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在那遙遠的黃海灣
——追憶我『兵之初』的那段歲月

2018-11-17 14:09:25丁尚明
火花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鹽區(qū)獨輪車鹽田

丁尚明

引子

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上,我的生命之輪已輾過了五十個春秋。斗轉(zhuǎn)星移中,我又回望那遙遠的黃海灣……三十年前,那一望無垠的海灘,那星羅棋布的鹽田,那堆積如山的鹽垛,那帆船如梭的運河,那凹凸坑洼的爛泥路,以及那位胖胖的老場長和我那正值青春年少、親如兄弟的戰(zhàn)友……又清晰地顯現(xiàn)在我的眼前,在我寂靜塵封的心海里攪起環(huán)環(huán)漣漪。幾度輾轉(zhuǎn),我把那段在艱辛與苦痛中,依然樂觀而向上、激情而浪漫、追求而進取的經(jīng)歷,呈獻給我即將逝去的青春、久別的戰(zhàn)友,以及親愛的讀者。

那是1983年的初春,在沂蒙山北麓、臨朐縣城東北十五公里處的丘嶺山坡上,一堵粉刷很白的高墻把方圓幾十公里圍了起來,那里便是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北山部隊”的營區(qū),也就是我剛?cè)胛榈牟筷牎戃姷?6軍炮兵團,我漫長而難忘的軍旅生涯的起點!

隨著春節(jié)的臨近,三個月緊張而艱苦的新兵連生活也宣告結(jié)束。新兵下連前,部隊出現(xiàn)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騷動,為能分到汽車連、修械所、電影隊當(dāng)上技術(shù)兵,那些頭腦活泛來自江浙一帶的新兵,都削尖腦袋托門子走起了關(guān)系,而我們這些來自魯西平原莊戶人家的子弟根本不懂這一套。隨著部隊一聲令下,我們這些農(nóng)村兵大都呆頭呆腦地被分到了普通連隊。我和楊曉鋒、崔玉東、孫興樂等十幾個老鄉(xiāng)一同被分到了二營六連,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炮兵。

說是炮兵,還沒看到火炮的模樣,沒來得及摸上火炮的屁股,在下連后的第三天午后,一陣急促的哨子聲,就把我們和全連官兵一起集合在營房前那片開闊地上。

“立正,請稍息!”隊伍前連長潘咸光一個標(biāo)準的軍禮,隊伍里立時鴉雀無聲。潘連長看上去只有二十五六歲,是我們團最年輕的連長。他身著一身嶄新的四口袋綠軍裝,上衣口袋里別著一支英雄牌鋼筆,腳蹬一雙烏黑锃亮的三結(jié)頭皮鞋。身材偉岸、皮膚白皙的潘連長,緊蹙的臥蠶眉下一雙豹眼似精芒電射。瞅著眼前的潘連長,我不由想起電影《渡江偵察記》中孫道臨飾演的李連長,其實,看上去潘連長比那李連長顯得更真實,更多了些英武之氣。

潘連長是山東乳山人,這時,他拖著一口典型的膠東話說道:“同志們,根據(jù)團首長指示,我們連隊明天要赴江蘇連云港鹽區(qū),執(zhí)行為期一年的生產(chǎn)任務(wù)。下面請指導(dǎo)員給大家作動員。”

指導(dǎo)員宋清杰是遼寧丹東人,看上去他比連長大五六歲,他高高的個子黝黑的臉膛,一天到晚繃著張黑臉,平日里很難見他黑臉上擠出一絲笑紋。我們這些剛下連的新兵,面對他這張黑臉,望而生畏。私下里從連隊老兵的嘴里知道,平日里他最能和大伙打成一片,大伙也愿意向他掏心窩窩。知道他能寫會說、吹拉彈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且在帶兵方面也很有一套,他是全團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铮?/p>

聽著老兵的評價,我不由重新審視起眼前這位黑臉大漢來:1972年底,身為一名下鄉(xiāng)知青的宋清杰,懷揣一顆“獻身國防,報效祖國”的雄心壯志,踏入了綠色軍營。入伍十一年來,他隨部隊從吉林轉(zhuǎn)戰(zhàn)到徐州,再調(diào)防到山東。在部隊無論工作崗位怎樣變化,他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實實、令人稱贊。1979年冬,擔(dān)任新兵連指導(dǎo)員的宋清杰,帶領(lǐng)新兵進行手榴彈投擲訓(xùn)練。新兵馮鳳疑由于極度緊張,一陣手忙腳亂竟將拉了弦的手榴彈甩在了腳下。手榴彈“吱吱”地冒著白煙,間不容發(fā),宋清杰一個魚躍撲了過去。就在馮鳳疑被推開的剎那間,手榴彈在空中爆炸了。馮鳳疑和其他新兵毫發(fā)無損。為此,團里專門為他榮立了三等功。

從老兵的介紹中,我們這些新兵了解了炮六連的前世今生。據(jù)說,原來的六連問題連連。1981年初,潘咸光、宋清杰帶著改造六連、重塑形象的使命,走馬上任來到了六連。也只有短短的一年多,到我們新兵下連時,六連雖還是原來的六連,士兵雖還是原來的士兵,在兩位軍政主管的共同努力下,六連不僅甩掉了落后帽子,還被軍里評為先進連隊……

“咳咳……”宋指導(dǎo)員的干咳聲,把我從沉思中喚醒。只見他站在隊伍前,說道:“同志們,咱們連去連云港執(zhí)行曬鹽任務(wù),這是團首長對咱六連的信任!那里雖然條件艱苦,任務(wù)艱巨,但我們決不能當(dāng)慫包,一定要完成任務(wù)。大家有沒有信心?”“有。”隊伍里傳出稀稀拉拉的回聲?!俺虺蚰銈円粋€個那慫樣,中午沒吃飽咋的?一個個蔫兒巴嘰的像個娘們!”隊伍里一陣哄笑。宋指導(dǎo)員沖隊伍怒目而視,黑臉一揚扯大了嗓門:“笑,笑個犢子!我再問一遍有沒有信心?”“有!”那回聲齊刷刷地震天響,把半山坡正在覓食的一群老鴰驚得呱呱亂飛。

