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飛

(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

寒暄義為見面時談應酬話，是人們?nèi)粘Ｉ钪胁豢扇鄙俚慕浑H行為，瀧浦真人將其定義為：“在不同場面，根據(jù)不同的社會關(guān)系而產(chǎn)生的禮儀性話語或行為?？煞譃橐娒鏁r的寒暄、告別時的寒暄、感謝或道歉時的寒暄等?！盵1]114本文的研究對象——告別寒暄語是指在告別場合使用的話語。國內(nèi)日語教科書在介紹告別寒暄語時經(jīng)常列舉「さようなら」這一表達，并認為它等同于漢語中的“再見”。但在實際生活中，日語告別寒暄語的種類遠比教科書介紹的豐富，而且「さようなら」的使用頻率很低。

關(guān)于日語告別寒暄語，中國學者劉劍波(1986)、徐萍飛(2001)、梁長歲(2006)、崔昆(2011)、范曉輝(2011)等進行了研究。筆者還在日本收集到了岡部悅子(2001)、有松しづよ(2013)等人的相關(guān)論文。先行研究存在以下不足：一是單獨分析告別寒暄語的論文較少；二是內(nèi)省式的主觀分析較多，缺少足以支撐觀點的語料；三是缺少對告別寒暄語的使用條件和語用功能的分析。因此，本文在先行研究的基礎(chǔ)上，以電視劇《朝五晚九》為例，從種類、使用條件、語用功能3個方面分析日語告別寒暄語。

一、告別寒暄語的定義

關(guān)于告別寒暄語的起源，Morris指出：“告別寒暄語的起源和狩獵生活有關(guān)，當男人離開群體去打獵時，進行寒暄是一種重要的禮儀?！盵2]89

Clark、錢厚生、畢繼萬等人都對告別寒暄語進行過定義。錢厚生在Clark的研究基礎(chǔ)上指出，告別寒暄語是指終止會話并向?qū)Ψ絺鬟_某種感情的表出言語行為。畢繼萬則認為：告別寒暄語是結(jié)束交流時的禮貌用語。另外，何華認為告別是在會話結(jié)束時一方結(jié)束最后話題并向?qū)Ψ絺鬟_友好態(tài)度的言語或非言語行為[3]3-4。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可以將告別寒暄語定義為：會話終止時向?qū)Ψ絺鬟_終止意圖，并考慮雙方關(guān)系而使用的禮儀性表出言語行為。告別還包括非言語行為，本文暫且僅將言語行為作為分析對象。

二、電視劇《朝五晚九》中的

告別寒暄語考察

在為數(shù)不多的先行研究中，崔昆[4]使用了從文學作品中收集語料的研究方法。但是文學作品終究只是文字，人們在分析時很難把握出場人物的心情和場景氛圍。因此筆者從更貼近日常生活的電視劇《朝五晚九》(該劇共有10集)中收集語料，并對語料作一分析。

(一)告別寒暄語的種類

本研究共收集到71句告別寒暄語(見表1)，可以分為13類。

表1 告別寒暄語的種類

日語的告別寒暄語種類繁多。其中使用最為頻繁的是省略了實質(zhì)內(nèi)容的「では·また」類，占總數(shù)的18.3%。排第二位的是直接表達告別意圖的「いってきます」類，占14.1%。此外，復合類告別寒暄語(見表2)占12.7%，排名第三。而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國內(nèi)日語教科書中的「さようなら」只統(tǒng)計到2例，占2.8%，可見，該告別寒暄語在日本人日常生活中使用頻率較低。

表2 復合類告別寒暄語

(二)告別寒暄語的使用條件

先行研究指出，日本人的言語行為和人際關(guān)系密不可分，受到“上下”“內(nèi)外”等因素的制約。

圖1 日本人的人際關(guān)系

首先，新井芳子等日本學者將日本人的人際關(guān)系用3個同心圓表示[5]509(如圖1)?！弗Ε痢故呛妥约宏P(guān)系最為親密、相處時間最長的人，如家人和關(guān)系十分密切的朋友?！弗渐取怪赣心撤N關(guān)系但關(guān)系不夠密切的人，如普通朋友、同事。處于同心圓最外側(cè)的「ヨソ」是指和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陌生人。日本人隨人際關(guān)系的變化采用不同的言語行為。如施暉指出：“對日本人而言，「ソト」屬于一種極其敏感的世界，需要說話者細心觀察和體恤他人的心理。為了以‘和’為貴，尊崇‘體察文化’，日本人在「ソト」的人面前往往拘泥于形式，在‘建前’方面大做文章，拼命地抑制和隱藏‘本音’，讓對方去揣摩和領(lǐng)會其中的含義?！盵6]103因此，“內(nèi)外”關(guān)系必然會影響告別寒暄語的使用。與上述兩種關(guān)系不同，「ヨソ」是陌生人，幾乎不會對言語行為產(chǎn)生影響。

