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進(jìn)
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讓徐思卿有些傷感。
他覺得那個午后的陽光比平常似乎更燦爛,到處明晃晃的,甚至顯得有點刺眼。這是少有的好天氣,晴空萬里。偶爾出現(xiàn)幾朵白云,就像是廣闊草原上孤獨(dú)的小羊,慢悠悠地吃草。徐思卿從天津路出來應(yīng)該拐到中山路的,結(jié)果卻稀里糊涂地拐上了香爐街。
香爐街兩邊的路上開滿了櫻花,白的,粉的,開得那樣絢爛。遠(yuǎn)遠(yuǎn)望去,它們就像一條細(xì)長的云帶,環(huán)繞著不遠(yuǎn)處的那段古城墻。那段古城墻有年代了,在城市的變遷中卻變得越來越短。墻外是清明湖。他過去對那個湖很熟悉,年輕時來過多次。這一帶他太熟悉了,他甚至能數(shù)得清路兩邊所有店家的廣告牌。過去的兩年多時間里他差不多每天都要接送小羽。光明小學(xué)就在香爐街上。每到上學(xué)或放學(xué)時,這條街上總是有許多接送的人,男男女女的家長,有衣著鮮亮的年輕父母也有衣著隨便不修邊幅頭發(fā)花白的爺爺奶奶。人流如潮水。汽車、電動車、自行車都擠作一團(tuán)。嘈雜聲很大。最響亮的是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他們一個個像是從籠子里飛出來的小鳥。
這時是午后一點多鐘,四下里還比較靜。但是他仿佛能聽到突然喧囂起來的放學(xué)的聲音,孩子們蜂擁著沖出那個大門。女孩子的聲音是細(xì)細(xì)的,甚至還有奶氣味。而男孩子的聲音則是像小炮仗似的。小羽是個很文靜的男孩,圓臉上永遠(yuǎn)掛著笑,一雙眼睛漆黑,長得像媽媽。
這時的街上比他過去印象里的更加安靜,沒什么人,車也少。他聽到學(xué)校下課或是上課的鈴聲。他感覺有淚水流了下來。這是他內(nèi)心的痛,痛極了。他努力不去想這件事。那年大約也就是這個時間,或許更晚一些,他接到了警察打來的電話,說小羽在學(xué)校出事了。小羽能出什么事呢?他當(dāng)時無論如何也不敢想到會是那樣的慘劇。他后來打葉雯的電話一直打不通,打家里的座機(jī)也沒人接。他當(dāng)時慌得都不知道怎么趕到的,車子在路口堵住了,他丟下車就跑,車門還是敞著的。他發(fā)瘋似的跑。他看到路邊都是神情慌張的人,他們雜七雜八地議論說學(xué)校出事了。他隱約聽他們說是一個人連砍了好幾個小學(xué)生。有說死了三個,也有說死了四個。徐思卿的心在哆嗦,他跑不動。他感覺自己是在云朵里飄,全身軟綿綿的。
他沒能看到現(xiàn)場。警察早已經(jīng)拉好了警戒線,然后做了簡單的清理。他看到了地上的血跡,很大的一攤,那么醒目。他預(yù)感那攤血就是兒子的鮮血,這是一種神奇的預(yù)感。他努力地想靠近那攤血,卻被警察抱住了。他當(dāng)時渾身是那樣冷,就像是在冰冷的湖里掙扎。他想喊,可是嗓子卻卡住了,只能發(fā)出絕望的含混不清的低吼。再見到兒子的時候,已經(jīng)是化過妝的,像是睡著了。葉雯完全瘋了,哭得幾次暈死了過去。她的身體像一根煮爛了的面條掛在他的胸前,而他也站立不穩(wěn),內(nèi)心完全崩潰了。像堤壩塌方,像高樓傾倒,更像是天崩地裂、末日來臨……這樣的打擊太意外,意外得讓他們完全無法接受。好好的一個孩子,才小學(xué)二年級,怎么就遭遇這樣的毒手?他們沒有仇人,有仇人也不會對一個孩子下這樣的毒手。何況他們完全不認(rèn)識那個兇手。那個兇手和他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他后來知道那個人是個民工,其實是一個很窩囊的人。老板扣了他的工錢,老婆跟和他在同一個工地上干活的人私奔了,老家里還有三個孩子,兩個女孩一個男孩。只有最小的男孩在讀書。也許那最小的男孩和小羽正是差不多的年紀(jì)。
他怎么就那樣兇殘?