長長的車陣一字兒排開,像一條蜿蜒的綠色巨龍,俯臥在崎嶇的盤山公路上,一輛輛綠帆布罩起來的“大解放”,宛如一只只甲殼蟲搖頭晃腦地龜速爬行,我們連隊向著東海邊遙遠的鹽區(qū)進發(fā)。那些老兵有的坐進了駕駛樓,有的搶占了后車箱的便利位置,一個個或閉目養(yǎng)神或悠閑自在地哼唱小曲。我們幾個新兵蜷曲在后車箱尾部的角落里,任憑“甲殼蟲”發(fā)瘋般地左晃右搖。對我們這些農(nóng)村兵來說,這倒不算什么,可害苦了那些來自安徽淮南的城市兵。他們哪受得了這份洋罪,在一陣急似一陣的顛簸中,一個個臉色如土、氣喘吁吁,不多時竟?fàn)幭鄧I吐起來。

中午時分,在莒南縣一個叫作板泉鎮(zhèn)的地方,車陣緩緩?fù)A讼聛?,隊伍要在此作短暫休整。我們幾個新兵竟如掙脫牢籠的虎仔,斷了韁繩的馬駒,一個個亢奮不已、飛也似的跳下車。

這是一間用石頭堆砌的低矮房屋,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的公路邊,周圍看不到村莊也看不到居民,幾個行色匆匆的路人偶爾從石屋里進出,若不是那屋里飄出的裊裊炊煙夾雜著飯菜的香氣,你很難認得這是一個飯館。班長趙成香說,我們的午飯就在這里吃,午飯是每人一碗豬肉餃子。

等啊等,終于等來了我的那碗豬肉餃子。我饑不可耐地端起餃子走到石屋的避靜處,正要往嘴里送時,眼前的一幕把我愕住了!

一個衣衫襤褸、身子佝僂的老漢,一手拄著拐棍,一手領(lǐng)著一個渾身臟兮兮、骨瘦如柴七八歲模樣的男孩。老漢從褡褳里掏出一張發(fā)霉的煎餅,隨手遞給男孩后,自己卻蹲在一邊端起掉了瓷的大茶缸咕咚咕咚地喝起水來。“吃吧,吃完了好趕路?!崩蠞h頭也不抬地催促著男孩,男孩卻手拿煎餅,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碗里冒著熱氣的餃子。我很餓,盡管我很難拒絕這碗餃子的誘惑,但還是放下筷子,走過去,悄悄把餃子倒進了老漢的大茶缸。

車陣重新啟動,蜷曲在車箱旮旯的我饑腸轆轆、頭暈?zāi)垦!H嗄赀^去了,這一幕卻永遠印在我記憶的底片上,每一次的沖洗,每一次的清晰里,我都仰視我自己!

長長的車陣一路向東。

滿目的峰巒疊嶂漸行漸遠,村居民宅更顯得松散而稀疏,路上也極少車輛行人,大地一片蒼茫,天空中不時有成群結(jié)隊的海鳥盤旋掠過,空氣中彌漫著的海腥味愈來愈濃烈。我知道離大海不遠了,離鹽區(qū)更近了!

這是一條坑洼不平、泥濘遍地的“爛泥路”,在這條路上,車陣又艱難地跋涉了一兩個時辰,傍晚時分,我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連云港猴嘴鹽區(qū),到達了我參軍后的第一個人生戰(zhàn)場!

連隊的營地設(shè)在蒼涼空曠、渺無人煙的黃海灘上。天低水闊,海風(fēng)勁吹。在我心里,我們的營地就是馬薩蒂埃拉島,我們六連官兵就是漂流到島上的魯濱遜。舉目遠眺,一望無際、縱橫交錯的鹽田羅織在營區(qū)四周,一座座堆砌整齊的“鹽山”,在初春的陽光里閃爍著耀眼的白光。營地里分布著幾片低矮殘破的磚瓦房,盡管營地不大,仍被一條貫穿南北的人工河從中劈開。河西岸呈“L”型的兩排營房,南北走向的是我們班、排的士兵宿舍,東西走向的則為連部、衛(wèi)生所。河?xùn)|岸平行的兩排房,前排為伙房和食堂,后排為炊事班宿舍和倉庫。河的東西兩岸,由一塊長十五六米二十公分寬的活動木板連起。每每就餐、集合,官兵們可隨時在河上搭起木板來回走動。

可別小看了這條人工河,這可是鹽區(qū)居民的“母親河”,河道雖說只有二三十米,卻被尊稱為“外大河”。由于鹽區(qū)只有一條通往外界的“爛泥路”,一到雨雪天,“爛泥路”便失去了路的作用。南接灌河、運河,直通長江的“外大河”,既可泄洪,更重要的是承擔(dān)起了為鹽區(qū)運輸原鹽、淡水、糧食的重任?!巴獯蠛印闭嬲媸敲逼鋵嵉狞S金水道。

那時,從鹽田收工回來,我時常孑立躑躅在河岸?!巴獯蠛印鄙蠙{櫓林立,白帆點點,魚蝦淺底,浪花飛濺。望著川流不息的鹽船,船頭撐槁的漢子和那穿紅戴綠的船家姑娘,沉浸在文學(xué)夢中的我,常常陷入冥思遐想……

我想去連云港

乘一艘夢的畫舫

穿過煙雨的江南

蘇州天堂

當(dāng)西湖碧波蕩漾

你站在水的一方

看不清你的模樣

煙霧迷茫

……

從南方到連云港

我不怕山高水長

穿過湘江和贛江

萬里長江我不看洞庭鄱陽

也不看如夢蘇杭

我只想去連云港

如泣如訴的歌聲凄婉而悠揚,歌聲把我從沉思中喚醒。我凝望著鹽船上那個深情歌唱的美麗姑娘,心兒醉了!

