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羌人六
每朵云里有一個朋友
在充滿恐懼的世界朋友無非如此
連我母親都說這很正常
別提什么朋友
想想正經(jīng)事吧
——蓋魯·瑙姆
九天半時間轉眼從掌心和呼吸中爬過去了,猶如不小心把腦袋撞在地上的碗,地沒傷著,自己卻把自己磕了個粉碎。種種被時間圈住的生命,都在以他們各自的方式凋零。
對在S省內(nèi)已經(jīng)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蘇城子而言,這九天半時間有著老長老長的腿,比火車跑得更快。不是轉眼的事,是眨眼的事。時間眨眼就沒了,短得像一截閃電。又好像暗中有神奇的力量,趁你毫不留意,把整個兒過程一下子完全剪掉了似的,沒等反應過來,時間又在鼻尖豎起了它的呼吸。
確實,蘇城子壓根兒沒有反應過來,他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他不在乎,日子永遠都是文字的隧道、帳篷和遮陽傘。不是所有人都在乎時間。不在乎不是為了逃離時間對生命的溶解與荒廢,而是為了盛放他們各自的需要:欲望、情感、天真,或者孤寂。只是遺忘用它的指甲摳掉了時間的臉,很多人經(jīng)常找不到它,也找不到自己。
對蘇城子來說,寫作,既是在尋求心靈的慰藉,也是在尋找另一個自己。
整整九天半時間,他如同一只勤奮而執(zhí)著的蝸牛,整日宅在斷裂帶老家涼快昏暗的臥室中寫一部名為《羌戈大戰(zhàn)》的長篇小說。他樂此不疲,廢寢忘食,浸淫于那遙遠而又不乏神性的蠻荒時代——風云變幻,刀光劍影,危險和殺戮無所不在。他甚至出現(xiàn)過幻聽,好像那些故事里的人物在耳朵里挖了個針眼大小的洞,用部落的語言跟他說著話呢……
為全力以赴寫好《羌戈大戰(zhàn)》,蘇城子從一開始就巴望自己變成一枚釘子,一枚死死釘在電腦桌前的釘子?;乩霞议]關寫作之前,他取消了跟女朋友吳詩莉到西藏旅游的計劃,推掉了排山倒海般的各種聚會、應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期望自己能在暑假結束時完成二十萬字的初稿。
剛回斷裂帶那天,也就是九天半之前,蘇城子專門到青梅街一個名叫“一剪美”的理發(fā)店剃了個舒舒服服的光頭。明知道自己光頭的樣子很丑,他還是這么干了,毫不猶豫,甚至沒有理由,他僅僅是想這么干。在理發(fā)店,他順便將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把自己徹徹底底變了個人。至少,表面是這樣。仿佛身上所有的雜念也被這些刻意為之的舉動一掃而空。
去理發(fā)那天,斷裂帶驕陽似火,漫山遍野被燥熱攪得兵荒馬亂,女媧河都被洗澡的人避暑的人榨干了。蘇城子跟長得豐乳肥臀的中年理發(fā)師表示自己要剃個光頭,從業(yè)多年的理發(fā)師頭一次有了暴殄天物的感覺。所以,蘇城子頂著他的光頭走遠以后,她故作幽默狀,用她那柔柔的嗓音跟自己正在為女客戶洗頭的丈夫說:“真不曉得現(xiàn)在年輕人一天在想些啥?好好的頭發(fā)剪個光蛋蛋,感覺像在‘破壞森林’! ”
說完,她肉乎乎的輕輕一甩就能甩出幾滴油水一樣的手在高聳的胸脯上緩緩拍了幾拍,好像自己把自己嚇到了似的,滿臉驚駭。她記得,這個娃兒以前來理發(fā)的時候最常說的就是:“娘娘給我剪個‘凌亂式’嘛!”在她眼中,已經(jīng)老大不小的蘇城子,仿佛就是沿著這句話的墻根,一格一格長大的。“凌亂式”一度是蘇城子最最鐘愛的發(fā)型,雖然,他父親不喜歡,他父親將這種發(fā)型的特點描述得淋漓盡致:“像狗啃過的一樣!”