其次，正如中根千枝所言，日本是一個典型的“縱向社會”[7]。日本語言學家金田一春彥在論述日本社會特征時也指出：“除了社會階層，日本另一個重要特征是長幼有序。對于初次見面的人，首先考慮的就是對方的年齡?！盵8]230也就是說，日本人在和他人交往之前首先會考慮對方的地位，從而采取不同的言語行為。因此，“上下”關(guān)系也是影響告別寒暄語的重要因素之一。

下文擬結(jié)合“內(nèi)外”和“上下”兩組關(guān)系對所收集的語料進行分析，以闡明告別寒暄語的使用條件。筆者以男女主人公星川高嶺和櫻庭潤子為中心，整理了《朝五晚九》中主要出場人物的關(guān)系，見圖2。

圖2《朝五晚九》主要出場人物關(guān)系

需要說明的是，上述13種表達中，原因解釋類和約定再次見面類不受“內(nèi)外”和“上下”關(guān)系的影響，文章不加贅述。此外，如表2所示，復合類告別寒暄語由其他種類的告別方式組合而成，暫不作為本文的分析對象。下文重點分析「では·また」等10種告別方式。因篇幅有限，同一類人際關(guān)系只舉一個例子。

1.「では·また」類

「では·また」是使用頻率最高的表達，特點是省略了具體的話語內(nèi)容。

(1)“對內(nèi)”“下對上”

寧寧①：お姉ちゃんさ、仲いいんでしょ。お姉ちゃんだったら、話してくれるかも。だから詳しいことは後でメールするね。じゃあね。

潤子：ちょっと。寧寧。

(2)“對外”，無“上下”關(guān)系

潤子：もう。飲みすぎたんじゃないの。もう。あれね三嶋じゃなかったら、セクハラで訴えてるからね。

三島：悪い。いや。でさ…

潤子：じゃあね。またね。

(3)“對外”“上對下”

潤子：ああ。ごめん。キャッチ入った。うん。また連絡する。

清宮：じゃあね。うん。

首先，從“內(nèi)外”關(guān)系看，「では·また」既可“對內(nèi)”使用，也可“對外”使用。其次，從“上下”關(guān)系看，既可“上對下”使用，也可“下對上”使用。但是“下對上”使用「では·また」時，僅限于“對內(nèi)”使用。其原因在于「では·また」是形式不完整的告別寒暄語，所以地位低的人對地位高的人使用時會缺乏敬意。例(1)的場景是家庭，上下等級關(guān)系沒有那么嚴格，因此能使用「では·また」。日本學者有松以大學生為對象的調(diào)查可以作為本文的佐證。有松設置了一系列告別場景和回答方式讓115名大學生(女生23名、男生92名)按人際關(guān)系進行選擇。結(jié)果顯示無論是男生還是女生，對比自己地位高的前輩或老師極少使用「では·また」[9]28。

2.「いってきます」類

「いってきます」類使用頻率也很高，但是使用范圍十分狹窄。統(tǒng)計的10個例句都是櫻庭一家出門時的寒暄，所以此處省略了例句?？芍袱い盲皮蓼埂诡愔弧皩?nèi)”使用，并且不受“上下”關(guān)系的制約。

3.「失禮」類

(4)“對外”“上對下”

潤子：失禮します。講師の桜庭…失禮しました。

高嶺：間違えていませんよ。お入りください。

(5)“對外”“下對上”

清宮：まだチャンスはある。気を落とすなよ。

潤子：はい、失禮します。

從“內(nèi)外”關(guān)系看，「失禮」類表達只能“對外”使用。從“上下”關(guān)系看，幾乎都使用在“下對上”的場合中。例(4)中，潤子是培訓機構(gòu)的老師，高嶺是學生。雖然從師生關(guān)系看，二人是“上對下”關(guān)系，但是培訓機構(gòu)是營利組織，潤子是職員，高嶺是顧客，因而例(4)的交際場景也是“下對上”的交際場景?；谶@樣的結(jié)果，筆者認為「失禮します」的使用條件是“對外”，且限于“下對上”。

