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麗
三個男人,在山中莊園過了一宿。一夜無他,閑聊而已。不過閑聊之中,倒也有些有趣的東西頗可記述一二。
三個男人,一個我們姑且稱他為詩人吧。詩人細皮白面,個頭中等,架著黑框眼鏡。詩人早已不寫詩了,事實上,非正式場合詩人這個稱呼頗為令他受用。怎么說呢,抽象,意識流,形而上,雖無益遮體,不足果腹,倒也偶爾可以用來平衡現(xiàn)實中的失意。詩人在市府上班,兼著一個什么研究室主任的職務,干的是秘書的活。第二個是律師。律師高大壯碩熱愛健身,據(jù)說尤為熱衷床上運動,在律師界頗有美男子之稱,但是切不可因此小瞧了律師的業(yè)務水平,他的雄辯與倜儻之名齊飛。第三個是博士。博士之名乃眾人投其所好,至于真博士假博士無需認真。博士是個保健品公司的董事長,個子不高,一副金絲眼鏡架在他肥而短的小圓鼻子上,竟讓人看不清眼睛里的深淺。
這一日是博士做東,饗客酬賓,以志莊園落成之喜。莊園風格素樸卻不失優(yōu)雅,塔形尖頂,外墻別具一格地用了大量圓木裝飾,前后闊大草坪,玻璃花房毗鄰露天游泳池,葡萄架爬滿藤蔓,門前十來株銀杏已粗可合抱,顯示著主人的匠心獨具和謀篇布局??腿瞬欢?,餐廳疏疏落落擺了三桌,用主人的話形容盡皆至交好友??腿藗兒苁菓埃樽R趣地參觀贊美了一番,戒了幾年酒的博士一高興,破例喝了幾杯紅酒。
留在莊園過夜,在詩人完全是即興之舉。他本來已經(jīng)準備上車。律師游說他,山里空氣這么好,陪哥住一宿?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許多拒絕的理由爭先恐后涌上舌尖。律師擺擺手,今天是周末,再說你老板都到歐洲考察去了,還不趁機放松放松?他微弱地抗議了一下,心里想到別的一些什么,等待他的司機已經(jīng)得到指令緩緩馳出大門,十來輛車魚貫而出,沿著山間公路逶迤而去。他戀戀不舍地舉頭看了一眼,車燈明滅像在山林中燃起一盞盞燈籠。
博士引客人到樓上茶室喝茶。茶室很大,總有一兩百平方米,頂上是彩繪玻璃構(gòu)成的教堂式尖角。月亮又大又圓,貼在深藍的天幕之下,倒像是繡花繃子裁出來的一塊滴溜圓的雪白絲綢,連上面繡著的桂樹都纖毫畢現(xiàn)呼之欲出。其下山巒森然起伏蜿蜒,沉默篤定。
三人一齊抬頭看著窗外月色,博士不知按了哪里,頂上的彩繪玻璃徐徐打開,銀華兜頭澆下來,嘩嘩瀉地如水。詩人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所處茶室是個天臺,一面倚墻壁,其余三面以及穹頂盡皆玻璃。天臺向外微凸,像半空里擎出的一只銀色托盤。初秋的風涼涼的,露水下來了,河那邊微微起著霧,慢慢氤氳過來,頗有幾分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的意境。
這么好的月色,怎么能沒有酒?律師喝多了,紅著臉嚷嚷,今晚索性都別睡了,反正天不亮就要上山,博士你不是約了寺廟主持聽早課。詩人咱倆去看日出,說不定能拍幾張好片子呢。
詩人笑笑,暗想原來如此。律師迷上攝影有一段時間了,風風火火置辦了單反等一應長槍短炮。據(jù)說他在追求某個女人。女人是攝協(xié)副主席。
茶是好茶,詩人卻只顧牛飲,酒喝太多了,他晃晃腦袋,想使自己清醒一些,又職業(yè)病似的不停去看手機。如果不是老板出國考察,無論如何他也沒有空閑赴宴,更不可能悠游自在地留下喝茶。老板不是老板,老板是副市長。老板的秘書有四人,詩人是四人之首,其他三人主要負責文字材料,詩人算是貼身隨從。貼身不一定貼心,詩人知道自己虧就虧在頻繁換領導,前面服務的領導不是落馬就是調(diào)走。老板履新半年不到,生性謹慎多疑,要想取得他的信任大概不那么容易。想到這個,詩人就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堵在那里,他忽然惱恨怎么留了下來,明明可以在家睡個好覺,早晨起來還可以從容不迫地跟老婆熱個身。秘書如丫鬟,二十四小時待命。領導講話,秘書是亦步亦趨在主席臺放講稿茶杯的那個人。領導出行,秘書是事無巨細安排行程車輛隨從食宿的那個人。詩人瞇起眼睛,他疲倦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一個身體嵌進另外一個身體是什么感覺了。福樓拜說:“享受人生的唯一方式是沉溺于文學,如同無休止地縱欲?!边@兩種都是他想要的生活方式,可惜他都無緣擁有。