“你是在‘毀滅森林’!”正在洗頭的女客戶忽然仰起臉嘻嘻哈哈說道,不過,她很快又把臉埋了下去,洗發(fā)水順著頸子滑向她的背脊,涼絲絲的,麻酥酥的,仿佛有個溫柔的男人正在吻她。
“這個小伙子是林秋蘭的兒子。據(jù)說現(xiàn)在是個作家,經(jīng)常去外地領獎,昨天我還在晚報的副刊看到他的名字!”男人干巴巴地跟大家說,他知道的,就這么多。說完,他老龍蝦那樣弓著身子繼續(xù)為女客戶洗頭。女客戶兩只耳朵緋紅,猶如兩只可愛的蝴蝶。他停下來,呼吸艱難,女客戶那兩只可愛的蝴蝶讓他心猿意馬,忙碌的手也不由得顫抖起來,好像手上也長著許多小心臟,在劇烈跳動。
理發(fā)師聽男人說別的女人的名字,白了男人一眼,想把男人看穿似的,她說:“不容易啊,那個女人才苦,男人死了這么多年了,還在守寡,娃兒成人了,她歲數(shù)也不算大,可以再找一個。”
“我看成。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主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女客戶再次把話插了進來。
“哎呀,就是,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可人呢,人真是說不清楚。你看我們街上做水果生意的汪德遠,媳婦得癌癥這才死了不到一個月,就又找了一個,聽說,是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呢!”汪德遠請了他們家。理發(fā)師一邊說,一邊打開身旁的抽屜找汪德遠專門送來的請柬。她想看看上面的日期,又仿佛,是在讓自己體驗其中的涼意。
“是個姑娘,沒嫁過人,比汪德遠小了二十幾歲,他相當于討了兩個老婆!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女客戶感嘆著,她的感嘆里,立著一小塊陰影。
蘇城子頂著他的光頭在青梅街轉了一圈。街上父老鄉(xiāng)親的眼睛都對這顆亮閃閃的腦袋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老老少少一副恨不得把蘇城子的腦袋取下來夜里當手電筒使的樣子。
當天,回家途中,蘇城子想起戰(zhàn)國時期儒家代表人物孟子的一番話:“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比朔遣菽臼肽軣o情!何況是血氣方剛的蘇城子,他的身體里自然有他這個年齡放不下的東西:性,自由,歡樂。不過,他很快就把這些展翅欲飛的念頭,這種就像漣漪一樣在心頭擴散的沖動,擰水龍頭一般擰住了。眼皮子底下,最重要的不是兒女情長,而是關閉一切雜念,告訴自己哪兒都不想去,靜下心來寫《羌戈大戰(zhàn)》。
《羌戈大戰(zhàn)》來頭不小,它原本是一部羌族民間敘事詩,主要講述羌人祖先從西北遷徙,歷盡磨難,與魔兵戰(zhàn),與戈人戰(zhàn),最后消滅戈人,樂業(yè)于岷江上游。同時,還反映了當時部族戰(zhàn)爭的殘酷,以及羌人被逼遷徙的歷史情況,生活氣息濃烈,富有神話和理想色彩?!肚几甏髴?zhàn)》與另一部羌族民間敘事詩《木姐珠與斗安珠》齊名,并稱羌族兩大史詩。蘿卜青菜,各有所愛,蘇城子心目中,《羌戈大戰(zhàn)》的分量自然是更重一些。齊名的兩部長詩在二十世紀后半葉才被人整理出來,編輯成書。蘇城子手頭這本是從孔夫子舊書網(wǎng)淘的,一九八三年四川民族出版社出版,貨到付款,加上快遞費,總共給了五十,不算貴,平日兩包煙錢而已。
