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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張

2018-11-15 01:43余一鳴
中篇小說選刊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丁蘭蘭女兒

余一鳴

張紅英站在洞口喊丁蘭蘭的名字時,逆光,丁蘭蘭沒看清張紅英穿的新衣服,進了洞坐下,才發(fā)現(xiàn)倆人穿的是同樣的皮夾克,一個牌子,一種款式,一樣的紅色,型號都是一樣,當(dāng)然不是真的羊皮,仿皮的。丁蘭蘭說,你家這張一平也太不上心了,就是為了交差。張紅英幸災(zāi)樂禍,說,是哩,看樣子這奸夫也當(dāng)?shù)么中拇笠?,沒琢磨怎么拍淫婦女兒的馬屁,這錢白扔水里了。丁蘭蘭說,你爸就那點眼光。張紅英不樂意了,說,難說不是那淫婦的眼光呢。蘭蘭說,別冤枉我家那淫婦,你爸把發(fā)票都留在塑料袋里,怕我媽不曉得衣服的價錢,我細一看,是兩件衣服總價,虛報,哄我媽呢。

張紅英與丁蘭蘭是鄉(xiāng)中初二的同班同學(xué),好朋友。鄉(xiāng)中據(jù)說從前輝煌過,一個年級有八個班,現(xiàn)在破落了,一個年級剩一個班,四十幾號人。除了獨生子女政策的原因,就是學(xué)生都轉(zhuǎn)城里去了,近的到縣城,遠的到省城,更遠的隨父母去了北上廣,哪怕是上民工子弟學(xué)校,也能跟父母在一起。張紅英和丁蘭蘭這樣的,父母不在一個城市打工,孩子扔給老人,像田埂上掉落的草籽,長出了苗子自生自長。不是過大年,他們與父母基本上見不到面,偶爾打電話,都說在城里打工如何累如何忙。也有中途回來的,除了家族中有紅白大事,就是回來辦離婚,重組家庭。張紅英的父親和丁蘭蘭的母親同在省城一家工廠打工,早幾年就傳說倆人搞上了,那時她倆也是同班同學(xué),讀小學(xué),為了大人的尊嚴,倆女生扯頭發(fā)掐膀子打了一架。并沒有同學(xué)看笑話,誰能保證這事不會像一泡鳥屎落到自己頭上?更何況很多同學(xué)已經(jīng)是苦果了。倆人打累了,坐在操場上各自哭了一場,后來成了好朋友。她倆誰都沒犯錯,犯錯的是那對狗男女,她們應(yīng)該做同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團結(jié)一致,讓奸夫淫婦的陰謀不能得逞。這道理是丁蘭蘭先弄明白,后來得到張紅英的擁護。

神仙洞位置在斷臂崖上,斷臂崖探出的大半個身子在江水中,臨江那邊壁立千尺,但后坡卻綿延,長著灌木叢和山草。以前燒土灶時,常有村里人上山打柴,現(xiàn)在燒煤和燃氣,砍柴的沒了,草木長得茂密,遮住了神仙洞洞口。丁蘭蘭放學(xué)后喜歡在野外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這個山洞后便占為領(lǐng)地,起名“神仙洞”。與張紅英結(jié)成死黨,張紅英自然被邀請成了第二位神仙。放學(xué)了或者休息天,她倆就常常鉆進這個山洞,講悄悄話、打鬧,或者趴在洞口做作業(yè),反正她倆都是沒人管的孩子,爺爺奶奶即使想管也管不了。山洞其實很淺,就七八米的進深,最里面是一條暗河,就是大人們說的“山腔子河”,深藏在這山崖的肚子里,用電筒也照不見河面,能聽得見隱約的流水聲,這暗河應(yīng)該是流進大江的支流。丁蘭蘭精心地布置了這個小天地,在石頭上鋪了塑料紙,還搬進來兩個樹樁做矮凳,為了趕走蝙蝠,她有時會點上幾支蠟燭。地上凹凸不平,她倆會在低處鋪上樹枝和軟草,躺在上面,倆人覺得這里簡直是一個小小的家,用不著去想念遠方冷血的父母親。偶爾,這里也有入侵者。夏天,有長蛇進來,尋找掉落的蝙蝠,蘭蘭拽住蛇尾巴,胳膊掄個圈,把它扔到暗河里,好久才能聽到弱弱的落水聲。冬天,有取暖的野兔進來,拉屎撒尿,弄得又臟又臭,蘭蘭在洞口設(shè)了夾子,一只斷腿的野兔逃跑后,再沒有敢闖進的野兔。倒是有一次,有人摸進來了,留下了一股腥臭和紙團,張紅英說,天殺的把咱家當(dāng)廁所了。丁蘭蘭說,才不是,這是一對狗男女辦了事,滿屋子都是精子的氣味。丁蘭蘭有發(fā)言權(quán),她有男朋友,是有名的大佬鄧品質(zhì)。因為張紅英的堅決反對,她才沒把這地點告訴鄧品質(zhì)。張紅英把那些紙團一腳趕一腳地往洞口踢,蘭蘭說,你傻呀,往河里踢。紙團落進暗河,精子的味道卻還留在兩個小姑娘的鼻尖,令人浮想聯(lián)翩。

張紅英說,張一平給了你多大紅包?

以前的壓歲錢都是到大年三十才有,現(xiàn)在變了,在外打工的大人回到家就掏了哄孩子。張一平就是她們口中聲稱的“奸夫”,張紅英她爸。丁蘭蘭伸出一只手,說,五百。張紅英酸酸地說,喲,還真把你當(dāng)親女兒了,我也是五百。丁蘭蘭說,我心里說他的臭錢我一分都不能要,可見了紅包還是忍不住收,莫不是由于在微信上搶紅包搶習(xí)慣了?我也知道這不是好兆頭,他對我這么好,這奸夫淫婦的賊心就沒死,他們還做著毀滅咱倆家的美夢。張紅英說,早知道他給你的紅包錢數(shù)跟我一樣,我就當(dāng)他的面扔地上了。

洞口的寒風(fēng)一陣陣襲來,倆人裹著新皮夾克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兩人抵擋不住,從洞外抱了些枯枝,點著了火塘。坐定,丁蘭蘭說,我想出一個辦法,既能測試出他是真的對你我誰好,也能弄清楚他到底會不會離婚重組,至少,我們能打亂奸夫淫婦的陣腳。

張一平最怕面對的是沈小青,沈小青是他中學(xué)同學(xué),初中畢業(yè)學(xué)了裁縫,出師后在鎮(zhèn)上開了間裁縫鋪。張一平在初中時就喜歡上沈小青,說不上為什么喜歡,那時其實他只是個半大小子,有個女朋友覺得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張一平放學(xué)路上總要去裁縫鋪坐一會,他臉皮厚,不怕別人笑話。沈小青也喜歡張一平,有主見,個頭高,長得帥,張一平?jīng)]有考上大學(xué),沈小青覺得沒啥,心里倒踏實了。這時代,有張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在鄉(xiāng)下算不上牛氣哄哄了,張一平腦子好使,這種人到哪里都不會少掙錢。沈小青嫁給了張一平,張一平去省城打工,沈小青平時住鎮(zhèn)上,周末騎電動車到張村,替公公婆婆洗洗刷刷。忽然有一天,裁縫鋪沒生意了,男女老少都買服裝店的成衣穿了。沈小青用小三輪把縫紉機運回了張村,一心一意帶孩子和服侍公婆。

張一平確實賺了點錢,在工地上做電工,剛剛把師傅的技術(shù)學(xué)到手,他就單獨立了門戶。他自己接活兒,膽大心細,先是承包單元,接著承包一幢樓,拉起了自己的隊伍。但是做土建已經(jīng)是一個薄利時代,甲方把造價壓得低,而且往往是最低價中標(biāo)。施工隊長把水電項目分包,水電材料還是抓在手里,沒有肉吃,再少的油水也當(dāng)肉啃。說白了,張一平賺的就是手下幾位的勞力錢。張一平不甘心,但是他在城里既沒有路子,又沒有鋪路的錢,他幾年賺下的四五十萬,在當(dāng)下的工程競爭市場,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張一平是有夢想有野心的人,他看不到出人頭地的希望,痛苦,他開始在工地上喝酒打架,醉生夢死。認識王小鳳就是在王小鳳的燒烤攤上。冬天,工地在開發(fā)區(qū)的荒坡上,開發(fā)區(qū)的路修得寬,花圃和行道樹也有模有樣,但人氣不夠,商家還不敢來開店。王小鳳這樣的燒烤攤不認死理,不租店面,煤氣罐和烤爐扛上三輪車說走就走,既沒工商也沒城管來攆。顧客主要是工地上的農(nóng)民工,賺得少,成本也小。當(dāng)然,也不是漫山放羊,最好是傍著老鄉(xiāng)多的工地,遇上難纏的人和事,老鄉(xiāng)們一呼百應(yīng)。王小鳳的燒烤攤就是沖著這里老鄉(xiāng)多,下工后有錢過來撈串喝酒,沒錢過來聊天吹牛。張一平是個奇怪的家伙,來是獨自來,走是獨自走。夏天是半斤燒酒,冬天也是半斤燒酒,從來不跟人啰唆。這天他要了半斤燒酒后又要了半斤,喝到攤位上只剩下他一個人。王小鳳要收攤,又怕得罪這位老主顧。她圍著他轉(zhuǎn)了幾圈,看出了眉目,她大喊一聲,張一平,回家了。張一平果然睜開了眼,你是誰?他揩了一下嘴角的口水,又問,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王小鳳說,鄉(xiāng)中畢業(yè)的人有誰不知道戀愛大王張一平?初中就與女生私訂終身。這說法有點夸張,但他確實在讀中學(xué)時因此聞名,盡管這不是什么好名聲,王小鳳是張一平的小學(xué)妹,低他幾屆。張一平搖晃著站起身,站了一會兒,不走,幫她收拾桌椅雜物。王小鳳騎上三輪車,他才肯轉(zhuǎn)身,一腳輕,一腳重,不小心踩上了“地雷”,污水濺了王小鳳一身,王小鳳朝他擺擺手,沒事,他才一腳高一腳低走了。這“地雷”,城里人都不陌生,現(xiàn)在講究美化城市,人行道上貼地磚,可是有人偷工減料,地磚下面沒有墊實,空處就有雨水流進去,踩上去不穩(wěn)不說,運氣不好,污水就如水槍直射到你身上臉上。燒烤攤的地磚下面,除了雨水,還有各種油污,客人不小心踩中了,免不了罵娘,王小鳳也得跟著一連串地賠不是。第二天來到攤位,王小鳳發(fā)現(xiàn)地面上有變化,地磚間的縫隙冒出了一綹新鮮水泥黃沙漿,踩一踩,每塊地磚都踏實。誰做的好人好事?王小鳳當(dāng)然猜到是張一平。