律師輕呷一口紅酒,微喟道,哥,你這房子多少人幾輩子也修不來。
有的人就是不知足,一山看著一山高,詩人想到律師的市區(qū)別墅,停了一歇,卻說,風水絕佳,風水絕佳。
想不到詩人你對風水還有研究,不瞞兩位老弟,三年前我請了香港一個風水大師跑了許多地方,最后定下這一處。博士點了一支煙,微仰著頭吐著煙圈,眼鏡的金邊在月色中發(fā)著冷冷的光,唇邊掛著高深莫測的笑。
律師感嘆,明擺著嘛,前有照,背有靠。
這倒不假,莊園前面臨河,背后倚山。
不光是這個。博士怡然,確實跟前面這條河有關系,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河水流經(jīng)此地拐了個彎?
拐了個彎?詩人皺著眉頭,誰注意這個呢。
大師說河水拐彎處,必有貴人出。博士不無得色,說這個彎拐得好,緩緩向內(nèi)如環(huán)抱莊園,寓意福澤深厚。
河水拐彎處,必有貴人出。律師喃喃地重復了一句,好像是有這么個說法,我記得。河叫什么名字?
無名。
沒有名字?詩人詫異。
河叫無名河。博士笑。
山呢?律師又問。
山亦無名山。博士答。
寺一定叫無名寺嘍。詩人笑道。
手機響了一下,詩人條件反射般地飛快點開,第一時間接聽電話是秘書的職業(yè)素養(yǎng)之一。圈子里傳過一個笑話,說是領導給秘書打電話,秘書偏巧正在衛(wèi)生間蹲大號,手忙腳亂點開手機,領導一句話沒說咔嗒掛了。秘書忐忑不安,果然辦公室通知他不用來上班了。電話是妻子打來的,妻子問他怎么這么晚還不回?他說留在這兒睡了,明天一大早回去。妻子不悅,問哪些人。詩人略有些不耐煩地說,陪律師呢。那邊停頓了一下,噢,知道了,明天早點回來,女兒等你帶她看畫展呢。
詩人不得已把律師搬出來,倒不是因為他在自己妻子那里有什么威望,完全是因為妻子舅舅有件案子托在律師手里。舅舅舅媽早年下崗,做點小買賣維持生計。幾年前,積攢了大半輩子的十多萬元被老同事借走,對方許以高額利息。老同事不久就失蹤了,舅舅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了。律師說,難啊,雖說這人有兩處房產(chǎn),可是僧多粥少,他欠債太多。詩人忖度,以律師的能力和人脈關系這點小事斡旋起來理應不在話下,他強調(diào)案件難度無非賣個人情。
詩人很想就這個話題跟律師談談,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會子說這些太煞風景了。詩人低下頭,眼前這張據(jù)說空運自臺灣的巨大暗褐色茶案,估摸要有一兩百萬吧。至于博士腕上那串在月光下閃爍著暗物質(zhì)光芒的手串,怕是不能用金錢來衡量了?!斑@世界上有兩個敵人∕如密不可分的孿生子∕饑餓者的饑餓和飽食者的飽食?!庇洸淮笄?,好像是茨維塔耶娃的詩句。
老弟,喝一個,我講個好玩的故事,說不定就成了你的小說素材。博士斟了半杯紅酒,推到詩人面前。
詩人略感慚愧,空負詩人桂冠,卻再也寫不出什么詩來了。這一兩年,他倒是寫了些像小說的東西,有那么十來篇吧,都是有頭沒尾,再也寫不下去,僵死在文件夾里。
看著詩人和律師干了,博士開始講故事。
他說,我買了這塊地后,聽村人說了門口河灣的故事。這條河算是運河的支流,河水并不深,但是奇怪的是正對莊園的河灣非常深,也就是河水拐彎的地方。據(jù)說里面有一條很大的魚。
博士停了停,點了一支煙。
律師很好奇,什么大魚?