在鹽區(qū)素有“一年捆兩季”之說(即從農(nóng)歷的三月三到夏至一年產(chǎn)兩季鹽),并流傳著這樣的諺語:“曬鹽如種田,一分汗水一分錢。”“春季抓旱天,圩灘鋪滿鹽。灘板壓三遍,鹽色白如面?!睍覃}如打仗,鹽場似戰(zhàn)場。為奪取原鹽生產(chǎn)的全面勝利,運籌帷幄的連首長自然要搶占先機。

翌晨,在營房前那片泥濘地上,全連以班為單位齊刷刷集合完畢。隨著潘連長的一聲“報數(shù)”,那震天響的“一、二、三、四……”隨即劃破了整個鹽區(qū)的上空。

隊伍前站著全副武裝的鹽場的紀場長,除紀場長外還有劉、李二位師傅和一對姓季的年輕兄妹。他們都是當(dāng)?shù)亍巴林保躯}區(qū)的老鹽工,他們主要做我們生產(chǎn)的技術(shù)指導(dǎo)。

介紹完畢,潘連長宣布了任務(wù)、分工。一個師傅帶兩個班,每班分成五個小組,每小組兩人負責(zé)一塊鹽田。(據(jù)師傅講,每塊鹽田有三千三百多平方米,相當(dāng)于爹在家鄉(xiāng)耕種的五畝莊稼地。)接下來,官兵們每人領(lǐng)到一件雨衣一雙水靴和一些生產(chǎn)工具,在師傅的帶領(lǐng)下,我們向著各自的鹽田走去……

跟我一個組的,恰巧是睡在我下鋪的一位老兵。當(dāng)過兵的人都知道,在部隊流行這么句話:“新兵下連,老兵過年?!?/p>

清晨,滴滴噠噠的起床號剛一響起,我立馬脫兔似的跳下架子床。下鋪的老兵依然無動于衷、鼾聲正濃。我心里明白,這老兵總是趁連首長不注意就“泡病號”,這不老兵又犯“病”了。

我早已習(xí)慣了老兵“生病”,一個人在鹽田勞作的日子,盡管兩個人的活兒全落在我一人肩頭,但我心里沒有一點怨言,更沒發(fā)半句牢騷。我知道,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自己多吃點苦受點累算不了什么,這也是作為一個新兵蛋子必須做到的!

遼茫的黃海灘區(qū),空曠的曬鹽田里,到處閃現(xiàn)著我們六連官兵奔波忙碌的身影。那一身身綠軍裝,鮮紅的領(lǐng)章帽徽,在湛藍波光的映照下,像一串串跳蕩的音符,像一首首流動的詩篇,更像一幅幅濃墨重彩的壯麗畫卷!

軍營不知歲序移,不覺已是暮春時。記得這個時候,家鄉(xiāng)的黃河已解凍開凌,岸邊的楊柳林也吐綠抽芽,田野里開遍了各色各樣的小花。而這遠離家鄉(xiāng)的黃海灘,仍然寒意刺骨。

鹽田里海水已蒸發(fā)成了鹵水,鹵水已結(jié)出了一層厚厚的鹽晶。為增加鹽的產(chǎn)量,我們必須不斷地松動平滑結(jié)實的鹽晶表面。我雙肩套著粗硬的麻繩,踩著漫過腿肚的鹵水,像牛一樣拉著大釘耙在鹽田里來回穿梭。尖利的海風(fēng)夾帶著沙礫,傲慢地吹著口哨呼嘯而來,剎時我的臉頰像鋼鞭抽打一樣疼痛。又是一陣海風(fēng)吹來,腳下的鹵水也放肆地灌進我的水靴。我走到鹽池邊,把吹歪了的棉軍帽重新戴正,把松弛的軍腰帶重新系緊,把水靴里的鹵水全部倒凈,又迎風(fēng)走向我的鹽田……

那時,臺灣歌曲在剛剛洞開國門的祖國十分流行,正值少年輕狂、熱血賁張的我,為排遣內(nèi)心的孤寂,每當(dāng)我單獨在鹽田勞作時,便扯開嗓門把潘安邦的《外婆的澎湖灣》唱成這樣:

海風(fēng)狂吹黃海灣/白浪逐鹽灘/沒有樹林遮太陽/只是一片海藍藍/坐在營區(qū)的矮墻上/一遍遍懷想/也是黃昏的鹽灘上/有著腳印一串串……

在周而復(fù)始緊張而繁重的勞動中,我們六連這些大多來自內(nèi)陸的官兵,還沒有感受到季節(jié)的變換,整個黃海灘鹽區(qū)已悄然進入了梅雨季節(jié)。

一場更加嚴峻的考驗到來了!

俗話說六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但正值黃海灘的梅雨季節(jié),處在亞熱帶向海洋性氣候帶過渡的鹽區(qū),老天變臉的速度可謂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艱苦的環(huán)境磨煉人的意志,繁重的勞動給人以強健的體魄?,F(xiàn)在想來的確如此。在人跡罕至的黃海灘上,我們六連官兵平日里難見一片青菜葉,頓頓吃著土豆絲蘿卜塊蘿卜條土豆片,干米飯稠米飯稀米飯,甚至在連淡水每人定量每天也只有一瓷缸的情況下,每日趟著濃濃的鹵水超負荷地運轉(zhuǎn),很多人力不可支了!

我是炮六連的士兵

我有著鋼鑄的意志鐵打的骨頭

風(fēng)霜雨雪奈我何

雷電霹靂何所懼

黃海灘是我馳騁的疆場

白晶鹽由我的熱血凝成

我深深地知道

既然穿上了綠色的軍裝

我就要把鮮艷的領(lǐng)章帽徽刻在心上

就要牢記軍人的誓言

就要不辜負祖國給我的榮光

困難面前我不會退讓

面對危險也決不逃脫

我要挺起青春的胸膛

在綠色的軍營里

向前向前闊步向前

在人生的征途上

我要一路高歌

是的,在鹽區(qū)異常艱苦的條件下,在異常繁重的勞動中,我們炮六連的官兵大多數(shù)都咬牙挺過來了,沒有人當(dāng)慫包軟蛋,更沒有人當(dāng)逃兵,我們挺起青春的胸膛,一路高歌……夜深沉,大地寂。海風(fēng)送來習(xí)習(xí)涼意,勞作了一天的士兵們早已酣然入夢。

一陣緊急集合號,突然劃破了整個鹽區(qū)的夜空,士兵們一個個從睡夢中驚醒。號聲就是命令。誰都知道梅雨是鹽區(qū)最可怕的敵人,梅雨到來之前,我們必須把整個鹽田覆蓋起來,否則雨水一旦浸入鹽田,我們幾個月來的辛苦可就白費了。大家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套上雨衣水靴,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鹽田飛奔……

