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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而來的消失

2018-11-21 06:40傅菲
鴨綠江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霜降燈籠柿子

傅菲

霜,不是降下來的,降下來的是衰老的時間。時間在催化,在鬢發(fā)上,在草葉上,在漿果里。霜是一個隱喻,是凝與散,是相逢與告別,是萬物的起始句和結(jié)束語。

是古老的民謠:“白月光,露結(jié)霜?!贝倏椷筮筮筮蟮氐鸵?,一聲比一聲微弱和悲涼,似乎大地有重大的事情即將發(fā)生。秋雁嘎嘎嘎在夜空裂帛似的叫,叫得讓人無法入睡。秋雁怎么就來了呢?像一封無法投遞的家書,帶著遠(yuǎn)在異鄉(xiāng)的人的渺渺音訊。打開窗戶,月光奔涌進(jìn)來。窗外的平疇白茫茫的一片。遠(yuǎn)處黧黑的山巒罩了一件白衫。白是一種冷白,凝結(jié)的白,勻稱地鋪在屋頂上,鋪在收割后的稻田上,鋪在墻頭上。月光浮在一層白上。白,是一種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的顏色,是從植物莖脈里抽出來的汽,是尚未滿盈之月分泌的汁。遠(yuǎn)遠(yuǎn)看去,白在平緩地流淌,漫過山梁,漫過屋頂,漫過河堤,漫過田埂。流淌聲交織著夜蟬的鳴叫,夜鷹咯咯咯喙殼的磕碰聲,使冷夜陷入無邊寂靜。提著紅燈籠的人在巷子里低頭走路,腳步聲悠遠(yuǎn)回蕩,跫然。紅燈籠輕輕地?fù)u晃,竹籠里的燭火一團(tuán)一團(tuán)地跳動。蕎麥花在門前的矮坡地,一浪一浪地開了,積雪一樣壓墜枝頭。提燈籠的人,摸摸自己的頭發(fā),涼涼的,濕濕的,滿眼的白讓他驚詫,自言自語:“寒露還沒過幾天,不知不覺霜降了。霜降了,要摘油茶了,要腌柿子了。腌了柿子,冬雪也來了?!?/p>

清早,廊檐下晾曬的衣服,被霜凍成了硬硬的布片。平疇上的霜跡還殘留著昨夜野獸的斑斑腳印,偶蹄形的,奇蹄形的,梅花形的,單爪形的。秋雁去了哪兒呢?已不見蹤影,饒北河多了一群長腳白鷺,在洋槐樹上叫得讓人慌心,呱呱呱呱,仿佛它們是一群孤兒,仿佛這個客居之地永遠(yuǎn)不會成為它們的故鄉(xiāng)。它們將在河畔度過嚴(yán)冬,覓食,求偶,孵育。它們一群群,沿著河面斜斜地飛,飛過灣口,飛過樹梢,飛過甘蔗地,隨夕陽一起墜落。霜跡在埠頭,在門前的青石板臺階,有了人的腳印。婦人在埠頭淘米,筲箕在水里洗去米灰,把米扒進(jìn)柴鍋的沸水里,撈米煮粥。男人用木桶挑水,儲滿一個大水缸。霜降這天,淘的米與往日有了區(qū)別。淘了粳米,又淘糯米。糯米用來燜山黃雞板栗糯米飯。這是最滋養(yǎng)的飯食。家雞有白毛雞、麻雞、烏骨雞、花雞、三黃雞。三黃雞體型小,特別會跑會飛,腳小而短,跑起來,腳往兩邊撇,胖胖的身子滾球一樣,在稻田里,在菜地里,在茅草山里,到處找谷物找蟲子吃。三黃雞羽毛黃、爪黃、喙黃,湯汁也浮油漂黃。秋雞肥,板栗也剛下樹剝開,和糯米一起,在鐵鍋里慢慢燜。深秋初冬,一年的農(nóng)事,將只剩下兩件重體力活,摘油茶和挖番薯。沒有體力,油茶籽和番薯都進(jìn)不了家。吃了糯米飯,挑一擔(dān)籮筐上山摘油茶籽。