蘇城子之所以想將《羌戈大戰(zhàn)》寫成一部長篇小說的三個原因里面,最主要的,是因為,對寫作他確實存在著近乎瘋狂的熱愛,但是,只有作品才能抵消熱愛所孕育的瘋狂。別的,還真的不行。
這部小說,蘇城子原本計劃寫二十萬字。之前他沒有任何作品超過這個數(shù)。轉眼,九天半過去了,算上這部長篇小說的標題以及標點符號,總字數(shù)差不多快要突破個位數(shù)。蘇城子寫得慢,用他自己的話來概括,這真是慢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惜字如金??!要說詩人作家都是些惜字如金的人,蘇城子會覺得那是騙人的鬼話。惜字如金,這種態(tài)度,不乏先驅,寫《佩德羅·巴拉莫》的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一生寫了區(qū)區(qū)二三十萬字,成了拉丁美洲文學的巔峰人物之一。不過,他認為現(xiàn)如今“惜字如金”這種態(tài)度已經(jīng)完完全全不屬于詩人作家,生活中不看書不寫作的大多數(shù)人,才是真的惜字如金。
前邊的九天半時間,如同九顆半牙齒,骨頭沒有啃動,牙齒倒是先掉了。
《羌戈大戰(zhàn)》是一根硬骨頭。好在蘇城子深知自己啃的是一根硬骨頭,一根硬得不能再硬的骨頭。
萬事開頭難,希望之門遙遠似夜里的繁星。長篇小說《羌戈大戰(zhàn)》雖然進度緩慢,但蘇城子始終激情滿懷,斗志昂揚,以有志者事竟成激勵自己,深信如此緩滯的局面將在蕓蕓汗水的軟磨硬泡和鍥而不舍的堅持中得到改變。
“我早晚都會寫完這部小說。堅持寫下去,就是勝利?!敝形?,快要吃飯的時候,蘇城子望著煙灰缸里堆得小山似的煙頭,這般告訴自己。將遙遙無期變成“早晚”,是因為熱愛。熱愛讓一個寫作者完全癡心于他的手藝和作品,并且,寫作者本人也經(jīng)常用些看似觸手可及,實則遠得不能再遠的騙詞維護熱愛的尊嚴。
這些天,熱愛颶風般刮滅了蘇城子說話的欲望。
即使是面對空氣都要嘮叨半天的林秋蘭——他的母親,他也刻意保持著沉默?;蛘哒f,用沉默這種方式跟母親保持距離,親情的,靈魂的。這些天,除了偶爾說上幾句,母子二人大多是在沉默中度過的。沉默是一根繩子,捆著話語的腿,綁著話語的手,掐著話語的脖子。沉默,讓他們在同樣的孤寂中延伸。
五年前一個秋天,蘇城子父親在一場意外中永遠離開了人世。這五年來,無論白天黑夜,不知是因為家里的采光不好,還是因為燈泡的瓦數(shù)過低,家的感覺在他心頭始終有些昏暗,有些陰冷,仿佛父親走的時候,也把整個家的光熱卷走了似的。
林秋蘭從來沒有過改嫁的打算。
平日沉默寡言的蘇城子不太喜歡母親的嘮叨。
她在他面前太嘮叨,嘮叨得像挺機關槍。如果單純是嘮叨也就罷了,關鍵是,這些嘮叨不但會吵到他的耳朵,還會讓他焦慮倍增。嘮叨絕大多數(shù)圍繞著蘇城子何時結婚展開。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蘇城子的婚事幾乎是林秋蘭眼下最大的一塊心病,雖然兒子也時不時地將女朋友帶回家。前前后后,總共帶過三個,現(xiàn)在這個,是吳詩莉。
蘇城子今年二十八歲,在斷裂帶一個名叫南壩的鎮(zhèn)上教書,那個鎮(zhèn)不大,卻號稱縣里的“小香港”,燒烤攤、KTV、茶樓、酒店……應有盡有。蘇城子教書只是暫時,縣里惜才的領導準備過完春節(jié)把他調(diào)到縣上文化館,安排的工作崗位是文學創(chuàng)作輔導員。這個崗位更有利于視寫作如生命的他安心創(chuàng)作。前途一片光明。