每方鹽田的東西兩側(cè),都有兩塊偌大的黑塑料布,這些黑塑料布都用厚重笨拙的木板支撐,木板是活動的,它可以帶動黑塑料布來回伸縮。每當(dāng)梅雨到來之前,我們就從鹽田兩側(cè)費力地將黑塑料布拽向鹽田的中間。

這一次,海風(fēng)越刮越急,雨也越下越大。漆黑的夜色中,傳來潘連長、宋指導(dǎo)員一陣緊似一陣聲嘶力竭的吆喝聲?!巴依?,往左拽。一班快去二號池支援,北邊的塑料布要鼓起來了,三班快壓住不要動!”全連官兵們就這樣在黑暗中摸索著、戰(zhàn)斗著。又是一陣猛烈的狂風(fēng)吹來,鹽田中的塑料布鼓起一個個氫氣球似的大包,這一個個大包眼看著就要飛上了天,我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一道閃電從天際劃過,只見潘連長緊緊抱住鼓起的塑料布,幾個士兵也紛紛效仿起連長撲下身子壓住塑料布。這時的海風(fēng)已如發(fā)了瘋的公牛,瘋狂地亂撲亂撞。最終,塑料布被呼拉拉吹了起來,鼓起的大包把士兵們一個個拋向了半空,像下餃子似的把他們一個個啪嗒啪嗒地摔擲到鹽田里。已被暴風(fēng)雨吹打得暈暈乎乎的我,此刻又被塑料布裹了個嚴嚴實實,這時,隱約傳來宋指導(dǎo)員急促的吆喝聲:“丁尚明,快把塑料布撕個口子,鉆出來!”猛地醒悟過來的我,趕緊用牙齒撕破塑料布,一個“驢打滾”從撕開的口子中鉆了出來。

一夜的鏖戰(zhàn),我們依然沒能戰(zhàn)勝兇殘的暴風(fēng)雨。這一次,我們?nèi)B官兵手上臉上身上都不同程度地被擦傷,我們的技術(shù)指導(dǎo)、年過半百的李師傅和兩名士兵被摔成骨折。

大海上漸漸露出了霧蒙蒙的白光,天亮了,暴風(fēng)雨仍在肆虐。我的臉上胳膊上后背上屁股上被擦破的道道傷口滲著血水,被鹵水鹽漬浸過,像刀子一樣在我的身上亂戳。我強忍著鉆心的疼痛,望著眼前一片狼藉的鹽田,難過得失聲痛哭起來。

風(fēng)雨中,鹽田邊,一個個宛若落湯雞的士兵木訥而狼狽地佇立著,任憑暴風(fēng)雨的蹂躪,那情景使人想起了法國著名雕塑藝術(shù)家奧古斯特·羅丹的群雕《加萊義民》,悲涼而壯烈!

這場罕見的狂風(fēng)暴雨,把我們的鹽田沖得七零八落、支離破碎,幾個月來的心血、汗水全泡了湯,我們的心在滴血!

我們這些二十出頭的士兵兄弟,在成長的路上還沒有經(jīng)歷過什么。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全連官兵一拉溜竟病倒了好幾個,沒生病的一個個似無精打采的落湯雞,又像曬干了的茄子———蔫了巴幾!

漸漸,一股頹廢、萎靡情緒在全連悄然滋生。當(dāng)然,這一切逃不過連首長的眼睛。

“我們不能就此沉淪下去,我們六連的官兵不是孬種軟蛋!”宋指導(dǎo)員的火爆脾氣又上來了。在全連官兵中他年齡最大,又是連隊的黨支部書記,自然大家視他為主心骨。在宋指導(dǎo)員的提議下,連首長很快達成了共識,一個個到班、排,挨個做起了士兵的政治思想工作。他們和士兵們談心拉家常,喧寒問暖,把親手做的香噴噴、熱騰騰的荷包蛋面送到每個病號的床前。風(fēng)雨無情,軍中有愛。大雨可以沖垮鹽田,但澆不滅六連官兵用血肉凝成的革命情誼。在連首長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下,我們每個人的胸中重新燃起了一團火,這團火匯成一股巨大的暖流,在全連官兵的心海里涌動著、傳遞著!

這時,暴風(fēng)雨蕩滌后的鹽區(qū)上空,連飛鳥也不見了蹤影,不遠處的營地上空,高亢嘹亮的歌聲劃破了死一樣的沉寂。一場別開生面的聯(lián)歡會,正在連隊熱火朝天地進行著。

一曲《軍港之夜》剛剛唱完,又一曲新歌《大海啊故鄉(xiāng)》就響起來。副指導(dǎo)員張慶滿甭看人長得個矮小巧,但棱角分明的模樣,再加上他能歌善舞、能寫會畫、能詩能文,那可是備受全連官兵青睞的“文藝人才”。張副指導(dǎo)員給大家唱了支東北“二人轉(zhuǎn)”,跳了段東北“大秧歌”后,副連長胡慶彥嗖地縱身躍到場地中央。他可是全炮團一等一的音樂高手,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連隊教唱歌曲及其它文娛活動,非胡副連長組織指揮不可。他的小提琴里奏出的《梁?!泛汀妒娌匦∫骨纷砹嗽趫鏊泄俦?!

不覺間聯(lián)歡會已進行了一個多小時,主持人宋指導(dǎo)員提出休息十五分鐘。大家三三兩兩地走出連部會議室,一個個佇立在“外大河”邊看浪花飛濺、潮漲潮落。這時,宋指導(dǎo)員讓通信員李文全把自己的香煙從宿舍里取來分給大家。全連七十多名官兵慢慢圍攏過來,手拉手緊緊圍住他,唱起了那首令無數(shù)共和國軍人熱血沸騰的《戰(zhàn)友之歌》:

戰(zhàn)友戰(zhàn)友親如兄弟

革命把我們召喚在一起

你來自邊疆他來自內(nèi)地

我們都是人民的子弟

戰(zhàn)友戰(zhàn)友

這親切的稱呼這崇高的友誼

把我們結(jié)成一個鋼鐵集體

……

為祖國的榮譽為人民的利益

我們要并肩戰(zhàn)斗奪取勝利

歌聲在隨風(fēng)飄蕩,歌聲里潘咸光流淚了,宋清杰流淚了,官兵們都流淚了。那滾燙的淚水滾落到“外大河”里,“外大河”撒著歡兒向前奔去,它把幾日來積郁在全連官兵心中的憂傷、不快一股腦兒帶走了。歌聲里大家緊繃的神經(jīng)松馳了下來,官兵們抖起了精神,炮六連的那股“精氣神”又回來了!