詩人思索了一下,河灣深應該不奇怪,村人取過土吧。
博士看了詩人一眼,笑了笑,接著說,我也想到是取過土,但是附近上年紀的老人都說沒這回事,山腳這一片以前沒有砌房造屋,誰來取土?再說了,放著現(xiàn)成的山,舍易取難?博士左右晃晃食指,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條大魚,說是有那上了年紀的老人見過,脊背黝黑如利刃,在水下一閃就不見了,眼見著攪起一個又圓又深的旋渦,有篩子那么大的旋渦。博士伸出雙手,試著比畫了一下。
旋渦越深,水越深。詩人笑,這魚莫不成了精?
就沒有人想過捕這魚?律師問。
博士笑笑,說是有一年一個老漁夫織了一張?zhí)貏e厚實的大網(wǎng),守了幾天幾夜,終于網(wǎng)住了。
博士很會講故事,律師和詩人躺在藤椅里引頸等著他。他慢悠悠地彈了彈煙灰,又喝了口茶,網(wǎng)是網(wǎng)住了,老漁夫根本拖不動這網(wǎng),小舢板差點被掀翻了,才把魚頭拽出水面。老漁夫說,魚眼睛很大,跟個孩子似的,吧嗒吧嗒看著他,老漁夫慌了神,手一松漁網(wǎng)跌落水中。大魚跑了,老漁夫的掌心多了一枚鴿子蛋那么大的珍珠。他堅持說,珍珠是大魚吐到他掌心的。因為他記得大魚嘴巴啄了他的手,他以為它要咬他。他記得那感覺,涼而滑膩。
律師哈哈大笑起來,他覺得這故事破綻太多。律師大多數(shù)時候愿意相信事實和證據(jù),雖然他們偶爾也制造事實和證據(jù)。
詩人被茶嗆了一下,咳了幾聲。他想這不就是《搜神記》里關于鮫人的傳說嗎, “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但他沒說這個,他抱了抱拳,笑說,博士,我以后可要不客氣常來叨擾,沾沾此地靈氣。
博士咧咧嘴,姑妄聽之,姑妄聽之。
鮫人泣珠,這故事讓詩人無端起了些寒意,他想明天走的時候一定要去看看那河灣。
律師來了興致,博士詩人,今天沒外人,咱兄弟三個隨便聊,暢開來聊,葷素不忌地聊。
詩人跟律師結(jié)識早,法律跟政界嘛總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后來通過律師跟博士熟悉起來,居然發(fā)現(xiàn)他們?nèi)齻€人還是校友,先后畢業(yè)于一所非著名大學,詩人學的中文,博士學的哲學,律師自然是法律系的。從那以后,他們之間的關系如蜘蛛結(jié)網(wǎng)似的綿密起來,經(jīng)常相遇于一些公開的半公開的場合。怎么說呢,介于熟人和朋友之間,可能定義為校友也挺合適的。詩人知道博士跟自己的老板關系應該不錯,完全是某種直覺。這大概也是他留下來的不可言說的原因之一。至于兄弟,呵呵,現(xiàn)在上了酒桌個個都稱兄道弟。當不得真。
我吃素,說點素的,葷的就交給你們哥倆。博士煙癮挺大的,面前的水晶煙灰缸都填滿了。他身著玄色亞麻衣褲,坐得腰背挺直端如雕塑,月光都欺不得身,只給他鍍了一圈毛茸茸的邊。
大學畢業(yè)我分到廠里,一開始在辦公室,后來我主動要求去跑銷售。企業(yè)產(chǎn)品是南方常見的那些餅干、糕點之類。是的,也做季節(jié)性的月餅。剛開始還可以,銷路很好的,到了90年代后期就不行了,沒有競爭力……
說到這里,博士手機響了,他按了接聽,站起來,一邊唔唔唔地應著,一邊指著茶案上的水果干果和點心,示意詩人和律師,吃點東西,別光喝。又沖著手機,沒跟你說。兩個朋友。什么男的女的?當然是男的。不是告訴你了嗎?今天請了些朋友上門聚聚的。旁邊兩人直樂,律師俯下身看了看,手指在一碟蔓越莓和一碟司康餅之間猶豫了一下,最終選定一塊餅干,掰了一半拋到口中。電話還沒掛,好像也沒什么大事。博士問那邊,菲菲怎么樣?