張一平和王小鳳毫無懸念地成了臨時夫妻,這在外出打工的人群中不算另類?;ハ鄮鸵r,互相需要,用城里人的話說是互相“取暖”。王小鳳的老公也在外打工,走得遠,去了首都北京,城市越大,發(fā)財?shù)臋C會越多,這個男人據(jù)說離開了工地,進了一家公司,幾年下來人見不到,錢也見不到,偶爾捎個電話給王小鳳,說快發(fā)財了,快了快回來了。按電話號碼撥回去,卻總是關(guān)機。一家老小不能喝西北風(fēng)度日,王小鳳才被逼著到省城來擺小吃攤。張一平也不是糊涂人,他心里一直有沈小青,工地上不少人把錢扔在洗頭房里,張一平從來不去那地方,王小鳳有老公有家庭,也從不貪他的錢包,不成文的規(guī)矩誰心里都明白,在這里合一個被窩,回到老家一拍兩散,各回各家,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頭一年王小鳳做得不錯,回到老家電話都不主動打一個,大年夜老公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張一平發(fā)一條短信問候她一下,她也不糾纏。王小鳳這么懂事,張一平心里不過意,第二年回家就記著給她母女買些吃穿。沈小青也不是沒聽到風(fēng)聲,工地上難免有喜歡嚼舌頭的人回來搬弄,這次回來,張一平給她買了一件羊絨衫,沈小青眼里明明是喜歡,卻隨手往床上一扔,說,給你講個笑話。村東頭老黑皮你曉得的,這個促狹鬼這次鬧了個大事,文生是他的表哥,文家灣的,倆人在一處打工,文生給老婆買了一根金項鏈,老黑皮想瞧一眼,沒瞧著。老黑皮買的回家車票早一天,出了車站,他不急著回家,先到表哥家報告好消息,說,嫂子啊,我表哥待你可好了,給你買了金項鏈,一粗一細兩根。耳環(huán),金的玉的各一副。喝完茶老黑皮回家了。第二天,文生回家了,喜滋滋地給老婆獻上金項鏈,老婆說,還有呢?文生說沒了。老婆說,別的給誰了?給狐貍精了?那至少給我留一副耳環(huán)呀。文生解釋不清,老婆越想越憤怒,說男人不顧家,她不如吊死算了。文生哀求了半天,才打聽出是老黑皮使的壞。他一口氣趕到咱村,捶開老黑皮的門,要打死老黑皮才解氣,老黑皮躲閃著說,哥,把我打死了,可就沒人到嫂子面前替你洗白了。張一平也忍不住笑了,沈小青不笑,說,這羊絨衫也不知道你買了一件還是兩件。聲音不高,卻驚得張一平的心怦怦亂跳。張一平倒是沒給王小鳳買一樣的羊絨衣,女人買衣服挑剔,給王小鳳買衣服都是倆人逛商場時,她看中了,他順手付錢。倒是他給兩家女兒買東西時,他都是買同樣的,倆孩子年齡相同個子相仿,最重要的是,他要在王小鳳面前表示他對倆孩子一視同仁。張一平在沈小青面前糊弄過去不難,但心里對她的愧疚一時揮之不去。

變故是由于王小鳳男人,進了臘月,這個男人忽然頻繁地給老婆打電話,張一平在她的出租屋里時,王小鳳捏著手機擺擺手,他就知道電話那頭是她男人。張一平眼不見耳不聞心不煩,出門點一根煙轉(zhuǎn)悠一下再回,那倆人說不了三句話就要干仗,他回來時王小鳳往往在擦眼淚了。但現(xiàn)在情況變了,他一根煙吸完回來,那倆人還在聊,看王小鳳的表情,沒有發(fā)脾氣,很投入呢。如此遇了幾回,張一平抽完煙干脆就走了。王小鳳當(dāng)然知道張一平生氣了,解釋說,商量正事哩。張一平說,我生哪門子氣,你家兩口子說私房話,合理合法。接下來,王小鳳自會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哄他。王小鳳男人說的正事,是說他找到了發(fā)財?shù)耐緩剑瑒窭掀湃ケ本┖退黄鸢l(fā)財。只要投入六萬多元,兩年后可收獲一千零四十萬元,真正的一本萬利。王小鳳說,這樣的機會也只有北京那種大地方才有,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他成了千萬富翁,我不稀罕,你要是有了這筆錢,就可以接工程,賺更多的錢。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也可以賠一筆錢給沈小青娘倆,心里不欠愧了。張一平心里一驚,把被子撩到一邊,辦事的興致也沒了。這是傳銷,懂嗎?是騙局,張一平說。張一平在電視上見過報道,在報紙上讀過報道,政府在打擊這種詐騙組織。天上不可能掉餡餅,就張一平的人生經(jīng)驗來說,他也不可能相信有這種好事。錢,只有拿在自己手里才踏實,錢生錢,也必須像放風(fēng)箏一樣有線攥在手里收放自如,才能防止雞飛蛋打。張一平專門找了有相關(guān)報道的報紙給她看,她不看,張一平讀給她聽,她捂著耳朵不聽。王小鳳說,你就是個農(nóng)民,目光短淺,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不賭一把哪里還有我們翻身的希望?說到底,你就是舍不得你手頭那幾個錢。張一平心里說,我本來就是個農(nóng)民,舍不得掙來的錢打水漂有什么錯?這話當(dāng)然不能說出口,這個女人已經(jīng)瘋魔了。張一平心里沮喪,人家畢竟是十幾年的夫妻,打斷骨頭連著筋,明明前面是個火坑,男人放出幾句軟話,她就敢睜著眼睛往下跳。

做事不能慌張,做人也是。但耳朵里每天聽到的都是發(fā)財?shù)墓适?,讓人不由得慌張,這夫妻倆想發(fā)財?shù)男暮锛?,十有八九要落空?/p>

張一平不愿意與王小鳳吵架,本來嘛,倆人做的是露水夫妻,好聚好散。張一平想過了,王小鳳如果真的開口借錢,一萬兩萬都好說,情分在。多了就沒辦法,他的一家老小也要過日子?;乩霞伊耍跣▲P頭幾天懶得理他,他老婆孩子熱炕頭,幾乎忘了他還有另一個女人。張一平想得美,這天下午他喝了幾杯小酒正迷糊時,王小鳳的短信來了,約他明天去大王廟趕集,她在縣城直接去,他呢,在三岔口先接上她女兒丁蘭蘭,九點鐘蘭蘭在那里等他的車接。

張一平有一輛面包車,二手貨,前面的擋風(fēng)玻璃透明,兩側(cè)和后窗的玻璃都被他涂了白漆,除了駕駛室,里面的人看不見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見里面。工地上的車很多時間是用來運送建材或者工具,偶爾載人,七座的小面包可以裝進十幾個工人,開這車,張一平得像老鼠躲貓一樣躲著交警。但畢竟是輛四個輪子的汽車,開著回老家,總比坐在風(fēng)吹雨打的摩托車上強,這么說吧,在這深山里,張一平也算有車一族,成功人士了。

三岔路口的三條路,只有一條稱得上公路,水泥路面,一直通到鎮(zhèn)上,不,應(yīng)該說一直通到縣城省城。另兩條路是土路,像是一根樹干長出的枝丫,它們往山的縫隙里伸展,一拐彎,就看不到蹤影。冬天還好,如果是夏天,汽車一上土路,塵土就像原子彈爆炸的蘑菇云,三五里外都能看見。冬天怕的是凹坑,輪胎陷下去叫天天不應(yīng),呼地地不理。九點鐘之前,太陽還沒來得及將水洼子里的冰解凍,張一平準(zhǔn)時將面包車開到了王小鳳指定的地點。車子舊,開著空調(diào)耗油,張一平熄了火,坐在車上等。這塊空地在幾座山的山腳,右邊的山叫斷臂崖,依著大江,風(fēng)在車窗外呼嘯而過,說不清是山風(fēng)還是江風(fēng),從各個角落襲擊他,仿佛他是守著一間破屋。已經(jīng)九點一刻,那個叫丁蘭蘭的女孩還沒有露面,張一平顧不上寒冷,下車朝另一條土路張望。

張一平想過各種與王小鳳男人見面的方式,在大街上,在工地上,甚至在王小鳳那間出租屋的床上,都可以,一言不合拔拳相向,很可能一言不發(fā)就開戰(zhàn)。張一平見過那男人的照片,長得像個娘們,打架肯定不是張一平的對手。當(dāng)然,張一平心虛,畢竟是他占用了人家的老婆,張一平不會考慮真的與之干架,他只要做到體面地撤離就行了。但是,他從來沒想過怎樣面對王小鳳的女兒。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去年暑假,雨天,工地上休息,王小鳳去菜場進貨了,張一平在她的出租屋里午睡,就一只懸掛的蜻蜓式小電風(fēng)扇,他赤膊在涼席上睡著了。醒來,一個小姑娘臉對臉盯著他,嚇得他一下子坐了起來。你是,你就是我媽的那個情人?小姑娘認真地提問。還好,用的是“情人”這個文雅詞,按老家口語應(yīng)該稱“姘棍”或者“相好”。不過,一個小姑娘,而且是王小鳳的女兒這樣當(dāng)面發(fā)問,張一平還是猝不及防,他躲閃著眼睛點點頭。小姑娘笑了,我就是傳說中的那個丁蘭蘭,我媽肯定跟你提過我多次。張一平套上汗衫時,丁蘭蘭說,我媽眼光還不錯,老了點,還是個帥哥。那口吻不像是王小鳳的女兒,倒像是個起哄的閨密。最讓張一平尷尬的一次,是王小鳳在屋外做飯,他坐在床沿上看電視,屋子才十多平方,丁蘭蘭從床尾繞到床的里側(cè),張一平?jīng)]在意,抬頭跟她搭話,發(fā)現(xiàn)小姑娘就站在那里換衣服,她扒掉T恤剩了胸罩,朝他擠擠眼,這個年齡的姑娘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那胸沒有排山倒海之勢,卻也有山有谷了。這女子是跟女兒張紅英差不多的年紀(jì),張一平嚇得低頭溜出門,丁蘭蘭卻在他身后得意地笑出了聲。這事發(fā)生后有好一陣子,張一平?jīng)]有去找王小鳳,他是怕遇見丁蘭蘭,小姑娘的眼睛亮閃閃的,他明明沒有做虧心事,讓她看上一眼,他也覺得像是做了虧心事。倒是王小鳳熬不住,跑工地上找張一平,張一平猶豫著把事情講了,王小鳳笑彎了腰,說,你還以為現(xiàn)在的小姑娘跟我們那時候一樣老實?思想早就復(fù)雜了。蘭蘭跟我說了,她想幫她老媽考驗一下你的人品,恭喜你,過關(guān)了,至少不是個色鬼。張一平心有余悸,見到丁蘭蘭能躲就躲,這丫頭片子太鬼,誰知道她什么時候再使出讓人吃不了兜著走的招數(shù)?

