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
記憶中的外婆是慈祥的,她眼窩深陷,顴骨微隆,鼻尖微勾,沒牙的嘴有些癟。
外婆頭發(fā)總是梳得齊齊整整,黑白相間的發(fā)絲每一根都泛著亮光,服服帖帖地束于腦后,挽起一個髻,用發(fā)簪固定住。起先,我以為外婆的頭發(fā)并不長。有一天,外婆舀了一臉盆水放在方凳上,準備洗頭。我剛巧從外面回來,看見外婆將平日束起的長發(fā)散開,瀑布一樣的長發(fā)自頭頂傾瀉下來,漫過腰際,發(fā)梢抵達腿彎。
外婆將頭發(fā)托著放入水盆中,用手輕輕地將頭發(fā)一段一段地潤濕、浸透,然后再將頭部低垂放入水中,一只手朝頭上撩著水,另一只手慢慢梳理著發(fā)絲,讓清水潤澤頭上每一寸肌膚。繼而再用雙手自上而下認真地搓洗著緞子一般光滑的發(fā)絲。
頭發(fā)洗凈,外婆再用毛巾將頭發(fā)上的水揉搓干。她抽開一個精致的雕花木匣,拿出那把老舊的桃木梳子細細地梳理著。然后將頭發(fā)編起,盤在腦后,挽成一個蓮花寶頂般的髻,把一根銀質(zhì)的簪子插在發(fā)間。
我看得呆了,已過古稀之年的外婆竟依然把頭發(fā)梳得那么精致。
外婆的衣衫總是洗得干干凈凈,穿在身上沒有一個褶皺。她常穿著一身藏青色的斜襟衣服,雙排的紐扣盤成蘭花狀或云朵狀,沿著領(lǐng)口向腰際斜下去。寬松肥大的褲子,一條繡著暗花的黑腰帶纏縛兩圈束在腰間。褲腳用寸寬的黑布打著綁腿,黑布一圈沿著一圈旋轉(zhuǎn)纏繞,松緊適度地將褲腳束上。一雙小腳,不大不小地放在鞋口尖尖的黑面白底布鞋里。
外婆雖已遲暮,走路卻依然穩(wěn)健。她手里拿著個長桿旱煙袋,雙手背在身后,走起路來,腰間系著的那個裝煙絲的布口袋,會隨著腳步的節(jié)奏一下一下地晃蕩。煙口袋上繡著粉色的梅花,晃蕩起來就像一束梅枝在風中搖曳。
外婆出門的時候,我常常小尾巴一樣跟在身后。不為什么,就是喜歡她走一步我黏一步。路人看見相問,外婆便說,“她就是個跟腳星,不帶著還不賴嘰半天!”也正是她的這種“最喜小兒無賴”,讓人感覺在她身邊無拘束。
我小時候右肘特別容易脫臼,和小孩兒一起玩兒的時候,誰稍微用力一拉我的手,右肘便滑脫了。外婆背上耷拉著手臂的我,趕往幾里外一個會治脫臼的王奶奶家。她腳底一顛兒一顛兒,我在她背上如浪中時起時伏的小船。
到了王奶奶家,外婆一邊和王奶奶說著麻煩叨擾了的客氣話,一邊把我放在王奶奶炕上坐好。那時王奶奶家門楣上時常放著一把葵花子。王奶奶嘴里和外婆講著不要客氣,隨手從門楣上邊抓一把瓜子過來放在我的身邊,“這是專門給你小家伙的,別人可沒有喲?!蓖馄抛屛抑x過王奶奶,又替我把一粒一粒瓜子瓤剝好,放到炕上。我用左手拈起瓜子,一粒一粒放到嘴里,細細地嚼著,慢慢地品著那瓜子的香味沿著小嘴巴鉆到鼻孔里的感覺。王奶奶雙手一上一下地搭在我的右肘上,一邊慢慢捋著,一邊慢聲細語地問我瓜子香不香啊。待我笑瞇瞇地揚起笑臉說“瓜子香”的時候,王奶奶趁時配合著雙手一抖,只聽“咔嗒”一聲,我脫臼的右肘復(fù)原了。外婆讓我輕輕活動一下右胳膊試試。嘿,神了,剛才還不能動的右肘,現(xiàn)在一點兒不疼了。