徐思卿從那以后就犯了心絞痛,犯起病來臉色蒼白,額上直冒冷汗。他忘不掉那張臉,丑陋的臉。那張臉是黧黑的,粗糙的。徐思卿見過很多張這樣的臉,眼睛或大或小,但無不流露出焦慮與窘迫。頭發(fā)也是亂蓬蓬的,胡子拉碴的。他們的長相都比實際年齡要顯老,因為他們整天風(fēng)吹日曬。但他從來也沒想到有一張臉會是如此兇惡,毫無人性。他聽說小羽身上被戳了十幾刀……那慘狀不能直視。他吃驚地上那么多血,居然只是小羽一個人的。別的孩子只是受傷,有一個受了重傷也被搶救過來了。他無從想象那一刀刀扎在小羽身上的樣子,但他卻真的感覺到扎在心上的那種疼痛。
他一度出現(xiàn)了幻覺,聽到小羽掙扎的哭叫聲。事實上他根本不可能聽過小羽當(dāng)時的哭叫聲,但那聲音在他的頭腦里卻特別真切。他多么希望那一刀刀,是扎在他的身上啊。他愿意承受兒子當(dāng)時所有的疼痛,哪怕是加倍的。
經(jīng)歷了這件事后,他整個人都變了,做事不像原來那樣積極了。他在公司里很少再大笑,也幾乎不再沖人發(fā)火,以及罵人。人們看到他明顯消瘦了,老了,頭發(fā)白了不少。他努力不去想這件事。他現(xiàn)在更重要的是照顧好葉雯。葉雯在最初的驚駭后似乎是有所恢復(fù)的,表面看上去還挺好的,直到有一天他在公司里又接到警察電話,說她跳河被發(fā)現(xiàn)救起了。公司里的事,他投入的精力比過去要少得多,主要是放手讓下面人去做。他對他們是比較放心的,就算是不放心又能怎樣呢?他好像突然之間對人生有了別樣的感悟。世界上有比錢更值得擁有的東西。葉雯現(xiàn)在需要他更多地陪護(hù)。她現(xiàn)在住在郊區(qū)一家條件很好的療養(yǎng)院里。其實那個療養(yǎng)院也是半開放的度假村,那里有專人照顧她。
度假村的老總是他的朋友。
徐思卿最初的日子幾乎每天都去探視。去了兩人卻并沒有太多的交流,很多時間是他說她聽。他是沒話找話說,說的大多是一些奇聞。她很安靜,臉色還是那樣蒼白,沒表情。也不知道她聽進(jìn)去了沒有。陪護(hù)她的那個阿姨很用心,一直很努力地照顧她,上周領(lǐng)她一起學(xué)著用烤箱烘焙各種小食品。她好像有些高興,還專門拍了照片用手機(jī)發(fā)給他看。那些小點心做得真是精美,非常可愛,簡直不忍吃掉。他很高興葉雯能愛上這樣的手藝,希望她能一直這樣快樂下去。
他當(dāng)然也可以請人在家陪護(hù)她,可是在家她就表現(xiàn)得不正常,有時一天不說一句話,有時又出人意料地?zé)┰?。他有次親眼看到她把陽臺上一盆開得正好的花全掐了,而她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雖然他特意把樓上小羽的那個房間鎖了,所有和小羽有關(guān)的都藏了起來,可是她仿佛還能感受到小羽的氣息。其實不只是她,他晚上躺在黑暗里也一直能感覺到小羽的存在,就在隔壁的房間,他甚至感覺得到小羽細(xì)微的呼吸。
葉雯在療養(yǎng)院里的效果肯定比在家里好,無非他要辛苦一些,要經(jīng)常去探視。有時他也會住在那里,和她像在家里一樣生活。這個下午他是要給她送點衣服和藥,卻糊里糊涂地開到了香爐街。那些美麗絢爛的櫻花很快就要謝了,一地粉白。它們開得如此熱烈,也凋零得格外凄涼。他真是不應(yīng)該拐到這條街上來的,糊涂了。自從發(fā)生那件事后,他再沒從這條街上走過。這個午后他明明應(yīng)該拐到中山路上的。中山路重新拓寬改造過了,特別好走。
這是鬼使神差嗎?
這就是鬼使神差,他想。他在心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腳踩在油門上,車子快速地駛上了湖西路。
他情緒不好,有些沮喪,心里隱隱地覺得會有什么事發(fā)生。
他不知道會有什么事發(fā)生。三年多前,他倒是沒有任何預(yù)感,也正因為這點,他在內(nèi)心一直是有點自責(zé)的。那天太普通了,和平常沒兩樣。早晨上班時甚至還很高興,因為和一個生意伙伴把一個久拖不決的事情了結(jié)了。他和員工開玩笑,還講了一個有些色的笑話?,F(xiàn)在他的心里有了陰影,有時莫名其妙地會擔(dān)心再有什么意外發(fā)生。
這是病,他想。他在心里承認(rèn)自己其實是個病人,只是程度比葉雯要輕一些。他是男人,他要堅持在表面上還是一個正常人的樣子。這短短的幾年里,他失去的親人太多了。先是他的父親去世了,后來是他的母親。再后來是前妻的母親、父親。老人們在病危時,他都是盡力挽救的。錢能解決的,都不是問題,這點他在后來感受尤深。
但他一個都挽留不住。
兒子小羽和他們的情況又一樣。這樣的傷痛,也許直到他死都會留在心里,不能磨滅。
車子出了城,上了天通高架,從陽羨鎮(zhèn)的那個出口上輔道,拐彎,再沿著南陵路向南。就在陽羨鎮(zhèn)的外環(huán)輔道上,他的車撞了人?;蛘邚乃@方面來說,更像是人撞著他的車了。當(dāng)時他真的吃了一驚,不知道那人是從哪兒竄出來的,也不知道自己的車是怎么撞上去的。當(dāng)他死死地踩住剎車時,他被巨大的慣性狠狠地摁在了方向盤上。他的整個胸膛和肋骨都像火烤一樣刺痛。他有種直覺,就是他并沒有把那人撞死,因為他聽到了那人發(fā)出的一聲叫喊。他很快就看到了那張臉,那是一張黧黑的、粗糙的臉,可是那人的眼睛里卻沒有半點慌亂。
徐思卿原本的慌亂一下就煙消云散了。
“撞著哪兒了?”
他看到那人穿著一套灰藍(lán)色的工作服,胸前上衣口袋上有幾個紅色的小字,應(yīng)該是公司的標(biāo)志。看不清。他猜測他是物業(yè)公司的工人或是家電公司的送貨員。當(dāng)然,那件工作服并不能證實他的身份,因為它是那樣臟舊,幾乎看不出本色了。他懷疑這樣的衣服是撿來的。他看到那人的臉上流血了。
“他媽的怎么回事?” 徐思卿知道一場麻煩是免不了的。他知道現(xiàn)在有許多“碰瓷”的,目的就是訛詐??墒沁@也太危險了,剛才要不是他反應(yīng)很快,也許這個可惡家伙的靈魂已經(jīng)飄浮在半空了,看著地上的鮮血在緩慢地流淌……
天真是藍(lán),純凈得就像燒出來的瓷片。徐思卿把車子停在路邊。路邊綠化帶外是大片的農(nóng)田,再遠(yuǎn)處是許多建筑,是陽羨小鎮(zhèn)。小鎮(zhèn)看上去很安靜,一點聲音也沒有。路上過往的車輛也少,不少是農(nóng)用車,駛來駛?cè)サ?。那人拒絕去醫(yī)院,而是躺在后座上吭吭唧唧的,像是故意在呻吟,但又像是有所克制。
“你想要多少錢?”
