎn)彎
宿命用自己的語法和寫作技巧
不斷創(chuàng)造我們一生中的傾斜
在眾多的朗誦中,只有極少數(shù)
有著那威脅性的嘶嘶聲、后退的山坡
草叢中突然的移動
我們寫作的時候
是什么,在經(jīng)過我們?
我們活著的時候
是什么,在經(jīng)過我們?
一個時代枯萎了,或許
不是枯萎,只是經(jīng)過了我們
宇宙中那永恒的電流
有時以屈原之名,有時以李白之名
這個被選中的下午,這些
被電流選中的書寫之手
沿著臺階徐徐而上
他們都是他沒見到的來者
毫無準(zhǔn)備的,整個塵世
突然懸掛在他手腕上
禪房微微顫動了一下
那些從墨,從漆黑的空虛中
提起來的筆劃
那些不甘心的骨頭
終究要被重新按回紙上
愛過它們的人
早已渡過了銀河
而我們?nèi)耘f滯留此間
他寫啊寫啊,走失百年的羊
一只又一只
跌跌撞撞地回來
一刀宣紙
可作漢字隔世的羊圈?
同樣在滯留中
墨的孤獨
擁抱著紙的孤獨
而我們的孤獨各自不同
他放下筆
低下來的天空觸及遠山
此刻之外,人間恍若茫茫留白
在阿連特茹
看見這匹馬,高貴,強健
白色的鬃毛,像它的本性那么純凈
它靜靜吃著青草
不時抬起蹄子,或用尾巴驅(qū)趕馬蠅
簡單,純粹,完美的造物
明亮的眼睛里沒有摻雜一絲雜質(zhì)
除了吃草和奔跑
它并不思索如何過得更好
我心生柔情,輕輕撫摸它的皮毛
在我孤獨的內(nèi)心,在這易變的塵世
喜歡一頭畜生
比喜歡一個人更加容易
從白色的被單中,你向我伸出一只手
它修長,枯干,涂著蔻丹的指甲
像梅花,把冬天的樹枝照耀
這些指甲,這些花,你一次次剪掉
又讓它們一次次怒放
它們,位于你生活和身體的邊緣
但總是這么潔凈,這么鮮艷
哪怕在這所
和國家一樣混亂的國家醫(yī)院
抓住你的手,感到褐色的血管隆起
血液蠕動,從紅色的指尖折返
記得你在書中寫道,在死亡的肉體中
指甲是最后腐爛的物質(zhì)
螢火蟲是革命者,它們以暴力的形式
吃掉其它蟲類,獲取了自身
然后廉潔地啜飲露水,積攢光明
只為在七天之內(nèi)
點燃自己的生命,照亮人間
但陽光多么明媚,我們沒有看到螢火蟲
或許它們正躲在暗處,準(zhǔn)備著地下革命
等待我們夜晚來此接頭,但蚊子肯定特多
而白天,蒼蠅也不少,把我們的頭顱
當(dāng)成小小寰球,嗡嗡叫
大詩人另有雕蟲小技。一手寫詩
一手竟抓住了蒼蠅。而另一位新婚詩人
不再朗誦:今夜我請你睡覺!年輕的老板娘
停止夸耀自家的咖啡,把端來的拿鐵
命名為“像艷遇一樣憂傷”
——贈樊星
1
飛機帶我們穿越兩個季節(jié)
只用了半天,確實,半邊天
不過是衛(wèi)星地圖上瀟灑的拋物線
兩部電影,一頓飯,一本薄書
你就置身此地,武裝成一名過客
品味建筑物、櫥窗和霓虹燈
空氣、植被以及行人著裝
只能如此淺顯嗎?你笑自己
處處生出分別心,卻避不開好奇
深陷在車座里,你確認此地的重力
仿佛要你抻開神恩的虛線
你虛心搜尋樓檐上陌生的單詞
孤獨的賭場坐落在郊外,燈影
閃爍著誘惑,你幾乎誤認它為目的地
車輛稀疏,周邊植物茂盛
只消一個念頭,地球就翻了個身
傍晚降落,你的睡眠無端延長,有了深度
2
在柯廷大學(xué)。清早的安靜。
一行人聚在會議室外,推銷各自的專業(yè)
窗外的綠植和鷗鳥扮演主人
輕踩著步子,身形高大的殖民者
諳熟此地的習(xí)俗:族群間的緊張感
在開幕演講中被釋放和緩解
而原住民的問候語像是來自外星球
你想起幾分鐘前和一位衣冠楚楚的教授
談?wù)摰腗ad Max系列:“你更喜歡哪一部?”
