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菁
她中規(guī)中矩讀了財管,存了一筆錢學了法文又考上藝術(shù)研究所,還沒畢業(yè)就跟她同齡的藝術(shù)家同居。她憧憬那個宛如五彩萬花筒繁復奇麗的創(chuàng)造者的世界,她自己沒有能力創(chuàng)造,膽怯且沒有才華??珊退囆g(shù)家在一起,她感到自己仿佛參與了創(chuàng)造的神妙過程,那種抽取現(xiàn)實幻化成抽象概念再轉(zhuǎn)以材質(zhì)連結(jié)的排列,那整個過程讓她好興奮。那是她人生的伴侶了,她那樣深信,她帶著微笑看著半夜趕工參加展覽的藝術(shù)家,那份特殊的嚴肅與瘋狂。她微笑著,偷偷在他的皮夾里頭塞了五千塊錢,她知道他剛起步,什么都沒有,但她知道他將來一定會成為重要的人,而她好愛他,她起碼還有份收入。
他們騎著隨時會熄火的機車,于熱天正午在城市中晃蕩,一起去買材料。
他一邊騎車一邊大聲跟后座的她說話,夏日正午的日曬甚毒,但是她很開心,咧開嘴大笑,哼著歌。
右轉(zhuǎn)后他們被警察攔下來,“紅燈右轉(zhuǎn),”警察指指燈號,還是紅色的沒變,聳了肩,“沒什么好辯駁的吧!”
他們倆好窮,窮到一張罰單都會影響生活開銷,她剛剛的笑還掛在臉上,心卻逐漸地從外沿縮緊了起來。
他也沒說話,她猜想那張罰單也影響了他的心情。
然而他腳一跨,身體往左一傾斜,幾乎是三七步地與警察調(diào)侃了起來“周日正中午天這么熱,你們還穿長袖卡其衫,汗滴成這樣……”
那兩個警察一愣,其中一個順手抹掉額頭上的汗珠。
藝術(shù)家抖起腳來了,手一攤:“你們盡職成這樣,不讓你開單的話,我還是人嗎?”
兩個警察噗哧要笑卻又硬生生吞回去,眼里也不免露出對這男子的激賞,開了單。她在他身后看著這一切,笑了,剛剛緊縮回來的心臟邊緣又伸展開,為自己的男人驕傲,盡管她知道,罰單一定是由她來付。
他總是愛過她的吧,她想。
他們夜里站在昂貴的珠寶店外,他揉亂她的頭發(fā),告訴她,以后成了名賺了錢,會買店里的首飾送她,翡翠是老女人戴的,她要的是鉆石與玫瑰金,波浪般的小小線條切片。店外澄黃燈光照著人行紅磚道,天使接吻的時候仿佛會發(fā)出古怪的聲響。她踮起腳尖又指著櫥窗里的骨董銀料華麗胸針。這個,這個。她說。
藝術(shù)家撩撩長發(fā),拍拍胸脯說沒問題。他有天殺的不亢不卑的笑容。
他們手牽手繼續(xù)走下去另一家店,皮包,她指著里頭的紫色皮質(zhì)編織藤籃,說要這個要這個。他又笑,好,也買這個。
旁邊是體育器材店,她看著小折扣,又說,這個這個,買給我順便教我騎腳踏車。他說好,他點點這家店與那家店,他說,這也給你,都給你。
再旁邊是平價少女服裝店,她說要窗口那件米白洋裝和牛仔褲。這次他竟搖頭說,不買。
她問,為什么不買?