他覺得他很清楚這人的伎倆。
“唔……唔……唔……”
“還是要檢查一下好,看看你哪里受傷了。” 徐思卿說。他害怕這人受了內(nèi)傷,要是不及時檢查萬一有一天突然死了就更麻煩了。他愿意賠錢。即使這個人檢查后無大礙,他也愿意給這個人一些經(jīng)濟(jì)補(bǔ)償。這個人臉上有許多血,嘴巴和鼻子也都破了,但表面上看起來還不算特別嚴(yán)重?!案浇鼞?yīng)該是有醫(yī)院的。”
“唔……不要。”那人的表情顯然還是痛苦的。
“要不我們就報警,讓警察來處理。”
他覺得這也許是最好的辦法。
那個人在后座上立即變得激烈起來,還掙扎著想要搶他的電話,不讓他撥打。其實徐思卿并沒有真的要報警,他正在猶豫要不要和葉雯說一聲。但這人越是不想讓他報警,他越是對這個人有所懷疑。他看著這人的臉,忽然感覺似乎有些熟悉。他仿佛在哪里看過。他有些恍惚。他有一刻背靠在座椅上使勁地想。一張臉就像溺水的尸體一樣,慢慢地浮到了他的眼前……
是的,這是一張熟悉的臉。這人從衣著、外形,到長相,都和四年前的那個兇犯有點像。他們有共同的特征。他們唯一不同的就是現(xiàn)在這個家伙沒有那人兇惡。他們或許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比如曾經(jīng)是一伙的,或許是兄弟。誰知道呢?萬事都有可能。
這個人現(xiàn)在所有的可憐巴巴的神態(tài),都是假象。這個人只是為了更多地訛錢。如果他不給錢,也許這個人就會兇相畢露了,徐思卿想。這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強(qiáng)烈的憎恨。這個人和那個兇手,是一路人。對這樣的人,自己怎么可以縱容?
原來他對這類人是有些憐憫的。但自從發(fā)生那件事后,他就不再心慈了。如果他有機(jī)會,一定會親手殺了那個兇手,千刀萬剮。多少次他在夢里都夢到那個人,他和那個人殊死搏斗。他要掐死那個人。有次他在夢里掐著自己的胳膊,都疼醒了。第二天,他看到胳膊上瘀青了好大的一塊。他有時能恨得在夢里哭醒,因為他從來沒有一次在夢里真正打敗那個人。那個人并不強(qiáng)壯,甚至可以說是瘦小的。雖然瘦小,卻兇悍得很。他明明摁住了那個人,而且死死地掐住了那個人的喉嚨,可他就是掐不死。
當(dāng)然,面前的這個人并不是夢里的那個人。他是清醒的。那個人被判了死刑,但后來執(zhí)行了沒有呢?他不知道。他真的夢到過那個人還是好好的,這正是他一直難以釋懷的重要原因。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夢到那個人大搖大擺地出來了,在香爐街上很得意地走著,手里拿著一把砍刀。路上人來人往,大家對他視而不見。
“抓兇手!抓兇手!”他拼命地喊,可是大街上的那些人誰也不理他。
醒來時,他頓感無助。
“疼啊,疼。你要……一下……把我撞死……干脆……”他呻吟著,眼睛有些茫然地看著車?yán)锏哪硞€地方,“撞死多好。”
“撞死?撞死你,我說不清。我倒霉。你這是害人!”
“……你走你的?!?/p>
這是什么訛人的新招式?“我走?我能走到哪兒?我走掉那是肇事逃逸,罪更大?!?徐思卿有些生氣地說。他本是好好地開車,卻遇上了這么一個蠢貨。他能怎么辦?這蠢貨既不同意去醫(yī)院,也不同意找警察。也許他真的可以開車走人?
“你說怎么辦吧?!?徐思卿急于擺脫他了。訛錢就訛錢吧,只要不是太過分。他不能這樣耗下去,天色向晚。
“你讓我躺一會兒……我一會兒就好……”那人說,“放心……我不訛?zāi)??!?/p>
這倒是很出乎徐思卿意料的。他是懷著怎樣的一種謀算?當(dāng)然,如果他只是躺一會兒,這樣的要求并不算過分。
他愿意給他時間。
他們看到了第一顆星星,掛在西邊的天上。那顆星星越來越亮,天幕越來越深沉。當(dāng)那一鉤淺月變得異常清晰時,四周也靜了下來。徐思卿吃了一塊面包,喝了一瓶水。他的后備箱里不僅有水,還有葡萄酒、巧克力、餅干,還有扳手、錘子、膠帶和尼龍繩。他分給那個人一塊面包,那人卻說不餓。
徐思卿搖下車窗,抽煙。一個多月前他是決定戒煙的。車?yán)镞€有半包煙。久違的感覺讓他有了一種舒適感。他突然覺得這時刻對他來說是如此輕松。一切都離他很遠(yuǎn)?;蛘哒f他是有意地拋開一切,現(xiàn)在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打擾他。他很少有這樣的面對鄉(xiāng)間曠野的經(jīng)歷,這是新奇的。遠(yuǎn)處的某條田埂上有人燃起了一堆火,影影綽綽的。這并不是燒青的季節(jié)。到了秋天的時候,郊區(qū)的農(nóng)民們會在收割后的田地里焚燒麥秸,濃煙彌漫在高速公路上,所有的車輛都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翼翼。有次他在飛機(jī)上都能看到下面濃煙滾滾。白天不讓燒,有些農(nóng)民就晚上燒,火光在黑暗里格外紅亮。
后座上的人說自己姓趙,叫趙柏林。他說他的家離這里應(yīng)該有三百多公里,一個叫馬莊的小村子,村子里有一百多口人。在他的描述里,小村子不大,周圍有一些不高的小山。村里有很多孩子和老人,青壯年都出來打工了,包括女人們。他有三個孩子,一個男孩兩個女孩。三個孩子都留在老家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男孩最小,還在讀書。其實兩個女孩也不大,但她們卻只能在家?guī)椭鵂敔斈棠套鲂┨锢锏霓r(nóng)活。
這個家庭和當(dāng)年的那個兇手,是何其相似。徐思卿想。
“老婆呢?”
趙柏林不吭聲。
老婆往往是這些人的內(nèi)傷。徐思卿想。老婆可能是出來打工時見識過世面,對他不滿了,甚至是和別人私奔了,他能猜到。就算沒私奔,也是在工地上和人私通了。很多故事都是大同小異的。
“死了?!卑肷?,他說。
“死了?得病嗎?”