暴風(fēng)雨把我們的營地變成了一座孤島?!巴獯蠛印北q四溢,“爛泥路”一片汪洋。船進不來,車出不去,淡水沒了,糧食沒了,我們真真到了彈盡糧絕的境地!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身處鹽區(qū)的我們沒有淡水,可以接雨水喝,可總不能靠鹽疙瘩充饑吧?連首長同樣是“巧婦難做無米之炊”,干脆硬梆梆甩出一句話:生活問題由各班、排自行解決,這是命令!

既然是命令,士兵們就得無條件地堅決執(zhí)行。活人豈能被尿憋死?各班、排的士兵自發(fā)地帶上臉盆、水桶、鐵鍬,三五成群地奔向黃海邊。在海邊的一處汊灣里,士兵們有的下去摸起了蛤蜊,有的挖出海蚯蚓做餌去釣魚,有的去海邊撿拾海帶。還別說那蛤蜊竟出奇得多,眨眼間大伙就摸了個盆滿缽盈。

有趣的是釣魚,這釣魚可不像人們印象中釣魚那般費事,在這里釣魚無需釣鉤,只要把挖來的海蚯蚓往細繩上一系,然后把繩兒往水里輕輕一甩,那些扎把長的貪吃魚兒就很快蜂擁咬餌。就這么把繩兒猛地一拽,一下子至少能釣上三四條魚兒。我們管這些魚兒叫做“傻瓜魚”。(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種魚叫“狗杠魚”,學(xué)名為海鲇魚。因為它吃食兇猛,啥餌都吃,不需高超的釣技即可釣獲它。)

烏云密布,海鷗低旋。大??裣?,濁浪排空。大海深處當(dāng)?shù)貪O民的海帶養(yǎng)殖場,也慘遭破壞。養(yǎng)殖海帶的漂浮瓶,正在生長的海帶,在風(fēng)浪的揉搓撕扯中,也小山似的簇擁到岸邊。我們爭先恐后地把這些碧綠的、尚未成熟的海帶撿拾起來。

站起身遠眺著浩瀚的大海,聽著大海的陣陣濤聲,看著破云穿空的海鳥,我忘情地朗誦起了高爾基的《海燕》: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fēng)卷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的飛翔……此刻,我心里驀地掠過這樣一個念頭,我們這些遠離故鄉(xiāng)熱土、父母親人的年輕士兵,不正是那在閃電中,在怒吼的大海上,像箭一般穿過烏云的勇敢而高傲的海燕嗎?

真是因禍得福,一連幾天的暴風(fēng)雨卻給彈盡糧絕的全連官兵,帶來了莫大的口福。什么蛤蜊湯,清燉魚,拌海帶,隨便敞開肚皮吃,吃得那真叫一個過癮!

不能下鹽田勞作,指導(dǎo)員宋清杰自然利用這難得的空閑,在連部給大家上起了政治教育課。這時,桌上的電話鈴?fù)蝗豁懫穑沃笇?dǎo)員伸手抓起電話,聽著電話里傳來的聲音,他的雙眉漸漸皺成了一個疙瘩。

電話是二排長夏曉友的未婚妻從二十公里外的新浦火車站(現(xiàn)易名為連云港站)打來的。原來,本該前年春節(jié)兩人就應(yīng)完婚,未曾想夏曉友這個合肥炮兵學(xué)院畢業(yè)的學(xué)生官,在擔(dān)任排長的同時,還承擔(dān)起了團首長交給的火炮教學(xué)任務(wù)。繁重的教學(xué)、訓(xùn)練,使夏曉友無暇顧及自己的婚事,婚禮只好一拖再拖。后來,夏曉友又緊隨連隊來到了鹽區(qū),面對如此繁重的生產(chǎn)任務(wù),他實在不忍心回去完婚??墒莾扇硕级司帕耍p方老人催得又緊,萬般無奈之際,兩人最后商定把婚禮放在鹽區(qū)舉行。這不,未婚妻滿心歡喜、風(fēng)塵仆仆地從千里之外的安徽合肥趕來了,誰知,可惡的暴風(fēng)雨卻絕情地把姑娘截堵在了火車站。

距離阻不斷兩顆相愛的心,風(fēng)雨擋不住有情人奔向幸福的腳步。

電話這頭,夏曉友心疼地安慰著心愛的姑娘;電話那端,姑娘向她的兵哥哥訴說著衷腸。這時不知誰冒出一句:“不如現(xiàn)在就為夏排長舉行婚禮,也算了了兩位新人的意愿。”這提議竟得到了大伙的一致響應(yīng)。征得夏曉友和姑娘的同意后,婚禮說辦就辦,一場沒有新娘的結(jié)婚儀式開始了。

連部變成了婚禮的殿堂,政治課變成了結(jié)婚儀式。主婚人潘連長當(dāng)仁不讓,證婚人非宋指導(dǎo)員莫屬,官兵們輪番向夏排長和電話那端的姑娘表示新婚的祝福。隨著婚禮的推進,婚禮竟演變成了聯(lián)歡會。宋指導(dǎo)員要求每人都要為兩位新人獻一個節(jié)目,大家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你方唱罷我登場,這下輪到我了,五音不全、舞步不懂的我著實犯了難。正在大家使勁起哄的當(dāng)兒,我急中生智:“我給大家朗誦首詩吧,祝夏排長和嫂子新婚甜蜜,恩愛白頭!”于是,我扯著標(biāo)準的魯西腔朗誦起了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激流》:

我愿意是激流,

山里的小河,

在崎嶇的路上、

巖石上經(jīng)過……

只要我的愛人

是一條小魚,

在我的浪花中

快樂地游來游去。

……

只要我的愛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

沿著我的荒涼的額,

親密地攀援上升……

短暫的沉寂后,連部里掌聲四起。電話那端的新娘喜極而泣,夏曉友的臉上綻放著幸福的榮光。

一路走來,在我?guī)资甑娜松鷼q月里,我參加過數(shù)不清的各式各樣的婚禮,唯獨三十年前在鹽區(qū)參加的那場沒有新娘的婚禮,令我終生難忘!