前途再怎么一片光明,也是要結婚的?,F(xiàn)在,只要蘇城子的腳一落屋,林秋蘭的嘴巴就開始不??樟?,最愛跟蘇城子說的話也說得最多那句話便是:“我的媽呀!我在你這個年齡,你都七八歲咯!”話語在唾液的滋潤下,再從林秋蘭喉嚨鉆出來一點兒也不干巴,蘊藏的感情豐富無比——質(zhì)疑,驚奇,指責,焦慮。雖然,耳朵早已磨起繭子,腦細胞死了一大堆,蘇城子的腦袋依然會不由自主在瞬間膨脹,就好像有個打氣筒正在朝里面不停打氣,不停打氣,漲得他的腦袋都要爆炸了。更氣人的是,林秋蘭說這句話從來不考慮蘇城子的感受,也不分時間、地點、天氣、場合,常常脫口而出。她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蘇城子這么大的人,怎么會不急著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他不著急,她倒是急得快瘋掉了!團團轉轉,和蘇城子年紀差不多的娃兒幾乎嫁人的嫁人,結婚的結婚,有的娃兒都開始讀小學了,作為母親,林秋蘭著急,有她的道理。
這九天半時間,說話機會少,所以,林秋蘭大多數(shù)時間,跟蘇城子說的,還是她最愛跟蘇城子說的話,也說得最多那句話便是:“我的媽呀!我在你這個年齡,你都七八歲咯!”
中午吃飯的時候,林秋蘭又在蘇城子面前重復起這句話來,別的什么,她也不太想說。昨晚,她夢見了蘇城子的父親,現(xiàn)在心頭還隱隱作痛。他在夢里從來不跟她說話。
“媽,你怎么又來了?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你別管!”
蘇城子急吼吼說完,又添了一句:“人來瘋似的,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此刻,他的心里正在為更為重要的事情焦慮著:這么多天了,長篇小說《羌戈大戰(zhàn)》的寫作還沒有真正進入狀態(tài)。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話說重了。
作為母親,被兒子當做“人來瘋”,林秋蘭覺得很委屈,但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憤怒,良久,終于憋出一句話來:“結婚不影響你寫作,一天在那里寫寫寫,能當飯吃?”
“一心不可二用,等我寫完這部長篇小說,我就考慮結婚的事吧。”蘇城子語氣緩和下來,信誓旦旦地告訴母親。他心里其實沒底,萬一,《羌戈大戰(zhàn)》要四十歲、五十歲才寫完呢?
“兒子,你朋友耍了這么久,人也不小了,該想想正經(jīng)事了,干脆,抓緊時間把婚結了。以后,人家不同意了咋辦?”林秋蘭又一次把她的憂患從心窩窩里掏了出來,她的目光落在堂屋那張全家福上面?;貞浺幌伦颖还戳似饋?,清晰無比。這張全家福是蘇城子七歲那年過“六一”照的,花了五塊錢,洗了兩張照片,現(xiàn)在只剩下這張,另一張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倉促的時間,總是會把有的事有的人,在不經(jīng)意間,變得無影無蹤。
“我媳婦愛我得很,螞蟥一樣,甩都甩不掉,你放一百個心?!碧K城子說得自信滿滿。
