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瑪麗莎·希爾弗 史國強
新來的小伙子少了四分之三。雙膝以下的小腿和左肩以下的手臂。午飯時坎迪躺在傷兵醫(yī)院的草坪上,把尼古丁吹向無云的空中,心想不知哪種結局更好,一條腿但沒雙臂——或者幸運的話,獨臂獨腿,或者,為了平衡,胳膊和大腿各在相反的一邊。作為六個月后的護士助理,她對大大小小的傷殘等級,也想了不少。失明換失聰——那還用說嗎,但大腦受傷,按照她的理解,就什么也換不來了。
難過。當然難過??伤龥]覺得難過。碰上自殺式炸彈那么不幸的大事或者丟了耳環(huán)那么倒霉的小事,反正等到人們面對種種悲劇時他們才說難過。難過二字人們習慣收藏起來,如此這般,目的是對難過視而不見。
青草如針一般刺過她薄薄的褐紅色的護士外衣,于是她坐起身來,用手撫平胸前和腹部與外衣顏色相襯的開領內衣,手撫過引人注意的胸部,她又感到那種熟悉的來自自我意識的刺痛。照片上坎迪的媽媽塞爾維二十二歲——與坎迪現(xiàn)在年齡相仿——瘦得好像朝下滴的水,但那可能是毒品造成的??驳系纳聿南裢庾婺?,她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身型必然縮成矮墩墩的外祖母瓦喬里,與其說是身體還不如說是節(jié)省空間的擺設。
坎迪朝手表瞟了一眼。她還有十分鐘的午休時間。
她說不好最后一次難過是哪一年。她知道她十一歲那年一定難過過,因為媽媽最后一次被送進醫(yī)院。可她記不起當時的感受。她只記得后來很高興,坐在外祖母廚房的餐桌旁用叉子往外挑核桃仁,此時外祖母正打電話,通知人們媽媽最后又無法挽回地上了一次癮:死了。她聽到外祖母說“我孩子死——了”,她那得克薩斯州殘存的口音把太多的空氣吹進那個字里,坎迪幾乎能看到那個字飄向廚房的天花板,仿佛充了氦的氣球。媽媽在坎迪生活里的存在如同鳥一般。她不時撲進外祖母的公寓,在坎迪張開的嘴邊丟下一個大漢堡,但與她一同飛進來的熱情往往頓時如煙消云散,因為外祖母一再堅持,讓媽媽裝出一切正常的樣子,又因為坎迪可憐的需要,媽媽的熱情才勉強維持片刻。
坎迪記得她也嘗到過另一種幸福,當時她爬過病床的圍欄,希望最后一次躺在媽媽身旁。外祖母強迫坎迪穿上她前一天親手縫制的晚禮服,當時外祖母正為婚禮上持花的少女趕制盛裝,她是用剩下的料子拼出的新衣裳,面料是粉色的,讓人感到尷尬,再說衣褶也太緊,坎迪細嫩的胸部感到不舒服。等外祖母縫完褶邊,坎迪抱怨說,有必要嗎?外祖母從鼻孔里喘出粗氣來,她的嘴仿佛是長滿刺的仙人掌。等到坎迪走進病房,躺在媽媽身邊,才明白為什么外祖母要把她打扮起來:她應該扮演女兒的角色,希望媽媽醒過來,也擔負起母親的角色。每次媽媽在公寓里出現(xiàn)時,外祖母不是反反復復地對她說過嗎——仿佛媽媽回來不是為了吃飯或洗澡或要錢,而是要把坎迪的頭發(fā)編成法式辮子或給她講什么是月經。床上的金屬護欄碰到坎迪的大腿,讓人身上發(fā)涼。那種感覺使人震驚,使人舒暢,可她又沒法形容,好在沒過多久坎迪就發(fā)現(xiàn),外祖母浴缸的水龍頭也能改變角度,把水噴到大腿中間。