油茶花前些日子已經(jīng)開滿了山塢,白如霜,紅如焰。這是一種迎霜花,花苞被青藍(lán)色的花衣緊緊地包裹著,像個豆蔻少女。寒露過后,早晨的霧靄便籠罩了山岡,太陽白暈暈的,長出絨毛,露水日重,白茅倒伏。油茶花一瓣一瓣地開也一瓣一瓣地焦枯萎謝。霜來了,花蕊綻放了出來,野山蜂鉆進(jìn)了花粉團(tuán)里,嗡嗡嗡。我們能聽到野山蜂的顫抖之聲,薄薄的羽翼攜帶著全身的震動。油茶樹上掛滿了油茶籽。山楂完全熟透了,紅皮黃肉,嚼一口,漿水噴射。只有到了霜降這一天,油茶籽的含油量才最高。這一天,也叫“開山門”。

進(jìn)了山坳,霧靄散盡,山梁上的楓樹和昨日不一樣了。楓樹葉慢慢轉(zhuǎn)黃,金色透明。烏桕也是這樣。太陽斜射下來,整個山岡都變了模樣。溪澗邊的蘆葦枯黃下去,哀哀的,蘆葦花飛絮一樣飄飛,起起伏伏,若有若無,像一群白蝴蝶在翩翩而舞。蘆葦抽穗的時候,我們還覺得,長長的暗紫色的穗,在秋風(fēng)里自由地擺動,一副無憂無慮的少年樣子,沒想到,初霜來臨,穗揚(yáng)起了白花,絲絲縷縷,隨風(fēng)而去,留下空空的蘆頭。野柿子漲紅了圓圓的臉,那么腫脹,似乎隨時會脹裂。山崖上的野菊,卻第一天開了小果盤一樣的花,仿佛它的綻放在訴說昨夜的冷霜。山巒層林盡染,霜色不再是白的,而是浸透了植物,成了山毛櫸的麻褐色,鵝掌楸的赤金色,銀杏的素黃色,皂角的煙褐色,楓楊樹的烈焰色。海棠和野石榴,還來不及變色,已落葉紛紛。而冬青更墨綠,青松更蔥蘢。毛竹在這一天,停止了生長,不再發(fā)育。

在隨處可見的山壟里,毛竹繞著山塢長,青青翠翠,蓬蓬勃勃,風(fēng)吹來,嗚啦啦作響。做燈籠的篾匠梅七,選擇這天上山砍毛竹。從這一天開始,毛竹變輕變實,肉瓤木質(zhì),皮青有一層霜灰。毛竹用柳條扎成捆,泡在溪澗里,泡個三五天,晾曬半個月,竹青發(fā)白,破開,拉成篾絲,編織燈籠。掛在門前的燈籠,提在手上的燈籠,板橋燈上的燈籠,全靠梅七的一雙手。他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篾絲團(tuán)成一圈圈,日日編織。他從十四歲開始學(xué)做燈籠,做了多少燈籠,他也記不得了。上門接親,放著炮仗,吹著嗩吶,媒人手上晃著燈籠;除夕元宵,屋檐下紅彤彤的燈籠,讓一個遠(yuǎn)游的人,看著天上的紅月亮,淚流滿面,無怪乎歐陽修寫《生查子》:“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到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币粭l長板凳兩盞燈,長板凳連著長板凳,幾百人接成長龍,在曬谷場上舞龍,燈籠在黑魆魆的夜里,形成燈海,在一個人的心里沉淀,成為亙古的記憶,如盧照鄰所言“錦里開芳宴,蘭缸艷早年。褥彩遙分地,繁光遠(yuǎn)綴天。接漢疑名霎,依樓似月懸。別有千金笑,來映九枝前?!弊咭孤返娜?,提一個燈籠,風(fēng)吹雨打,竹籠里的燈映出一團(tuán)火——燈籠,故園的別稱,用霜降的毛竹圍攏在一個篾匠的手心里。糊燈籠的紅紙褪去了顏色,變白,又糊一層紅紙,篾絲卻不腐爛。燈籠糊了多少層紙,人的頭發(fā)也變成了白色呢?梅七也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他也不會頭發(fā)變白。