律師壓低聲音告訴詩人,菲菲是他女兒,夫人電話,聽說一直在美國陪讀。
噢,好,好,那就這樣。什么?怎么選今天?今天這個日子是大師定的,不是告訴過你。好了,你安安心心的,這些神不用你煩。沒喝酒,我沒喝,什么,真沒喝。
律師眨著眼睛嗤笑。
視頻?山里信號不好,視什么頻,我明天就回市區(qū)了。博士轉(zhuǎn)身說,不要笑了,來跟你嫂子打個招呼。
律師接過手機,笑著自報自門,寒暄了幾句,收了電話。
博士無可奈何,女人就是操心。對了,剛才說到哪兒了?嗯,叫我接手企業(yè)的時候,已經(jīng)是個爛攤子,市里找我談,因為當時沒有人肯接,你們想我一個外地人能有什么好事落我頭上。我之所以肯接手,也因為心里有一點眉目,當時是傾盡所有上了保健品生產(chǎn)線。嗯,什么?其實也沒有絕對把握,完全是破釜沉舟。資金緊張到什么程度,你們想象不到,我走了一步險棋,通過開訂貨會向客戶籌了筆錢,三百多萬預付款,完全憑著積累的信譽和對產(chǎn)品的信心……
詩人仰頭看著博士,這段話他聽過,好像是在某個培訓班上,市政府專門請他給部門領導授課。如果沒記錯,接下來他會講到獨創(chuàng)的公司螺旋式發(fā)展的哲學思維。果不其然,他說,公司的發(fā)展一直是我堅持的螺旋式上升思維,靈感來自有回登廬山,看到毛澤東寫的那首關于廬山的詩。詩暗合廬山的盤山公路,環(huán)山盤旋而上,我就想到做事業(yè)是同樣的道理,沒有捷徑可取。那首詩怎么說的,一山飛峙大江邊,什么四百旋了?他揉揉太陽穴,歲數(shù)大了,記憶力不行了。
詩人脫口而出,躍上蔥蘢四百旋。
對對,是的。
詩人想到,外界都說博士起家是食品業(yè),發(fā)家是保健品,真正的財富累積還是房地產(chǎn)。
夜?jié)u深了,月亮爬到了頭頂,孤零零地懸在半空。幾片流云忽左忽右纏繞著,給那月色籠上一層輕紗,朦朦朧朧地透出些許杏黃。只是那皎潔處依舊是十萬分皎潔,如蛋糕上汪著的奶油,眼見著就要滴下來。
博士說完了,點律師,要他講講他那些韻事。律師歪了歪身子,呷了點酒,人不風流枉少年,自古英雄多好色,說好了,我講一個,你倆一個跑不掉。
自古還說“存天理,滅人欲”呢。
律師斜了詩人一眼,自古還說“食色,性也”呢。
博士哈哈大笑,我去個衛(wèi)生間,等我回來繼續(xù)。
律師湊近詩人耳語,你聽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嘿嘿,再爛的攤子憑什么給他啊,知道嗎?當時市里主管部門的頭頭,后來成了他岳父。他妻子比他大四歲,有先心病。
哦,有這事。詩人詫異。