坎迪才來傷兵醫(yī)院時,其他助理員說要等好長時間她才能“習慣”。她們說,不要看傷口,看傷兵的臉,免得讓小伙子們尷尬,也免得自己惡心。但坎迪沒感到惡心,哪怕是解開殘肢或擦拭縫得如同鯊魚牙齒般的傷口。她發(fā)現(xiàn)這些破損確實有意思,軀體解構后你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底細,不過是零零碎碎的,真的,與外祖母塞進巴黎維克多先生服裝里的碎布片沒什么不同,維克多是伯班克的裁縫,三十七年來始終雇用外祖母。護士表揚坎迪勇敢,可是一天下午坎迪在食堂從三三兩兩休息的護理員旁邊走過,她從她們閃爍的目光里發(fā)現(xiàn),她們以為她太奇怪。一次她偶然聽一個姑娘說,她沒心沒肺。
哼,沒心也比沒腦子好,坎迪邊想邊抽完最后一口,然后在草坪上把煙蒂踩滅,也不管在最熱的季節(jié)可能引發(fā)火災。她知道自己沒那么了不起,她也成不了任何重大事件的原因。近來,谷地的溫度跳到了43度。外祖母的公寓樓已經沒電了,坎迪還從來沒離開過。發(fā)生人們還能干預的災難,外祖母為她的想法感到興奮,于是她指示坎迪把重要的文件收起來,好像她期待公寓樓自己就燃起大火。坎迪掃了一眼梳妝臺,社區(qū)大學文憑就裝在塑膠玻璃框里,梳妝臺上還有不少購物贈送的口紅和眼影。她把媽媽的圣餐十字架掛在自己的脖頸上,然后倒在床上,當時這幾個動作連她自己也覺得像傷感的電視劇。電燈一下子亮了起來,窗扇也嗡嗡地轉了起來,坎迪醒過來。她取下項鏈,放進梳妝臺的抽屜。她沖了個澡,赤身倒在床上,任憑舒緩、間歇的風從身上吹過。
新來的小伙叫格雷格里奧·維拉洛布斯。服務臺的護士胡安娜告訴坎迪,在西班牙語里“洛布”指“狼”。房間里躺著擊球手和投球手,小伙子們還抱著他們洋洋自得的外號不松手,仿佛他們遲早還能走出醫(yī)院,回到高爾夫或籃球場上,他們的外號是從那里得來的??驳显谙耄聛淼男』镒赢敱鴷r是不是叫埃爾·洛布[狼]。她可以問他,但他不回答。他還沒說話呢。他用目光注視她走來走去,他的目光尾在她身后,仿佛她是蒼蠅,他等待把她拍死那一刻。她送來吃的或檢查用品袋,大多數小伙子都把眼睛轉向她,但他們的目光卻像上了年紀的狗:希望與無望混在一起。護士們工作時也能跟這些大男孩聊上幾句,聊天氣,聊賽場趣聞,都是她們從丈夫那里聽來的。一般來說,傷兵們也適應了,但坎迪往往感到自己好像在看一出戲,戲里所有演員都同意假裝臺上的其他人沒發(fā)生意外??驳现雷o士害怕沉默,小伙子們大概也怕。真相隱藏在沉默里。
她離開房間前看了埃爾·洛布的記錄。研讀記錄不是她的工作,她不過是在上面寫下他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有沒有排出來。她接受的培訓少得可憐,平時涉及的工作,凡是打掃過房間的人都會做,記錄上寫的東西,大多數她都不明白。但她確實知道什么是“選擇性沉默”。她瞪了埃爾·洛布一眼,感覺要說的話在心里爬動,就要從緊閉的雙唇爬出來——可憐的人類需要溝通,可又無話可說。媽媽在世時坎迪有過這種經歷。媽媽回家那幾次,坎迪把想到的話都說了:在學校發(fā)生了什么,受歡迎的女生都穿什么衣服,媽媽多么漂亮,一頭黑發(fā)從中間分開,從瘦削的臉頰兩側垂落下來,好像魔術師的披肩。她說呀說呀。她越是擔心媽媽不把她說的當回事,就越是要讓公寓里充滿她絕望的聲音。
她把記錄掛在床腳上,又看了一眼埃爾·洛布,然后離開房間。她可以保持沉默,時間比他長。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