從斷臂崖的半坡上沖下來一個火紅的身影,吸引了張一平,這種野山上沒有像樣子的路,樹葉凋零,枝條稀疏,張一平一眼就能看清那是個女子。原來這丫頭早就到了,等得無聊,獨自上山去轉(zhuǎn)悠了。張一平上車打著火,那孩子卻遲遲不上來,他按了兩聲喇叭,車門開了,人站在車門外,喊了他一聲“爸”,是紅英,是他自己的女兒張紅英。張一平腦袋一下子大了,強作鎮(zhèn)定,拔了車鑰匙,說,紅英,你怎么在這里?紅英繞過車頭,盯著他說,爸,應(yīng)該是誰在這里?幾乎天下當(dāng)爸爸的都存在一個誤區(qū),總覺得自己的女兒還是不懂事的乖寶寶,張一平在城里想到女兒,浮現(xiàn)的都是她幼兒園時牽著他手時的模樣,每次回家,女兒的個子都躥高一截,但女兒與父親的交流卻越來越少,事實上,女兒已經(jīng)是中學(xué)生了。紅英說,我知道你等的是誰,丁蘭蘭,我班上的同學(xué)。

張一平記得,他曾經(jīng)問過丁蘭蘭,是不是認識一個叫張紅英的同學(xué),也在她讀書的中學(xué)。丁蘭蘭回答他,沒有,一個學(xué)校幾千號學(xué)生,不可能都認識。事實上她倆同一個年級還同一個班,丁蘭蘭撒謊。就像工地上小年輕唱的歌詞那樣,女孩的心思最難猜。丁蘭蘭為什么不讓他知道,她和他的女兒認識,張一平真的猜不出。

張一平讓女兒上車說話,車上暖和一些,女兒不肯,張一平只能下來。女兒個頭已經(jīng)齊當(dāng)爸的額頭,粗一看,已經(jīng)是像模像樣的大姑娘??煽此倨鸬淖旖牵纳裆?,孩子就是個孩子。

張一平不知道怎么對女兒解釋,不作解釋。

紅英說,丁蘭蘭打電話給我,說有人帶她去大王廟趕集,約我一起去。

張一平說,她人在哪里?

紅英朝斷臂崖上一指,說,在上面,她讓我先下來,看你到了沒有。

左等右等,丁蘭蘭都沒有下來,張一平讓紅英打她手機,打不通,紅英說,她那手機是她媽淘來的舊貨,經(jīng)常打不通電話。張一平等不及,說,你去上邊叫下她。紅英說,爸,你干嗎不一起上去,活動活動腿腳也暖和些。

張一平想不到坡上有個山洞,洞口不大,洞前有一簇矮樹,盡管樹葉掉光了枝條也密如瘋女人的亂發(fā),不留心也難以發(fā)現(xiàn)洞口。洞內(nèi)倒算寬敞,進得洞來,立即暖和了不少,原來中央有一個火塘,用亂石圍著,灰燼已有小山似的一堆,不像是一兩天的積累。張一平說,人呢,丁蘭蘭,丁蘭蘭。山洞不深,卻有一波波回音,張一平發(fā)現(xiàn)洞內(nèi)還有條暗河,本地人稱“山腔子河”,回音來自那山腔子河黑暗的遠處。張一平莫名地有些害怕,喊了幾聲,又跑出洞囗,對著山坡吼了一遍。紅英看著她爸爸慌張的樣子,倒沒有慌張,她不時撥一下手機,關(guān)機,她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做她老爸的這個男人,專注的程度不亞于課堂上眼光追著老師的尖子學(xué)生。

張一平喊累了,沮喪地在洞內(nèi)的臥石上坐下。張紅英說,別喊了,沒了。

沒了?紅英的口氣平淡,像是一只小貓小狗沒了,張一平又驚又怕,說,什么沒了?你說丁蘭蘭沒了?

紅英指指火塘邊上,那里烤著一雙鞋墊,鞋墊后面,是一雙阿迪達斯的藍色運動女鞋,鞋尖朝著洞口。本地的習(xí)俗,在江邊尋短見的人都會事前脫下鞋,鞋尖背水,可火塘邊上分明烤著鞋墊,等著暖乎主人呢。再說,這么一個活潑潑的小姑娘,怎么可能有那種念頭。

紅英說,爸,您認得這雙鞋不?我也有一雙。

張一平當(dāng)然認得,這鞋是他親手在專賣店買的。這是去年春節(jié)回家給倆女孩買的,張一平本來想買白色的,可是倆人都托各自的老媽轉(zhuǎn)告,藍色,不約而同。王小鳳說,藍色是當(dāng)年時尚。王小鳳要求替丁蘭蘭買的鞋買大一碼,已經(jīng)三十九碼了,她的腳還在長。說這丫頭在舊社會,怕是嫁不出去。鞋大了走路不方便,王小鳳有辦法,她幾天就趕出了一雙鞋墊,用彩色絲線繡了荷花藕腳圖。張一平不只認得鞋,還認得鞋墊,但他不知道怎么開口說。

紅英說,她有兩個爸爸,兩份父愛,這對我不公平。

紅英說,你只有我一個女兒,本來我應(yīng)該有兩雙阿迪達斯,不僅有藍色的;本來我也有兩件皮夾克,不光是紅色,就是只有一件,也買得起真羊皮;本來我過年有一千塊錢紅包,現(xiàn)在被搶走五百。她是您的女兒?爸,我恨她,我就是巴望著她在這個世界消失。

紅英說話的腔調(diào)像沈小青,慢條斯理,卻是一個字像一支釘,直扎張一平腦門。大冷的天,張一平渾身上下直冒冷汗,他連到暗河邊張望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張一平說,紅英,是你?是不是你?

紅英說,怎么了?如果是我,你就去報警?把親生女兒抓去槍斃?

張一平摟住女兒,捂住她的嘴,手掌抹到她嘴角滿滿的淚水。

當(dāng)下最要緊的事,得告訴王小鳳,丁蘭蘭沒來,聯(lián)系不上。張一平走到山下,冷風(fēng)一吹,鎮(zhèn)靜了好多。他發(fā)出短信一會兒,王小鳳回了:

沒事,我也打不通電話。昨天她跟我吵架,說要去北京找她爸,去北京過大年。都是手里有了壓歲錢燒包,不過,也該輪到她爸爸受幾天罪,這女兒生下來他就從不關(guān)心。

這是什么時候,春運時節(jié),有錢也買不到車票。當(dāng)爸的糊涂,當(dāng)媽的更糊涂,沒人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張一平哄女兒上車,往回開。下了一個坡,停車,給王小鳳發(fā)一個短信:車壞了,來不成大王廟了。發(fā)出去就匆匆關(guān)了機。畢竟心里擱下事,車開得慌張,在一個村口車被人攔下了,張一平聽不清那些人嚷嚷什么,看到地上躺著一只軋壞了的母雞,明白了。張一平說,直說,賠多少錢。那幾人聽到他是本地口音,知道撈不到多少油水,開價兩百。張一平二話不說,掏出錢包付了。

車開出幾十步,紅英說,爸,停一下車。紅英下車,趕回那村口。一會兒,她拎著那只死雞小跑著回來,那只雞耷拉著腦袋和翅膀,搖晃中羽毛亂舞紛飛,血水一滴滴往土路上掉。紅英說,爸爸,咱不能便宜了他們,我好久沒吃紅燒雞塊了。

那兩百塊錢,本來預(yù)算是那母女倆在大王廟趕集的花費。

山腳的霧氣還沒縮回山頂,太陽還沒有在山凹露臉,正是冬天睡懶覺的好時光,沈小青早就起床了。她給父女倆弄早飯,玉米粥白面饃,外加煎雞蛋。紅英喜歡吃煮雞蛋,張一平喜歡吃煎雞蛋,三個人團聚的日子,沈小青就都是煎雞蛋,不是偏心,是沈小青喜歡,油在鍋底的脆響,金燦燦的蛋黃,滿屋子的香氣,這才是過日子的氣象。新婚之前,母親就在耳邊囑咐過,凡是男人做那事后的早餐,都要給男人補兩個雞蛋。自從男人進城,雞蛋就專屬女兒紅英,煮成茶葉蛋帶去學(xué)校?;貋淼谝灰?,張一平交了作業(yè),馬虎潦草,打個比方,是交了一篇敷衍的作文,別說文思泉涌、天馬行空,連基本的起承轉(zhuǎn)合都偷懶,缺章少法,了無波瀾,沈小青當(dāng)然只能給他不及格的分數(shù)。按年紀(jì),論身板,張一平都應(yīng)該如狼似虎,何況久旱逢甘霖。沈小青心理陰影面積如日落西山后的山坳,黑屏。但是,她不露聲色,再怎么,這事沈小青一個女人也沒法子開口計較,他做與不做,每天都是兩只煎雞蛋等他。沈小青堅持認為,吃在肚里,他心里有鬼就應(yīng)該有愧。

她吃完早飯,喂雞,喂豬,然后到后院開工。

當(dāng)初沈小青嫁到張村時,是和公公婆婆擠在祖屋里。山里的村莊,不像平原一馬平川,一個村莊能扎下幾百戶幾千人口,山里是見縫插針,在山谷里覓塊相對平坦的坡地,高不能太高,出行吃力,低不能太低,洪水來了洗劫一空。村子沒地兒擴大,要建新房就只能另覓場地。張一平出門掙了點錢,就來到距張村一里外的坡地蓋了房。這坡地本來是張一平家的自留地,有一畝多,挖一點,墊一點,蓋了房還有寬敞的前院后院。張一平蓋的是樓房,但只蓋了一層,錢不湊手的人家都這樣,邁一步算一步,有錢了再往上加蓋。張一平不是沒錢,在山里蓋個兩層樓的錢他不缺,他把錢主要用在承包水電工程上,承包承包,是承接下來包干,干完了才給錢,碰上耍賴的把錢拖上幾年才肯給。張一平每年都說,來年我們把樓加上。下一年又對沈小青嘆苦,老板又沒按合同付錢,再等等吧。沈小青相信男人的話,城里干活拿不到錢是常事,電視上經(jīng)常播農(nóng)民工爬塔吊上尋死覓活,都是要不到錢回家過年給逼的。沈小青安慰男人說,不急,不急,咱們現(xiàn)在反正沒宿在露天里。

