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俊明
牛放的詩集《詩藏》已經(jīng)擺在了面前,是到了我對它說幾句心里話的時候了。
在一個越來越追求智性和技藝繁復的時代,牛放卻給出了相反路向的詩歌風貌。從繁復到質(zhì)樸這個變化是如何產(chǎn)生的?反思這個問題,可以看到牛放更為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和寫作狀態(tài)。
萬物有靈,世事輪轉(zhuǎn),人世變遷,人的命脈深深根植于那些短暫或永恒之物。無論是出自敬畏還是出自天性的熱愛,神就是那些自然、那些生靈、那些族類的永恒性的一面。它們無論是平靜還是漩渦,都能夠?qū)δ切┒虝盒缘臍v史、時代和狂躁的人類做出有力的提請。這正是閱讀牛放的詩集《詩藏》(西藏人民出版社)的一個起點。沒有這個起點,一個詩人寫作的精神出處就無從談起了。
牛放的這些詩往往有著宏闊的時空背景,這與一個詩人的眼界和精神體量有關,“我從四百年后的秋天走來,骨骼已然風化”。對于牛放來說,詩歌就是完成在時空中的自我擺渡。
一個作家的寫作總是有精神背景和地方知識作為支撐的,總會有內(nèi)在的精神驅(qū)動機制,比如特殊空間和事物以及精神境遇的激發(fā)。正如威廉·卡洛斯·威廉斯所說的“我相信一切藝術都從當?shù)禺a(chǎn)生,而且必須如此,因為這樣我們的感官才能找到素材?!憋@然,牛放早在三十年前就找到了這一空間支撐——藏地(四川平武、若爾蓋)。這既有家族命運的成分,又有一個詩人天然的精神需求。這也是一個寫作者對自我精神的“本源”意義上的探問、回應與交待?!氨驹匆辉~在這里指的是,一件東西從何而來,通過什么它是其所是并且如其所是。使某物是什么以及如何是的那個東西,我們稱之為某件東西的本質(zhì)。某件東西的本源乃是這東西的本質(zhì)之源?!保ê5赂駹枴端囆g作品的本源》)
在牛放的藏地詩篇中,面對著雪山、河流、村莊、物象,我們看到了一個時時處于凝視狀態(tài)的詩人。這一凝視的狀態(tài)和過程不只是面向了事物、細節(jié)和表象,而是指向了多層面的時間對話。凝視與發(fā)現(xiàn)和還原是同構、同步的,尤其是對于已經(jīng)程式化、符號化和表象化的“邊地”寫作而言。一個詩人如果不具備這種發(fā)現(xiàn)效果的凝視能力,那么他的寫作不僅是無效的,而且他的情感和經(jīng)驗以及想象都可能是虛假的。在這一點上考量,牛放是一個真詩人——真實、真誠、可靠。
詩人與藏地或者說邊地的關系描寫有悠久的歷史,對于已經(jīng)被符號化、消費化的藏地而言,從怎樣的觀察角度、以怎樣的行走方式重新去發(fā)現(xiàn)藏民們生活的土地,仍是一個值得分析討論的話題。在這個層面上,牛放的詩歌回到了詩人寫作的原發(fā)點,回到個人經(jīng)驗的書寫上,從而避免了套路化的藏地高原文化題材寫作。一個人和空間關系的確立不僅是需要時間和閱歷的,而且還需要“精神成人”的個人化的想象力和求真意志。這是詩與真的命題。具體到牛放的藏地寫作,地方并不是由自然景觀、私人空間和公共建筑等純物理因素構成,地方更大程度上是一種個人經(jīng)驗和記憶方式。這些邊地詩章正是從內(nèi)心和經(jīng)歷中生長出來的,而非一些觀光客和外來者的獵奇和表面符號化的寫作?!暗赜?qū)懽鳌薄斑叺貙懽鳌薄皹O地寫作”在時下已經(jīng)變得愈益流行和強勢,而正在喪失的卻是一個寫作者的真誠以及對事物和自我的發(fā)現(xiàn)能力與求真意志。恰恰相反,那些短暫停留或觀光的外來者,包括作家、攝影家和背包客們,他們所關注的只是流于觀光手冊意義上的“表面”。當下的邊地詩歌大量充斥著偽民族風的寫作,成為民俗的低端而庸俗的展示,販賣冒牌的地理學知識。然而真正的觀察者更應關注和強化的則是更容易被忽略的那些“側面”或“背面”,正如蓮花生大士所說的“雖然我的‘見’可以像天空那么廣闊,但我的‘行’和我對因果的尊敬卻必須像面粉粒那么密”。