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海南
之前雖然到過兩次非洲,但都是地中海沿岸的北非。一次是摩洛哥,滿眼是阿拉伯的人臉,穆斯林的情調,看不到幾個黑人。另一次是埃及,膚色與風情都是中東的,也感受不到多少非洲的黑。我們從小就聽慣了一個詞:黑非洲。文革時期的文藝節(jié)目中,很時興的一個歌舞叫做《亞非拉人民要解放》,雖然歌詞中有“亞”也有“拉”,但滿臺演員都涂成黑臉黑腿黑胳膊,那樣觀眾看了才帶勁!幾十年過去了,如果說民族獨立就是解放,那么亞非拉的人民都已解放了。但黑非洲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呢?這一次南部非洲之行,走了納米比亞、博茨瓦納、津巴布韋、贊比亞、南非……看過了才知道,在非洲黑黝黝的底色上,其實各個國家各有色彩。
納米比亞首都溫得和克市中心廣場的中心,是一座造型精美的德國式教堂,建筑外立面的石塊呈淺紅色,屋頂和塔樓尖頂?shù)耐呤巧钭丶t。在這個紅色教堂的邊上,還有一種具有革命意味的“紅”——教堂一側的高坡上,矗立著一幢比教堂更高大的紀念性建筑,既非歐式,也不是非洲風格,導游說,那是由朝鮮援建的。在這個高大建筑前面,矗立著開國總統(tǒng)努喬馬的雕像,右手高舉一本書,有點像文革時期中國人高舉紅寶書的形象。努喬馬和毛澤東關系良好,他當時被西方指責為馬克思主義者;據(jù)導游說,納米比亞的獨立戰(zhàn)爭中不乏有參與臨國安哥拉內戰(zhàn)的古巴人的影子,為其提供武器等幫助。努喬馬所領導的政府在涉及臺灣、西藏、人權等問題上總是站在中國一邊,凡此種種,若說納米比亞在獨立過程中有一些紅色背景,恐怕是合乎實際情況的。但現(xiàn)實政治中,納米比亞共和國實行三權分立、兩院議會和總理內閣制,獨立后政局穩(wěn)定、經(jīng)濟狀況也不錯。我們看到的溫得和克,是一個整潔、漂亮甚至洋氣的城市。在我們下榻的AVANI酒店門前,一大早衣著鮮亮的黑人白領來來往往,氣質從容高雅。
從首都溫得和克出游,第一個目的地是四百公里外蘇絲斯黎的紅沙漠。開始一段是柏油路,路面隨丘陵地勢起伏,兩側是草地與灌木叢,有鐵絲網(wǎng)圈著。鐵絲網(wǎng)有兩種,矮的一米,高的兩米。導游說被圈的是私人土地,高鐵絲網(wǎng)是為了防止如長頸鹿這樣的大型動物跨越。雖然動物是野生的,但土地所有者有責任保護它們的安全。再向前行,柏油路的盡頭便是沙石路面了,于是一路顛簸,紅塵滾滾,直到國家公園內數(shù)十公里處的紅沙漠。這里的沙粒因含鐵質,略呈紅色;也因含鐵成分比重大,所以如山的沙丘并不隨風移動,于是按照距公園入口的距離編號,如最著名的一座距公園大門四十公里的沙丘,就叫四十號沙丘。當夕陽西下,暮色將沙丘鍍成一片彤紅,是此地最動人的景色。
納米比亞的紅,還呈現(xiàn)在動物和人的身上。大西洋畔的鯨灣沿岸,有一大片鹽場,因為水土中的某種物質,曬鹽池是粉紅色的;在鹽池外海灘上成群覓食的火烈鳥,原來潔白的羽毛也因攝入此種物質而變成粉紅或鮮紅。在納米比亞境內生活的辛巴人,更是以“紅人”著稱。辛巴族的女性從開始發(fā)育時便不再洗澡,替代洗澡潔膚和護膚的方法,是用研細的紅色石粉調以動物或植物油脂涂抹皮膚,顯出一種與眾不同的細膩和油亮。再加上她們總是赤裸上身,便成了喜歡獵奇的旅游者的必經(jīng)之地。去觀光的外國人多了,她們便形成了一種習慣,見到拍照者和與之合影者,便伸手要錢要糖果。中國游客一般不愿給錢,帶去大把的糖果撒發(fā)。而有些西方游客既不給錢也不給糖,寧愿捐錢給村子門口由志愿者辦起的小學。那些男孩特別是女孩長大了或許由此可以選擇走出辛巴村,不一定再過這種赤裸上身要錢要糖的被觀光的生活。