當天夜里,她被吵醒了,是外祖母在對幽靈喊叫。
“出去,馬——上出去!”外祖母喊道,她夢里醒來后,口音比平時重,仿佛她的無意識還生活在得克薩斯州的博蒙特,其他部分卻趕到了洛杉磯。水嘩嘩地沖在洗手間的陶瓷下水槽里,洗手間的左右是坎迪和外祖母的臥室。
坎迪躺在床上,床是媽媽小時候的,床頭板上還有媽媽親手貼上去的幻彩熒光漆花紙。坎迪一次次把媽媽想象成喜歡貼紙的純情少女,但沒成功。媽媽在她腦海里的大多數記憶是皮膚散發(fā)出的薄荷香,薄荷香的下面卻是一股不好形容的臟味,每次媽媽過來,坎迪都想逃走。好在媽媽很少讓女兒靠那么近。即使媽媽在家里生活的那些日子,即使她對外祖母發(fā)誓說自己干凈,瞇起眼睛的外祖母也沒有多少相反的證據,所以想信她一次,但媽媽卻主動保持距離。她回到自己過去的房間,讓坎迪睡在客廳的折疊沙發(fā)上,坎迪就在傍晚時找借口從媽媽的房門前走過,希望門是開的,媽媽能喊她進去。
坎迪躺在那里,聽到外祖母匆匆走進洗手間關上水龍頭。
“再把水打開,我非把你弄死不可!”外祖母一邊說一邊經過坎迪的房門走進廚房。
“上帝呀,才過3:30?!?/p>
坎迪下床后也來到廚房。外祖母身上披的是拼起來的睡衣,頭上那叢短短的白發(fā)因躺在床上而倒向一側。她已經把水壺放在爐子上。“啊,她也把你弄醒了?!彼齻牡負u搖頭。
“是你把我弄醒的,”坎迪說完坐在桌子旁邊,“你可能把全樓的人都弄醒了?!?/p>
“幽靈浪費我的水費。必須制止?!?/p>
“說不定他渴了呢。”坎迪說。
“親愛的,她是女的,再說幽靈也不喝水。她們沒孩子。她打開水龍頭就想惹我發(fā)火。在干旱的季節(jié),還浪費水!”她嚷道,在空中揮舞拳頭,仿佛幽靈就藏在廚房門后面。外祖母小臂上的贅肉在顫抖,坎迪記得小時候還玩過那片松弛的皮膚。外祖母身上太多的皮肉讓人感到舒服。在不好的夜晚,坎迪感到胃部疼得要命,這時她就躡手躡腳地上了外祖母的床。當她的面頰貼在外祖母尼龍乳罩下面松弛的胸部時,難以名狀的恐懼感總能平息下來。
外祖母把兩個杯子放在廚房的桌子上,然后拎過水壺倒水?!拔腋嬖V你吧。我害怕半夜被弄醒。我年紀太大,受不了?!?/p>
“或許我們應該驅鬼了。”
“你不會相信那種傻事吧。好啊,你想取笑我,你個壞丫頭。”她看見坎迪在笑。
“我們那里又來了個傷兵,”坎迪改變話題,“慘不忍睹?!?/p>
“唉?!蓖庾婺竿榈貒@了口氣,又把水壺放在爐子上。
“沒人過來探視。都兩天了?!?/p>
“他可能沒人。”
“來探視的人一般站在服務臺邊上,手里是氣球,臉上是笑容。你能看出來他們在計算時間,恨不能馬上離開?!?/p>
“小丫頭,說話太刻薄了。破損的東西讓人難過呀?!?/p>
坎迪把目光轉向外祖母的雙手。關節(jié)炎如同邪惡的雕塑家正在改變手的形狀,用不了多久她就沒法再用縫紉機或針線。然后怎么辦?她們依靠外祖母的社會救濟和坎迪可憐的收入夠生活的嗎?坎迪還記得外祖母用更年輕更結實的雙手托起媽媽的臉,希望把她叫醒,扶她在客廳里站起身來,有時媽媽在夜里就能倒在地上?!霸撍湍愕暮⒆由蠈W了!”她總這么說,決心不讓自己的努力白白浪費??驳弦灿浀?,在她和外祖母一同趕往學校的路上,外祖母用粗糙的手拉住自己的手,那時的她們不得不把媽媽丟在室內獨自如潮蟲般蜷縮在那里。