他賣了個關子,你想不到的多呢。
還有什么?詩人向他探過頭。
他笑笑,顧左右而言他,不過他對夫人倒是尊重的。
那時候,我剛做律師一年多吧,每天焦頭爛額辦的都是沒人肯接的離婚案,就是那個時候認識她的。叫她A吧。
難怪說律師吃定當事人了。博士哈哈大笑。
我的當事人是A丈夫。
哦,那就是吃了原告吃被告。詩人亦笑。
律師的表情卻漸漸凝重起來,有的女人你明明知道她很危險,可是你就是想冒這個險。我第一次見到A是在法庭上,當時就有種奇怪的預感,總覺得會跟她發(fā)生點什么。我的目光一接上她的,我身體立刻就有反應。噢,你們別想歪了,我沒那么流氓,況且在那種場合,我只是說我心里有個地方哆嗦了一下。
很漂亮?詩人好奇。
說有多漂亮大概也談不上,她下巴很尖,有點像貓。她穿了件藏青修身小西裝,領口那兒系了條印花絲巾,頭發(fā)挽起來盤著髻,完全不像鬧離婚的女人,沒有一點萎靡疲倦或者茫然失措。嗯,怎么說呢,那天她一走進黯淡肅穆的法庭,我覺得眼前驟然出現(xiàn)一道明亮的陽光。后來我聽說,生著一張貓臉的女人,是很難馴服的。
A起的訴?博士問。
是的,A是原告。我的當事人不想離婚。A當時在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而我的當事人看上去就是個頭腦簡單不學無術(shù)的混混,他們有個讀小學的女兒。第一次開庭不了了之,總是這樣的,一方說感情破裂,另一方堅持感情尚存。我的當事人知道A去意已決,就告訴我她隱匿房產(chǎn),A用姐姐的名義購了一處門面房,價值三四百萬。我問他有什么證據(jù),他說那兩口子都是下崗職工住著破平房,怎么可能買得起市中心的門面房?我后來去查了,A的姐姐名下確實有一處門面房,購房記錄顯示是三年前。如果真如當事人所敘述,那么這個女人是深謀遠慮極有心機的。我跟當事人說,要證明這房產(chǎn)跟他妻子有關系太難了。其實如果努力一下也可以查一查的,最起碼可以走訪A的姐姐姐夫和開發(fā)商,還可以查銀行記錄。事情肯定有難度,但是值得試一試。如果成了,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應該是一筆不小的律師費。但是鬼使神差地,我放棄了這個念頭。我的當事人自然也放棄了。第二次開庭場面有些失控,我的當事人情緒激烈地罵了一些不堪入耳的話。
罵什么?
無非是些男女關系之類的。A是個不簡單的女人,鎮(zhèn)定自若地微笑著任男人罵。我看出來她猶豫了一下,才略帶嘲諷地當庭提交了一張光盤。
詩人和博士對看了一眼,異口同聲問,什么光盤?