已經(jīng)很多年,梅七不做燈籠了。做好的燈籠也沒人買。接親的媒人背一個煙袋,不要走路了,坐小車了。以前接親的人,再遠(yuǎn),也是走路,或坐牛車,現(xiàn)在再近,也坐車,有車隊接。燈籠沒地方放。巷子里,家家戶戶有路燈,燈籠也不需要掛了,誰會浪費那個錢呢?板橋燈也不抬了。抬燈比耕田累人,誰也不愿出力氣。燈籠就這樣消失了。

還有一種比煤油燈還小的燈籠,掛在高高的樹上。滿樹的燈籠,我們在五里路之外,便看見了。樹下有一位母親,穿著灰藍(lán)色衣裳,坐在竹椅子上納鞋底或縫衣邊。近近地看,那不是燈籠是柿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哦,不是柿子是燈籠。霜讓柿子青澀的漿汁變甜,變濃,甘洌,也讓柿子青色的肉皮紅出火光。腌柿的師傅來了,扎一條藏青的圍裙,揣一把剃刀,進(jìn)村。他手中的撥浪鼓,咚咚咚,搖起來,吆喝:“打霜了,腌柿了。頭白了,磨刀了。霜腌了,不爛了。沒牙了,吃柿了?!币蝗汉⒆痈谒竺妫策汉龋骸按蛩?,腌柿了……”柿子用一個竹杈從樹上擰下來,一米籮一米籮地裝在廳堂里。腌柿的師傅坐在板凳上,用剃刀一圈圈地把皮切下來。他一邊切皮,一邊說,霜真是個好東西,沒有霜,柿子一直麻澀,霜讓酸澀的東西變甜變醇,真想不出世上還有比霜更好的東西。在所有的手藝人中,腌柿師傅是唯一在霜降這天出門覓活的。腌一天柿子,師傅收五升米。腌了的柿子用圓簸籮曬在瓦屋頂上,一棵樹的柿子,曬十幾個圓簸籮,遮了半邊的屋頂。黑瓦紅柿,烏鶇來了,果鴿來了,低地鶯來了,吃鮮紅肉瓤。曬了三五個日頭,肉瓤萎縮,慢慢滲出霜白。出了霜白的柿子,甘甜,口感綿實,可以藏一個冬天。

師傅一般在晚上腌柿,刀在掌心一圈圈地削,第二天曬。腌柿師傅差在十年前不來村里了。已無人腌柿了。柿子掛在樹上爛,喂鳥。柿子價低,賣柿的錢不如工錢。村里有十幾棵柿子樹,零零散散地分在屋前屋后、地頭地角,紅燈籠一樣掛著。