趙柏林又不吭聲了。
“我們就這樣在車上坐一夜?” 徐思卿覺得要是這樣耗下去也太無聊了。既然他不去醫(yī)院,也不要錢,那他是可以走了。他當(dāng)時說自己還需要休息一會兒,徐思卿也同意了,他覺得這樣是好的,觀察一下,防止有什么意外??墒切菹⒘诉@么久,他并不提及離開。要么是他太茫然了,不知道去向何處,要么就是心里還存了別的想法。他能有什么想法呢?也許他會對自己下手?不!他不怕他。他會觀察他的一舉一動。
天空劃過一顆流星,非常明亮,瞬間就消失了。
重歸黑暗。
趙柏林下了車,蹲在了路邊。
“怎么了?”徐思卿看他蹲在那里好久,才猶豫著這樣問。他并不想關(guān)心他。他現(xiàn)在對他們這類人都有些憎惡,他這樣問只是隨口。那人卻不答話,一直在那里低著頭,像是在嘔吐。腦震蕩?腦震蕩就會嘔吐。他下了車,走近了,然后看到那個人正在低頭呻吟著,鼻子又在流血,在夜色微弱的光線里,臉上黑乎乎的,那應(yīng)該都是血。
趙柏林應(yīng)該還是受了重傷的,雖然看上去他的身體并無明顯傷殘。徐思卿回想起來當(dāng)他死死踩住剎車時他是聽到了一聲撞擊的悶響的,但聲音并不大,很悶,他當(dāng)時的注意力不在聲音上?,F(xiàn)在想來那聲音其實還是蠻重的。他是人,畢竟是血肉之軀。
回到車上的趙柏林再次拒絕了徐思卿提出的送他去醫(yī)院的建議,“沒事,我躺一會兒,”他喘息著說,“頭暈,我睡一會兒。”
“等天亮了,我就離開?!彼f。
徐思卿想,既然這樣,只能這樣。他有些疲憊??吭谇白?,升起了車窗玻璃,閉上眼。
“睡著了嗎?”
“唔?!?/p>
“你是怎么撞到我車上的?”他覺得他可以好好地和他談?wù)勥@個問題,便于將來分清是非。
“你應(yīng)該把我撞死……”他說,“撞死就好了,一了百了?!?/p>
“什么事讓你想不開?為什么要死?”
“不為什么?!?/p>
“死總是要有理由的。”
“我不怪你。要是能一下撞死就好了,干脆……”
“你這是在害人。”徐思卿又一次憤怒起來。
這個蠢貨,害人精!真要尋死有好多種方法的,何必連累別人?跳樓、上吊、服毒、割腕……真想死是容易的,但有一些人是把尋死當(dāng)成了一種表演。他們都是懦夫!最可恨的是懦夫沒有勇氣尋死,卻要去殘害別人。殺害小羽的那個兇犯,據(jù)說也是一心尋死的。但他卻不甘獨(dú)自死去,“要拉幾個墊背的”,窩囊無能了一輩子,在最后“要鬧出點動靜”。
這是很恐怖的想法。
他心里痛得厲害。想到這事就絞痛異常。他摁亮車頂燈,在車?yán)锏哪莻€貯藏盒里尋找藥瓶。他在抖,整個身體都在顫抖。貯藏盒里亂糟糟的,有藥瓶,也有打火機(jī)、風(fēng)油精、票據(jù)、加油卡……他哆嗦著擰開瓶蓋,倒了四粒黃色的藥丸在手心里,仰起脖子,倒進(jìn)了喉嚨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動作。
那個人在后座上像是哭起來,全身都在抽搐。徐思卿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哭??隙ú皇翘弁?。他是有體會的。成年人不會為了疼痛而哭泣。這是個可憐又奇怪的人。不,也許他并不可憐,而是可恨,是的,可恨。他好好的行程被他攪亂了。他打電話給葉雯,解釋了原因。葉雯好像一點也不介意。她說她今天學(xué)著做了黃油曲奇和菠蘿面包,送給了街道的敬老院,很受歡迎。徐思卿感覺她現(xiàn)在的情況在好轉(zhuǎn)。只要她的情況不錯,他就有信心,有底氣。
徐思卿心里藏著一個秘密,他一直想對葉雯說,但卻一直找不到機(jī)會。這次他本來下定了決心要對她當(dāng)面講了,可是由于這個意外又要推遲了。也許,錯過了今天他又會猶豫躊躇起來。
那是一個可以不說的秘密。
“你老婆是怎么死的?”他又問。
那個叫趙柏林的還是不回答。他像是有意回避關(guān)于老婆的話題。他說起死。他說他死過好幾次了,但卻都沒能死成。其實他不想連累別人,但他投河和跳樓都被人發(fā)現(xiàn)了,而他實在沒有割腕的勇氣。他怕疼,他甚至害怕血??墒撬恍南蛩赖臎Q心,卻是不會改變的。
“一個大男人,死也要有理由的?!?徐思卿覺得這種人真的是懦夫了。他在心里瞧不起這樣的人,一點也不憐憫他,因為他知道這種人在懦弱和兇殘之間只隔了一層紙。他感覺肚里憋得慌。他在前座肆無忌憚地放了一個長長的響屁。后座的那個人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這是在挑釁嗎?