律師點了一支煙,都是我的當事人跟幾個女人親熱的畫面?;樽匀皇请x了,孩子歸女方,他們共有的住房屬于男方的一半折算了撫養(yǎng)費,我的當事人差不多是凈身出戶。
于是你跟A順利地搞到了一起。詩人笑嘻嘻地說。
律師沒有反駁。案子結(jié)束之后沒多久,我給她打電話,她一點也沒有表現(xiàn)得意外,好像知道我會打這個電話,又好像一直等我打這個電話似的。我們先是喝咖啡,然后又轉(zhuǎn)去酒吧喝酒,她挺能喝的,一個人喝了兩瓶紅酒,又喝了幾瓶啤酒。然后她說頭暈,趴在桌上看著我,眼睛亮亮地瞇成一條縫,像是要銜住面前的人。我先前存著的一絲憂慮轟然倒塌,當時想的就是哪怕刀山火海我也要抓住她。有的女人就有這個魔力,你明知會毀滅,也不想離她半步。當晚我們就在一起了,她對男女之事的態(tài)度令我又驚訝又著迷,她說只要發(fā)乎情,又何必止乎禮。換了別的女人說這樣的話,我肯定會嗤之以鼻??墒瞧婀值氖牵驗槭撬f的,好像就是應該的,自然的。她有那樣一種能力。
律師的左手手指微屈,始終漫不經(jīng)心地輕叩桌面,似乎在呼應著他內(nèi)心的節(jié)奏。詩人注意到他修長的無名指上一只精致的鉑金婚戒靜靜發(fā)著光。
后來呢?詩人問。
我們在一起半年多就分手了。可笑的是,我還曾因為她動過離婚的念頭,現(xiàn)在想想真是幼稚。后來我才知道,不但那個門面房是她的,離婚后她還跟人合伙買了地辦了企業(yè)。
呃,這女人厲害的。詩人說。
據(jù)說她跟單位一把手過從甚密,被稱為二把手,單位搞基建,所有的鋼材啊什么的,都是她賣給建筑商的。律師笑了笑說,有的女人,對金錢和性愛的態(tài)度如出一轍,與生俱來有某種掌控欲望。
一直沒有說話的博士忽然開口,這話倒是精辟。
女人當真是自我解放了,你們想想,如果換作現(xiàn)在,安娜·卡列尼娜還會撞火車,愛瑪還會服砒霜嗎?詩人帶著幾分不屑的神情說。
愛瑪是誰?律師問。
哦,愛瑪就是包法利夫人,因為偷情欠下高額債務最后走投無路不得不服砒霜自殺。
時代變了,安娜不會再去撞火車,愛瑪也不至于要服砒霜。博士沉吟著說,但怎么說呢,總會有這樣那樣的事情發(fā)生,然后摧枯拉朽連帶作用地破壞著我們以及我們的生活。
你們且當故事聽,出了這個門我概不承認。律師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博士看著詩人。
詩人搓了搓手,那我說個大學舍友的故事?
博士和律師都笑,好吧,我們就當你舍友的故事聽吧。
大四的時候,我上鋪的哥們兒喜歡上戲劇學校一女孩。戲劇學校你們?nèi)ミ^沒?在郊區(qū),坐公交要十一站路。我還陪他去過。他是通過一個老鄉(xiāng)認識那女孩的。這個老鄉(xiāng),就叫她B吧。B和那女孩同宿舍,整天形影不離。哥們兒屬于靦腆型的,遲遲不敢挑明,就那么耗著,經(jīng)常三個人約一塊兒看電影吃飯夜宵。偶爾有那么幾次,女孩沒空,他也不會拒絕,就和B看電影吃飯夜宵。眼看要畢業(yè)了,哥們兒鼓足勇氣找那女孩表了白,你們再也沒想到。詩人住了口,看看博士,又看看律師。
律師笑著說,B不干了。博士也笑,明擺著啊。
詩人豎了豎大拇指。B知道了這事,跑來找我那哥們兒,周日宿舍沒人,哥們兒錯過了飯點,泡了個大碗面還沒吃,B就紅著眼睛來了,劈面問他,你愛的是我還是她?
哥們兒哪里見過這陣勢,囁嚅地說,當然,當然是她,一直是她。
B抬手就掀翻了那碗冒著熱氣的方便面,湯湯水水灑了一地。
哥們兒慌了神,一迭聲地說,你誤會了,你真的誤會了。
B倒也沒有二話,順手從桌上拿了把水果刀朝自己肚子扎去,動作干脆利落一氣呵成。哥們兒說他當時腦子轟地一下,眼前一片漆黑,原來人緊張到某種程度真是會暈厥的。幸好那把水果刀不算鋒利,握刀的人力氣又小,傷口很淺。縱然如此,流出來的血已經(jīng)染紅了她的手指,又流過她的綠色棉布長裙,一點一點地滴在水泥地上,和那些泡面不堪目睹地攪和在一起。他說,那綠裙子像開了朵黑色的大麗花。他把她送到附近的醫(yī)院,急診科的醫(yī)生問是怎么回事,他急得滿頭是汗不知如何解釋。B白著一張臉靜靜地說,我們開玩笑,不小心碰上去的。
沒了?博士問。
沒了。詩人說。
你這算什么,完全是瓊瑤小說嘛。
這B女倒是條漢子。律師笑著問,你就沒喜歡上她?