當然,埃爾·洛布還在坎迪昨天下午把他放在那里的地方,躺在自己的床上,眼望天花板。她抬起墊子讓他面部朝前,把他的早餐盤放在能移動的桌子上,然后再把桌子橫在床上。她打開麥片粥和梨罐頭的蓋子,再揭開水杯上的塑料包裝。早餐清一色的發(fā)白,難免讓人倒胃口,但坎迪還是用湯匙深深地取出一勺麥片粥送到埃爾·洛布的嘴邊。他勉強吃了幾口,但顯然不合胃口,仿佛內嵌的電腦芯片在控制嘴唇的一張一合和喉嚨的輕輕的起伏。他的目光沒接觸她??驳弦膊粍勇暽?,這是她從小練就的本領。當初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繼續(xù)扮演被指派的角色——打掃房間或在課堂上集中注意力,若老師要求的話,她還能朗讀出來,與此同時,她卻心不在焉。那是一種平和的遺忘,她感到自己被裹在棉花里,平時干擾她的情感蕩然無存,也不再顧忌身上那件家里縫制的衣服或他人如何看待那個把外祖母當母親的女生。同學發(fā)出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惡意全無。時間消逝。她也消失了。
她抬眼一看發(fā)現(xiàn)埃爾·洛布的下巴流上了燕麥粥,因為她沒找準他的嘴。她內心生氣,粥流出來了,他怎么不讓她知道。她把粥擦凈,但他好像并不領情,她更生氣了。她最后又在他的嘴上狠狠擦了一把。他終于把眼睛轉向她,目光犀利,充滿惡意。他的表情剎那間變成憎恨,這清楚地說明憤怒才是他默認的立場。護士們談論那些“可人的”大男孩和“可愛的”小伙子,仿佛傷殘變成了好事,負傷后士兵退回到無力反抗、三歲大小的孩子,因此世界又少了一個可能很兇惡的男人。但坎迪知道,她眼前的男人既不可人也不可愛,可能從來也不可愛。她把他想象成無聊的高中生,如鯊魚般在走廊里慢慢移動,身上充滿力量與渴望。她了解這種男生,也睡過這種男生。
她在記錄里寫下他的食量,干食多少流食多少,從床邊推走食盤,把吃了一半的早餐送入過道。在接下來的七個小時里,她換床單,倒夜壺,送食籃,一天結束前食籃都要送到護士站,因為大多數傷員或是限食或是要通過食管進食。她用輪椅把一個傷員送入X光室,還要經過迷宮般的走廊和電梯。每次遇上震動,傷員疼得咧嘴。開始那幾次她還道歉,后來她就不道歉了,因為她知道自己的歉意如同一籃子松糕,在一定程度上,還讓傷員不高興。
那天晚些時候,她交完班,又折回埃爾·洛布的房間。他睡了,于是她坐在角落的橘黃色塑料椅子上,注視他。他躺在床上,身上蓋了毯子,所以看不見傷口;他的腦袋、豆蔻色的皮膚、深色的眉毛、悶悶不樂的大嘴都沒傷到。外人還以為他是這場戰(zhàn)爭的幸運兒呢。等到所謂的康復后,他要定制衣服,他連日常生活也不能自理,那時他才能真正明白到底傷在哪里。她知道間接損傷的含義,外人看見的從來也不是最嚴重的。媽媽死后,學校的輔導員把坎迪領進辦公室,遞給她一個小冊子《青少年與悲痛手冊》。她對坎迪說,雖然違反規(guī)定,但她還是要抱抱坎迪。輔導員并不知道,坎迪的嗓子眼被憤怒塞得死死的,仿佛一枚核桃卡在那里。