4.「お疲れ」類

(6)“對外”“上下”關(guān)系

潤子：お疲れさまです。

清宮：先上がるな。

(7)“對外”，無“上下”關(guān)系

木村：では、失禮。

潤子：お疲れ様でした。

從收集到的語料看，「お疲れ」的使用局限于工作場合，只“對外”使用。日本人在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一句「お疲れ」，既是對對方辛勞工作一天的安慰，也傳達了“再見”的意味?！袱￥臁购汀袱￥欷丹蕖沟膮^(qū)別是：「お疲れ」用于“上對下”，「お疲れさま」用于“下對上”。

5.「ありがとう」類

在小學語文教材中，其語文課文主要有略讀文以及精讀文，其中精讀文與略讀文相比，其主題相對深刻，內(nèi)容也相對比較豐富?；诖耍谶M行小學語文主題教學時，可以以精讀文為主、略讀文為輔開展教學。語文教師要加以引導，通過對精讀文的閱讀讓學生感受到其課文思想，并深入理解其精讀文內(nèi)涵。而對于略讀文，教師不需要過于注重對略讀文的教學，僅僅要求學生能夠理解課文主題，對文中字詞以及重點句子進行學習即可。

(8)“對外”“下對上”

山淵：All right. Class is over.

學生：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

例(8)中，「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在向?qū)Ψ絺鬟_謝意的基礎(chǔ)上，能委婉地表達結(jié)束話題的意愿，只用在“下對上”的場合。先行研究指出：當「ありがとう」單純表示感謝之意時，可以“對內(nèi)”使用[10]28。然而，當用于告別場合時卻只能“對外”使用。筆者認為告別場合中之所以不能對父母等人使用「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正是因為該表達包含了感謝之義。而在日本人的觀念里，父母的恩情是一輩子都無法償還的，如果用「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和父母告別，會讓他們產(chǎn)生孩子“是否不再需要我們的照顧”“是否準備離家出走”等誤解。

6.「気を付ける」類

(9)“對外”“上對下”

潤子：違います。すいません。私もう終電なんで行かないと。

清宮：気を付けて帰れよ。もらうよ。

(10)“對外”“下對上”

寺田：あの。高嶺。大奧さまに見つからぬよう気を付けて行け。

(11)“對內(nèi)”，無“上下”關(guān)系

滿：じゃあ、気をつけてね。

惠子：じゃあね。またね。

從“內(nèi)外”關(guān)系看，例(9)和例(10)是“對外”使用，例(11)是“對內(nèi)”使用。從“上下”關(guān)系看，例(9)、例(10)存在“上下”關(guān)系，而例(11)則不存在“上下”關(guān)系。由此得出：「気を付ける」類表達的使用不受“內(nèi)外”和“上下”關(guān)系的制約。

7.「お先に」類

(12)“對外”“上對下”

清宮→潤子：ああ。お先に。

(13)“對外”，無“上下”關(guān)系

同事→潤子：お先です。

「お先に」和上文的「では·また」相似，是省略了實質(zhì)性話語內(nèi)容的告別寒暄語。從統(tǒng)計到的2個例子可以看出：這類表達方式不僅只“對外”使用，而且限制于“上對下”(包括同等關(guān)系)的場合。這一結(jié)果和梁長歲“省略了動詞「失禮します」而只說「お先に」是一種簡略的說法，所以不適合對上用而只適合對下用”[11]100的論述一致。

8.「さようなら」

(14)“對外”，無“上下”關(guān)系

高嶺→潤子：さよなら

「さようなら」的使用頻率非常低，例(14)的使用場景都是雙方宣布分手。可見「さようなら」只用于訣別及長時間不再相見的場合。

9.「お世話になる」類

(15)“對外”“下對上”