霜降了,夜晚拉長了饒北河的流水聲,又黑又冷。這個時候,村里會來一個陌生人。他穿一件駝色短袖的夾襖,解放鞋的鞋幫沾滿干燥了的泥漿,背一個帆布袋。帆布袋里放一個羅盤和一個油布紙包、一根旱煙管,油布包里是金黃色的煙絲。他長長的旱煙管,包了一個銅頭。他用銅頭打欺人的狗。他是一個地仙。他在村里,走來走去。每一個山岡,他都要走一圈,爬上去,放眼四望。他熟悉饒北河流域的每一個山岡,每一條河汊,他熟悉大地的骨骼和筋脈?!叭嗽谒抵笏溃懈7??!钡叵烧f。他看泥土的成色,看山岡的形狀,看泉眼的深淺大小,看溪流的流向,看太陽東出和西落的方位?!八盗?,土層干燥了,才知道哪里適合葬人?!彼牧_盤像他拼接起來的臉。“人死,怎么選擇得了時間呢?選一塊葬人的地,可以提前選?!痹诖謇镎l叫他留宿,他也不推辭,他說,“人選一地,鳥選一枝?!钡叵墒亲钍艽謇锢先藲g迎的人,請地仙吃飯,好酒好菜伺候著他,想請地仙選一塊好地。而地仙無論喝得多醉,也不說好地在哪兒。也有人根本不信地仙,說,農(nóng)忙結(jié)束了,地仙又來蹭吃了,有龍鳳地,他早留給自己葬了,還把子子孫孫的葬地也留著。2000年,鎮(zhèn)里實行了殯葬,選了一塊向陽的坡地,修了陵園,做統(tǒng)一安葬地。地仙再也不來了。

土層干燥,芝麻落殼了,豆莢噼噼啪啪爆裂。天氣越干燥,早上的霜花越綻放。饒北河邊的柳樹,白茅,稻草人,斑竹,豆架,霜花一層疊一層。我們以“曇花一現(xiàn)”形容時間的短暫。曇花是月下美人,從開至謝,四個小時?;蛟S比曇花謝落更快的,是霜花了。霜花也是最寂寞的花,無蜂無蝶,開放的是花瓣,謝落的是冰水,晨霧還沒散盡,便已無蹤。熱愛霜花的人,必是了悟人生的人。霜降之時,人暮之秋,一切都消逝得那么快,讓人不忍說出草木又凋零。而唯一漫長無盡的,便是霜凍和隨之而來的嚴(yán)寒。蟲蝥蟄伏在地洞里,蛇不再爬行,梧桐一夜落盡樹葉。黃連木涌出了全身的血漿。山寺里的晚鐘時遠(yuǎn)時近時有時無。白菜蘿卜的秧苗鋪上了稻草,橘樹桃樹開始修枝剪葉。番薯藏進(jìn)了地窖。屋頂上曬出了豆瓣醬,用一個土缸,蒙一張紗布,日曬太陽夜浸霜。冬白菜也泡進(jìn)了土甕里,蘿卜辣椒刀豆也壓在鹽水里,預(yù)備了豐足的冬藏。

霜降了,棉花全白了。彈棉花的老洲師傅一日也沒得空閑。他背一彎長弦彈弓,腋下夾一張?zhí)茨灸ケP,手握一個彈花棰,脖子上套一條牽紗篾,穿一雙軟底棉布鞋出門了。他是村里兩個彈棉匠之一,另一個是他兒子。他不帶徒弟,他的手藝世代祖?zhèn)?。他的額頭有一個麻雀蛋大的肉瘤,說話的時候,忍不住要快速眨眼睛。咚咚咚,弦聲可以穿過兩條巷子。我們喜歡看他彈棉絮。棉花在弓弦雞毛一樣,飛起來。一天彈八斤皮棉,他便收工。第二天,壓棉,用磨盤一圈一圈壓,一層一層壓,壓出一條棉絮的形狀,再拉經(jīng)緯線,一條紅線一條白線,交叉織出一塊田野阡陌。他脫下鞋子,站在磨盤上溜,腰水蛇一樣擺動,磨盤溜來溜去,棉絮變薄變實。他兒子叫毛三,二十多歲,在家里撬棕床。霜后的棕樹,可以割棕皮,一片片割下來,不用曬,也是干燥的。毛三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握緊一片棕皮,往向上倒起來的耙釘上,拉扯。耙釘有九個,排成一排半拱形。棕皮被扯爛,一絲絲落在地上。把棕絲團(tuán)起來,用一塊大石頭壓住,開始捻線。捻線的,有一個木輪,左手快速轉(zhuǎn)動木輪,右手捻棕絲,棕絲捻成線。兩根棕線頭綁在一個葫蘆形的木槌上,又快速轉(zhuǎn)動,捻成了棕索。棕索一根根固定在一個床體一樣的木框上,編織,編織六天,有了一張棕床。棕床有彈性,干燥,透氣,不傷腰。毛三還會撬蓑衣。撬蓑衣一般是在上半年。棕樹一年長十二片棕皮,在端午后和霜降后分別割兩次棕皮,一次割六片,十六片約一斤,一斤六毛錢。抓了棕皮,捻了線,拉了棕索,便縫制蓑衣領(lǐng)口。一個領(lǐng)口十六片棕,用棕索訂實,在一張大木桌上,用一個藍(lán)邊碗固定領(lǐng)口的形狀,攤開棕葉,擺出衣服的形狀,開始縫制。棕葉作線,橫縫成行,縫八十行,便成了蓑衣。蓑衣也叫棕衣。雨天穿上蓑衣戴一頂斗笠,插秧種地,淋不濕澆不透。