沈小青是個閑不住的人。

沈小青搬到這個新房,基本上宣告了她裁縫生涯的終結(jié)。盡管那臺蜜蜂牌縫紉機還擺在堂間,但幾乎是一件擺設(shè)。偶爾,沈小青為了縫補一下舊衣服,踩動踏板,機器轉(zhuǎn)動已很滯澀,仿佛是她自己的身體,常年沒有男人的滋潤,僵硬而枯乏。沈小青必須找到打發(fā)日子的事做,白天那么長,她只需要燒母女兩人早晚兩餐,夜晚那么長,她既要擔(dān)心野物和壞人的入侵,又要抵抗身體的饑渴。有一天她在后山割豬草時突然眼睛一亮,后山的水泥廠被叫停了,說是為了保護山上的植被,人去廠空,卻留下了一堆沒被軋碎的石料。沈小青有了主意,她用板車往家里拉石頭,石頭重,她身子單薄,她少拉一點,多拉幾趟。石頭拉回來做什么?沈小青用來壘院墻,前院后院,都需要有院墻。石頭不規(guī)整,該破片的破片,該去棱的去棱,沈小青硬是把自己練成了一位石匠,大榔頭小榔頭使得呼呼生風(fēng),只可惜,女裁縫細皮嫩肉的手現(xiàn)在粗糙如樹皮,沈小青常常猜測張一平是不是嫌棄她這雙手。可是,院墻已經(jīng)壘得有半人高了,水泥砂漿抹縫,不僅堅固,而且看上去很像是一組組幾何圖案,很洋氣。張一平也由衷地贊嘆,真是美觀又實用,只是太辛苦你。張一平不知道,那些獨守空屋的時光,她不找點事做,每分每秒都難挨,那才是辛苦。沈小青特制了一個頭罩,連著披肩,戴在頭上只露兩只眼睛,為了防止被碎石擊傷,她干活時還加戴一副墨鏡。女兒說她像穆斯林婦女,她自己很滿意,眼不見,耳不聞,省了很多煩惱事。

但閑話如季風(fēng),該來還是擋不住。有一回娘家弟弟來送魚,他在叉江里用網(wǎng)箱養(yǎng)魚,魚市不景氣時,他會想起嫁在大山里的姐姐和外甥女。弟弟說,姐,姐夫怕是在城里有人了,我們村里有人和他在一個工地,可不是捕風(fēng)捉影,說得有鼻子有眼,有名有姓。弟弟以為姐姐會憤怒,會追根刨底問是哪個狐貍精。姐姐卻對弟弟板了臉,說,外人給你姐夫潑臟水,你做舅老爺?shù)脑趺匆哺鸷澹惆堰@話咽回去,在我面前不準(zhǔn)胡謅。弟弟灰溜溜地走了。

沈小青知道錯怪了弟弟,弟弟是為姐姐打抱不平??墒?,沈小青只能選擇裝聾作啞,捅破了窗戶紙,她一個山里的婦女又能拿幾百里外的那對男女怎樣?據(jù)說在城里打工的男女互相勾搭已經(jīng)成風(fēng),沈小青試探著提出,她也要進城打工,哪怕在街頭坐小凳做縫縫補補,男人不置可否,更加重了沈小青對他的懷疑。沈小青做過很多次噩夢,夢見張一平回家跟她離婚,醒來都是以淚洗面。

沈小青除了弄不懂這個世界,還弄不懂自己的女兒。自己身上掉下的那塊肉,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眼看著長成像模像樣的姑娘了,卻變成了動不動就奓刺的刺猬。讀的是鄉(xiāng)中,也不指望她有什么出息,不講究她的成績。可她講究,講究吃講究穿,講究有錢人家孩子的那些講究。家長會上,老師說孩子這年齡正處于叛逆期,她倆一吵架,紅英就住爺爺奶奶家,或者住到同學(xué)家。她一個人在大山里守著空屋,心里會覺得這個世界離她越來越遠。女兒也有乖的時候,跑過來與她擠被窩,人小鬼大,扯著扯著,會勸媽媽去村里打麻將,說她長期不接觸別人,怕她得憂郁癥、孤獨癥。放肆的時候,她還會質(zhì)疑,媽媽,爸爸這么長時間不回家,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沈小青在女兒面前堅決維護男人,說你爸不是那種人。紅英反駁,他是哪種人?媽,你這是鴕鳥戰(zhàn)術(shù),自欺欺人。沈小青也是初中畢業(yè)生,懂女兒說的那意思,哪壺不開偏提哪壺。沈小青一上火,母女倆就吵得不歡而散,結(jié)局是紅英扭頭跑回自己的房間。

太陽出來,沈小青去了車庫,面包車不在,張一平開走了,喊張紅英,也沒人應(yīng),父女倆不打招呼就沒了蹤影。說是車庫,其實是原來的柴房,現(xiàn)在不種地,也沒那么多的秸稈麥稈,柴房就成了張一平的車庫。沈小青會開車,想趁著有車在家,到后山多運點石頭回來。面包車的后兩排可以拆卸,方便運貨。沈小青學(xué)開車就在自家院子里,張一平提心吊膽,沈小青只十幾分鐘,就把車開得得心應(yīng)手。沈小青說,這開車與踩縫紉機一樣的道理,車的方向盤在正面,縫紉機的圓盤在側(cè)面。車的動力在腳下,縫紉機的動力也在腳下,只是比開車還費力氣。開車只要看前方不偏道,我縫紉機走針偏一絲一毫都不行。這番話,張一平想想也在理。

沈小青回到后院,繼續(xù)干活。右眼莫名地跳了幾下,她晃晃腦袋停下,眼皮又跳了幾下。左跳財,右跳災(zāi)。沈小青免不了有些慌張,她扔下榔頭,在地上撿了一根草葉,掐斷,蘸上口水,貼到右眼皮上。

張一平這次回來莫非真要鬧離婚?

父女倆突然出現(xiàn)在后院時,沈小青很是意外。這兩個人在家里的日子,除了吃睡,就是埋頭玩手機。沈小青以前用過手機,打電話發(fā)短信都會。從鎮(zhèn)上回來,不做裁縫生意,手機就閑了。父女倆用的手機比她的高級,有游戲有電影電視,把這倆人的魂都勾走了?,F(xiàn)在這倆人站在太陽光下,手中都沒有捏手機。做老爸的一只手搭在女兒的肩上,一只手握著女兒的手。都說女兒長得隨爸,確實,這父女的眉眼、下巴,還有扇風(fēng)耳真是一脈相承。張一平討好地對女兒說,今天,咱倆和你媽媽一起干活,我整石頭,你媽壘墻,你呢,負責(zé)為石頭縫抹水泥砂漿。沈小青說,今天太陽沒有從西邊出來呀。真要讓女兒出來干粗活,她還是不舍得,想不到紅英今天很聽話,她走到圍墻邊拎了泥刀,在刀把上試了試手,挺開心的樣子。

后院也不小,只是被沈小青弄成了石匠作坊,看上去亂。按張一平的設(shè)計,是要學(xué)城里人別墅的設(shè)計,栽些花花草草,移植幾棵常青樹木,可沈小青不答應(yīng),說抬頭是青山,低頭是青草,滿眼的綠像是把誰的苦膽捅破了,看夠了。好不容易有了塊山地,見了泥巴的本色。好不容易有了塊平地,走路不擔(dān)心磕碰,你怎么就看不慣了,真以為自己是城里人?張一平反正難得回來住,再說,將來屋頂加樓,院子里還是會弄得亂七八糟,只得先由沈小青說了算數(shù)。張一平接了老婆手中的長柄鐵錘,面對石塊,卻不知道從哪里下手。試著掄了幾下,石頭大白天飛起火星,碎石迸濺。沈小青說,放下放下,在石頭上先替他指定位置。沈小青幾年下來,干活熟能生巧。這石頭看上去堅不可摧,內(nèi)里卻有分層,沈小青的眼睛能找到石頭的紋路,把握好輕重,頑石一會兒就變成平板的石料,這女人畢竟裁縫出身,心靈手巧,張一平回頭對女兒說,紅英,你媽就是比老爸聰明。

紅英對著媽媽豎起大拇指,說,老爸,我媽比您聰明一千倍,比您好一萬倍。

沈小青一瞬間有些恍惚,院子里這一幕她幾乎不敢相信是真的。太陽當(dāng)頂,天藍山青,屋檐下成串地掛著風(fēng)干臘肉、火紅尖椒,石堆上晾著過冬的白菜,這確實是她的家。女兒站在燦爛陽光下,臉蛋與紅衣服一樣紅紅火火,生機勃勃;男人在她面前,上身只穿著羊毛衫,虎背熊腰,每次展臂掄錘,都在她耳邊虎虎生風(fēng)。她喝停男人,將自己的頭罩解下,幫他戴上,又繞到他背后幫他系緊扣帶。她有多久沒有站到男人身邊,她有多久沒有這么近地站在自己男人身邊,她記不清楚。做裁縫時她給顧客量尺寸,一把卷尺或收或展,她的心思全在尺子的數(shù)字上。只有第一次給當(dāng)年的高中生張一平量尺寸時,心慌手抖,讓張一平看出了破綻,一把將小裁縫沈師傅摟在了懷里。她有了在男人這背膀上靠一會的沖動,當(dāng)然,也就念頭一閃,她其實做不到。她是沈小青呀,何況女兒就在眼前看著。張一平斜著腦袋,對女兒晃了幾晃,手中比畫著說,八格牙路,鬼子進村了。

紅英夸張地笑彎了腰。這一家人,難得有這樣開心的場面。

太陽沒下山,張一平提出今天他下廚,山區(qū)的習(xí)慣,一進臘月肉都腌的腌,熏的熏,風(fēng)干的風(fēng)干,過長遠日子得有打算,這樣存下的肉可以給男人帶著出遠門,可以長期供女兒帶在學(xué)校吃的午飯菜。想不到張一平今天特意去鎮(zhèn)上買了雞,親自給女兒做了一個紅燒雞塊。張一平就著酒,啃著雞頭雞爪,殷勤地給女兒夾雞塊。沈小青不由得責(zé)怪自己,過日子過得慌張,這些年疏忽了對女兒的關(guān)心。倒是這個當(dāng)爸的男人對女兒比她上心。