肆虐了幾個月的黃梅雨,終于止住了它不羈的腳步,怒吼的大海也平靜了許多,每天總是有節(jié)奏地潮起潮落,毒辣的太陽也沒了先前的火爆,向大地露出了久違的笑臉。這是秋天到了,鹽區(qū)收獲的季節(jié)到了!

鹽田里渾黃粘稠的鹵水早已蒸發(fā)殆盡,裸露出大片大片銀白平展的鹽晶體。鹽晶體在秋日的陽光里,散發(fā)著晃眼的光。來鹽區(qū)只有短短的幾個月,我們原本稚嫩的臉,竟被海風(fēng)涂抹上了一層厚厚的油彩。盡管我們每個人都經(jīng)受了有生以來最大的磨難與煎熬,飽嘗了從未有過的艱辛與苦痛,可望著眼前這亮晶晶的大鹽田,什么苦累、委屈全都一掃而光。我們甩掉滿是堿花的軍衣,赤裸著古銅色的臂膀,踩著晶瑩剔透的鹽田瘋也似地撒歡狂奔,我們扯開喉嚨大聲地歌唱,我們肆無忌憚地縱情宣泄:“這是我們曬的鹽,這是我們的大鹽田!”

短暫的興奮過后,我們又遇到了一個令人頭疼的問題:這些原鹽可是全連官兵歷經(jīng)千辛萬苦換來的勞動成果,這可是全連官兵血汗的結(jié)晶,如何才能盡快把這些原鹽收完,并以最快的速度裝船運往碼頭?

那時收鹽還沒有實現(xiàn)機械化,全憑人的一雙手,收鹽工具也只有那些原始的鎬頭、鐵鍬、獨輪車。再就是推獨輪車,像我們這樣的農(nóng)村兵,甭說推,就是平日里也很少見到這玩藝兒,而對那些城市兵來說,還不更是“猴子看戲——傻眼”?再把鹽體一鎬鎬地拋開,一鍬鍬地裝上獨輪車。這一車足有三百來斤,再把這三百來斤原鹽堆積、裝船……官兵們力氣倒有的是,可這推獨輪車憑的不只是渾身的蠻力,它更需要一種技巧。

“我們是六連的官兵,我們經(jīng)歷了那么多困難也沒有退縮,何況這小小的獨輪車?三日內(nèi),每個人必須把它拿下!”官兵們知道宋指導(dǎo)員的話不是說著玩的,誰也不愿因?qū)W不會推獨輪車落個違抗軍令的名聲。大家不由分說得空就抓起獨輪車練習(xí)起來,一時間整個鹽區(qū)呼拉拉上演起了一場“獨輪車”大戲。

你抓起獨輪車,剛一挪步立時人仰馬翻;我推著獨輪車一個轉(zhuǎn)彎,摔了個豬八戒啃西瓜;他昂頭彎腰屁股扭竟來了個仰八叉……幾番練習(xí)下來,一個個被摔得鼻青臉腫,身上掛滿了青一塊紫一塊的“迷彩”,官兵們面面相覷,我成了“熊貓眼”,你成了“烏眼雞”,他成了“青面獸”。見狀,地方的紀場長和幾位師傅趕緊前來指教,說:咱腳下的路況是不斷變化的,獨輪車的重心也要隨著變化才行。推獨輪車時要不斷扭屁股,這是為了找平衡,保持車的重心。所以大家一定要記住一句口訣,就是:“推車要用巧,關(guān)鍵是屁股扭得好?!?/p>

幾位師傅的話果然靈驗,官兵們把口訣熟記于心,三日內(nèi)全連官兵果真人人學(xué)會了推獨輪車。

為趕收鹽進度,連隊在全體官兵中開展起了勞動競賽(實為“推車大賽”)。來自山東菏澤的沈奇玉,看上去身材瘦小的像個獨輪車把,但他似乎天生就是推獨輪車的料,再破再重的獨輪車一到他手里,就像安裝了馬達似的風(fēng)馳電掣起來。別人費勁地推一趟,他竟至少能推五六個來回。每次“推車大賽”的第一名,自然是沈奇玉奪得。就憑他在鹽區(qū)的突出表現(xiàn),連里專門為他報請了三等功!

按說,推獨輪車還不算難,最難的應(yīng)屬推車裝船。為把生產(chǎn)出的原鹽及時運往祖國的四面八方,那段時間大批船隊源源不斷地往返于碼頭和鹽區(qū)。我們也是馬不停蹄、不分黑白地連軸轉(zhuǎn),沒了時間的觀念,更沒有一點喘息的機會。只要運鹽的船隊一到,立馬就停下手中的活兒推起獨輪車投入戰(zhàn)斗……

裝船的通道就是一塊二十公分寬的跳板,我們用跳板把船與河岸連接起來,再沿著跳板把一車車的原鹽推到船艙。那天傍晚,我和一船工搭跳板。我在岸上弓著腰搬著跳板的這頭,船工在船上挪動跳板的那端。船工手一滑跳板那端撲通掉進河里,毫無防備的我,來不及躲閃一下子被翹起的跳板勾住下巴拋了個倒空翻,重重地摔在岸上。

我這個“倒空翻”著實讓大伙驚出一身冷汗,其實最令人心驚膽戰(zhàn)的應(yīng)是推車裝船。推車裝船必須膽大心細,不得絲毫猶豫,還有講究手疾眼快、步履如風(fēng),一旦踏上跳板,稍不留神或速度過慢,幾百斤的獨輪車就會攜人墜河。我們?nèi)B官兵幾乎人人嘗過這種推車墜河的滋味,不少人被砸得皮開肉綻、頭破血流,好幾人還傷筋動骨落下了終身殘疾……

每次運鹽任務(wù)結(jié)束,我們都感覺打了個大勝仗??赏磉吺軅膽?zhàn)友,我們卻沒有勝利的喜悅,大家只是默默地站著或坐著,誰也不愿開口說話。

有人說,孤獨也是一種美。在荒無人煙,連飛鳥也不落腳的鹽區(qū),除了偶爾抬頭看看飄動的白云,聽聽大海的濤聲,我們這些正值青春期的士兵,被孤獨沒日沒夜地裹挾著。被文人騷客美化了的孤獨,我們無論如何都體味不到。