褪下風(fēng)格強烈的外套,看各種元素調(diào)度
歷史與科幻巧妙相逢并嫁接
在地球的另一半,地理只是隱喻
聚合觀念,碰撞思想,如宇宙大爆炸
一瞬間,你有理由相信一切皆變
而萬變又不離其宗,像翅膀滑動時
帶出風(fēng)聲。多么明媚的陽光
空氣中潔凈的運行,地方性,對比度
以及共情感,全球化使話題統(tǒng)一
沉默約等于默契,而詩歌
正徒勞地出演古老的角色,披一件花格罩衫
穿行于茶歇的人群,朝你擠眉弄眼
3
當(dāng)天,一行人奔赴瑪格麗特河
沿途,我們的譯者盡心盡職
她要把風(fēng)景譯成可降解的漢語
農(nóng)莊與農(nóng)村的景觀學(xué),雜草是培植的在地性
一些路牌因原住民族綿長的發(fā)音
而具備了入選吉尼斯紀(jì)錄的資格
茂盛的草野,點綴著刺目的白色死樹
在急速的車窗外為好奇心布展
有了差異才會有記憶,勾起希望
但就連袋鼠也不給面子,勾兌聯(lián)想
看到與看不到轉(zhuǎn)譯成了幸不幸運
但你尋思,適當(dāng)?shù)木嚯x陡增神秘
重點并不是取得另一語言中的解釋
通俗化也不一定對稱于通俗
你想把它們再翻譯回去,用本地的嗓音
你只信任那不得不被寫下的
你只尋找曾經(jīng)熟悉的和被夢想更改過的
你只期待詞語與詞語的對接
目光和目光相互打磨,淬煉共鳴的鉆石
4
以產(chǎn)酒聞名,瑪格麗特河區(qū)域
地處澳洲西南,三面臨海
印度洋就在近側(cè),當(dāng)你眺望這片汪洋
想象它遠接大西洋和太平洋
這星球的主色與頭頂?shù)纳n穹輝映
運行的水,運轉(zhuǎn)的星
也運送詞語、聲帶和文學(xué)
此刻,原住民語、英語和漢語
回歸最初的節(jié)奏,成了“哼唷派”
當(dāng)故事被打回原形,詩卻能
搖身一變,或多變,書寫的人、歌者
以及好逞口舌之能的批評家
在規(guī)定好的議題序列下亮出貨品
如同跳蚤市場上的行家里手
但“功夫在詩外”,也在室外、事外、市外
和世外,沒錯兒!不如端起酒杯
暫忘情于這座巨大的花園,至夜深
便可在南半球望星空,顛倒鏡像
尋找銀河與北斗的位置
趁著酒興,迷走瑪格麗特河谷
因而悟到宇宙內(nèi)部的相對性
相比于迷宮,再沒有比星空更貼切的
智力訓(xùn)練。心與心本不存在距離
正如萬物歸順于同一種引力
哪怕只是不同片刻的敬畏
也將我們聚集于共同的緘默
星空何其廣袤,而它們?nèi)绾伟l(fā)光
遞給我們許諾,那無限的等式
草木循環(huán),靈魂向著永恒抻開觸角
足音回響著,在夜的大地上,生命共振
注:澳大利亞柯廷大學(xué)(Curtin University)位于西澳的珀斯市(Perth),在珀斯市南280公里著名的瑪格麗特河(Margaret River)區(qū)域設(shè)有分校區(qū)。2015年8月13-15日,中澳寫作中心在柯廷大學(xué)成立,并在瑪格麗特河谷校區(qū)舉行了第一回中澳作家對話。
仿佛生猛的暗夜隨時迫降
陰天,群山肅穆,車流稀松
國道宛如緩滯的冰河
導(dǎo)航規(guī)定了車速,那節(jié)奏
似也貼合了憑吊的心境
我們還能分心討論蜀道難
想當(dāng)年,車輪下的平坦
很可能是山腰的凹凸
瞧這隧道,縱然不長,也曾堪比
天塹!路邊的羌寨,有祖先
名為孟獲,他多么驍勇
仍然逃不出丞相謀略的掌心