九天半之前,他不但取消了跟女朋友吳詩莉到西藏旅游的計劃,還叮囑她近段時間安心工作,尤其是,千萬不要來找他。他堅信吳詩莉會理解他的寫作。不管怎么說,直到現(xiàn)在,吳詩莉做得不錯,沒跟他打一個電話,發(fā)一條微信。她在斷裂帶一個叫做響巖的小鎮(zhèn)農(nóng)村信用社工作,父母也都在那個鎮(zhèn)上做藥材生意,家境殷實,這一點,從吳詩莉母親十根手指有三根帶著金戒指也能看得出來。
“什么媳婦不媳婦的,朋友就是朋友,沒結婚不能喊媳婦。有的人傻,傻到就是把飯喂到嘴上也不曉得張口,哎,也不知道我們怎么養(yǎng)了這么個傻瓜?”林秋蘭自我檢討,好像兒子不結婚為難了她似的,她的話語中,還有另外一個人——蘇城子的父親。好像這個離去的人,一直都在,從來沒有扔下這個家,沒有扔下他們。
或許是作家那種獨特的敏感所致,蘇城子聽母親說“我們”的時候,腦海中不由得浮現(xiàn)出父親久違的容顏,不由得感傷起來。他想念父親,也想念曾經(jīng)貧窮但不乏斑斕的日子。像所有愛面子的年輕人一樣,蘇城子從來沒有把自己的這些想念公諸于眾,沒那個必要。斷裂帶嗜酒如命的人多如牛毛,但蘇城子不喜歡喝酒,這些年,他見慣了各種各樣的酒瘋子,打架斗毆的,調(diào)戲良家婦女的,亂打騷擾電話的,躺在馬路中間呼呼大睡的……都是玩命的節(jié)奏。對他而言,萬惡的酒精只會讓他變得感性和痛苦,參加工作最近兩年有過那么兩三次,酩酊大醉的蘇城子因為想到父親而失聲痛哭。人永遠去不了的地方就是過去,蘇城子最大的遺憾就是自己從來沒有跟愛喝酒的父親喝過酒。父親是中秋節(jié)出生的,蘇城子記得,有一年中秋,晚飯的時候,父親專門洗了兩個玻璃杯,給他倒了一杯家里自釀的梅子酒,興致勃勃地說要他陪他喝點酒。彼時,蘇城子正在成都讀大學,已經(jīng)可以喝二三兩白酒。難得的對飲,彌足珍貴的對飲,卻被自己毫不留情地拒絕了。那一次,蘇城子的父親盡管覺得有些掃興,但也沒有強人所難。每每回憶起這件事,蘇城子覺得心頭仿佛有把刀子,在一片一片地割著自己的肉。現(xiàn)在,回頭想想,蘇城子覺得,自己走上寫作這條不歸路,也和父親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是的,父親從來都不怎么瞧得起他,父親留給他的,永遠是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父親越是這樣,自己就越是努力證明自己,自己越是努力證明自己,他也從來沒有扔掉他的不屑一顧,父子兩人,好像永遠都在對著干。有很長一段時間,蘇城子都在痛恨這樣的父親,直到有一天,母親的話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她說:“你父親了解你的性格,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你啥都好,就是太容易驕傲自滿,他不得不用那種態(tài)度和方法管教你。”話雖然刺耳了點,蘇城子卻好像瞬間明白了父親為什么是那樣的父親。嗨,醒悟得太晚了。
“我沒你說的那么傻。”蘇城子已經(jīng)吃完,他慢悠悠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伸著懶腰,感覺自己像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屋內(nèi)所有的家具都因為他的存在,整整小了一號。他足有一米八,在斷裂帶,像他這樣的高個子很少。俗話說,一高遮百丑。蘇城子本身長得不丑,還很帥很陽光。
所以,蘇城子前面幾次失戀,林秋蘭總有辦法安慰自己的兒子,她當著蘇城子面自言自語:“我這般帥這般優(yōu)秀的兒子,啥樣的媳婦找不到?”