唯一從外面闖進來的是那支來往鹽區(qū)運鹽的船隊,這支由十來只船組成的船隊,每條船上生活著一家人,船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家園。他們?nèi)绾由系暮xB往返于“外大河”上,長年隨波逐流,日子過得清苦且單調(diào)。長久地接觸,我們與這些人自然地親近起來。

清楚地記得,船隊到時,只要趕上連隊開飯,官兵們寧肯自己挨餓,也要把手中的飯菜分送給船上的人吃,連隊還經(jīng)常把節(jié)省的淡水、米面、食油送到每條船上。中秋節(jié)那天,連首長把船工們請到營房,官兵們紛紛拿出自己分得的兩塊月餅硬塞到船工手里。月上中天,官兵和船工們在鹽垛旁點起一堆堆篝火,歡快地跳呀唱呀。這時,船隊王船長的漂亮女兒,主動為大家獻唱了一曲《英雄贊歌》,接著,她又和宋指導(dǎo)員對唱了一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明月高懸,篝火熊熊,那一座座潔白晶瑩的鹽垛,在月光火光的輝映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外大河”的暴漲令官兵們驚心動魂,但“外大河”也有沒脾氣的時候。就在我們剛剛把鹽從鹽田搶收完,這大批原鹽亟待外運的當(dāng)兒,“外大河”的水位竟出奇地下降了,以致后來降到船隊連正常運行都極其困難。在鹽區(qū)歷來都是靠船運輸?shù)?,這生產(chǎn)的原鹽一旦運不出去,將會直接影響到國家建設(shè)和人民群眾的生產(chǎn)、生活。

“就是人拉肩扛我們也要把原鹽運出,船不能正常運行我們來拉!”連首長橫下一條心,剛剛收完鹽的官兵們,還沒來得及緩口氣,又一個個地干起了纖工的營生。

我們一個班拉一條船,船裝滿后大伙立馬背起纖繩。烈日下,河兩岸,官兵們腰彎得像一張張蓄勢待發(fā)的弓箭,踩著沒膝的蘆草,吃力地跋涉著。那纖繩深深地勒進肩頰窩,汗水夾雜著肩背上的道道血印子里滲出的血水,從每個人光著的脊背上滾落下來,河兩岸響起鏗鏘有力的號子聲:喲嗬嗬喲嗬嗬喲……穿惡浪哎踏險灘嘞。我們一身都是膽嘍,乘風(fēng)破浪嘛奔大海呀嘛,齊心協(xié)力把船拉哪,喲嗨……喲嗨……嗨……

沿著“外大河”從鹽區(qū)到碼頭,這一趟足足有二十多公里路,我們?nèi)B官兵連續(xù)當(dāng)了二十多天纖工。誰的身上不掉幾斤肉,誰的臉上不脫幾層皮,誰的肩背上又不結(jié)幾層厚厚的痂呢?運鹽任務(wù)結(jié)束時,船隊的男女老幼齊刷刷走下船,久久地望著我們流淚、嗚咽。多少年后,每每看到列賓的那幅著名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就讓我想起當(dāng)年拉纖的場景。

這一年,我們連隊與船隊軍民共建的事,竟登上了《連云港日報》和江蘇省委的機關(guān)報《新華日報》。在連云港市召開的軍民雙擁共建大會上,我們六連被評為軍民共建先進單位,宋指導(dǎo)員還代表連隊戴上了大紅花,并作了典型代表發(fā)言呢!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一曲王潔實、謝麗斯演唱的《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傳遍祖國的大江南北,成千上萬奮戰(zhàn)在各條戰(zhàn)線上的年輕人,壯懷“為祖國,為四化,流過多少汗”的豪邁,向世人發(fā)出了“光榮屬于八十年代新一輩”的錚錚誓言。身處鹽區(qū),我們炮六連這些年輕的士兵,許多人盡管承受著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嚴峻考驗,還要每天面臨新的挑戰(zhàn),但我們胸中始終裝著一團火,從未泯滅過!

那年月,部隊正全面貫徹落實軍委主席鄧小平“大力培養(yǎng)既能打仗又能搞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軍地兩用人才”的指示,全軍上下“培養(yǎng)軍地兩用人才”的活動開展得轟轟烈烈、如火如荼,我們炮兵團也陸續(xù)出臺了許多優(yōu)惠政策,鼓勵官兵自學(xué)成長。

記得,和我一起入伍的聊城老鄉(xiāng)喬繼昌,在新兵連訓(xùn)練輕武器射擊時,那左眼總也閉不上,沒辦法一到練瞄準,班長只好拿塊紙片替他把左眼罩起來。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喬繼昌還是個大字不識的文盲。喬繼昌當(dāng)兵后,給家鄉(xiāng)未過門的媳婦寫信,著實讓他犯了難,沒辦法他不得不找人代筆。一來二去,那代筆的戰(zhàn)友給人家媳婦寫信時常常使壞講一些肉麻的調(diào)皮話。那媳婦接讀來信后既氣又恨三番五次地來信,要跟喬繼昌吹燈拔蠟,甭提喬繼昌心里多窩火。為此,他橫下心發(fā)誓好好學(xué)文化。在鹽區(qū)一年,他不僅能讀書看報,還能給媳婦寫長長的情書嘞。

上中學(xué)時,我就對文學(xué)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魯迅、茅盾、老舍、巴金、果戈里、高爾基、普希金、托爾斯泰、萊蒙托夫、雨果、泰戈爾一大批中外文學(xué)大家的名字我耳熟能詳,凡能涉獵到的文學(xué)名著我都如饑似渴地反復(fù)閱讀。當(dāng)一個作家,把自己寫的文字變成鉛字并公諸眾人,是我夢寐以求的理想。為了這一理想的實現(xiàn),我苦苦地追求著……

1982年10月,高考落第的我,背著一大包書籍,懷揣著“文學(xué)夢”,來到了軍營,來到了遙遠的黃海灣。在連云港鹽區(qū),二十歲的我以青春的律動和熱血,追逐著我的理想王國。