我們相互傳送旅游信息
仿佛頭腦里內(nèi)置了導(dǎo)游手冊
和歷史演義,事后略查
才知道七擒七縱的事發(fā)地
離這里還有幾千里!在虛構(gòu)中
虛構(gòu)著,只為規(guī)避目的地
那讓我們的內(nèi)心無法熨帖的一幕
縱使網(wǎng)絡(luò)上有過圖片,詩篇中
一摞摞曖昧的抒情,也難跟現(xiàn)實對號
一座被震垮的縣城,唯一的遺址
當(dāng)我們深入?yún)⒂^的人群
驚愕地發(fā)現(xiàn),沒有影子,正是我們
從地底掙扎而出,打量
自身的塵土與血污,十年了,不及
逃出的一聲聲呼喊正追撲過來
我們幾乎被釘在了原地
如同那些沒有被捋平的樹木與建筑
被展示了三千多個日夜
我們一直在此,在朽腐中
忍受著被忘卻的紀(jì)念,想象你
正從我們體內(nèi)升起,用明澈
罩住周遭傾斜的喧嘩,你不斷
抵近,一盞沉默的探照燈
繼續(xù)在這沒有松蔭的赤裸里搜尋
你又如飛碟般在天邊斜飛
帶來外太空的撫慰,更科學(xué)也更虛幻
但當(dāng)你迫近,你仍是古中國的模樣
盲目中,你圓圓的屏幕上
吳剛?cè)匀辉阡彉洌隙鸢寻没?/p>
熬成湯,布施給幸存者
而那只搗藥的兔子并不叫彼得
他滑下月光的梯子,竄進路邊的草叢
要在這里繁衍他無敵的家族
來不得天上仙女的婀娜
也沒有城里時髦姑娘漂亮
粗布連衣裙 真誠的微笑
和公平秤的足斤足兩
是我在郊區(qū)早市的全副武裝
五顏六色的憧憬也曾開滿花季
九月霜降父親肺癌的一紙報告單
將弟弟加速度的青春期劃傷
在云里掙扎三天太陽終于露出笑臉
我和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在火焰中
一起學(xué)會了遺忘
想把屋前的小園擺上菜攤
讓頂花帶刺沾著泥土的果實們
帶著鮮嫩的綠色問候
走進顧客的菜籃和目光
賣菜就是做人一點兒不能摻假
這樣在家的媽媽才不會心慌
車里的菜轉(zhuǎn)瞬賣完
一只喜鵲棲在路邊的榆樹上
我發(fā)現(xiàn)老榆樹朝陽那面光影閃爍
背陰這邊同樣滿眼蔥蘢
只要在樹上生長
哪兒都能成為枝條最好的方向
平凡如校門前的榆樹
普通像他老家屋后的田埂
除了“老頭兒”沒有名字
只有校園知曉他的年齡
每天隨孤獨的陽光出出進進
按時把學(xué)校的秩序叫醒
那天 夜里他靜靜地死了
死時只有馬蹄表陪著他的夢
清晨的操場上第一次
喑啞了音樂與笑聲
幾個取笑過他瘸狼的淘小子
也同別人一起沉默在窗下
仔細傾聽屋內(nèi)的動靜
希望再響起以往聽?wèi)T的鈴聲
再看見以往看厭的佝僂身影
那天 沉睡的城郊校園
被一個平凡的話題驚醒
短脖子的春天還沒打一聲唿哨
就讓北飛的雁陣叼走了
窗外貧血的丁香
咋一下成了病房的顏色
爸 趁著日頭還在樹梢上沒被咳落
我扶你起來坐會兒吧
把郁壓住的氣吐出去
總比憋著要舒服一些
再說 咱也好嘮嘮嗑
房前丟了又回來的黃狗
屋后已經(jīng)返青的麥子
爺爺打開的褪色的書
還有村外那條回不去的小河
今兒不說城里的樓了
不就是房子上頭還是房子嗎
遠看就像一堆火柴盒
年輕人還得每天進出哪
也別管小區(qū)里的老教授
斯斯文文地繞彎子
老家谷子地里橙黃的年成
市場里擠喳喳的腦袋
精明到燈泡兒也照不真切
更甭怕腳下的布鞋弄臟屋子
小河爛泥里開白花
文化人不抽煙
心肺說不定還是黑色