云雀：この寺の嫁にはふさわしくないと判斷いたしました。どうぞ、お引取りを。

潤子：私も無理だと思いました。一週間お世話になりました。

「お世話になる」原本是因?qū)Ψ秸疹欁约?，向其表達感謝的方式，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年末賀信中。但用于告別時，這一表達方式用于“對外”“下對上”的場合，且會話雙方的關(guān)系就此被割裂。水谷修指出：“在傳統(tǒng)婚禮場合，出嫁的新娘會向父親說「お世話になる」。”[11]100因為在日本，女性結(jié)婚后大多改用丈夫的姓氏，和娘家的關(guān)系也會變得淡漠，此時使用的「お世話になる」和「さようなら」一樣，蘊涵著和原來的人際關(guān)系訣別的意思，因此這一表達一般不會“對內(nèi)”使用。另外，日本社會重視縱向人際關(guān)系，一般是地位低的人從地位高的人那里受恩惠。那么只能由下位者向高位者使用「お世話になる」，以割斷彼此的聯(lián)系。

10.「謝罪」類

(16)“對外”“下對上”

潤子：いや。話すも何も。ホント清宮さんまで、巻き込んでしまって。ホントすいませんでした。すいません。

清宮：ちょっと待て。桜庭。

(17)“對外”，無“上下”關(guān)系

潤子：ああそっか。えっ。大変だね。お疲れさま。

三島：ごめん。ありがとう。それじゃ。

「謝罪」類包含「ごめん」和「すみません」(すいません)2種表達，不僅可以用于道歉場合還能用于告別場合，表達對結(jié)束話題的歉意。例(17)中的「ごめん」屬于程度較輕的謝罪，“對外”使用，且用于地位相當?shù)娜酥g。而例(16)的「すみません」(すいません)是程度較高的謝罪，主要用于“對外”以及“下對上”的場合。

三、告別寒暄語的語用功能

關(guān)于寒暄語的語用功能，框尾原景昭指出：“對于不認識的人來說，‘寒暄語’起到了探索人際關(guān)系的功能，對于熟識的人來講，是向?qū)Ψ皆俅未_認共同的體驗經(jīng)歷，起到了維護雙方人際關(guān)系的作用。”[12]80

Brown和Levinson在Goffman提出的“面子”概念的基礎(chǔ)上，將“面子”看作交際中的一種基本欲求。進而又將這種基本心理欲求劃分為不希望他人干預或妨礙自己的自由的“消極面子”和希望自己能受到他人歡迎的“積極面子”[13]55-56。告別是向?qū)Ψ奖磉_終止交際意圖的行為，因此可能會損害對方渴望繼續(xù)交往的“積極面子”，會對人際關(guān)系造成消極影響。為了彌補告別行為帶來的消極影響，需要采取各種禮貌策略。Brown和Levinson將禮貌策略分為5種，即：不使用補救策略，直來直去；使用積極禮貌策略；使用消極禮貌策略；使用間接表達方式；不實施面子威脅行為[13]59。文章統(tǒng)計的語料主要涉及3種禮貌策略。

(一)積極禮貌策略

積極禮貌策略是指“認可對方的一般欲求，或者是表明自己和對方欲求的相似點”[13]60。如例(3)中表示約定的「また連絡する」，例(7)中結(jié)束一天工作后使用的「お疲れさまでした」，例(8)中下課后學生對老師使用的「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以及例(9)中清宮善意的提醒「気をつけて帰れよ」都屬于積極禮貌策略。即通過向?qū)Ψ奖磉_諸如“約定下一次再見”“體諒對方”“積極主動向?qū)Ψ絺鬟_謝意”“善意的提醒”等來彌補由告別帶來的生疏感，強調(diào)雙方的親密感，以縮短和對方的距離。

(二)消極禮貌策略

消極禮貌策略是指“對受話者不希望妨礙自己行動自由及干擾自己行為的需求給予的補償行為”[13]66。如例(4)、例(16)等表達歉意的同時傳達告別意圖的「失禮」「すみません」類，例(9)「私もう終電なんで行かないと」的「理由説明」等表達屬于這一策略。前2種是主動承認自己的行為給對方造成了傷害，通過道歉降低傷害程度，維護對方的“消極面子”。說明理由是向?qū)Ψ奖砻髯约菏遣坏靡巡挪扇「鎰e行為，以此維系正常的人際關(guān)系。

(三)使用間接表達方式

使用間接表達方式是指“行為主體為避免自己的話被對方理解為只有一種意思，而預先為自己留好的退路，即能被解釋成若干意思的退路”[13]71?！袱扦稀い蓼俊箤儆谶@一策略。這種表達方式避免了向?qū)Ψ奖砻鞲鎰e意圖，照顧了對方的“消極面子”，降低了對人際關(guān)系的損害。

注釋：

①本文例句只標注發(fā)話者的姓，若姓相同則標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