張紅英吃完飯回自己房間,沈小青也吃完,她不著急,等男人喝完吃完再刷鍋洗碗筷。張一平卻將杯中酒一口吞了,空了杯,不加酒,匆匆忙忙將廚房的門關(guān)了。張一平說,沈小青,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沈小青的右眼皮及時地跳了一下,像是故意提醒她什么。廚房是外搭的披間,房間大,沒有客人,屋子中間擺著方桌,家人就在這桌上用餐。廚房的窗戶原來是用塑料紙對付,這次張一平回來,車上裝回了幾扇舊房拆下的木框窗子,看上去油漆還沒掉,裝上去尺寸還是有出入,風(fēng)從縫隙里吹進來,桌子上方一根電線吊著的燈泡左右晃悠,讓沈小青頭暈眼花。她努力鎮(zhèn)定,看張一平的臉色,漲紅得像雞冠。這點酒對他來說,只是毛毛雨,不至于上臉。沈小青定下神,白天的一切都是作秀,是表演,該來的還是來了,這婚姻真到了盡頭。白天的一切不是夢,是相當(dāng)于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張一平這是要攤牌了。

張一平說,小青,我對不住你,幾年前我在城里找了女人。

沈小青低著腦袋,好像是她犯了錯。

張一平說,我最初也沒想會與她處這么長時間,可是沒能把持住身子。

沈小青說,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男人在外面找女人,開始是偷腥,開始就是想玩玩。但是魚兒上了鉤,甩也甩不脫,死就死在你手上。怎么辦,回家離婚,男人用的都是這套路。

張一平說,女的就是丁村的,在城里擺燒烤攤,有一個女兒。

沈小青打斷他,別說了,我不要聽。你不就是想離婚?女兒你別想帶走,歸我。

張一平說,我說的事不是離婚,比離婚這事嚴重一萬倍。

張一平說了上午發(fā)生的事。

沈小青從凳子上站起來,說,你是說,你是說,紅英把那個丫頭推下了山洞的暗河?

張一平說,我沒有這樣說,而且,咱家紅英也沒有這樣說過。但是,如果公安上門查問,紅英有作案動機。

沈小青說,我自己生的女兒我知道,她從小膽子小,不可能做下這種事。

沈小青嗓門大了,張一平朝她擺擺手,關(guān)鍵時刻,男人就是男人。張一平說,紅英當(dāng)然沒做那事,我們必須相信自家的女兒。最重要的是,我們要讓紅英也相信,那事不是她干的,那丫頭是自己掉下去的。

沈小青說,現(xiàn)在,紅英最在乎的,是她爸爸最愛的是不是親生女兒。

沈小青明白了男人白天在家的表現(xiàn),明明這個人是事發(fā)的罪魁禍?zhǔn)?,她面對著他,卻沒有了仇恨。

張一平說,在紅英面前,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錯了,本來就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這天晚上,張一平夫妻睡得很遲,紅英的房間亮著燈,估計又在玩手機。沈小青說,要不這幾天我陪她睡?張一平說,別,我剛說過別招惹她,我們平時該干嗎就干嗎。一直聽見紅英拉滅了燈,倆人才上床。上了床,也睡不著,張一平試著用手臂摟過沈小青,沈小青毫不猶豫地推開了,沈小青知道他不是那個意思,他只是想撫慰她,趕走她受的驚嚇,但是沈小青不能這么快原諒他,畢竟禍水是他引來的。即使原諒他,也不能是今天。

半夜,沈小青迷糊中,張一平推醒了她。張一平說,你聽,你仔細聽,女兒房間里有說話的聲音。沈小青凝神聽了一會兒,是有人說話。沈小青說,估計是她在手機上看電視劇。張一平說,不對,我聽著是另一個女孩的聲音,耳熟。沈小青頓時頭皮發(fā)麻,張一平的意思,是不是指是他那淫婦的女兒。紅英的房間與他倆的房間隔著堂間,沈小青想也沒想,起身,鞋帶也顧不上系,拉開門,踢踏著沖到紅英房間門口,想喊門,房間內(nèi)并沒有任何聲音。沈小青不甘心,站了好長時間,聽得見山上樹梢的聲濤,聽得見墻角風(fēng)過的哨聲,就是聽不到女兒房間內(nèi)有動靜。

張一平跟出來,替她披上棉外套。她忘了推開,雙手抱緊自己,聽任男人摟著,悄悄地回到房間。夫妻倆倚著床頭,更加難以入睡。

王小鳳這些日子實在忙。

回來的第一件事是討債。過完春節(jié)上北京,空著手肯定發(fā)不了財,偷雞還得手里有把米。姓丁的說要準(zhǔn)備六萬多,其實是六萬九千八百元,等于七萬。王小鳳算了算,她的積蓄連本帶息能湊齊。王小鳳娘家在山外,平原上的人家日子一直好過山里,出門有公路,名下有水田,腦筋轉(zhuǎn)得快。計劃生育抓得緊,王小鳳屬于獨生子女,嫁到丁村時父母給了一筆陪嫁,俗稱“壓箱禮”,本來只有兩萬,這些年她借在外邊本生利,利生利,已經(jīng)翻倍。老丁知道有這筆錢,幾次打它的主意,都被王小鳳把門關(guān)得死死的,一絲縫隙不留。王小鳳把錢分幾份借出去,利息比銀行高三倍,有開店的,有買船在外江跑運輸?shù)?,反正都是她的熟人,不是沾點親戚,就是同學(xué)閨密。王小鳳不信任陌生人,也不貪那種蛇吞象的黑心高利,這幾年鄉(xiāng)下不少人想錢想瘋了,想人家的高利,連本金也被卷走。騙子遠走高飛,告到公檢法,也是天不應(yīng)地不理。王小鳳謹慎,把錢分幾家借出去,等于把雞蛋放在幾只竹籃里,即使打翻了一只,只是一只籃里的蛋沒了,別的竹籃里還存著希望。

鄉(xiāng)下有鄉(xiāng)下的規(guī)矩,金錢上的賬目一年一結(jié),這年是指農(nóng)歷大年,冤有頭,債有主,臘月里哪怕大年三十,債主也能上門拍桌子吹胡子催債。但到了大年初一,債主就不能登門討債,哪怕打電話發(fā)短信討債,也被熟人視為不厚道。欠的是錢,不是欠你命,讓人活著就得讓人歡歡喜喜過大年。欠債的主,有些就干脆大年初一才進家。借王小鳳錢的這幾位,開店的都是坐山虎,年底是做生意的旺季,不想店堂上坐個債主,都答應(yīng)得爽快,有家直接將本息付清。倒是她最好的閨密,在長江跑運輸?shù)哪羌掖瑧?,她幾次上門都吃了閉門羹。水上討生活的船戶,夫妻都在船上,王小鳳打通閨密的電話,回答總是說“就回”,王小鳳心急,騎電動車跑十幾里上門,鐵將軍把門。閨密說,我們在等客戶的錢到賬,沒錢,我也不敢面對姐姐。王小鳳氣得把電話掐了,氣呼呼地再騎回家。

這天,閨密主動打電話給她,說回來了,說話的口氣不咸不淡,沒有從前的熱乎勁。王小鳳顧不得多想,推出電動車往她家奔。來拿錢的不止王小鳳一個,堂屋里坐了五六個人,王小鳳來得遲,只撈到一張小矮凳坐。大家都臉熟,以前常在這里遇見,取當(dāng)年的紅利。也有不取走的,將借據(jù)換一張,利生利。王小鳳這次不同,她電話里通知閨密,說等錢用,本利都清算。王小鳳耐心等著,等到別人都走了,才到方桌邊的條凳上坐下。

王小鳳說,不好意思,實在是老丁那邊催得厲害,我這樣,亂了你們家的安排。

王小鳳知道這半道上撤錢,確實是給人家添了麻煩。

閨密去了廚房,她男人說,誰家都有個著急錢的日子,何況,這錢本來就是你的。

王小鳳在路上編了幾個用錢的理由,老人生病,女兒轉(zhuǎn)學(xué),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一不小心都會被戳穿,老丁遠在北京,而且,說是投資也不算撒謊。沒想到,閨密這位當(dāng)家的根本不追問理由,顯得通情達理。

這男人喝了一口茶,說,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這錢就這么多,你這邊我多給了,別處就有了缺口,要補上缺口,我只能去想辦法弄錢。哪里有什么辦法,我從放貸公司借錢,五分利,把你兩萬本金借來了,都在這。

按照約定的利息,利息一分半,有三千六百元。聽他那口氣,是沒了。

這男人又說,就是錢存在銀行,定期存款改成活期,也拿不到什么利息。

王小鳳明白閨密為什么躲開,這夫妻倆事先商量好了。王小鳳不吭聲,低頭將兩扎百元大票點了一遍,又抽出幾張朝門口亮光照了照,說,把這幾張換一換。這明顯是在使氣,猜疑假鈔,其實是把對閨密的情分徹底割斷,撕下臉了。男人笑笑,依她換了幾張新鈔票。

王小鳳的電動車還在半路,雨就兜頭蓋腦地澆了下來。由于走得慌張,王小鳳既沒帶傘,又沒帶雨披,只能將車停在一棵樹下躲雨。小學(xué)課本上就讀過,樹下躲雨,容易被雷電擊中。山里人不當(dāng)回事,滿山遍野都是樹,雷公擊中的那棵樹幾乎是中了彩票,哪里輪得上普通人。王小鳳心疼那三千六百元,說沒就沒了。她和閨密是中學(xué)同學(xué),十幾年了,一年的交情抵不上兩百塊人民幣。王小鳳摸了摸背包里的那包鈔票,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本金畢竟掌握在手中,放出去的鴿子飛來了,再說,前幾年到手的幾茬利息款,將今年的空頭扯平,還是比銀行多。王小鳳以前會做噩夢,夢到閨密家的船在江里沉了,她的兩萬塊錢打了水漂。至少,她以后不會在夢中再受這種煎熬。王小鳳掏出手機,想給姓丁的打個電話,長途,心疼話費,她按了兩個數(shù)字又放棄了,忽然想起女兒說的事,女兒說她爸答應(yīng)了她去北京過年,她得問個虛實。按完數(shù)字,照例是忙音。忙音省了長途話費,她輕松過后又懊惱,憑什么他打電話她都開著機,她打電話過去卻總是沒人接,鬼知道是他那公司保密,還是他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老丁這人,從認識他開始,他就不是省油的燈。