過了十五分鐘,埃爾·洛布的眼睛睜開了。剎那間他的表情柔和起來,仿佛從小睡中醒來的孩子,但他的意識馬上又占了上風,表情鈣化下來,肌肉變硬,以提防思想的侵入。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沒動,繼續(xù)盯著他。他也盯著她,他的上唇在顫抖,她以為對方就要罵人了。她感到胃部一陣刺痛,神經開始拉緊,好像他那只健全的手觸碰到了她的皮膚。第二班護士的說話聲打破了沉默,護士沿著走廊的房間進進出出,說止痛藥到了,說話的聲音是歡快的,穿透力好似激光。坎迪站起身來,走向床邊。她把手伸進被單,在他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她聽到他倒吸了一口氣,輕輕走出房間,免得被人發(fā)現(xiàn)。
凌晨3:00,外祖母闖進洗手間。
“你不要煩我!”她喊道,“我?guī)湍阕龅貌簧倮病!?/p>
坎迪決定躺在床上。自從幽靈宣布到場之后的五六年里,坎迪幾次熬夜,她想,要是能逮著外祖母開水龍頭——也許是夢游或衰老的早期征兆——那么外祖母就可能從此罷手,坎迪也能睡上好覺。但那幾夜不是幽靈沒來就是坎迪睡過去了,白白喝了不少可口可樂。
她聽到縫紉機咔嗒咔嗒地工作起來。縫紉機忽快忽慢,坎迪想象外祖母赤著腳踩踏板的樣子。她知道再睡下去也不大可能。天太熱,絨毛睡衣沒法穿在身上,于是,她索性穿著T恤衫和短褲走進客廳,外祖母正俯身干活。
“你在做什么?”坎迪問。
“現(xiàn)在嗎,啥也沒做?!蓖庾婺刚f。她抬起縫紉機的壓腳,拽出布料,用剪子剪斷連線,撕開才縫上的布料?!熬S克多給我兩周時間,一件新娘的,四件伴娘的。才兩周!他不是沒長腦子嗎?”
坎迪注視外祖母用拆線刀把不大的針腳一一挑開,她的手在抖動。
外祖母不那么靈巧了,前些年她能打開一匹布,能找出每一道縫、每一道褶、每一個扣眼和貼邊,即使在各個部分拼出成衣之前,她也知道該怎么安排順序??p紉機旁站了一個服裝模型,乳白真絲面料從上面垂落下來。沒有腦袋,也沒有胳膊,模型朝一側稍稍傾斜過來,仿佛要透露什么秘密。
“不少錢吧?”坎迪說完用手指捏了捏布料。
“別動手!”外祖母命令說,輕輕拍了一下坎迪的手,坎迪小時候外祖母也這么拍過。
“在絲料上花這么多錢,還不給時間,我怎么做得出來。沒等這位小姐走下過道,婚紗要是不散開,她就算幸運了?!?/p>
“幽靈來了嗎?”
“走了,討厭的東西。她還會回來的。我也不知道做了什么,招來幽靈了,我怎么知道?!?/p>
“也許她過去住在這里。在我們之前。也許她想要回她的地方?!?/p>
“為什么要等三十五年才出來?哼?!?/p>
“然后呢?”
“孩子,我還在想,人們活在世上為什么要做他們做的事?!彼敉赆樐_,深深嘆口氣,把布料重新放入縫紉機。
坎迪走到窗前,朝樓下望過去。管理部門最近把院子翻修一次,移走那些需要澆水的花草,鋪上裝飾性的鵝卵石。唯獨花園里曲折的水泥小徑保存下來??驳闲r候在花園里騎車,要穿過一叢叢鳳仙花、秋海棠、橡膠樹,橡膠樹因又厚又光的葉子顯得很笨拙。每個轉彎、每個直道,都記在坎迪心里,不過她拐彎時仍然可能發(fā)生意外,換回一頭扎進未知領地的驚悚。她八歲那年在小竹林拐了個彎,碰到媽媽睡在地上,她宛如坎迪圖書館書里的睡美人。坎迪在旁邊看了片刻,好像在研究昆蟲,觀察媽媽一動一動的眼皮、又長又細的脖頸,哪怕她在睡覺,脖子上的肌肉似乎也拉緊了。最后,她從媽媽身上邁過去,走進樹林。
“我媽回來了?!笨驳蠈ν庾婺刚f,后者還俯在縫紉機上。