是的,他就是在挑釁。他敢對他動粗,他就整死他。他相信現(xiàn)在這個家伙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況且,在他的后備箱里還有各種工具。他甚至能在他睡著后把他捆起來,然后拋尸荒野……當(dāng)然,這太愚蠢了。他希望這個叫趙柏林的人能和他發(fā)生直接沖突,然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打倒他。他不會讓他輕易地自殺成功的。
他不希望他自殺并不是出于對他的憐憫,而是希望生活對他有更多的懲罰。是的,每個人活著都不輕松。徐思卿是在這兩年對生命有了另一種很深切的感悟。這樣的感情,他對葉雯也談過。生命是如此真實,哪能輕易放棄呢?因為活著,所以他現(xiàn)在能在這個時刻感受大自然在眼前的一切,深沉而寬廣。雖然是黑夜,但他知道無數(shù)的家庭在感受庸常生活里的瑣碎,為了明天乃至更長久的日子而計劃著明后天的忙碌。即使已經(jīng)臥床休息,也一定是為了明天更好地工作。生命在呼吸。他聽到公路外邊田野里的蟲子的鳴叫。如果生命不在,一切就都感受不到了。
如果人人輕視生命,他也是可以向這個世界告別的,徐思卿想。但他不會輕易放棄的,他要堅強(qiáng)地活下去,除非無可挽回。而后座的這個男人受到的打擊,比自己還重?徐思卿不這樣認(rèn)為。有人把痛苦壓縮到最小,有人則會把痛苦放大。痛苦可以像氣球一樣吹大,直到爆炸。
“她死了,”后座的他突然說,“她死了?!?h3>4
夜深沉,那鉤淺月在黑暗的天幕上消失了。
有一兩只不知名的動物從車前跑過。有一只還繞著車子?xùn)|嗅西嗅的。第一次跑過的那一只體型要小一些,眼里發(fā)著綠光。徐思卿有些緊張,他不知道那黑乎乎的是什么東西??梢钥隙ǖ氖悄且欢ú皇枪?。它甚至還跳到引擎蓋上隔著玻璃盯著他看,當(dāng)他和它四目相對時,他似乎聽見有誰在說話,聲音尖細(xì)。他不知道是它發(fā)出的,還是后座的趙柏林發(fā)出的。而事實是他輕喚趙柏林時,趙柏林卻發(fā)出了很響的鼾聲。
徐思卿覺得自己要恐怖得大叫起來了。當(dāng)他定睛再看時,四周卻什么也沒有了,只有一片黑暗。他就像在深不可測的海底。
第二次跑來的那只東西比前一次要大,它是突然出現(xiàn)的,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音。他趕緊捅醒趙柏林。趙柏林說那是獾。徐思卿覺得那更像是猞猁。趙柏林說猞猁比這個大。徐思卿說獾應(yīng)該是雜色的,而不是這樣黑乎乎的一團(tuán)。當(dāng)他拿出手機(jī)決定偷拍一張照片時,那家伙在白亮的閃光中怪叫了一聲就沒了影,而手機(jī)里的圖像是黑黑的模糊一片,有些灰色倒像是有無數(shù)的飛蟲掠過。
“我有個鄰居,他的老婆,就叫獾,外號?!壁w柏林說,“她愛動,手腳快,長得黑?!?/p>
這個外號叫“獾”的女人在村里眾多的女人中并不起眼,但很快就獲得了村里人的另眼相看。因為她很能吃苦,勤快,她比村里許多長得比她好看的女人要能干得多。她一口氣為男人生了三個孩子。為了孩子,她就像只獾一樣到處嗅來嗅去地刨食,忙個不停。
“開始時不起眼,后來人人夸?!彼f。
與這個女人一比,她的男人就要老實一些,他說。能干的女人慢慢地覺得在村里忙碌終不是最好的方式,她眼熱在外打工的那些人。那些人在外打工掙到的錢,明顯要比在村里忙碌多得多。她心思活,她先是鼓動自己的男人出去,可是男人并不太愿意。于是她在一年的大年初七索性一個人先出去了,而且是跟著一群男人出去的,在工地上干。
村里沒有人相信她一個女人能在工地上立得住腳,她不可能和男人們干一樣的體力活??墒聦嵣纤⒆×四_,而且比別的男人更受歡迎。她只用了一個星期就把焊接的手藝學(xué)得和一個熟練工一樣,技術(shù)上還更精細(xì)。她的眼睛紅腫得像兩只桃子,卻在腳手架上靈巧得像只猴子。工頭有時看不慣誰罵人,還會拿她作襯底:“他媽的,一群長卵子的干不過一個長奶子的?!?/p>
讓他想不明白的是,這個叫“獾”的女人后來居然和工頭好上了。準(zhǔn)確地說,是工頭和她好上了。她一點也不漂亮啊,又黑又瘦的。而且工頭那時家里有婆娘,外面也有相好的。他怎么會和她好上呢?許多人都想不通。
“她男人知道嗎?” 徐思卿問。
趙柏林說她男人后來當(dāng)然也知道了。她男人后來也來到了工地上做工。她男人是最后一個知道女人和工頭好上的人。事實上開始就有人告訴他了,但他不相信。他見過工頭在外面相好的一個女人,不管哪方面都比他的女人要好看。
“她也承認(rèn)她那樣是不對的,但她卻不肯和工頭分開?!壁w柏林說。那個女人并不要求離婚,積攢了錢也是給孩子的。可是,對于男人要求她和工頭分開卻是不答應(yīng)的。她的男人就想不通。他堅持要求她和工頭分開。兩人就吵,吵得很厲害,甚至還打。說不通自己的女人,他就去找工頭,畢竟工頭占著別人的老婆是不道德的,沒理由的。
然而工頭對他完全不屑一顧,“是你的老婆,你不要找我說?!?/p>
“你不要再和她來往了?!?/p>
工頭用一種奇怪的挑釁的眼神乜著他,“你管著她,我可沒把她硬拉到床上來。是她自己主動要上來的。要管,你管著你的女人?!?/p>
從他們身邊路過的工人聽到了,就發(fā)出了快活的笑聲。是啊,這個太有意思了,一強(qiáng)一弱的演繹給他們增加了有趣的談資。他們的工作太辛苦了。他們一點也不同情這個輸?shù)袅俗约号说哪腥?,因為在他們看來,他根本就不配擁有那樣能干的女人。工頭這樣的語言實在是太污辱人了,他和工頭扭打成了一團(tuán),但兩三分鐘就處于下風(fēng)了。工頭雖然很久不干體力活了,但底子還很硬氣。他營養(yǎng)好,分量也重。
“他不是工頭的對手。他被打了,也沒人幫他?!?/p>
“他的女人呢?也不管?”
“她不在吧。正是她不在,他才有膽量去找工頭討說法的。他被工頭打了,打得還蠻重的。”趙柏林說。
徐思卿在前面笑起來。他并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笑。他和那些工人是不一樣的,他不應(yīng)該笑。趙柏林就沒有笑。
趙柏林說那個人后來就離開了工地。工地是待不下去了。他先是在公園里跟人學(xué)武,后來跑到一個荒山里,跟了一個道士學(xué)武。學(xué)了大半年,回來,找工頭報仇,打了一架,又輸了,而且輸?shù)帽惹耙淮芜€要慘,慘多了。
徐思卿更加大聲地笑起來。他的笑聲在黑暗里是那樣突兀,就像沒有星光的寂靜夜空突然飛過了一只尖叫的貓頭鷹。直到他突然意識到趙柏林好像生氣了,他才收住聲。其實他好久沒這樣笑了,仿佛只有在黑暗里他才能這樣笑。趙柏林罵了一句臟話,徐思卿沒聽清。他不確定趙柏林是在罵誰。
“后來呢?”他問。
對方不說話。
“道士會的是法術(shù),少林寺的和尚才有武功?!毙焖记湔f,“不過也可能有道士練武。電影里不是常見道士捉鬼嗎。道士能教他什么?”