老丁確實老,相對于小他十一歲的王小鳳而言沒有夸張。王小鳳認識他那一次,是初中畢業(yè)拍畢業(yè)照。老丁那時候穿著花襯衣,剃光頭,頭頂抹了什么油,很亮,王小鳳和同學(xué)們站在臨時搬出的課桌上,看著那顆腦袋像一只足球在操場上滾來滾去。老丁是學(xué)校請來拍畢業(yè)照的攝影師。他身上背著一個照相機,鏡頭像炮筒一樣伸出一截,盡管這相機從頭到尾也沒見他使用,拍照都是用三腳架上那罩著黑布的機器。但是,身上斜背的那相機使他威武,使他有了藝術(shù)家的生猛。你,坐這里。你,靠左一點。他揮舞著長臂,吆五喝六,別說那幾位老師,連校長都乖乖地聽他指揮。拍完集體照,老丁在山墻上掛一塊紅布,給學(xué)生拍證件照,用在畢業(yè)證書上。輪到王小鳳拍照時,她頭抬得過高,身子坐得不正,老丁嘀咕了一聲,笨。王小鳳聽見了,冤得眼淚汪汪。不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嘛。拍完畢業(yè)照,老丁還不走,繼續(xù)攬生意。老丁說,三年的初中生活,是將來最珍貴的記憶。人的一生中,中學(xué)同學(xué)的友誼是最純潔的友誼,不留下幾張紀(jì)念照,將來一輩子都要后悔。老丁忽悠了好一會,無奈學(xué)生沒錢,老丁說,可以拍合影,幾個人湊錢拍一張也行。沒人響應(yīng)。王小鳳出場了,王小鳳說我拍兩張,假山前一張,雙杠邊上一張,這是學(xué)校的最南邊和最北邊,老丁屁顛屁顛地跟著她忙活完,再不敢說那個“笨”字。

王小鳳是在懷上孩子后老丁不得不娶的,老丁是山里人,只有姑娘往山外嫁,沒有姑娘肯往山里投,前者是糠桶里跳到米桶里,后者是睜眼往火坑里跳。老丁兄弟四個,他排行老四,父母好歹把三間老屋留給了他。土坯屋,茅草屋頂,家徒四壁。老丁值錢的財產(chǎn)就是照相器材。王小鳳她爸來過一趟后,心口上流血,人家過日子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閨女這結(jié)了婚是一夜回到解放前。罵也罵了,打也打了,王小鳳鐵了心要嫁老丁。老丁其實無所謂,他走街串巷照相,吃穿不缺,女人也不缺。但是有個女人肯嫁他,雖然沒像歌詞里唱的,帶著你的妹妹坐著馬車來,卻是帶著肚子里的孩子帶著豐厚的嫁妝來。這讓老丁在家族中很有面子,一改他留下的二流子印象。但是,二流子終究是二流子,老丁婚后基本不著家,更別指望他養(yǎng)家。沒過幾年,手機拍照普及,老丁的照相生意不景氣,他搖身一變開了廣告公司,其實就是印橫幅,在墻上刷大字,還是混不下去,從縣上去了省城,說在報社做記者。照相機又掛在身上,回家見人就發(fā)名片,唬不住別人卻唬得住王小鳳,他給王小鳳看了他的記者證,鋼印雖不清楚,細看那名頭,幾個字也是確鑿。老丁說在省城花費大,租房吃喝都貴,剩不了錢帶回來,愧對老婆孩子。王小鳳不怨恨,但是也不松懈,自己的那幾個錢手里攥緊不放。老丁在家更多的時候是展望前景,他要在城里買房買車,把老婆女兒變成大城市人。王小鳳既不相信,也不挖苦,偶爾會心酸,夸夸其談的這個家伙就是她選擇的男人。老丁最近一次露面是在四年前,說記者沒得做了。但這次帶回了一筆錢,整十萬,不知是他在哪里騙來的,還是報社給的遣散費,一扎百元大票擺在桌面上,讓王小鳳對他過去的表現(xiàn)有了原諒。過了一個星期,老丁又出發(fā)了,說是去偉大首都北京。老丁對王小鳳又是一番展望前景,首都天地更大,前景更輝煌,賺錢機會更多。其實他用不著多說,王小鳳知道,老丁是那種永遠待不慣鳥籠的鳥兒,說得好聽點,是干大事的人。他帶走了三萬,后來又說找到工作了,從事一樁保密的投資項目,一本萬利,需要錢。老丁說,我年齡到這里了,再不賭一把就永遠沒機會翻身。王小鳳毫不猶豫地把他剩下的七萬匯給他。王小鳳也想過,他這把年紀(jì),摔一跤,很可能就站不起來了。也好,由著他折騰吧,累了他那不安分的心就不慌張了。說實話,她從來就沒想過用他的錢養(yǎng)家,王小鳳已經(jīng)習(xí)慣了獨立生存。

王小鳳母女倆不能靠喝西北風(fēng)度日,何況老丁父母健在,老丁不孝,她當(dāng)兒媳的不能撒手不管,得替老丁盡那四分之一的贍養(yǎng)責(zé)任。王小鳳畢竟是山外的女子,等到丁蘭蘭讀小學(xué),她開始在鎮(zhèn)上中小學(xué)門口做文具生意,拉一板車,車上擺著筆紙橡皮,兼帶著教輔。但山里學(xué)生窮,心思不在讀書上,賺不上錢。她心一橫,把女兒交給爺爺奶奶照顧,去縣城擺攤。賣文具改成賣燒烤,生意有了好轉(zhuǎn),但她不滿足。偶爾聽在省城打工的食客說,工地上的工人有錢找不到吃食,揣著錢沒地方消費,她的心思又活絡(luò),反正在縣城也難得回家,不如直接去省城,樹挪死,人挪活,做生意也得挪動才有商機。王小鳳敢想敢做,真的把燒烤攤挪到了省城的開發(fā)區(qū)工地。王小鳳有時候也有宿命感,從鎮(zhèn)上到縣城,從縣城到省城,她是追著老丁的腳步越走越遠,那天老丁讓她到北京會合,她也不敢全信老丁的蠱惑,但總覺得是命,老天安排好的。其實,她不知道,這都是老丁在她腦子里多年灌輸?shù)男Ч?,潛移默化,她早被老丁一次又一次洗腦。用丁蘭蘭奶奶的話說,一張床上不睡兩樣的人。

老丁的電話打不通,雨還在下,王小鳳按張一平的電話。

如今這世道,外面有個人已不算個事,電視上的人這樣演,身邊的人這樣做,見慣不怪。打開眼界,男人女人都夢想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覺得這一課落下了,趕緊補上。王小鳳不在此列,王小鳳年輕時與老丁的婚姻已經(jīng)夠叛逆,已經(jīng)夠愛情。王小鳳是一個燃燒過的煤球,早冷下來了。她選擇和張一平在一起,是找一個依靠,心理和生理,生活和生意,都需要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男人。她沒打算和張一平有什么未來,未來總是需要想象力,老丁讓她一次次失望,卻能讓她再一次憧憬,這不是一般男人擁有的魅力。張一平有張一平的好,和張一平處久了,她心里踏實,遇事有他商量,難事有他幫襯。張一平的電話也打不通,不是忙音,是關(guān)機。按心照不宣的規(guī)則,回老家倆人是不該聯(lián)系的,可是王小鳳實在忙不過來了,光顧了出門討錢,家里的年貨沒有備下。好在年底,各種廟會大集一個連一個,那天約張一平去大王廟趕集,就是想借用他的車,把年貨一下子采辦了。

張一平車壞了,手機關(guān)機了,王小鳳覺得,這人平時像個男人,骨子里還是怕老婆??墒牵瑖樀冒咽謾C關(guān)了,這也怕得過度了。

王小鳳想找個人說話,她按下女兒的電話號碼,居然也是關(guān)機。她這陣子忙,女兒還是住爺爺奶奶那里,才見面一兩次。為什么這樣,這是老天故意欺負她,三千六百元泡湯,遭遇這場半途上的大雨,又遭遇三個電話關(guān)機,王小鳳的怒火實在忍無可忍。

山路遇雨,變成了泥塘,王小鳳騎一截就得下來摳出輪胎罩殼里的泥巴。若是自行車,干脆扛肩上。這笨家伙,她拿它有什么辦法。等回到空蕩蕩的家,碗空灶冷,王小鳳饑寒交迫,眼淚嘩一下傾情而出。

這一夜,王小鳳撥出了一百一十一個電話,都是由同一個女聲接聽。其中一百零九個是打給張一平,手機沒電了,她才罷休。

按慣例,臘月二十八工頭得請客。請誰呢,請手下的工人。這年頭,有工頭炒工人的魷魚,也有工人反過來把工頭炒了。明年還干不干,就看今天這頓酒來不來喝。天麻麻亮,張一平跟沈小青說,要不,今天咱不請客了,我打電話通知他們別來了。沈小青一骨碌下床,穿衣,套鞋,說,沒有不請客的道理呀。

昨天張紅英去爺爺家了,這兩天張一平和沈小青一直暗中觀察女兒,提心吊膽,看她的臉色,關(guān)心她的一舉一動,還好,這孩子可能神經(jīng)大條,也可能她是真沒做虧心事。她說想去爺爺奶奶家住,沈小青與張一平交換了一下眼色,同意了。明天家里客人多,顧不上她。

反正離家這么近,就住一宿。沈小青說,最遲明天吃過晚飯回家。

沈小青準(zhǔn)備這頓晚宴,已經(jīng)有幾天了。沈小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露臉的日子就這一天,工人們嘴甜的喊她老板娘,套近乎地喊她師娘,齊齊地夸她做的菜好吃,端上最后一道菜,喝醉的裝醉的都鬧著敬她的酒,沈小青酒量大,來者不拒。歌詞上唱的,今兒個高興。就算那三百六十四天,她沈小青都受了那狐貍精的欺負,但今天這一天張一平只屬于她一人,大家在臺面上只認她沈小青,有這一天墊底,她才能對付那些漫無邊際的孤單。

沈小青兩天前就到山上挖來冬筍,冬筍還沒冒出地面,是胚芽那時候的嫩,挖了整整一筐,看上去很多,剝出來筍肉也就一兩盤。沈小青第一件事是剝筍衣,剝早了筍肉口感會老,剝遲了來不及浸水口感會澀。臘肉蒸冬筍,是沈小青的拿手菜。她第二件事是做肉圓和煎蛋餃,肉都備下了,昨天沈小青磨了豆子,做了新鮮豆腐。山區(qū)的肉圓子不都是肉,還得摻雜豆腐,蛋餃里除了雞蛋,也得加進豆腐。為了保存時間長一點,做完后另加一道工序,用菜子油炸一遍。張一平睡不著,也起床進了廚房,想插手又插不上。沈小青說,我習(xí)慣了一個人干活,先做什么,后做什么,都是算好了時間段,旁人幫一手,卻是給我添亂。張一平看她有條不紊的樣子,不是假話。沈小青又說,你是做慣了老板的,活兒分到人頭你就甩手了。在家,你也繼續(xù)當(dāng)你那老板吧。這話有調(diào)侃的意思,沈小青平時不開玩笑,她今天突然幽默了,張一平一下子難適應(yīng)。

大清早,院門外傳來了喇叭聲,惹得張家的狗也不高興,叫個不停。來得這么早,估計是張一平手下某個乖巧的小伙子,來幫廚的,現(xiàn)在在城里面闖江湖的年輕人,都學(xué)會了獻殷勤。這也太早了吧,張一平嘀咕了一聲,去開前院門。想不到,人騎著電動車進來了,停住,下來一個女人。沈小青從窗子里看去,是一個憤怒的女人。

你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

你瘋了。張一平壓低了聲音,但在這寧靜的早晨,沈小青能聽得清楚。

你為什么關(guān)機?為什么躲著我?