納米比亞的國土,西邊是大西洋海岸線;南邊以一條奧蘭治河的自然曲線作為與南非的分界線;北邊和東邊,是兩條人為劃定的基本直線,作為與安哥拉和博茨瓦納的分界線。但奇怪的是,在東北角上,卻有一塊窄窄的國土,如長劍一般向東直刺入南部非洲的縱深,在長劍的尖端、喬貝河匯入贊比西河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四國交界的交叉點:兩河之間的尖細部分屬納米比亞,北面是贊比亞,南面是博茨瓦納。東邊是津巴布韋,與贊比亞以贊比西河為界。維多利亞大瀑布就在兩國交界處的贊比西河谷里形成它那舉世聞名的深深跌落。
我們從納米比亞前去觀看維多利亞大瀑布,坐的是一種只能載十名乘客的小飛機,旅行箱得裝在螺旋槳發(fā)動機后面的行李艙里。從溫得和克起飛,到津巴布韋的維多利亞瀑布城降落,有一半的飛行時間在納米比亞上空,另一半在博茨瓦納上空。從空中俯瞰納米比亞,基本上就是一片荒原,難怪在納米比亞時驅車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幾百公里的路就要顛簸一天,一路塵土飛揚。但剛剛飛入博茨瓦納的上空,大地上的顏色就不同了,綠色漸顯,并越來越濃。再往前飛,干旱的非洲腹地出現(xiàn)了大片水面和濕地。看看谷歌地圖,就知道那是著名的奧卡萬戈三角洲了。三角洲由奧卡萬戈河注水形成,這條無私之河從安哥拉和納米比亞之間流來,一進入博茨瓦納,便如扇面般展開,犧牲了自己東流入海的理想,卻為無數(shù)動物造就了一個理想的家園。我們在小飛機上向下俯看,如果有鷹的視力,必能在那一大片深淺濃淡不同的綠色中間發(fā)現(xiàn)眾多動物的身影。但我們的行程安排無緣進入這個博茨瓦納最大也最好的國家公園,要去的是另一個離飛機降落處距離較近的喬貝國家公園。即便是這個小一號的喬貝國家公園,也使我們眼界大開。在納米比亞車行四處,不時看到野生動物,劍羚、狒狒、長頸鹿、斑馬……但都只是零散地出現(xiàn)在路邊荒野上??墒浅思哲囘M入喬貝國家公園,各種動物出現(xiàn)的頻率就不一樣了。國家公園是喬貝河沿岸的一大片草原、灌叢和河灘濕地,自然以綠為基色。這里羚羊成群,野牛成群,斑馬成群,河馬成群,長頸鹿成群,最令中國游客驚訝的,是連大象也如牛羊般成群,散落在寬闊的河灘洲地上,吃草,休憩,威嚴而安詳。你舉起相機隨便拍一拍,照片中都絕不會只有一只動物,必定是許多只;也不會只有一種動物,起碼兩種以上,常常是三四種,甚至五六種共享畫面:有獸有鳥,有水有陸,有大有小。那些動物們任你坐著吉普車抵近觀看,它們安之若素,旁若無人,豹子吃肉,獅子交配,該干嘛干嘛。因為在它們看來,吉普車不過是一些既不吃草、也不食肉的大動物而已,跑來走去從不傷害它們,根本無需提防。博茨瓦納的野生動物們,就安然生活在這一片非洲的綠野之中。
此行到津、贊兩國,都是只打了一個“擦邊球”,這個邊,就是贊比西河上兩國交界處的維多利亞大瀑布。大瀑布所在的地方,屬于贊比亞;而觀瀑的最佳位置,卻在津巴布韋。在大瀑布的南北兩邊,各有一個旅游城市,在贊比亞那邊的叫利文斯通,在津巴布韋這一側的就叫維多利亞瀑布城。
我們乘的小飛機降落在維多利亞瀑布城,海關的工作效率很差,讓地接導游在外面等了很久。導游麥克是津巴布韋人,三十多歲,在中國沈陽學了一口流利的漢語,娶了一個“東北大城市”鐵嶺的姑娘,生了一個比黑種人黃、比黃種人黑的混血兒子。如果不看他的膚色,幾乎就可以把他當做一個中國人。
剛出機場,就看到有當?shù)厝伺e著一把把津巴布韋幣向外國游客兜售,面值極大,有百億千億之數(shù),不禁好奇,問麥克那種票子到底值多少錢?麥克說那是舊幣,一百億舊幣只相當于一個新的津巴布韋元。我們更加好奇:“何以如此?”麥克說:“我們津巴布韋的錢原來是很值錢的,我們國家原來可以說是非洲最富裕的國家之一,工農業(yè)基礎都好,工業(yè)產品向周邊國家出口,糧食自足有余,煙草出口量世界第三,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在南部非洲地區(qū)僅次于南非,日子好過得很!”