“他媽的,就是挑水,劈柴,刨地?!彼蝗患嵠饋?,“一天教不了二十分鐘,也就是舞舞棍棒。”
“他其實知道那樣不會有大的長進(jìn)。所以常常自己練沙袋,扎馬步。每天上山下山挑水要走十多里地。那山上,就他和道士兩個人。那個道士應(yīng)該是有功夫的。他親眼看過那個道士能單手劈石頭?!?/p>
“親眼見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徐思卿是不相信這樣的事情的,“我們看魔術(shù)表演,哪一件不是親眼看見的?可是這親眼看見的,就是假的。”
對方沉默。
“我們看到的天是藍(lán)的吧?可是其實天是沒有顏色的。” 徐思卿覺得自己似乎有必要對他進(jìn)行一番啟蒙。許多農(nóng)民工其實并不能算是死心眼,而是缺少啟蒙。他們在很多事情的認(rèn)知上有問題,所以一旦遇上什么事情繞不開就容易走極端。但是突然之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并沒有什么好說的,內(nèi)心空蕩蕩的。他成了一個知識匱乏的人。
“他不適合在城里,”趙柏林說,“其實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說他當(dāng)時不肯出來是對的。如果不出來,就不會有后來發(fā)生的那些事。但“獾”出來了,他只好跟著出來。如果他失敗后回家也好了,可是他不甘心,一直試圖努力地挽回老婆的心思??墒牵粋€女人的心野了,就像是一只風(fēng)箏被放飛了,哪里還收得回來呢?
有人在城里就發(fā)了財,趙柏林說。他認(rèn)識隔壁一個村里的,在快遞公司送快遞,兩塊錢買了一張彩票中獎了,中了五百多萬。
“這運(yùn)氣太好了?!?徐思卿說。
“是啊,太好了?!?/p>
“真的嗎?”
“真的。”
徐思卿感到這樣的事情很假。這世上有些事情即使是真實的,千真萬確,也會顯得格外虛假。他不知道為什么。無趣。倦意就像潮水一樣上漲,重新漫到了他的腦子里……
“你睡了嗎?”
徐思卿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有人這樣在叫他。他一睜眼發(fā)現(xiàn)一個黑乎乎的人臉正對著他,就像是個蒙面的搶劫犯。數(shù)秒后,他才反應(yīng)過來是同車的那個麻煩制造者。湊得這樣近幾乎就是臉貼臉了,是想要干什么?想要掐死他,還是想偷錢?他的手下意識地碰了一下褲子的右口袋,鼓鼓的,錢包還在。錢包里的現(xiàn)金不多,他的日常消費(fèi)基本是使用銀行卡。他有十幾張不同的銀行卡,方便??吹剿犻_了眼,那人又把探起的身縮回到了后座。
他要清醒起來,徐思卿在心里提醒自己。后面的這個人是一心尋死的,那也就是亡命徒。亡命徒都是危險的,他必須有所防范。他感覺自己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卻被驚擾了。顯然這個叫趙柏林的現(xiàn)在好多了,甚至連輕微的呻吟都沒有了。他怎么還不睡一會兒?也許他真的恢復(fù)了,身體里的野性又要發(fā)作。他必須得防,甚至有必要先下手為強(qiáng)。用不了多久,天就會亮的。想到天亮后,這人也許會兌現(xiàn)承諾,離開他。如果這是真的,徐思卿覺得心里有點小輕松。
“怎么了,有什么事?”他問。
“你睡著了?”
“睡著了,睡了一會兒。” 徐思卿想回憶起剛才的夢,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想問一件事?!壁w柏林有點吞吞吐吐的。
他有什么事可以用這樣的態(tài)度向自己咨詢?
“說。”
趙柏林卻又并不是說自己。他說他弟弟最近遇到了一件事,煩心。
“你弟在哪兒?老家?”
“不?!彼f。
他說他弟弟也在城里打工。弟弟的孩子們從老家來了,跟著他弟弟一起過。孩子們在老家和爺爺奶奶生活,還是有很多問題。孩子們渴望來城市里見識見識。他們上學(xué)怎么辦?暫時還顧不上上學(xué)呢,他弟弟并不想讓孩子們在城里久留,也許過上半年或者一年,他們又得回到老家去。他也解決不了孩子們在城里的上學(xué)問題,不管是臨時借讀還是長久的。那這不是辦法。這把孩子們耽誤了。嗨,鄉(xiāng)下的孩子,無所謂。他也只有這樣,才能體現(xiàn)出對他們的照顧。他盡力了。他們住在哪兒呢?租的一個小房子,在郊區(qū)。那邊很曠的,原來是一個很大的國有工廠,后來倒閉了。那邊住的大多是散戶。白天里,大部分人都出去上班或打工,只有這姐弟倆在家里。
姐姐比弟弟大三歲。姐姐能很好地照顧弟弟。有一天,家里來了一只狗,不知道從哪來的一只狗。他們當(dāng)時一點也不喜歡那只狗,因為那只狗和他們平時在村里看到的狗不一樣。不要小看城里的狗。城里的都是寵物犬,有的很貴的。貴的十幾萬,少的也要好幾千。有大型犬,也有很小的。是啊是啊,你說得對的。不大,全身雪白的。身上的毛長長的,像一只繡球。那應(yīng)該是泰迪,或者是小比熊。泰迪很聰明的。尾巴短嗎?短尾巴的就是比熊。它們都很聰明。它是很聰明,孩子慢慢喜歡上了它。它能聽懂人話,很乖巧。沒人找嗎?沒人找,也可能他們不知道。路邊小商店里的說是有人來找過,開著車,但他們不知道。一定是找過的。有的狗主人為了尋找丟失的寵物,往往出重金的,幾萬幾十萬地出,新聞里有個北京的女人,寵物丟失了,出告示,誰歸還她的寵物,她愿意贈送一套房子。北京一套房子多少錢?少說也有幾百萬上千萬。沒有,沒有,我們沒有看到過任何告示。要是看到我們一定會歸還的。我是不主張他們養(yǎng)的。養(yǎng)不起。孩子們自己舍不得買火腿腸吃,卻隔三岔五地到小賣部去買火腿腸、牛肉干給小狗吃。