爸 你說八十歲
是不是就像咱屯子里的老牛車
那上面可站過餓得發(fā)昏的中午啊
那天 你牽著我雙手的驚嚇
我牽著高粱一樣淳樸的姐姐
既然六月的風(fēng)
也不能幫你清清喉嚨
咳嗽 還是咳嗽
沙曼街的灰塵
正在把臺安縣的影子埋沒
夜深了 爸
你太累了 就好好歇歇
新雪過后,空氣像
剛剛清洗過的水族箱
一只麻雀在那最柔嫩的枝條上
來回跳躍,想起你身上最敏感的
那根弦,也曾被我奏響
當(dāng)鳥兒的翅膀滑過雪線
純潔的弧度如同你的肉體
我感到內(nèi)心的混蛋又回來了
像一只灰鼠,膽怯又猥瑣
沮喪就這樣突然將我撲倒
像一個熱情的熊抱
啊,這一瘸一拐的日子
這一瘸一拐,這日子
一個人內(nèi)心秩序的混亂
意味著有一場爭吵要發(fā)生
此時,何妨將心愛者邀請入夢
在下午三四點鐘的
陽光里
這物候的冬季,人生的盛年
雪與黑暗交相裝飾的夢境
光禿禿的幼林掛著一盞朝陽的燈籠
低矮的屋頂上升起一縷青煙
這哀歌般的人世啊,這躊躇的時刻
那些和著艱辛的美歲月哪去了
那青春的國也已遠離
我們聚于此虛無繁華之地
進行著無主的酒宴
一個暴怒的父親環(huán)伺在側(cè)
父親造屋于塵世,幾次三番
留在地上的產(chǎn)業(yè)
無非是一堆瓦礫
遷徙的鳥群在空中
互致問候,交相分離
要確信自己活著,活在這
永恒的告別中
然后打開家門
像一個未獲邀請的詞
獨自上路
動物們因無思而存在于世界中
人類因思而被拒于世界的門外
我想生活在眾物中,作為一個物
和眾物一起投入到世界中
作為一個冒險者,投入一種危險的
敞開中,在無遮的命運下佇立
作為一個死者,大地上的榮耀居民
躺在山河的衣褶里,在耳聾般的寂靜中
看著天空的鳥群,做著從容的遷徙
并用一個緘默的焦唇,在內(nèi)心歌唱
她的呼吸停留在枯萎的樹枝上
低處的未知,黑暗之聲稠密,靜止不動
風(fēng)似乎埋伏在里面,一再告別什么
她身后留下返回之路,空出遺忘
天空在此分成對半,分界線在移動
她在草原與黑森林的側(cè)影里
對白的耳朵從草尖掠過,歲月剝光了樹皮
混合的聲響簌簌切割著沉寂
森林中的穿梭像一把光的斧柄穿過
明亮的事物離她近了一些
抬頭,行星群懸掛空中,仿佛自我的俯視
寧靜之外更多的東西
好奇如夢魘跌入薄霧,不見一片葉
也不見一只鳥帶來陌生的鳴叫
黑暗森林凝結(jié)粗糙,悸動的空隙也灌滿鉛
月亮的陰暗面像一枚金幣掉下來
恐懼來臨,她想不起禱告詞
也無法大聲喊出一個親愛的名字
水枯萎下來,清麗之色早已暗淡
十一月的河道,灰鳥覓食,白鳥茫然
一條飄河,廢棄了水花,迷失了魚
生活還有別的途徑,林蔭道降下深沉的暗綠
你的問候變得纖細,秋日似乎在午后轉(zhuǎn)向
珠江新城,一個興奮的動詞
我對應(yīng)不上這般喧嘩,只留在白鳥與灰鳥的空隙
留在枯水的寂滅里
光從樹葉間的裂縫漏出來
落在草地、碎石、蘆葦叢
時間的角度剛好偏移
滑入麓湖這片寧靜之地,溫潤的光線
泛起紅蜻蜓之翅,你的目光向上
露出幽默星空里的青澀
不易察覺的失落之物,它殘缺的部分
還保有昨日的體溫,多少歲月
徘徊在你青春的旅途,為愛所教育
逐漸擴展的記憶像水紋,向外也向內(nèi)
持久的念想不需要擺脫什么
就像一月預(yù)示著二月,淺藍的春剛剛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