她們一起把語無倫次、不住呻吟的媽媽抬進洗手間??驳献隈R桶蓋上,外祖母打開水龍頭,脫下女兒的衣服,然后哄她洗澡。媽媽罵外祖母潑婦婊子,但外祖母沒罵她,不過是用噓聲使她安靜,坎迪小時候膝蓋碰破皮,外祖母也是這么哄她的,仿佛沉默能戰(zhàn)勝疼痛。媽媽進了浴缸,閉上眼睛,躺在里面,腦袋枕在浴缸邊上,一旁的外祖母在她身上輕輕地搽肥皂,拎起媽媽的左胳膊右胳膊,清洗她不大的乳房和雙腿?!捌恋墓媚铩!蓖庾婺负吡似饋恚幼吡苏{,也不知她唱的是什么歌?!捌恋男」媚铩!焙髞砣嗽趶N房的桌子旁吃雞、喝蘑菇湯,在21英寸的索尼電視上看音樂節(jié)目。次日一早,媽媽沒了,電視也沒了。
后來幾年公寓里的物品越來越少。繼電視之后,微波爐也不見了,然后是外祖母的首飾。坎迪每次從學?;丶?,心里總是忐忑不安,不知道又少了什么。她發(fā)現(xiàn)媽媽從來不偷新東西,這一發(fā)現(xiàn)使她松了口氣,但最終還是失望。一個禮拜天,坎迪和外祖母從教堂回來,發(fā)現(xiàn)原來擺放音響的地方空空如也,仿佛人少了一顆門牙,但坎迪卻感到一陣驚喜。媽媽來過公寓??諝庵羞€能聞出她的呼吸,還有那種又臟又香的氣味。外祖母對媽媽的行為從來也不生氣。她站在那里,雙手放在身后,房間空蕩蕩的,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在適應新的生活環(huán)境。
等坎迪長到十歲,她和外祖母從雜貨店回來,發(fā)現(xiàn)外祖母黑色的超輕歌手牌縫紉機不見了,那可是從外祖母母親的母親手里傳下來的,她又是上油又是擦拭,用了不知多少年。外祖母回到臥室,第二天早上也沒出來??驳献约旱沽艘煌臌溒啵韧庾婺父嬖V她,怎么才能過這道坎,外祖母過去也經常教育她,但這次外祖母卻沒開門。
“你瘋了?”坎迪問道。第二天上午外祖母才走出臥室,臉上滿是淚痕。
外祖母翻弄薄薄的電話簿,查找鎖匠的電話號碼。她輕輕地說:“我就是累了?!眱芍芎?,媽媽在外面一次次轉動鑰匙,希望打開前門,這時外祖母坐在桌子旁,緊緊攥住坎迪的手,聽媽媽在外面開門。
“我知道你們在里面!”媽媽一邊嚷嚷一邊砸門。
坎迪看著外祖母,后者把手指放到唇邊,二人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媽媽開門不成,轉而走到廚房窗戶外面。她把一張毫無生氣的、瞪著大眼睛的臉壓在玻璃上,她的鼻子和嘴唇已經擠得變了形。
“讓她進來,姥姥,求你了?!笨驳险f。
“我們現(xiàn)在不接待來客?!蓖庾婺刚f。
接下來那一年,到媽媽死了為止,坎迪經常有一種被遮擋在下面的感覺,仿佛一只史前的大鳥正從頭上飛過,等她抬頭望去,卻什么也沒有。
第二天坎迪送來早飯,埃爾·洛布卻閉上了眼睛,但她知道他沒睡——他的呼吸很吃力。她把餐桌擺好,故意弄出聲響,然后把椅子拖到床邊。他終于睜開眼睛,瞪了一下,再一次,注視對面的墻。這次,她沒喂他,她干坐在那里等他說話。他沒動,也沒移動目光。房間里的氣氛緊張起來,但他們誰也不讓步。十分鐘后,她把餐桌從床上移走,把沒吃的食物推出房間。她在走廊里遇上樓層護士黛米。
“發(fā)生什么了?”黛米問,目光掃了一下沒碰的早飯。
“他不餓?!?/p>
“他自己說的?”黛米不大相信。
“他明確表示了?!?/p>
“他說話了?”
“他不餓,”坎迪又說了一遍,“我不該強迫他進食吧?!?/p>
“好吧,你記下來了?”