過了兩三天,外婆往籃子里撿些雞蛋,上面放上她繡好的手帕和做好的布鞋,帶著我去給王奶奶致謝。
下雨天我走路不穩(wěn),路面稍稍有個小坡,我的鞋底就像安了滑板一樣順著坡滑。外婆讓媽媽給我納鞋底的時候,把針腳疏密錯開,腳掌和腳跟部位密實,腳心處間距疏些。這樣一來我果然少摔不少跟頭。
冬天大風雪的天氣,呼嘯的西北風像鼓起的帆篷,兜著我倒退著,大有架著我扶搖直上九重天的架勢。外婆會抓住我的衣服,不讓我被風刮走。
我無意間聽見伯母和奶奶偷著說,二掌柜家這個不大說話,像個小啞巴一樣,瘦得跟一粒稗子似的,風一吹就干了。走路又沒腳后跟,八成怕站不住,早晚還不得扔了。
我走路時常感覺腳被什么絆一下或被推一把,不由得一個趔趄。做什么都慢吞吞的??匆妱e人家小孩在學校操場上跑著去搶小紅旗,放到瓶子里,第一的就會得到老師獎勵的麻稈鉛筆和白橡皮。那個校長總是陰著臉,也會露出笑來把人夸贊兩句。
然而這一切我都只有羨慕的份兒,眼睛盯著人家咧嘴笑著鉆進媽媽的懷里。我好想有那樣一支麻稈鉛筆呢,一整支!我可以用它畫小鴨子,鴨子的腳下我也可以畫個小河。不,可以畫個大河,大河上有好多只鴨子,它們游來游去鉆進水里捉小魚。而不必偷著用姐的鉛筆頭去畫,鴨子還沒畫腳,就會被姐姐發(fā)現(xiàn),把只能捏在三個指頭間的小鉛筆頭要回去。是的,我想有那樣一支長鉛筆。我揪著外婆的衣襟,手心攥出了汗,仿佛那跑在最前邊的就是我。
又一排泥孩子站在起跑線上。外婆把我抱到人前,發(fā)令槍一響,她在我后背用力一把將我推出去。我跑到了前邊,后面追上來的人使肘子用力拐了我一下。我一跤跌倒,身上只穿著背心短褲,胳膊肘和膝蓋暴露在外,磕得血糊糊的。我見血就怕,“哇”地一聲哭出來。
一哭就是小半天,哭累了歇歇氣哼哼唧唧地接著哭。外婆薅一把狗尾草,先抽出三棵粗一點兒的草,出毛烘烘的狗頭,接著拿起另一根草,圈出狗脖子,左手捏住,右手挨著狗脖子用指尖把草向下伸出兩只小狗爪,左手掐住,然后右手用草一圈一圈向后纏出軀干,再從草縫塞出兩只后爪,留出顫巍巍的狗尾巴。不管她怎么逗,我就是一門心思想哭出個子午卯酉來。她一看哄也不行勸也不行,干脆把我丟家里去忙了。
我眼巴巴望著窗外,等路上行人經(jīng)過就哼唧兩聲。大約有半個點兒的工夫,一群小孩兒來到我家,其中就有撞倒我的二歪。二歪到我面前就把屁股撅起來讓我打,說如果不能把我哄笑,外婆就用大煙袋鍋子刨死他。一群孩子哄笑,我也笑。
腿上的血痂好了,外婆去燒麥茬的時候,我又綴在她的身后。她先把挨著豆地邊的麥茬貼地皮割倒,扭擺著小腳把割下來的麥茬抱到麥田中,橫向擺成一條條俯臥的小“龍”,隔三五十步放上一條。接著,她在上風頭把麥茬堆點燃。然后,她盤膝坐在地頭,把煙袋桿叼在嘴里,點燃一袋旱煙,吧嗒著嘴,瞇眼看著火苗一點點向前蔓延,就像看著清澈的溪流,緩緩地漫進麥田?;鸷O蚯坝恐?,火龍便明亮地舞動起來。