驕傲得有點過分。蘇城子倒是樂意聽到這些話,因為,這些話沒有沉重的翅膀。林秋蘭還時不時“教”蘇城子:“兒子,以后你跟吳詩莉爸媽說結婚的事,千萬要記住,要是人家說拿彩禮,你就說我們家沒錢,我們家拿不出什么錢。要結就結,不接拉倒。”
面對這些諄諄告誡,蘇城子常常無話可說。
“不要天天悶在屋頭寫,出去走走,透透氣。”林秋蘭望著臉色蒼白的兒子,滿是心疼。
蘇城子本打算下午繼續(xù)寫 《羌戈大戰(zhàn)》,聽過母親的話,心想自己這樣老是把自己橡皮那樣繃得緊緊的也不是辦法,就點了點頭。他決定放自己半天假,這段時間,一直坐在電腦面前,人都快要霉了,倒不如放松放松,做些調(diào)整,讓斷裂帶的太陽曬曬麻木的神經(jīng),讓女媧河的風吹吹疲憊的軀殼。于是,他回臥室關了擺在舊書桌上的電腦,拉開窗簾,斷裂帶燦爛的陽光便迫不及待地把腦袋伸進來,昏暗的屋子瞬間亮了不少,能看見塵埃在滿是煙味的空氣中飛舞。嶄新而凌亂的被窩像是有野人剛剛離去。到處都是書,舊的、新的,厚的、薄的。一塵不染、貼了半米多高瓷磚的白色墻壁上掛著一幅字,是蘇城子開始寫《羌戈大戰(zhàn)》那天專門掛上去的,字是他自己用黑色記號筆寫出來的,楷書,內(nèi)容是美國小說家威爾斯·陶爾在他的小說集《一切破碎,一切成灰》里寫的一段話:“世無定事,如果你想要有所作為,那就懷著滿腔激情著手去做?!碧K城子把這句話當做箴言鞭策自己。
自從回家閉關寫作,蘇城子還是第一次拉開窗簾,好像是要把塵世的紛紛擾擾隔開,作家,就應該像詩人兼詩評家陳超先生在他的詩作《風車》里寫到的那樣:
在廣闊的傷痛中拼命高蹈,
在貧窮中感受狂飆的方向。
二零一四年十月三十一日凌晨,這位繆斯的精靈帶著他的傷痛和貧窮,從十六樓縱身躍下,一去不返。
打第一次在博客上偶然讀到,蘇城子便記住了這兩句詩,記住不僅僅是因為喜歡,他覺得,詩里面有像鋼板一樣不容改變的堅韌和勇氣,不動聲色,蕩氣回腸。詩的魅力似乎正在于此,不矯情,不赤裸,不張牙舞爪,冷峻的詞語后面,密布著智慧與希望,每個讀者被允許有不一樣的理解和看法。詩,是詩人留給人間的禮物。
每次想起這兩句詩,蘇城子忍不住淚流滿面,忍不住想起父親去世后所經(jīng)歷的人間冷暖——那時蘇城子剛剛大學畢業(yè),沒有工作,沒有錢找工作,甚至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茧y見真情,父親的去世卻沒有讓蘇城子和他的母親感到多少真情,更多的是以前從未品嘗過的冷漠,親戚和鄉(xiāng)親父老們平日里遇到他們就像老鼠撞到了貓,生怕命都沒了似的。父親的離去一下子吹亮了生活所有的坑洼,也吹散了蘇城子大學里的那些朋友,就在無比絕望孤立無援的那些日子,文學,猶如慈愛的母親,重新燃起了他的信念,帶他走出了陰霾。直到那時,蘇城子才意識到,默默無聞堅持了那么多年的寫作原來真的可以改變命運:一個素昧平生的湖南熱心讀者,在網(wǎng)上通過文字了解到他的苦悶和窘境之后,毫不猶豫地給他寄來整整一萬塊錢,希望對他的生活和工作有幫助,還鼓勵他好好寫作,至于錢,似乎沒想要他還。收到這筆錢的時候,蘇城子感動得熱淚盈眶。正是靠著這筆錢,他一邊努力讀書寫作,一邊努力找工作,歷經(jīng)萬水千山和重重艱難之后,生活的天,終于晴了,亮了。前不久,蘇城子主動向那位讀者還了那一萬塊錢,他的詩集剛得了S省的一個文學獎,一萬塊錢剛好是那個文學獎一半的獎金。這件事,蘇城子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因為它對他私人來說太珍貴太珍貴了,珍貴到舍不得分享出去?,F(xiàn)在,除了老大不小沒有成家之外,一切都挺好,工作順利,寫作方面,約稿也越來越多,稿費源源不斷……家里也挺不錯,地震后修房子的貸款和家里曾經(jīng)欠的債,也還清了,生活步入正軌。對蘇城子而言,人生最舒適最幸福的時光莫過于此,不愁吃穿,誰都不欠,能安心寫自己想寫的東西。美妙得睡著了都要笑醒。蘇城子覺得,寫作很像釣魚,首先心態(tài)得放平穩(wěn)寬松,急于求成往往事倍功半。不過呢,他也挺羨慕那些寫得又快又好的作家。這些年,他從未放棄寫作,寫作已經(jīng)成了他的另一種呼吸,離不開,也離不得。