這么暴虐而激烈的感情,我不喜歡,從來也不喜歡。詩人搖了搖頭。
她有那么喜歡你,為了你竟然下得了手去捅自己一刀。律師問。
不,不是,詩人想了想說,她只是喜歡她自己。
她自己說的?博士驚訝。
是的。說實話,這件事影響了我對感情的判斷,不怕你們笑話,讓我變得害怕女人。你不知道她們在想什么,有時候她們說向東,你得相信,她們一定是要向西。
我說完了,博士該你了。詩人放平躺椅,頭頂?shù)牟世L玻璃已經(jīng)合上了。墻上的十幾盞壁燈攏著一小團一小團橘色的光影,像十幾個月亮發(fā)著靡靡的光。他看到月亮向西移了一些,掛在檐下不遠處,毛毛的,像被誰咬了一口的燒餅,起著燒煳的焦黃的邊。詩人閉上眼睛,有一小會兒,沒有說話。
博士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只松木煙盒,三人各點了一支雪茄,茶室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伐木味道。
博士斟酌著,說什么呢?
律師朝詩人眨眨眼睛,老大你還不是信手拈來。
博士笑笑,我戲說,你們戲聽,就當聽聊齋好了。
那時候我剛掙了點錢,年紀還輕,對,比詩人你還小。沒錢的人一旦有了錢心理上不適應,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膨脹。不就是花錢嘛,賺錢就是為了花的,特別要為女人花。
律師不懷好意地笑,哪里膨脹?
詩人笑著說,那還用說,身體一膨脹心理就膨脹。
她是售樓部經(jīng)理,我去看房認識的。本來是打算換房,但沒想買別墅,她頭腦聰明又會說話,我在她手里簽了幢最貴的別墅。叫她什么呢,就C吧。
博士用公道杯斟茶,又慢條斯理地給三只杯子續(xù)水,邊續(xù)邊說,我喜歡高個子的女人。她個子挺高,穿平底鞋還高我半個頭。
律師但笑不語。從心理學角度分析,高個子的男人喜歡矮個子的女人是因為享受那種征服感,而矮個子的男人喜歡高個子的女人,是源于對自己身高的極度自卑。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都有陰暗潮濕之地,詩人不無自憐地想到自己,三十歲不到提了副科,三十出頭提了正科,起步太順當,不過是加倍襯托現(xiàn)在的尷尬和可笑。眼看正科七八年了,想進一步卻比登天還難。在仕途上搏擊,男人的年齡往往比少女還嬌嫩,最珍貴的上升期就那么幾年,往往錯過即失去。
我們見了兩三次面,C就把我?guī)У剿伊?。那陣子我十分著迷,?jīng)常想著她,開會的時候批文件的時候,想到她就會不自覺地微笑。我的秘書問過我?guī)谆兀习迥阈κ裁??我才反應過來原來我在笑。我覺得是她開了我的竅,明白了男女之間是怎么回事,原來有那么多美妙之處。
嗯,對,可以這么說,她很性感。
怎么個性感法子?律師不懷好意地問。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博士仰頭笑了笑。
此處省略一萬字……律師戲謔。
記得有一次,她們公司組織到山里拓展訓練,我特別想她,就開著新買的路虎,想趕去給她個驚喜。那時候真是瘋狂,開了四五個小時的車,就為了見上一面。我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他們正在吃飯,餐廳的落地玻璃窗對著停車場,C看到我就奔了出來。我注意到,她的那幫同事都停下筷子一齊扭過身子看著我們,他們的眼神含義復雜。