外婆抽透一袋煙,人也歇好了,煙袋鍋在鞋底磕打兩下,煙灰便紛紛落下。她將煙袋桿別在后腰里,拾起身邊的鐮刀,揀麥茬多的地方挑起一堆火種,雙手抓牢刀把,臉上的肉皮緊繃著,兩眼盯準刀片上的小火苗,生怕它們落下或滅掉,快速平穩(wěn)地飄向前邊的“臥龍”,將火種放在上面。風一吹,火苗閃動兩下,迅速竄跳起來。她把新的火種隔著兩條“臥龍”再傳遞到下一站。我學著外婆的樣子,也用燃燒的蒿稈在麥田里星星點點地放起火。麥田里幾片火海同時蔓延,燒過的地方一片焦黑,風一吹,灰散去,露出肥如膏腴的黑土。
我正饒有興致地用蒿稈在麥田散播火種,突然感覺身后有熱浪鋪天蓋地向我席卷而來,我扔下蒿稈拼命向前跑?;鹕嘣谖冶澈笏唤兄鑴冏黜?,一步緊似一步地攆著我的腳后跟跑。滾熱的空氣,讓我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我回頭望一眼,身后是沖天的萬丈火光,火光上的紅浪,以全覆蓋的方式,遮蔽住我頭上的天空,如赤顏髯須的紅色火魔,舞動著寬大的袍袖向我撲來。一陣風來,熱浪灌了我一嗓子,噎得我“咕咚”咽一口唾液。如果不跑出去,我將像烤焦的麻雀一樣被大火吞沒!一切都來不及多想,我只能不斷加快腳底速度。我踮起腳,足下用力,跳躍著加速——加速——加速!我感覺腳底生風,身體越來越輕,腋下生出了翅膀……
我終于飄落在平安地帶。
此時,外婆坐在地頭,正在不緊不慢地抖落一捧火堆里剛燒熟的毛豆。她兩手翻動著,用嘴吹著。烤毛豆的香氣,順著風,送到我的鼻息間來。我坐過去,她把吹掉一些灰的毛豆遞給我,隨手撿起又一束豆棵,放在火堆上烤?!跋氩槐蝗私O倒,你就必須比別人跑得快?!彼贿呎f,一邊將手腕翻轉(zhuǎn)烤豆子的另一面。我嚼著豆子,品著其中的味道。
吃完毛豆,我躺在地頭仰望著藍天,不知這飄過的云彩哪一朵上面也會站著小孩兒?!靶∨翰灰雒嫣芍?,不雅觀,要側(cè)身?!蓖馄旁诘刂虚g吩咐道。
我雖然聽不懂她平日里所說的那些“行不搖裙,笑不露齒”,還有“食不言,寢不語”什么的,但我想大概就是走路不要穿裙子和笑的時候不露牙齒吧。所以我便不穿裙子,笑的時候也是嘴角和兩腮稍動,微微一笑。至于“食不言,寢不語”,三姐就是在吃飯時大聲說話,飯噴出來被外婆抽了一筷子。外婆用手捂著后腰,彎下身子,把地上金黃色的大子飯粒兒撿起來放到自己嘴里。
天擦黑時,睡覺還早。外婆在燈下,把舊報紙折疊起來。她右手拿著剪刀,沿著疊起報紙的一邊開剪,左手配合著剪刀,上下左右彎轉(zhuǎn)幾下,再用剪刀尖挖一下,然后另一處輕輕一挑,手一抖落,一張漂亮的剪紙就從外婆的手中抖出來。上有花鳥魚蟲人物,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我湊上前,幫外婆折疊報紙。外婆教我把那些剪好的圖案用燈煙熏黑,然后她一張一張貼到東西兩面的墻上。我側(cè)身躺著看墻上那些漂亮的貼圖,聽外婆指點著墻上的剪紙講,這個是“王祥臥冰求鯉”,那個是“鞭打蘆花”。