你瘋了,你這女瘋子。張一平厲聲斥責(zé)。

女人拿起手中的拎包,砸向張一平。那包大得像個蒲包,上面有一些閃亮的金屬佩件。女人追,張一平跑。沈小青家的前院大,有鎮(zhèn)中的籃球場大,女的追,男的跑,像是在演戀愛的電影。沈小青明白這女人是誰了,這就是傳說中的那個狐貍精。她是來找奸夫,還是來找奸夫要她的女兒?都不行,沈小青都不能答應(yīng)。沈小青停了手上的活,手上沾著豆腐和豬肉的碎屑,她認真清洗了一遍,腦子也捋順了。這是我的男人,在我家的院子里,要打要罵輪不到她。打上門來,打的其實是沈小青的臉,太欺負人。沈小青打開柴房門,發(fā)動面包車,踩一腳油門,車便吼叫著沖到了院子里。張一平意識到了危險,朝院門外跑。來不及了,面包車準(zhǔn)確地將王小鳳從背后撞出去七八米,駕駛門打開,沈小青提著一柄大錘,朝地上的人一下接一下掄了十幾下。

你瘋了。張一平嚇傻了,還是重復(fù)這三個字。

我沒瘋。沈小青說,把院門關(guān)上,鎖上。

沈小青將大錘扔下,拽住那女人的腳,拖到面包車后面,打開后廂門,彎腰,把她抱進了后廂。車開回柴房,過了一會兒,她又走回來,扶著把手,把那輛電動車推進了柴房。前院空蕩蕩的,石塊,泥塊,稀疏的殘草,鳥在天空飛過,風(fēng)將坡上的樹枝一搖三擺,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只有陽光燦爛,沒有月黑風(fēng)高,沒有兇神惡煞。這和張一平記憶中留下的影視劇命案場景風(fēng)馬牛不相及。張一平得做點什么,他不能讓沈小青看笑話,他是男人。他拎起地上的大錘,黑色的金屬錘和土黃色的木柄上都有些紅紅白白的斑點。他敲碎一塊凍土,手掌里握滿泥巴,一遍又一遍涂抹大錘,像是給臟孩子的身體涂抹肥皂。抹完,他又拎來一把鐵鋤,將那塊地面翻了一遍,踩實??床怀鍪裁春圹E了,他忘了沒有洗手,抹了一把臉,臉變成了花臉,他的臉上不是汗水,是淚水。他走到水池邊,池子接的是山上的細泉,用一根貫通的竹筒銜接下來,涓涓細流,池面滿滿的,像一面鏡子,張一平不想看自己的臉,伸手將那面“鏡子”戳碎。

張一平回到廚房的時候,沈小青已經(jīng)在捏肉圓,案板上擺著一只臉盆,她右手卷著袖管,握拳將肉末和豆腐攪拌在一起。沈小青說,她這是自己找死,找你,找丁蘭蘭,都是找死。

張一平說,她只是找我。

沈小青冷笑一聲,說,那也該死。一個有老公的人,占了我的男人,還要打上我的山門,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沉默了一會兒,沈小青說,不過,張一平,我還得謝謝你。我剛才細看了,她的衣服從里到外沒有一件與我是同一個牌子,同一款樣式,同一種顏色。她戴的項鏈也與我不是同一家金店的牌子。她是金大洋的,我是老福貴。我不想有一樣?xùn)|西和這個婊子一樣。每次你給我買東西,我都疑心她有一份同樣的,渾身上下不舒服。

張一平不能說什么。

沈小青說,你心疼了?也難怪。奸夫淫婦日久了生情,也行,這會兒沒人來,你去陪她說說話。一會兒你那些工友來了,你就只能陪他們了。我想好了,今晚人走完,我們就送她到山腔子河,也算讓她母女團圓。

這個女人,張一平真是沒看出來原來如此厲害。想想她的安排,也沒有別的選擇。沈小青曾經(jīng)跟他說過,一塊布料擺在她面前,她看一眼,就知道是做上衣還是做褲子,就算計好了每一寸布的位置,即使剩一點點邊角料,那肯定也能做個鞋面或者做個香包。每個裁縫的腦子內(nèi)都藏著一臺計算器。

沈小青說話的時候,將右手抽出了臉盆,她的手指上爬上了紅紅白白的碎屑,張一平只看了一眼,立即從廚房逃了出去。

對農(nóng)民工來說,在家的日子是一年中難得的愜意日子,睡懶覺可以睡到太陽曬屁股,早飯午飯合成一頓,太陽沒爬到頭頂,七個人都在張家聚齊了。平時寂靜的屋子頓時熱鬧起來。別看張老板是小工頭,帶的是支小水電隊,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連他在內(nèi)八個人分成兩小隊,電工隊和水電隊,設(shè)小隊長,工人也分取料工、安裝工、調(diào)試工、材料員和會計。會計一職當(dāng)然是工頭張一平兼。分工其實是個說法,干活時誰都不分彼此。張一平說,將來隊伍大了,你們就是各自工種的隊長。人一個不少,說明大家覺得跟著張老板有奔頭,或者說張老板待大伙不薄。沈小青在堂屋架了火塘,在一大一小兩張桌子之間,小桌子是從廚房搬來的,離晚餐時間還早,光嘴上吹牛手閑得慌,當(dāng)然得打牌,這不,剛接了年薪,該交的交了,手里多少留點私房錢。牌桌都上不了的男人,讓人疑心這一年在城里沒掙上錢,打臉。輸贏不大,比工棚里大一點,平時袋里揣的那點錢是發(fā)的生活費,不敢大。但與那些嗜賭的賭徒相比,就算不上賭了,這幾位不是養(yǎng)家?guī)Э?,就是要儲錢娶老婆,能承受得起的就是輸幾包煙錢。和張老板坐一桌的人交了財運,張一平不是忘了出牌,就是出錯牌,正應(yīng)了這種三打一的叫法,斗地主,張一平錢夾里的紙幣很快被分了“浮財”,輸?shù)脩K,他回臥室取了兩次錢。三位心里都明白,平時張老板打牌可精明了,今天他是裝糊涂。他是東家,這頓飯他請得開心,也得讓大家玩得開心吃得開心,他輸錢是故意的,今天在這桌子上要是贏不到錢,那你就永遠別上牌桌耍錢了。

今年與往年不同,老板娘與老板同時上桌喝酒。菜都早做好了,臥在大灶蒸籠里保溫。菜多,方桌擺不下,撤一個添一個,沒有炒菜,沈小青說,等過了大年,你們肚子里油水厚了,再講究吃蔬菜雅菜。水工陳是張一平的徒弟,說,師娘實在,這冬天的蔬菜,都是大棚里的貨,化肥農(nóng)藥喂出來的,少吃為妙。酒是本地大曲,紅薯高粱釀制,比化學(xué)酒厚道,沈小青搬出來一箱。老規(guī)矩,張一平先敬大家三杯,掃完,沈小青站起來,說也要敬大家三杯,女人一旦捉酒杯,那肯定不是小量,難得老板娘今天豪爽,都干了。接下來,該輪到大家敬老板的酒,張一平酒量大,挨個兒往后喝。沈小青在一邊著急,說慢點慢點,給他夾菜墊底。張一平緩一緩,吃了一只肉圓,突然扭過身子,將肚子里的酒菜吐了一地。大伙都說,老板喝慌了。沈小青扶他進臥室,讓他躺一會兒,又從灶腔里扒出柴灰,將那些穢物蓋了。沈小青坐回凳子,說,沒事,他是今天把私房錢輸光了,心疼那錢呢,咱們繼續(xù)喝。當(dāng)然是說笑,當(dāng)老板的有誰會在乎這點輸贏?況且是輸給了手下的工人。沈小青代張一平將后續(xù)的敬酒一一受了,又單獨回敬了各位。

酒多話就多,水工陳說了一個段子,說隔壁工地上電工王老板父子剛到家,兩張嫖娼的罰款單子就追上門,各自五千。兒子是做工頭,老爺子是替工地看倉庫,王家老娘心疼錢,罵完了兒子罵老子,當(dāng)?shù)牟环?,說,這錢要看花得值不值,同樣的錢,兒子進去了幾分鐘就出來了,我呢,堅持了半個鐘頭。要說浪費,最浪費的是你兒子。

電工隊長不高興了,說,不興這樣埋汰我們電工,你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燈,代銷店那姑娘手上的玉鐲子,我前一天看你塞在枕頭下,咋第二天就到她腕子上了?

水工陳臉紅耳赤,反擊道,那你呢,你呢。

鬧歸鬧,哥倆碰個杯,一杯酒喝下就言和了。沈小青喝了酒,臉色紅撲撲,抹了胭脂一般,看他們笑鬧,催他們別光顧喝酒,多吃菜。沈小青說,我這做菜手藝不咋的,莫非還真比不上野攤子上的燒烤?