我問C,跟我走嗎?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C的同事認識你?詩人問。
他們都知道我是個有家室的男人。
律師打了個哈欠,誰管這些閑事啊。
律師面前的手機唱起來了,他盯著屏幕看了兩秒,你們先聊著,我接個電話。他邊說邊站了起來。
博士遞支雪茄給詩人,自己也點了一支。律師立窗戶邊上柔聲對著話筒解釋,山里,真的在山里,唔,明早回去……
肯定不是夫人,夫人不用避著咱們。
夫人也不用這么溫柔啊,肯定是他那個助手吧。詩人眼前出現(xiàn)那個圓圓臉毛茸茸頭發(fā)的女孩,說話聲音嗲嗲的,頭上喜歡別只蝴蝶結(jié)發(fā)卡,有時是淺粉色,有時是湖藍色。
雪茄抽了半支,那邊電話才打完。
博士笑問,誰的電話打這么久,還乖啊乖的。
是啊,雞皮疙瘩掉一地。
你們聽錯了,是個當事人,整天纏雜不清神神道道的,半夜也能打電話過來。
兩人笑,不用解釋,不用解釋。
博士你說到哪兒了,接著說啊。
我說完了啊,都是陳谷子爛芝麻的事,現(xiàn)如今我是沒你們年輕人的心氣了,只想安安靜靜過日子。來,吃點東西,這美人指是家里農(nóng)莊現(xiàn)采的。
你想歸隱也太早了些。詩人沉吟著說,就拿毛澤東的《登廬山》來說,這首七律的最后兩句是,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可是哪有陶令,哪來桃花源?
三人一時無話。律師連打了幾個哈欠,撐不住了,要不躺一會兒?
博士看看手表,房間都收拾好了,還能瞇一個多小時。
詩人說,我懶得動,就在躺椅上睡得了。
律師拉扯著詩人站了起來,一起回房吧,你一個人待著再被狐貍精擄去。
窗外,黎明前的黯淡。月亮高高地掛在西邊,像一粒新剝出來的蓮子,遙遠而清冷。云已經(jīng)散盡了,星星也隱去了。
十天后,我的老板被紀委的幾個西裝男從機場直接帶走了。
對了,我就是那個詩人。老板進去后,各種傳言紛飛。老板管著交通城建等熱點部門,有人說跟女人有關,有人說跟開發(fā)商有關,也有人說博士就是那個開發(fā)商。過了幾天,市紀委一個電話請我過去喝茶,他們很客氣地問了些情況,我都照實答了。他們最后拿出一張照片,讓我辨認。我沒掩飾住,目光抖了一下,其中一個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見過照片中的女人?
我說,好像沒見過。
那你慌什么?他聲色俱厲。
我看他那個樣子,反倒鎮(zhèn)定下來,我微微笑笑,欠身端杯喝了口水說,因為從來沒見過領導這種樣子。
我說的是事實,素日西裝革履的領導忽然出現(xiàn)在這樣一張照片里,跟一個女人赤身相擁,我沒法掩飾驚慌。
另外一個人咧了咧嘴,你沒見過的多呢,這樣吧,你回去好好想想,想起來什么情況及時跟我們聯(lián)系,實話實說就行。
我點了點頭。
我說好像沒見過,是因為不想惹麻煩。其實我第一眼就認出了照片上的女人,她可能隆過鼻子文過眉,但我還是知道是她。我認得她的眼睛,迷霧一樣含著述說不盡的困惑,迷霧后面是一泓深邃得令人甘愿沉溺其中的湖水。再說了,一個女人為我捅過自己一刀,你們說我怎么可能輕易忘記。
事情到這一步,已經(jīng)沒有什么好避諱的了。我想揭開謎底,是的,她是B,當然也是A和C。山中一夜,誰都沒有點破,三個故事里的三個女人,在現(xiàn)實里根本就是同一個人。有那么一會兒,我甚至覺得,即使離開這操蛋的現(xiàn)實,她們也只能是同一個人。
【責任編輯】 寧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