每天傍晚從鹽田收工回來,盡管我的身子像散了架一樣難受,我仍然堅持讀書、寫作。夜深人靜時,為了不影響戰(zhàn)友們的睡眠,我就趴在被窩里悄悄打開手電筒,以枕頭作案或看書苦讀或揮筆寫作。我每月十元錢的津貼,幾乎全用在了購買電池、墨水、紙箋上,到頭來紙箋還是捉襟見肘。一天,我無意中聽到同宿舍的戰(zhàn)友說,鹽區(qū)場部那邊正在蓋營房,地上丟棄著很多裝水泥的牛皮紙袋。我不敢遲疑,一口氣跑到了二公里外的場部建房工地。我興奮地撿著那些牛皮紙袋,挨個抖摟干凈,再整齊地疊起卷好,把牛肚般粗的一大卷牛皮紙袋一路扛了回來。我把它一張張裁成大小一致的紙箋,或糊成一個個大小不一的信封,我再也不用為沒有紙箋寫作和沒有信封寄稿而犯愁了!粗略統(tǒng)計,僅在鹽區(qū)我就寫下了十幾篇長達數(shù)十萬字的所謂小說,我把一本本的“作品”寄到文學(xué)雜志社,盼來的全是編輯部的退稿信。盡管如此,心里依然感到滿足和愜意。

那是一個難得的休整日,我拿著剛領(lǐng)到手的十元津貼,興沖沖地背起軍挎包,步行來到二十公里外的新浦新華書店買了本成語詞典。返回營地的途中,我突然上吐下瀉、渾身乏力,嗓子眼里干渴得煙熏火燎似的。我孤獨地踉蹌在泥水路上,走走停停。實在渴急了,我就掏出隨身攜帶的茶缸向路邊的居民家討要水喝。

再前行,荒灘一片寂靜,四野舉目無人。不停地上吐下瀉使我再也支撐不住,一陣眩暈過后,我昏倒在路邊失去了知覺。迷迷糊糊中我被一個渾厚的聲音喚醒。這是一個頭戴藤條帽,三十多歲的漢子,他手里推著一輛破自行車。那漢子二話沒說就把我抱上自行車。他一手扶著我,一手推著自行車慢慢前行,太陽快下山時,他把我送回營地。

可能吃了變質(zhì)食物,我嚴重地食物中毒。連隊衛(wèi)生員李玉東一邊給我打針喂藥,一邊對我說:“幸虧送回及時,不然小命難保?!蔽乙贿B幾天高燒不退,李玉東和戰(zhàn)友們就日夜守在病床前,我的身體慢慢好轉(zhuǎn)起來。

我買回的那本成語詞典,雖然它已破舊不堪,但至今仍放在我的案頭,成了我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道路上踽踽前行的好幫手。每當(dāng)捧起它,我就想起了鹽區(qū),想起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想起那個好心的漢子,是鹽區(qū)的人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尾聲

1983年的十月,我所在的炮兵團舉辦了一次培養(yǎng)“軍地兩用人才”成果展覽,誰知,指導(dǎo)員宋清杰竟百般自豪地把我寫的那一打打“作品”呈報上去。我的那些“作品”,竟整整掛滿了展室的一面墻。誰知,這些“作品”,竟在全團引起一陣不大不小的轟動,自然也引起團里新來的政治處主任孫忠國的注意。剛上任的孫主任正為團里缺乏新聞報道人才而犯難,我的出現(xiàn),使孫主任大喜過望,當(dāng)即命處里張干事向六連發(fā)去電報:丁尚明速到團政治處報到。

從此,我便離開了生活戰(zhàn)斗近一年的鹽區(qū),又跌跌撞撞地踏上了一條充滿壓力與挑戰(zhàn)的道路。怎么也不會想到,在新聞報道這條“格子路”上,我竟跌跌撞撞、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

在部隊政治機關(guān)工作的日子里,我所處的環(huán)境優(yōu)越而舒適,我不再像戰(zhàn)斗連隊?wèi)?zhàn)士那樣站崗放哨,不再參加那令人心悸的緊急集合,也不再操槍弄炮進行訓(xùn)練。隨著年齡的增長,回首在歲月長河里漸漸流逝的日子,尤其在我脫下軍裝轉(zhuǎn)業(yè)地方多年后,我的那段“兵之初”的軍旅歲月,特別是在鹽區(qū)的那段經(jīng)歷,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際。我真切地感覺到,鹽區(qū)的這段經(jīng)歷,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財富!

尼采說,我屬于今天和過去,但是我的一些東西,將屬于明天和今后。是的,為了我的明天和今后,我決計把在鹽區(qū)的那段不尋常的經(jīng)歷寫下來。

窗外,正飄著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次雪花,室內(nèi),暖意融融。我提筆寫下:在那遙遠的黃海灣———追憶我“兵之初”的那段歲月!

猜你喜歡
鹽區(qū)獨輪車鹽田
從鹽田到沙田
陰謀
金山(2022年4期)2022-04-09 16:54:11
鹽田如鏡
海峽姐妹(2019年11期)2019-12-23 08:42:12
鹽田千春個展:靈魂的顫栗
黃河尾閭河道及河口區(qū)水體與懸浮顆粒物重金屬和砷沿程分布及生態(tài)風(fēng)險
清乾隆朝改劃鹽區(qū)探析
關(guān)于打造鹽田循環(huán)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區(qū)的展望
“天才”的發(fā)明
北廣人物(2017年33期)2018-01-27 19:46:41
推獨輪車
2004—2009年黃河口近岸海域低鹽區(qū)面積的變化趨勢研究*
浦江县| 青川县| 开远市| 巨鹿县| 安图县| 安平县| 安宁市| 黑水县| 明光市| 淳化县| 土默特右旗| 仲巴县| 福建省| 弥勒县| 河西区| 盐山县| 武强县| 晋州市| 松溪县| 南郑县| 新龙县| 尉氏县| 宝山区| 清苑县| 香格里拉县| 卓尼县| 那曲县| 安溪县| 曲麻莱县| 五华县| 崇礼县| 乐昌市| 福贡县| 松江区| 沙坪坝区| 海门市| 雅安市| 敦化市| 原阳县| 诸城市| 驻马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