彈棉花撬蓑衣,不分家,同一個祖師爺。這是老洲師傅說的。他不厭其煩地哼著“檀木榔頭,杉木梢;金雞叫,雪花飄”。“我們的祖師爺是黃帝,沒有哪個行業(yè)的祖師爺,比我的祖師爺位高了。”他每次說,都顯得十分自豪,似乎他也高人一等了。他愛彈棉花,溜起磨盤,眉開眼笑。可惜他五十多歲得了肺結(jié)核病,再也彈不了。毛三成了村里唯一的師傅。毛三的兒子有四個,沒一個學(xué)彈棉花,一個貼地板磚,一個做汽修,一個開農(nóng)用車,一個在小學(xué)教書。彈棉花的生意很清淡,蓑衣已經(jīng)沒人穿,雖然一件蓑衣可以穿十幾年,但笨重,不如一件塑料衣披在身上舒服。棉絮也是機(jī)器壓的,把棉花送到壓棉絮的人手上,早上送去晚上抱棉絮回家,只要六十塊錢。

棉花還是種的,平疇里,棉桃吐出花的白雪。霜降之后,棉桃全開了,棉葉紛紛掉落,婦人扎一條圍裙,去采棉。棉花塞進(jìn)圍裙兜里,圍裙兜要不了一會兒就鼓了起來,再倒進(jìn)扁簍里,扁簍滿了,背回家,曬幾個日頭,收倉了。

蒙霜的大地,素凈白練。河水徹底枯瘦,天空過于吝嗇雨水。漿果不得不墜落,果蒂霉變,果肉腐爛,果核陷入土里。霜清洗了萬物,該凋謝的凋謝,該腐爛的腐爛,該埋葬的埋葬。而留下的生命,霜給予了水的滋養(yǎng),蔥蘢多汁,甜美溫婉。蟲蛾以死亡迎接了霜,死在稻田上,死在茅草上,被風(fēng)高高吹起,不知所終。霜降有三候:“一候豺乃祭獸;二候草木黃落;三候蜇蟲咸俯?!辈蚶窃缃^跡了,打獵的人也沒了。祭獸的廟還在。廟在村口的一棵桑樹下,有一個半圓形的拱門。晌午,廟里的油燈瑩瑩發(fā)綠發(fā)黃。桑樹葉一片一片飄下來,像天空的灰燼。油燈前的方桌擺上了祭品。祭品是谷燒酒和四個菜、四個瓜果。祭的神是太陽神,門口掛了一副紅對聯(lián):閑品山茶迎日起,靜憑閣檻看人忙。年少時,我害怕廟里瑩瑩的油燈,油燈亮起來,會加深廟的黑暗,而神會在油燈里現(xiàn)身,我不敢想象神的樣子,神有怎樣的面孔?有一次祭神,不知道哪里來的一條野狗,突然竄進(jìn)來,叼起桌上的豬蹄吃起來,吃得狼吞虎咽。結(jié)果可想而知。祭神的人,掄起門閂,狠狠砸狗腦殼,三五下,狗癱在神像下,牙齒咬著豬蹄,嘴角淌著長長的血絲,血絲很快變成了烏黑色,綠頭蒼蠅嗡嗡地飛來。我再也不去太陽廟看祭神了。祭祀的人,與他的心靈無關(guān)。