水工陳說,強多了。

電工隊長說,強一百倍。

沈小青說,那就多吃點我燒的菜。

幾位互相看一眼,說,吃,太好吃了,今天我們敞開肚皮吃。

丁蘭蘭這幾天必須“潛水”,不露面,張紅英要檢驗一下她父母是不是真的最愛她,丁蘭蘭也想試一試王小鳳什么時候才能發(fā)現(xiàn)丟了女兒。丁蘭蘭有地方去,丁蘭蘭的男友鄧品質(zhì)是初三學(xué)生,家在鄉(xiāng)中所在的鎮(zhèn)上。鄧品質(zhì)父親在南方做生意,那邊有家有兒女。他母親不甘示弱,去了省城,據(jù)說也有了男人有了小孩。鄧品質(zhì)常常吐一口煙,深沉地說,一個奸夫,一個淫婦,還跟他倆合作生產(chǎn)的兒子談“品質(zhì)”,荒唐不荒唐?惹得大家一通狂笑。鄧品質(zhì)獨自住一幢兩層小樓,平時是他那幫人的據(jù)點。鄧品質(zhì)的手下基本上也是鄉(xiāng)中的學(xué)生,考高中的希望太小,再說這年頭,考上高中考上大學(xué)也未必能過上好日子,大部分學(xué)生就是混日子等畢業(yè)證書,向家長交差。過年了,那幫人作鳥獸散,鄧品質(zhì)的父母不會回來,就是回來,也從不在他們的老巢停留,大兒子讓他們頭大。鄧品質(zhì)那里吃住不愁,是丁蘭蘭藏身的首選。

鄧品質(zhì)打開院子門,眼睛還盯在手機屏上,抬頭一看是丁蘭蘭,高興地大喊,老婆,你來了??礃幼邮钦娴墓聠瘟?。丁蘭蘭任他摟住,別過嘴巴,說,老公,我陪你過年來了。

現(xiàn)在談戀愛的孩子都喜歡稱“老公”“老婆”,這風(fēng)氣也蔓延到了山區(qū)。世界變化太快,人心慌張,大人急著掙錢,談戀愛的小年輕急著把不能做的提前做下,把不該喊的提前喊下。

鄧品質(zhì)名聲不好,喝酒抽煙,曠課打架,敲詐勒索低年級學(xué)生,可以說無惡不作。班主任管不了他,校長懶得管他,反正一個學(xué)期混到頭,這混世魔王與鄉(xiāng)中就拜拜了。講良心話,鄧品質(zhì)與丁蘭蘭談朋友這事,鄧品質(zhì)倒沒有使什么手段,丁蘭蘭看上去就一個普通女生,說俊不俊,說丑不丑,鄧品質(zhì)這樣的“大佬”眼睛里沒她。倒是丁蘭蘭主動貼上去的,人大了時興傍大款,丁蘭蘭人小,想在校內(nèi)外不遭人欺負,她選擇傍大佬。

鄉(xiāng)中小雖小,但池淺王八多。校園內(nèi)的混混隊伍不止鄧品質(zhì)這一支,出了校門,不同的路段有不同的人收“保護費”,到了星期五放學(xué),丁蘭蘭回家的路上有三處設(shè)了卡,每處交兩元就是六元,不是萬不得已,丁蘭蘭一般不回家,反正那當(dāng)爸當(dāng)媽的都不在家,只有想外公外婆、爺爺奶奶,想他們的零錢和吃食時,她才不得不就范。有時候錢實在用完了,搜也搜不出一個硬幣,小嘍啰把她帶到大佬前,大佬伸手探進衣服摸幾把胸,也免費放行。有一回,與她同行的一位女生被攔了,小嘍啰挨了大佬的巴掌,大佬給那女生賠禮,千萬別告訴鄧老大,這小子不知道你是鄧老大的人。丁蘭蘭沾光,也沒人敢搜她身上的錢。丁蘭蘭明白了,只要加入鄧品質(zhì)的隊伍,就可以免費放行。女生笑了,你一個小女生,能耍狠還是能打架?我是鄧品質(zhì)的女人。丁蘭蘭那時就有了一個夢想,做鄧品質(zhì)的女人。天遂人愿,不久,那女生轉(zhuǎn)學(xué)到縣城去了,丁蘭蘭有了夢想成真的機會。

其實很簡單,丁蘭蘭走進鄧品質(zhì)的樓里,說,我要做你的女人。鄧品質(zhì)一愣,他的嘍啰們起哄,收了她,老大收了她。鄧品質(zhì)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在場的人作證。丁蘭蘭朝他認真地點點頭。那一夜她就住在那樓里,鄧品質(zhì)并不像傳說中的兇惡,有時可以稱得上溫柔。丁蘭蘭的態(tài)度很端正,鄧品質(zhì)像一位耐心的老師,她像一個聽話的學(xué)生,讓她用手她就用手,讓她用嘴她就用嘴。丁蘭蘭知道鄧品質(zhì)身邊肯定不止她一個女生,她的容貌打不上高分,但她可以靠學(xué)習(xí)態(tài)度加分。那以后,鄧品質(zhì)還真的收了她。

鄧品質(zhì)的電飯鍋里剩飯已經(jīng)長霉,菜櫥里空空如也。桌上是一箱方便面,零散擺著的,有的泡面碗里還有殘汁,有的撕開了面塊被啃了一只角,明顯懶得燒開水泡,干啃。鄧品質(zhì)鉆進被窩,腦子沉浸在他手機的游戲里,嘴上召喚她,上來,上來呀,被窩里暖和。

成了光桿司令的鄧品質(zhì)忽然讓丁蘭蘭覺得可憐,平時再牛皮哄哄,現(xiàn)在也是爹不親娘不疼的棄兒,丁蘭蘭想到自己,同病相憐。她輕聲說,老公,別急,我先出去買些吃的。

倆人除了吃喝做愛,就是捏著手機玩游戲,幾乎分不清白天黑夜。這天鄧品質(zhì)在床頭起身拉開窗簾,問蘭蘭今天是什么日子,蘭蘭想了想說,該是臘月二十八。鄧品質(zhì)說,那對狗男女,是把老子徹底忘了。

丁蘭蘭知道他罵的是他爸媽,嘴上罵,心里是盼。丁蘭蘭說,還沒到大年三十,說不定呢。我們來求筆仙吧。

這是外地學(xué)校傳到鄉(xiāng)中的游戲,據(jù)說很神奇,有的同學(xué)考試或者遇到難事都會向筆仙求問。丁蘭蘭找出一支木制綠色鉛筆和一張干凈的白紙,將白紙橫放,在紙的正上方中間位置,用鉛筆橫著寫上“唐、宋、元、明、清”五個字,然后在紙張的上半部分左側(cè)豎著寫上“是、否”,在紙張上半部分右側(cè)豎著寫上“男、女”,再將紙張的下半部分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分按普通書寫順序?qū)懮习⒗當(dāng)?shù)字,在下部分按普通書寫順序?qū)懮隙鶄€大寫字母,用來代表拼音。鄧品質(zhì)耐心地看著,難得他有這樣的好脾氣。這是兩個人的游戲,丁蘭蘭說,開始。兩人雙手交叉,把筆夾在兩手間,將筆立在紙上,兩只手自然懸空,將手肘胳膊離開桌面,丁蘭蘭口中念念有詞:前世,前世,我是你的今生,若要與我續(xù)緣,請在紙上畫圈。蘭蘭不停地念,鉛筆終于動了,她激動地問,筆仙,您來了嗎?沒有聲音回答,那鉛筆居然劃向“是”。蘭蘭問,鄧品質(zhì)的爸爸會回老家嗎?鉛筆這一次劃向“3”“0”和“h”,這不就是除夕夜回嗎,鄧品質(zhì)放開筆,轉(zhuǎn)身親了一口丁蘭蘭。丁蘭蘭說,我還沒問你媽媽回不回來呢。鄧品質(zhì)說,有一個肯回來我就滿足了。丁蘭蘭按規(guī)矩將那紙燒了,抬頭看鄧品質(zhì),他那眼神清亮如初一小男生。

畢竟是小孩子過家家,倆人好的時候好,翻臉的時候說翻臉就翻臉。傍晚時分,丁蘭蘭躺在床頭打游戲,鄧品質(zhì)把腦袋挨了過來,丁蘭蘭知道他又要做那事,但避孕套已經(jīng)用完了。丁蘭蘭說,你今天已經(jīng)做三回了。鄧品質(zhì)說,獅子一天要做三百回,不誆你,電視上有解說詞。丁蘭蘭說,胡謅。鄧品質(zhì)上下其手,一會兒就把她剝光了,丁蘭蘭知道擋不住他,任他折騰,她雙手擎著手機,仰面繼續(xù)玩游戲。想不到鄧品質(zhì)突然停了,摘了她手機,摑她一耳光。鄧品質(zhì)說,連你也不把老子當(dāng)回事,應(yīng)付我。完了事,鄧品質(zhì)說,滾,老子不想看到你。

這純粹是生事,是拿她撒氣,倘若年三十他老爸不回來,這人渣還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丁蘭蘭嘀咕一聲“滾就滾”,出門投奔張紅英。等她騎到張家,天也已經(jīng)黑了。她可以翻窗戶進紅英房間,以前她們曾多次里應(yīng)外合。

月色如霜,霜如月光,鋪灑在張家院子里。蘭蘭進來時狗朝她搖搖尾巴,看來狗今天的心情也不錯。張家堂屋里亮著燈光,有人在大聲說話,紅英的房間里也亮著燈光,丁蘭蘭側(cè)身貼到柴房柵欄下,她想從這里迂回到紅英窗下。她聞到了一股隱隱的香燭味,山里人焚香只有祭祀死者時才用,她從柵欄空豁處看一眼,兩支香燭星火閃爍。她聽紅英說過,這柴房已經(jīng)是她家的車庫,朝里看,果然有面包車的輪廓。丁蘭蘭有些害怕,想趕快離開,卻有低沉的哭聲襲入耳門。她尋聲看去,一個男人正跪在地上哭泣,看身影像是她和紅英常提到的那位“奸夫”,她忍不住驚叫了一聲。她沒來得及捂住嘴,就有一雙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拖進了柴房。

沈小青把她拖進柴房,一雙手不敢松開。張一平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她們不知所措。眼看丁蘭蘭就要掙脫沈小青胳膊的鉗制,張一平突然一躍而起,撲上去狠狠掐住了丁蘭蘭的脖子,他搖晃著丁蘭蘭的身體,像是搖晃一個木偶人,歇斯底里喝道,你,你究竟是人還是鬼?

丁蘭蘭雙手掙扎向前,夠不著張一平,任憑張一平搖動。

張一平說,告訴我,你究竟是人還是鬼?

月色中,沈小青發(fā)現(xiàn)丁蘭蘭穿的紅色皮夾克,紅英有一件同樣的。

張一平說,告訴我,你究竟是人還是鬼?

丁蘭蘭腰上的五星金屬皮帶,紅英也有。

張一平還在說,告訴我,你究竟是人還是鬼?

丁蘭蘭踢蕩著腿,腳上剩下的一只皮鞋,那款式沈小青也熟悉。

張紅英沖進柴房時,張一平還在晃動丁蘭蘭,她沒有顧得上看一眼面包車,大喊,爸,媽,她是丁蘭蘭呀,她就是丁蘭蘭。

張一平和沈小青撒了手,丁蘭蘭像一堆爛泥倒在一邊。

女兒的叫喊把他們驚醒,柴房突然幽靜了。

張一平站在那里,說,紅英,老爸愛你。

沈小青說,寶貝,老爸老媽都愛你。

這肉麻的話只有電視劇里的人才說,紅英覺得,這兩個人說這種話顯得不真實,像院子里的月光一樣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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