坎迪點點頭?!傲氵M。零出?!?/p>
“反正該洗澡了。幫我一把。”
坎迪擺好用具,把溫水倒進小缽里,然后又回到埃爾·洛布的病房。黛米在床邊俯下身子,把埃爾·洛布拉向她自己,說:“坎迪,把帶子拿來?!?/p>
坎迪放下手里的東西,從床邊繞過來。她看見埃爾·洛布黑色的皮膚,因為醫(yī)院的病號服后面是敞開的。脊椎以下的汗毛向外散開。她有一股沖動,要碰一下他的皮毛。她解開帶子,注視黛米輕輕地把埃爾·洛布放回到枕頭上,然后把病號服從雙肩和胸前褪了下來。原來連接手臂的地方已經被白色的繃帶包扎起來,白繃帶繞過前胸,與黑皮膚和接近黑色的乳頭形成明顯的色差。
“我們給你做做泉水治療!”黛米大聲說,“感覺怎么樣?”
埃爾·洛布沒吭聲,黛米還在說,她們不會解他的繃帶,不過是擦擦四周,讓他清涼清涼,過一會兒醫(yī)生過來檢查康復進展,坎迪,他恢復得不好嗎?氣色真好。好像才從海邊回來!你是不是從醫(yī)院悄悄去海邊了?哈哈哈。她不停地擦他的胸、頸、臉,然后她把熱布伸到毯子下面,轉過頭去,生怕自己看到什么,黛米開始從下面擦洗??驳习褯]用過的濕布遞過去,取走用過的,然后把碗送到埃爾·洛布嘴下,好讓黛米幫他刷牙。吐!好的!再吐!她們幫他穿上干凈的病號服。你好,太好了!
坎迪知道埃爾·洛布要干什么,因為現(xiàn)在他身子順從,目光固定。她感到一股熱乎乎的憤怒從胃里涌了上來,涌到嗓子眼。她要打他。她要聽聽他的反應。
“坎迪。我們這里有情況了。”
坎迪望過去,發(fā)現(xiàn)一片污跡在床單上擴散,蓋上了埃爾·洛布的下半身。
“親愛的,沒什么不正常的,”黛米對埃爾·洛布說?!澳惆褱厮孟聛?,沾上溫水就想出來,對嗎?”
她才撤下埃爾·洛布的濕床單,這時傳呼機響了。她看了一眼內容,然后把床單遞給坎迪?!拔艺易o理員過來?!彼f完走了出去。
坎迪把目光轉向埃爾·洛布,他的腦袋轉到另一側。她離開房間,把弄臟的床單丟進洗衣槽,又從儲藏柜里取出干凈的病號服和沒用過的床單。她把目光投向走廊那邊,但沒有護理員過來。她等在門外。幾分鐘后,護理員還沒出現(xiàn),坎迪生氣了。她生醫(yī)院的氣,因為這不是她分內的工作,還非讓她來處理,還因為埃爾·洛布拉屎撒尿都不能自理。她來到床邊,心想先換外面的,一個人也能應付,等她忙完,護理員也該到了。
輕輕地,她再次把他推起來,扶住他的后背,把下面的床單一寸一寸地撤出來。過程很艱難,但她不想發(fā)出聲音,不然他能猜出她碰到了麻煩。她伸手抓過濕毛巾,馬上擦拭下面的墊子,然后打開一條干凈的床單,想法鋪在他身下,此刻他變得太重,她就要扶不動了。她把他放下,順床走了半圈,把床單鋪好才停下。她又解開他的外衣,從他身上脫下。她把毛巾一把按到已經不熱的水里,慢慢地幫他擦干凈。她擦拭他的小腹和下身,最后把手伸到后背下面。他那個又軟又無力的東西倒在大腿上,光禿禿的如同才出生的小狗,但她沒有移開目光。這是他的身體。應該被外人看。她給他換上新外衣,用胸口頂住他才把帶子系上。她知道,把他放到枕頭上,不能扶他的肩膀,因為那里有傷口,于是她抱住他的腰,讓他傾斜過來,仿佛她在擁抱他。等她收回身子后,他睜開眼睛,她發(fā)現(xiàn)他對她的憎恨、對所有遭遇的憎恨,剎那間,如同一把刀,又刺向他自己的心臟。
外祖母正用縫紉機做衣裳,電沒了。當時是夜里10點,黑暗來得猝不及防,眼睛頓時失明。片刻之內,客廳里的坎迪和外祖母僵在原地。
“哦,要了命。才縫一半。把手電拿來。”外祖母最后說。
坎迪摸索著從廳里走進廚房,這才知道純粹的黑暗令人感到恐懼。片刻之內,她驚慌失措。電要是永遠不來怎么辦?要是她們被迫在黑暗中永遠四處摸索,又怎么辦?她打開手電,走入客廳,為再次來到外祖母身邊而感到高興。