徐思卿笑了,是的是的,他和前妻生的女兒也養(yǎng)了一只寵物犬,不要說狗糧了,光每天的零食就好貴。還要給它美容、洗澡、打疫苗、買玩具、清除牙結(jié)石……有一點不舒服都要趕緊送到寵物醫(yī)院去治療,簡直比一個小孩子還金貴。他能想象得出,這人弟弟的孩子雖然貧窮,但對小動物的愛心卻和城里孩子一樣泛濫,天真。
他們喜歡得不得了,晚上還帶它一起睡覺,弟弟的兒子還摟著它。城里人也是,它有專門的窩,有時就是和女主人睡在一起。那樣干凈嗎?干凈啊,天天洗澡,梳毛,比你要講究。簡直一刻也不分開。他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旺財。爺爺奶奶家原來有一只大黃狗,就叫旺財。他們愛得不行,說將來就算是回到村里,也要把它帶回去。那會不適應(yīng)的,這種是寵物狗,就是嬌生慣養(yǎng)要寵的。是的,城里有錢人養(yǎng)狗太慣了,叫“狗兒子”。比兒子親。我們村里沒有這樣的狗。
“要是主人開始來找到它,該有多好啊。” 趙柏林說。
徐思卿相信他只是現(xiàn)在有些后悔了。他弟弟看到自己的孩子那么喜歡它,一定并不情愿把小狗送出去。他要是有心歸還小狗,他們可以送它到動物收容站、派出所。但他也相信他們是愿意歸還的,尤其是聽說有人愿意懸賞幾十萬上百萬來尋回自己的寵物,肯定心動。哪怕狗主人給他一萬。
“養(yǎng)到一定時間會有感情?!?/p>
“是啊?!壁w柏林說,“孩子們每天帶著它,有時還帶到街上去。小狗也一直跟著他們,就像打小跟著他們一樣。它乖得很。他們也真是寵它,把最好吃的都給它。他們喜歡帶著它,哪怕上個廁所都喜歡帶上它。它更喜歡姐姐。男孩調(diào)皮,喜歡欺負(fù)它。雖然他總是把好吃的分給它吃。它聰明,知道誰對它最好。它對他們特別依賴,弟弟的女兒還用她過去的書包上的帶子,給它做了一副繩環(huán)。男孩把他的一個小鈴鐺系在繩子上。有一天他們就牽著它上街去玩了。他們很少上街。
“我們哪里能想到會出事呢?”
在黑暗里,徐思卿都能感覺得到他巨大的沮喪。那巨大的沮喪,像是把他壓垮了。他說他其實不知道孩子們那段時間一直是上街的,幾乎是天天去。孩子們不知道動了哪根筋,或者是看了別人這樣做了?他說,他們在街頭擺了一個小攤子,有一張紙,一個鐵皮盒子,向路人要錢,那叫磨圈?募捐。嗯,就是要錢。嗯,募捐。這個募捐和乞討不一樣。他們是想要錢給奶奶治病。奶奶一直有病,但沒錢治。他們第一天磨到了四十七塊錢,高興壞了。后來每天來,瞞著他弟弟,磨到的錢有多有少。募,不是磨。募,好多天募下來募了三百多塊。
這鼓舞了孩子們,徐思卿想。對城里孩子來說,三百多塊錢實在算不了什么,但對兩個農(nóng)村來的小孩來說,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有三百,也許就會有三千。有三千,說不定就可以救奶奶的命。他們是孝順孩子。
“出什么事了?”徐思卿急于知道這事的結(jié)果。
他們那天上街,又牽著旺財去了,趙柏林說。他那個語氣,仿佛是旺財犯下了天大的錯誤。
錯誤的確是旺財犯下的。姐弟倆牽著它在路上走著,就在模范路那邊,小狗突然沖著馬路對面一個穿裙子的女人狂叫。那個女人好像也認(rèn)出了小狗,急著向它叫喚,阿米——阿米——一邊叫一邊向它招手。旺財一下就掙脫了套繩,向?qū)γ鏇_過去。
“馬路上全是車,車來車往啊?!壁w柏林說。
徐思卿能想得到的,那條路上車多,而且車速很快。那邊是靠近城市外環(huán)的一條路,出城進(jìn)城的車都多。
他說小狗不顧車流,急著向?qū)γ鏇_,而路上有些車子顯然也意識到了問題。有一輛車子避過了前面的一輛黑車后,發(fā)現(xiàn)了路上一只嚇得又往回跑的小狗,急打方向就撞到了中間的隔離欄上。人全圍過去,那個女人也沖過去,抱住了小狗。姐弟倆也急著跑過去,他們嚇壞了,以為小狗被軋死了。他們要小狗,那個女人不讓。
“那肯定要不回來?!毙焖记涿靼琢耍莻€女人才是小狗真正的主人,或者說是原主人。小狗算是重新回到了舊主的懷里。
“但她很快把小狗塞到我娃的手里?!壁w柏林痛苦地說,“兩個娃傻啊,他們接過了小狗。他們不知道啊,鄉(xiāng)下娃,哪里懂那么多啊?!?/p>
“怎么了呢?”
“那輛撞到中間護(hù)欄上的車,據(jù)說修一下就要四十多萬。就是車子的引擎那里受了一點傷。是好車啊,這里還沒法修,要專門送到上?;蚴菑V州才能修?!?/p>
“那是好車?!?/p>
“是啊,叫什么……別來?”
“……”
“別來,是叫別來。”
“別來?是叫賓利吧?”
“賓利,啊,對?!?/p>
徐思卿就不語了。
“你說娃們應(yīng)該賠償嗎?”趙柏林問。
“……”
“旺財是沖著它的主人去的。要賠也是那個女人賠啊,對不對?”
“那個人承認(rèn)嗎?”