“那怎么會通貨膨脹到如此地步呢?”
麥克嘆口氣道:“獨立以后,我們的穆加貝總統(tǒng)把原來住這兒的白人都趕跑了。把白人的產業(yè)分配給黑人,但黑人不善經(jīng)營;把白人的土地分給黑人,但黑人不會種地,生計就緊張了——就這樣啦,你懂的!”
“但是,你們的穆加貝總統(tǒng)畢竟領導你們贏得了民族獨立啊!”
麥克說:“民族獨立是沒有錯,但穆加貝這個總統(tǒng)也當?shù)锰昧?,人民希望他可以好好休息了,可每次當選的都是他,老是他,如今都九十三歲了,還當著總統(tǒng)呢!我們老百姓都希望讓他老人家早點休息!”
麥克這個津巴布韋人可以很好地使用漢語,我們也完全能夠理解他說話中的意思。我查谷歌:津巴布韋的人口組成在立國后變化巨大,獨立時總人口690萬,其中30萬是白人,約占百分之五點五。但因轉型政策使白人居民大量移居境外。而黑人生育率極高,到2013年人口爆增到一千四百多萬,黑人已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成了一個黑色一統(tǒng)的國家。
由于津巴布韋原來的基礎設施好,正面觀瀑的位置也好,歷史上到津巴布韋觀瀑的游客遠多過到贊比亞的,但由于穆加貝的政策所導致的社會不安與經(jīng)濟蕭條,使得津巴布韋方面游客減少,相對而言贊比亞方面的游客就多了。游客可以在兩國之間一日性地穿過作為國界的峽谷大橋,從不同的視角來觀賞大瀑布。
維多利亞大瀑布所在的城市叫利文斯通,以大瀑布的發(fā)現(xiàn)者蘇格蘭傳教士戴維·利文斯通命名。他是個探險家,更是一個廢奴主義者,一生致力于向非洲土著傳揚基督教,他認為必須將基督教、通商、文明引入非洲內陸,才可能禁絕奴隸貿易。他的深刻認識及呼吁,使世界注意到非洲奴隸販賣的悲慘,喚醒了人類的良知,最終使英國議會于19世紀通過廢除奴隸制的法令,在意識上終結了奴隸制度。
1873年5月4日的早晨,利文斯通的兩個忠實仆人朱瑪和蘇西發(fā)現(xiàn)利文斯通在跪著禱告時去世了。他們認為主人的心應該永遠留在非洲,便把他的心臟埋在附近的一棵樹下;并用盡可能好的方法保存了他的遺體,跋涉千里、歷經(jīng)九個月交給教會,最后送回英國,葬于倫敦西斯敏斯特大教堂。而在利文斯通市中心和大瀑布景區(qū)里都立有他的紀念雕像,基座上寫著:基督教、通商、文明。
說贊比亞的留白,首先是因為大瀑布是大自然的神工織出的巨幅白布,豐水期由巨幅白布抖出的白霧高達三百米,再由陽光染上七彩之虹。此外,贊比亞沒有像津巴布韋那樣把白人居民都趕走。更為重要的是,贊比亞的黑人以紀念的方式留住了利文斯通這個白人的精神。這也是現(xiàn)代人類都應該有的精神。
納米比亞、博茨瓦納、津巴布韋和莫桑比克這四個國家在南部非洲連成一條橫線,它們的下方就是非洲大陸的尖角——南非。關于南非,過去對它的自然狀況所知不多,對它的政治狀況卻了解不少。首先是它曾經(jīng)的種族隔離政策在世界上臭名昭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遭到國際社會的遣責和制裁。其次是南非出了一個反對種族隔離制度的偉大人權斗士納爾遜·曼德拉,經(jīng)過他的不懈努力,南非終于廢除了種族隔離制度,而這位坐了二十七年牢的黑人囚犯,成了南非共和國的第一任黑人總統(tǒng),并得到了國際社會的高度尊敬。從理論上說,種族隔離的國策取消了,政治正確了,黑白對立的矛盾應該消彌,種族歧視的觀念也應該化解,但是南非的政治現(xiàn)實和經(jīng)濟狀況并非如此。
過去的南非白人政權,被視為世界上壞政權的典型。但現(xiàn)在的南非,政治更開明了嗎?問及此,在南非生活了多年的華人導游搖頭:以前白人當權時,白人是一等公民,有色人種是二等公民,黑人是三等公民?,F(xiàn)在黑人掌權,反過來了:黑人一等,有色人種二等,白人淪為三等。所有政府提供的工作職位,首先考慮黑人;其次是輪到有色人種,而白人,基本是沒有機會的。