“越來越熱了。”外祖母說。
坎迪打開朝向院子的窗戶,她又轉身來到房間的另一側,想打開朝街的窗戶,希望過堂風能吹進來,但外祖母把她攔了下來。
“盜賊,”她說,“他們專等這個時候。”
坎迪感到肘腋和乳房下面已經滲出汗水。她拿過手電,照向溫度計。
“已經26度了?!?/p>
外祖母回到縫紉機旁,把布料從壓腳下面抽了出來?!耙脍s出來的話,非用手工不可了。”
坎迪站在外祖母身后,把手電光照在珍珠白色的面料上。她注視外祖母艱難地把線紉過針鼻,她的手指已彎成奇怪的形狀,如同枯樹。
“我要眼鏡。”外祖母沒找對針鼻,于是把線頭放在唇邊潤了潤。
“讓我來吧?”坎迪說。
“謝謝,自己的針自己紉。半輩子了。”
她第二次成功了,把線拉了過去,又在下面打上節(jié)。她在膝蓋上擺了擺衣料??驳献⒁曂庾婺赣梅N子大小的針碼在料子上縫過去,針碼太大不合要求。針碼不勻稱,坎迪等外祖母停下來,或使用拆線刀,但外祖母還在繼續(xù)。她噘起嘴,鼻孔喘出粗氣。坎迪看著外祖母笨拙而又倔強地縫下去,感到臉上發(fā)熱。
“電可能馬上就來。”坎迪說,盡力不抬高聲音。
“要是不來呢?我的新娘要是等不到婚紗,她是不會相信借口的?!?/p>
坎迪盡力想象外祖母從膝蓋上婚紗里看出來的新娘。她是高是矮?高乳房還是平乳房?僅憑眼前的婚紗,外祖母就能幻化出一個美人嗎?
“她長得好嗎?”
“誰?”
“新娘?!?/p>
“她們都一樣。都是姑娘。她們不知道自己將要發(fā)生什么。哎呀!哎呀!”她伸手夠外祖母的手?!皠e動。我去拿創(chuàng)可貼?!?/p>
等她從洗手間出來,外祖母正用那只沒傷到的手把婚紗托在眼前,好讓婚紗垂落下來。
“夠好的了。”坎迪說。
“沒法改了?!?/p>
也沒法入睡。開窗也熱,臥室離窗戶近,熱浪讓人喘不過氣來??驳咸稍诖矄紊厦妫珠_四肢,免得擦傷皮膚。外祖母沒關房門,坎迪聽見她走進洗澡間,翻身下床。如果她不弄出聲音,也許她能發(fā)現(xiàn)外祖母打開水龍頭。但等她的手碰到門把手后,她停了下來,反身坐回床邊。
“出去!出去!趕緊走,馬上!”她聽見外祖母用低柔的、原諒的口吻在說話,那是她平時為媽媽洗澡或坎迪用臟手碰了她的布料時才用的口吻,仿佛她們造成的麻煩,她根本不在乎,仿佛她還感激幽靈的光顧。
作者簡介:
瑪麗莎·希爾弗(Marisa Silver),1960年生人,美國小說家、劇作家、電影導演,出版《二女人》(Mary Coin)、《戰(zhàn)神》(The God of War)等多部長篇,及小說集《沒有回家的方向》(No Direction Home)、《與你獨在》(Alone With You),其小說曾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榜,被評為《洛杉磯時報》年度好書,收入《最佳美國短篇小說選》《歐·亨利獎短篇小說選》,曾獲《洛杉磯時報》小說獎?,F(xiàn)居洛杉磯。
譯者簡介:
史國強,1958年生人,祖籍山東萊州,現(xiàn)為沈陽師范大學翻譯與文化傳播研究中心教授,出版《喜福會》《賽珍珠》《格利弗游記》《上帝知道》《布什自傳》《普京自述》《簡·方達回憶錄》《灼痕》《暮光地帶》《時光倒流》《塞林格傳》《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早年生活 》《對話潘基文》等多部譯作。
此文2007年12月3日發(fā)表于《紐約客》(The New Yorker),系國內首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