天很快陰了下來,太陽隨飛鳥消失在山梁另一側(cè)。我們早早吃過晚飯,去曬谷場。一年中,第二次社戲,在這里上演。第一次在芒種,第二次在霜降。演社戲的人,是本村的串堂班,有十幾個人,男男女女,拉二胡的,吹嗩吶的,吹笛子的,打鈸的,演戲的。曬谷場擺了二十幾張八仙桌,大人坐在桌上嗑瓜子吃麻子粿,小孩子穿來穿去胡鬧。也有喝酒的。酒自家?guī)恚€帶椒鹽花生米和醬豆干。年輕的男女,站在曬谷場的邊角上,看不了一會兒,人不見了,去了哪兒呢?誰也不知道。社戲的曲目,年年沒什么變化,《郭子儀上壽》《穆桂英掛帥》《玉堂春》《碧桃花》《八仙過?!返葢虻倪x段。戲唱完了,人散了,月已中天,烏鵲繞樹三匝。劉長卿寫的“霜降鴻聲切,秋深客思迷。無勞白衣酒,陶令自相攜”,也就是這個意思吧。月亮沉在水缸里似的,扁圓,輝亮。瓦藍(lán)的天空在蕩漾,秋雁再一次飛過平疇?!叭恕弊中蔚牧嘘?,嘎嘎嘎,叫得大地一陣陣荒涼。月光是沒有塵埃的光,它不奔放熱烈,照在額頭上,多了陰寒和落寞。手摸摸額頭,濕濕的,露水圓圓,從發(fā)梢落下來。

社戲已經(jīng)二十多年不演了。演社戲的人,已大多不在。而霜一年一年在降。

露水白白發(fā)亮,月光溶解在露水里,剔透晶瑩,裂冰似的閃射。南方的深秋之夜,霜是不可承受之輕之物。水賦物以生命。水也有生命。水的生命,以各種形式存在,如霜雪如霧露,如汽霄如冰霰。霜是水最冷的一種生命形式。水分從空氣中析出,高于冰點,凝結(jié)為露,低于冰點,凝華為霜。霜覆蓋大地表面,那么沉重。李賀說:“夜來霜壓棧,駿骨折西風(fēng)。”最后,霜還覆蓋我們的雙鬢。

霜還會從濕土里長出來,像一根根銀針,拱出一個個蟲洞一樣的噬孔。我們稱之為芽霜。芽霜是最后融化的霜。太陽出來,霧氣散去,大地之上,純白的顏色慢慢褪去,枯黃色裸露出來,麻黑色裸露出來,墨綠色裸露出來——一切的本色還一次交還給大地,霜變成了一顆顆露珠。每一顆露珠,映照出一道彩虹。彩虹相互映襯。露珠吧嗒跌落。屋頂,是白色屋頂,看起來像一塊塊的斜坡。屋頂毗連屋頂,像一塊不規(guī)則的白格子布,白色消失,布又成了黑格子布。我們坐在屋檐下喝粥,埠頭前的水池,被一塊厚冰凍住。冰下,小魚在游來游去。冰慢慢塌裂,漂走。

彩虹是光的幻象。而霜是輕薄傷逝之物,也是沉重寒骨之物。我們以“風(fēng)霜”喻人生多艱。霜是水滴的晶體,也是陰寒的晶體。霜降,是季節(jié)的一個節(jié)點,也是生命的一個節(jié)點。霜白葉紅,或許說的就是一個人的中年吧。而霜,以消失的方式存在。

【責(zé)任編輯】 行 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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