“不承認(rèn),完全不承認(rèn)。娃們的手里還提著拴狗繩呢。但我們哪里有錢賠呢?這狗不是我們家的,我們只是撿來的……”
“……”
周圍很靜,偶爾有一兩輛車開著遠(yuǎn)光燈呼嘯著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一輛是大貨車,一輛是面包。徐思卿抬腕看了下表,四點多鐘了。他全身酸疼。這是一個奇特的夜晚。用不了多久,天就亮了。他困了,困得很。這個時間,應(yīng)該是他平時睡得最香最甜最沉的時候。他有點為自己被這個男人的故事驚擾了睡眠而有些惱怒。但他發(fā)作不出來。他知道,分手的時候就快到了。這個人看上去真的已經(jīng)不再有問題了,一定會離他而去的。
“真是飛來橫禍啊?!?/p>
是的,誰會想到出這樣的事呢。
“城里來不得?!彼f,“我們進(jìn)城本來是謀生活的,結(jié)果卻飛來橫禍。窮人不能上街。你不去找禍?zhǔn)?,禍?zhǔn)聟s主動找你。”
是的,徐思卿想,這種事不新鮮。就在上個月,他在電視上看的本地新聞?wù)f有一個外賣小哥為了躲避一個橫穿馬路的行人,和一輛小汽車剮蹭了。本來就很倒霉了,以為賠個二百塊錢就行了,結(jié)果那車也是豪車,上一小塊漆就要三萬多。
“我們哪里賠得起……這沒道理啊……”
他發(fā)出幾乎絕望的叫喊。
“你可以找律師?!?/p>
“沒用?!?/p>
“試過了?不試怎么知道沒用呢??傄囈幌碌?。”
對方沉默了。
“你說一個人有幾條命?”
好久,他突然這樣問。
“幾條?”徐思卿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笑的問題,“就是貓,也只有一條?!?/p>
“不一定……”
徐思卿笑起來。
趙柏林說,有一個人,也是他的同鄉(xiāng)。死了好幾回,但都被人救回來了。最近一次他真的以為他肯定死透了,因為他從高處跌了下來,一根鋼筋直直地穿過了他的肝,結(jié)果還是沒死成。
“為什么?”
因為他送到醫(yī)院的時候,正好有人捐獻(xiàn)了他全身所有的器官,他得到了一塊肝,他說。太巧了,巧得不能再巧了。
這真是一個無聊的故事,了無新意,徐思卿想。這人肚里的故事肯定是多的,但都不太精彩,因為他所知的都是身邊的事。而且他并不完全相信他說的這些,他懷疑這些故事是殘缺的,片面的,甚至有可能是他編排的。
“你自己呢?說說你自己?!?/p>
“沒有,”他木然地說,“我沒有?!?/p>
徐思卿知道,這人把自己隱藏得太深,深得不泄露自己的一個字。他甚至懷疑他的名字都是假的?;蛘咚亲约褐v述的人?
7
徐思卿再次醒來的時候,路上的各種車輛川流不息。他是被吵醒的。這時天色已經(jīng)很亮了,天地間輪廓分明。東方已經(jīng)泛出了一些灰紅色,黑云將會變得越來越少,而那從層層黑云里透出的灰紅色會越來越亮,最后變成金光一片。
遠(yuǎn)處的小鎮(zhèn)也清晰起來,田野清晰起來,公路上清晰起來。那個人不見了,走了。徐思卿覺得慶幸。那個人應(yīng)該是在他睡著的時候走掉的。走了好,他清爽了,解脫了。他對那個人說的事,將信將疑。他甚至懷疑這人說的那些人,其實是一個人。甚至,那就是他本人的故事。這是非常有可能的。他太困了,困得不行。他現(xiàn)在可以趕到度假村,和葉雯一起吃早飯。也許這時的葉雯還在睡夢里呢。所以,趕是不必趕的。也許他應(yīng)該告訴她,兒子出事那天,他是在前妻那里的。他們多年沒見了,見了說一些事。當(dāng)然這事和整件事情沒有根本關(guān)聯(lián),更不可能改變事件的實質(zhì),但是如果那天他是直接從公司趕過去的,也許就能看到兒子遇害時的最后一眼。
他發(fā)動了車子,車子開始滑動,然后正常地向前駛?cè)?。過了一個鐵路橋的涵洞,再拐過一個彎,就駛到了洪陽大道上。道路平坦,開闊。天越來越亮了。他沒看到那個人。他會去哪兒呢?他記得和那個人說過的,如果他弟弟需要律師幫忙,他可以介紹一個很好的律師。他會盡力幫忙的。那個開賓利車的人應(yīng)該頭腦清醒點,誰才是他真正的索賠對象。如果一定要有人賠償,就應(yīng)該是原來的狗主人。
車窗打開,他要吹一吹風(fēng)。一些車子從他的后面迅速地超過去,一輛又一輛。馬路上的噪音很響。整個白天都會熱鬧起來。人們會習(xí)慣于這種喧囂。
他的車速慢下來。前面似乎出了車禍。一些車子都緩慢下來。他放慢了速度……一輛滿是灰塵看不出原來顏色的運(yùn)送渣土的大卡車停在路邊。平時他在城里都躲著這種車,蠻霸的。他看到車邊還站著一些人,議論著什么。情緒最激動的那個,應(yīng)該就是駕駛員了,他似乎在抱怨自己的無辜。有人躺在地上。
徐思卿的車速很慢,他緩緩地通過事故地段。他看到了,看到了那個躺在地上的人,頭是向路邊的右側(cè)的。所以,他看不到那人的臉。地上是有血的,很大的一攤。應(yīng)該是死了,沒救了。這是必然。渣土車是重載車,撞上了就算有十八條命也沒了。從那人的衣著上看,他推斷那應(yīng)該是個中年人。他上身的衣服被翻卷起來,右側(cè)的身體露了出來,似乎是一道明顯的刀疤。那個刀疤,應(yīng)該是手術(shù)后的刀痕。他看到了腳,一只腳是光的,鞋子應(yīng)該是撞飛了,另一只腳上還套著一只很臟的膠鞋。
他忽然覺得那鞋仿佛在哪里見過。
剎那間,他是那樣困惑。
突然,他想起來了,在心里“啊”的一聲幾乎要高聲地叫起來。但他的確不希望是那個人,而是另外一個,他一直在心里沒法抹去的那個。
【責(zé)任編輯】 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