經(jīng)濟更繁榮了嗎?沒有,取而代之的是蕭條與凋蔽,這與津巴布韋的情形是類似的。由于歷史形成的原因,工商業(yè)經(jīng)營的主流是在南非已生存發(fā)展了數(shù)代之久的白人階層,而因政局變化,原為社會精英的白人一下子被邊緣化,有的甚至連人身安全都無法保障,只能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留下的爛攤子,靠過去處在社會底層的黑人一時半會兒還真撐不起來。
社會和諧了嗎?更談不上。政治的翻個兒,經(jīng)濟的低落,帶來的直接影響就是社會安全的難以保障,這也是每一個到南非旅游的中國游客都能深切感受到的:華人游客被當?shù)睾谌藫尳偕踔翚⒑Φ氖录r有所聞,所以在南非的經(jīng)濟首都約翰內斯堡和政治首都比勒陀利亞,導游堅決不肯讓我們外出自由活動。而我們下榻的酒店也是鐵柵擋門,外人莫入,每當要登車出行時,旅游大巴的前后都有酒店保安執(zhí)守,以防不測。有些必去的景點,當導游覺得那里有些亂時,寧愿舍棄讓大家親臨體驗的機會,而以在大巴車上的走馬觀花代之。
說到南非黑白分離的社會病,自然有過去白人統(tǒng)治者的問題,也有現(xiàn)今黑人本身的問題。比如令外國游客不安的安全問題,主要出自于黑人。我們旅游大巴的司機是位黑人,每當上車下車,他都熱情地打招呼。我想就沖他這張笑臉,最后也可以給他些小費。每到景點,導游都反復告誡大家要把貴重的東西隨身帶好,不要留在車上。但面對這樣一位笑容可掬的司機,我們實在提不起防備之心。但很快,導游的提醒就應驗了:有團友發(fā)現(xiàn)留在車上的包被人翻過,一個少了二百美元,另一個少了五十美元。最終,我沒有給那司機小費,因為他早就自己動手拿了!
我們從治安狀況不佳的約翰內斯堡飛到西開普省東邊南臨印度洋的城市喬治,從這里有一條公路通向非洲西南角的開普敦,因其景色優(yōu)美,被稱為花園大道。大道沿海岸線西行,一路所見,森林、湖泊,車窗外起伏著大片豐饒的田野,根本不見沙漠與荒原的蹤影,完全顛履你原來對非洲土地的印象——這哪里像非洲,分明就是美國加州的陽光海岸或者澳大利亞、新西蘭的世外桃源!
南非社會安全比較好的地方,就是立法首都開普敦所在的西開普省,至今仍由白人獨立統(tǒng)治著,如同黑人當權的國家里的一個自治區(qū)。在開普敦,我們這些外國游客終于可以比較放松地散散步了,酒店街對面的馬來區(qū)就是一個步行觀光的好去處。但這個馬來區(qū)里的房屋座座色彩斑斕,恰是因為過去種族隔離的歷史所形成。在當時的白人統(tǒng)治者看來,白人是上等公民,黑人是下等公民,而處于中間階層的則是以馬來人為主的有色人種,大多以服務于白人為業(yè),白人政府劃出區(qū)域令馬來人集中居住。即便如此,白人統(tǒng)治者也不允許馬來人擁有自己的門牌號碼,為辨識方便,馬來人就將各自的住房涂上不同的顏色加以區(qū)分:赤橙黃綠青藍紫,形成了延續(xù)至今的彩色街區(qū)。
開普敦是個美麗的城市,最美之處在一山一水。山是桌山,水是好望角。桌山其頂平坦如桌,當?shù)厝朔Q之為:“上帝的餐桌”,山上巖石與植物秀色可餐。在一側“桌”邊可以俯首北瞰都市所在的桌灣;到另一側“桌”邊則可以向南遠眺數(shù)重山外插入印度洋和大西洋之間的好望角。而當你站在好望角的尖端,眼前兩大洋交匯,天風海浪,濤聲如雷。理論上,面向正南以鼻梁為延伸線,你可以說:左手是印度洋,右手是大西洋。但大洋之水哪像人類有膚色界限之分?浩然東西相融,莫分彼此,一片蔚藍!
忽然想起車行納米比亞時,見到一匹斑馬,在陽光下獨立于荒原,那印象比其后看到的成群斑馬深刻很多。斑馬斑馬,全身黑白相間相隔,又相依相輔。若去掉白道,就成了黑馬;若去掉黑條,就成了白馬;白馬黑馬皆非斑馬,也沒有斑馬之美。我想,理想中的南非,甚至理想中的非洲,就應該是一匹斑馬,將黑白二色統(tǒng)一于一身,以其獨特的美感和活力,兀立于兩洋之間的這塊古老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