就在蘇城子追憶逝水流年的此刻,林秋蘭的尖叫聲忽然飄進臥室。瞬間來襲的恐懼為身體上緊了發(fā)條,他飛快朝屋外跑去。蘇城子以為又地震了。這是回家寫《羌戈大戰(zhàn)》最最擔心的事情,命多寶貴啊,再多的錢都買不到的,又只有一條。
蘇城子的家,就在斷裂帶上,時不時腳下都會晃那么幾下。二零零八年的地震幾乎清空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建筑,死傷無數(shù),災難給本地人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傷痕。云南詩人王單單的一首詩,寫出了這種絕望的感受——
倒立一個空酒瓶
在床邊,為睡眠放哨
地震時,它需要粉碎自己
讓我驚醒,讓我死里逃生
我真的很怕在黑夜里
死得不明不白,我真的很怕
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
已經(jīng)死去
還沒跑到屋外,蘇城子便停了下來,因為母親就在堂屋里,像個木頭人,一動不動,滿眼恐懼地盯著沙發(fā)下面。堂屋剛剛用拖把拖過,殘留的水痕在慢慢消褪。
“媽,怎么了?”蘇城子問。
“蛇,沙發(fā)底下有條蛇!”林秋蘭臉色蒼白地告訴蘇城子。
蛇這個字眼就像扔到蘇城子耳朵里的一枚炸彈,嚇得他身體瞬間一圈一圈地軟了下來,嚇得差不多都要坐在地上,變成另一條蛇了。蛇,蘇城子從小就怕,他怕一切柔若無骨的動物。
“我去找根棒來。”蘇城子勉強鎮(zhèn)靜下來,畢竟,自己是男子漢。
“家蛇,打不得?!绷智锾m說,“我去拿火鉗,你去找根蛇皮口袋來,把它逮出去放了?!?/p>
林秋蘭這么一說,蘇城子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遇到過這種情況。那次,父親沒在家,一條蛇大搖大擺地竄到家里來了,母親一個勁兒給那條蛇作揖,說了些客氣話,那條蛇像是聽懂了一般,就歪歪扭扭地走了。在斷裂帶,這種跑進屋的蛇叫家蛇。對家蛇,大多人都是不愿意傷害的,或許是敬畏,或許是擔心不吉利。
進屋的是一條菜花蛇。
堂屋是硬邦邦的水泥地,除了沙發(fā)底下,菜花蛇沒地方躲。費了不少力氣,娘倆終于逮住了它,并且裝進了蛇皮口袋。蘇城子將蛇皮口袋封住的時候,林秋蘭忽然眼淚花花地跟那只口袋說:“劉金城,你回來看我們干啥?以后別回來了,我們過得很好。改天,我和城子拿好吃好喝的去墳頭看你?!?/p>
母親突然喊出父親的名字,蘇城子著實驚呆了。不過,他不再害怕了,父親的名字好像撫平了他的恐懼。提著蛇皮口袋,他的心里反倒有些難過,莫名其妙的難過。每次給父親上墳,蘇城子都不讓母親跟著去,她一去,眼睛里就跟淌水似的,止不住。
蘇城子出門放蛇的時候,林秋蘭還提醒他:“去竹林里放,莫要讓別人看到?!彼龘膭e人把蛇吃了。
墨綠色的竹林在屋后面的緩坡上,旁邊有塊大石板,坐在上面,能夠領受斷裂帶的大好風光,也是個乘涼的好去處。蘇城子小時候還和他的伙伴們捉過老鼠,他寫過一篇《食鼠之家》的散文,記錄過那些事。
蘇城子獨自在竹林放蛇的時候,心都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了。不知是出于害怕,還是別的什么原因。他竟然朝著那條正在慢悠悠往竹林深處鉆的菜花蛇輕輕地喊了句:“爸爸!”