這是“見”與“行”的內(nèi)在關系,詩人應該更深入地予以體悟?!靶凶唠m然重要,但容易流于表面,雖然眼見為實,然而眼見的東西往往是表面,如何能看見眼見的事物的背后的東西才是水平。我在阿壩生活、工作過,對當?shù)剞r(nóng)牧業(yè)的人有很深的了解,不僅如此,對這些地方還有深厚的感情,沒有這些基礎,只靠行走是沒有用的,寫出來的東西也淺薄,不會耐讀。”(牛放)。時代、現(xiàn)場、生活,它們都是由模糊或清晰的遠景和近景所組成的,詩人的取景框其特殊功用在于發(fā)現(xiàn)那些細節(jié)和幽微之處。這些細節(jié)又是具有象征性的。這需要詩人不僅要具有觀察能力以及特殊的取景角度,而且需要舉重若輕、化大為小的能力??焖俚乃槠臅r代以及同樣模糊的碎片景觀,能夠?qū)Υ擞枰哉虾统吻宓囊苍S只有詩人。尤其是在景觀化社會,每個人都持有一個電子化的取景框的時候,這種類似于復眼的“發(fā)現(xiàn)”能力不是變得越來越容易,反而是越來越艱難了。在閱讀牛放藏地詩歌的時候我注意到了詩人的發(fā)現(xiàn)能力。
尤其是當一個人面對那些高原、高山、天空以及寺廟和神性之物的時候,這不能不產(chǎn)生一種向上仰望的詩學。這是一個詩人向上的維度。但是,無限的向上很容易成為抽離了日常生活和現(xiàn)場的高蹈的、玄學的個體精神世界烏托邦,成為抽空了情感和經(jīng)驗的虛無的黑洞。而牛放的詩則與此同時具備了俯身向下的維度,這是一種查勘,更是一種虔敬和平等的視角。這使得牛放的詩歌回到了日常,回到了細節(jié),回到了及物和關聯(lián),回到了事物的本真,回到了樸素和透徹,“只有放低自己 /才可能舉頭仰望”(《鷹飛翔》)。這是一個拒絕了寫作套路的回到了自我、本真和純粹的寫作者,這一切都落實在了 “樸素”上面。牛放的藏地詩歌越來越樸素、透明、純凈、方正。這是精神經(jīng)過淘洗、過濾和淬煉之后的結果。值得強調(diào)的是很多評論者在面對樸素的詩、透明的詩和純凈的詩的時候往往會帶有一種偏見,即認為這種詩歌是簡單的。甚至牛放的很多抒情短章還帶有箴言、吟唱和謠曲的風格。其中有些詩作還近似于佛偈說唱的功能,這是詩歌的“減法”,而這恰恰是需要以技巧、經(jīng)驗、歷練為前提。這些樸素的“減法”意義上的詩,這種抒情化、吟唱化的透明詩學恰恰來自于邊地對一個詩人的想象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改變,這是一種深入到精神根底的淬煉。一個詩人的眼光、眼界也隨之改變。這些詩歌因為是建立于個體生命體驗和想象的基礎之上,因而感人至深,回復到了人在萬事萬物面前的自然的原生的本來面目。牛放給藏地獻上的是靈魂的頌辭,是一個人的贊美詩,也是一個人的精神履歷。而贊美和頌辭只有出自一個人的內(nèi)心和真誠,其詩才不會是虛假的,至于贊美詩和頌辭自身達到何種程度和藝術水準則是另外的要求。牛放給出的是樸素的贊歌和頌辭,當然也透出了難掩的困惑和哀傷。當然,在牛放的詩歌中光明的事物大于陰影。這是由一個詩人的眼光和角度所決定的。在某一個宏大高聳的雪山、建筑和雕像面前,你是站在正面還是站在反面,你是在側面還是在遠距離觀望,你是強化那燦爛的面孔還是注意那陰影中的褶皺,這一切都會改變或糾正觀看者與事物的關系。在那些慣見的日常生活面前,牛放剝?nèi)ナ浪椎难酃舛枰粤酥匦碌陌l(fā)現(xiàn)和激活,詩人賦予那些高原風物的是靈魂,事物和風景都在從內(nèi)在秩序的最高處發(fā)生聲響。
一年夏天,我來到青海的塔爾寺。在佛殿前,一個漢族女子在光滑的地板上不斷起身、伏身叩長頭,她的目標是十萬個。據(jù)說叩拜十萬個長頭之后,整個人的身心將在洗禮中完成質(zhì)的飛升。當我們將此轉(zhuǎn)向詩人,從這一點來說,詩人正在這條叩拜的路上,牛放的藏地詩歌正是在完成個人的精神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