我喜歡跟外婆睡,喜歡她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哼唱“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有個乖寶寶……”或者,把我放在她溫暖的背上,一邊搖晃著在屋中走來走去,一邊念著“人之初,性本善……”直到我迷迷糊糊地將要睡去,她才把我輕輕放到枕頭上,還不忘把我的紅肚兜向下拉一拉蓋住肚臍。我的肚臍怕風,冷風一吹肚子會疼。至今我都不會忘記外婆的叮囑,再熱的天也要把肚臍蓋上。
外婆牙口不好,咀嚼食物都是用牙床磨。青玉米下來的時候,我會學著媽的樣子,用菜刀把玉米粒切碎,放到外婆碗里。外婆用小勺盛了,放到?jīng)]牙的嘴里,閉上嘴唇,牙床腮幫配合慢慢蠕動一會兒,再咽下去。吃肉的時候,我把瘦肉撕成一條一條細細的絲,再把肉絲用刀切成碎丁放在藍邊大瓷碗里,端給外婆。如此一來,她嚼起來會省事很多。
那時家中房梁上吊著一個籃子,籃子里放著爸媽買回來的餅干。外婆胃不舒服時,用她的長煙桿把籃子摘下來,拿一塊餅干掰碎放到嘴里含一會兒,不用嚼,就能咽下去。每次只有我和外婆在家的時候,外婆就會把餅干給我兩塊。我閉上嘴搖著頭,爸爸媽媽說那些餅干是給姥姥的我不能吃。外婆看著我會一聲嘆息,“姥姥年歲大了,吃那些好東西有啥用。你們小孩子吃了還能長點肉,你看你凈挑食,都快瘦成餅干了?!蔽椅嬷煨Γ馄乓残?,沒牙的下巴亂顫。把她掰碎用開水泡軟的玉米面餅,舀一小羹匙,放到嘴里蠕動兩下,咽下去。
外婆要午睡前,總喜歡抽一袋煙。她的煙袋桿有一米多長,黑底,描著暗紅色云朵花紋,綠翡翠煙嘴兒,銅質(zhì)煙袋鍋。她盤膝坐在炕頭,把煙桿拿起來,煙嘴兒一邊夾在腋窩里,兩手解開煙絲口袋上打著雙吉祥扣的絲線繩,我湊上小手,把煙絲里的煙梗挑出去,捏起一點煙絲幫她按在煙袋鍋里,按上一層,用拇指手指肚壓一壓,感覺壓實了,再按上一層煙絲,一層,壓一層,直到把煙袋鍋裝滿。外婆怕我手勁小,我裝完了煙她再用拇指用力按按,確信煙絲已經(jīng)裝實之后,她才把煙嘴兒含在口里。我從煙口袋的二層格里拿出帶打火石的撥輪火機,打著火,用手護著火苗湊到煙袋鍋里的煙絲上。外婆吧嗒兩下嘴兒用力一吸,火苗一顫一顫地就將煙絲慢慢點燃。緊接著她再用力吸一大口,微瞇著眼,將煙含在嘴里一會兒,再“噗——”地慢慢把煙霧吐在空中。煙霧聚成一團,繼而在升騰中徐徐化作煙圈,慢慢擴散,漸漸擴散開去,直到消失。人生的萬千煩惱便也隨著煙霧消散。如此吞吐之間,她醉醺醺,倚在枕頭上睡去。我亦昏昏然將小臉拱進她的臂彎里入夢。
多少年后,我依然忘不了那種感覺,忘不了外婆臂彎里的熨帖與安然。
責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