燦爛的陽光從細長的竹葉間漏下來,光影變幻、婆娑,蘇城子竟然有些恍惚了。
正當他轉身離開之際,身后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兒子,你別怕,也不要回頭,我是你爸,跟你說幾句話就走。”
蘇城子停下腳步,聽清楚了,這個聲音是他久違五年的聲音,他父親的聲音!
“爸,我和媽都好想你哦!”蘇城子的眼淚忍不住地流了出來。他總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可是,此刻,他竟然哭了,哭得像個孩子。
“我也想你們。爸拖累你們娘倆了?!北澈蟮母赣H,聲音有些蒼老,有些哽咽。
“沒有,我們現(xiàn)在過得好?!碧K城子使勁兒搖著頭,他很想回頭看,不過,忍住了。
“知道你們過得好,我也高興得很!你現(xiàn)在不小了,不過,歲數(shù)再大,在你媽和我面前,也始終是長不大的娃?!?/p>
蘇城子點了點頭,背后的父親繼續(xù)說道:“我倒不擔心你,擔心你媽,這些年,也苦了她了,今天一見,她老了一大截了,我這顆心不好受??!兒子,聽我說,回去,讓你媽重新再找一個伴。但你別說是我說的。我不怪她,你也別難為她,這年頭,過日子不容易,有個伴兒說說話挺好。你要工作,經(jīng)常不在家,要是有事,手伸不到那么長!我看,村子里老許就挺合適的,雖然人長得不咋樣,倒也踏實厚道,你要是有孝心,就給他們撮合一下。就說這些,我走了?!?/p>
蘇城子的心里有把鋸子。等他回頭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走遠了,只剩下茂密的竹林,和寂靜。感覺像是做了一回夢,但是,蘇城子清楚,剛才,跟他說話的,的的確確,是父親。
如果不是父親的這番話,他可能永遠都想不起剛過五十的母親頭上的那些銀絲。
如果不是父親的那番話,他可能永遠都意識不到自己欠著母親,一個離自己最近的人。
老許是父親以前的朋友。蘇城子萬萬沒想到,父親竟然讓自己撮合母親和老許過日子……自父親去世之后,蘇城子也考慮過讓母親找個伴,畢竟人還年輕,只是自己沒日沒夜的忙,這事就擱淺了。
回到家里,蘇城子沒有跟林秋蘭說發(fā)生在竹林里的事。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半個月后,老許正式搬到林秋蘭家,高高興興開始新生活的那天,家里來了不少客。
沒想到家里會來這么多人,幾個人忙得團團轉,端茶、倒水、遞煙、炒菜、做飯,不亦樂乎。
中午趁著開飯的時候,林秋蘭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蘇城子拽進臥室,關上門,驚魂未定般地說:“我的娃,你這是要把你媽羞死?。 ?/p>
蘇城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媽,你想多了,日子過得好就是福氣,你今天比天上的嫦娥還美,莫羞!”
“老都老了,美,美個屁?!绷智锾m故意拉著臉說,轉眼,嘴上就開出一朵花來,她笑了。
“一會兒吃了飯,這個屋就交給你們了,我回單位寫我的《羌戈大戰(zhàn)》去了!”蘇城子說。
“不呆家里了?!”
“不呆了。”蘇城子說。
“不要媽了?”林秋蘭問。
“啥都可以不要,哪敢不要媽!”
“那就在家里寫吧,媽好給你做好吃的。”林秋蘭似乎不愿放兒子走。
“不了,有空再回來,我不能為難我媽,哈哈?!碧K城子一邊說,一邊朝滿臉通紅的林秋蘭擠了擠眼睛。
林秋蘭默默地望著懂事的兒子,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終,抱著蘇城子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蘇城子一手摟著林秋蘭,一手輕輕拍著母親的肩膀,感覺就像在安慰一個即將出嫁的小女兒。拍著拍著,他的眼睛就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