他說,這家太便宜了,我要買好東西給你。
她挽著他在這黑暗城市里走著,她覺得自己被接納寵愛,只要藝術(shù)家上了軌道后,他們不但可以一生一世,還比別人多了許多顏色。
未來背在背后,掛在眼前的始終是過去。
我們一步一步踏開,自以為往前走,其實只是一次又一次往過去的方向行。
我們從來不明白,只要鼓起勇氣,憋口氣,一步一步往后退,便可以退進未來。
(這要她二十年終于寫出第一部小說后,才真正醒悟到這個道理,她也在二十年后才明白寫小說的唯一技巧就是這般。如果她此后有幸真的寫出來任何小說。)
小說家的胖黑身體夾雜汗味夾雜煙味,重重壓在她身上喘息,他的嘴吐散著剛吃過的菜肴的溫腐氣,指甲縫里藏著黑黑的臟污。
她的手背從肩胛骨處被他硬硬地往后折拗,疼痛了起來。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剛剛他們還在討論小說的,關(guān)于小說這個寂寞的技藝傳承,怎么突然變成這樣,她也莫名其妙半推半就。這真的是她要的嗎,她其實也沒那么確定,然而此時她本能地緊緊嵌箍住小說家的背,死命咬住他的肩膀。
不知怎么的,她很在意他搓著她乳房的手指甲縫的黑垢,她也瞥見他埋在她胸口的頭頂上,微禿的肉色毛發(fā)缺口,這讓她想起他每次與她喝茶,總是戴著褐綠色的鴨舌帽,穿著廉價便褲,垮垮系在肥大腰上,黃黑襪子露在褲腳外。
她轉(zhuǎn)頭想要甩掉腦子里他的畫面,順便避掉他親吻的濕氣沾黏。
但是,因為文學這兩個字,魂縈夢牽,她咿咿呀呀地呻吟了起來,全身顫抖。
究竟是她的苦苦追隨贏得了他關(guān)注,還是他終于自眾人之中認出了她的獨特?
她讀遍抄寫他的每一本小說,想要把自己植入他小說文字密布的節(jié)奏韻律中,她寫在密密的活頁筆記上,每日晨起抄寫兩小時,如經(jīng)文般邊抄寫邊誦念,鎮(zhèn)日他便護持住她的心神了。他是她的守護神,他是她自己選擇的家人。
她追隨他的每一場演講、每一次發(fā)表會,她望著他,深深相信他一定會在擁擠的讀者中認出她來。因為她的眼睛特別晶亮,因為他們之間肯定有更深的連結(jié)。她不是一般的讀者或粉絲,她不同,她是要寫小說的人。
她在演講會后攔下他來問他,是不是收到了她寄過去的小說稿子,能不能請他給些意見,關(guān)于閱讀,關(guān)于寫作,關(guān)于出版,她害羞到吞吞吐吐口齒不清。
他退后一步,揚起眉毛,似笑非笑深深看著她,露出恍然大悟終于記起的表情。他說,收到了但還沒看。
她注意到他的眉心有撮小小的細毛,但是他允諾她當夜一定會讀。
一周之后,他們坐在小小公園邊的咖啡座上,他答應了她的邀約見面。
寒天冷凍,店家架起直立暖爐從旁蒸吹,她的雙眼戀慕著小說家略帶紫黑的嘴唇,她猜想那必然是因為他長年熬夜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積淤。
她焦慮著他對她的評語。
“這樣美好的眼睛美好的嘴唇美好的臉美好的手,卻執(zhí)著于寫小說?”他搖搖頭露出理解的笑,伸出大手憐惜地搓她的頭。他肥軟平庸的臉頰這時候露出了凜然神色,仿佛某種更大的神靈透過他發(fā)言。
他沉默的時候她有種自己與寫作更加接近的篤定,她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距離,因為她與他的親近,拉近了一些。
她想起自己剛剛急著要他開書單給她,她想再用功一點。不知怎的,對她來說,寫作從來就沒辦法只是拿起筆開始寫的練習,她也沒辦法一打開電腦就可以答答地快速按鍵。心到手指之間,那段好長的距離,究竟是什么呢?腦子里頭不肯放過她的執(zhí)念與畫面,從來不肯乖順地以文字的結(jié)構(gòu)與韻律呈現(xiàn),構(gòu)成她與小說成就之間的遙遙迢迢。這段距離之所以存在,必然是因為她的不足,必定因為她有一段路要走,這段路肯定可用拼命鍛煉、密室操練,用更多分析與更多筆記來努力補足。
符傲思、孟若與富恩特斯、德里羅。王德威與伊格頓。她饑渴地抄下名單。
“你何苦去讀?那可能只是讓你往黑暗中鉆,生命受到重量拖累而歪斜,終究墜入深淵,如我一般?”小說家對她這么說的時候,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為什么呢?為什么同樣的書他可以讀,可以拿來練技,她讀了卻只是受到拖累墜入深淵?
他覺得她不要讀書就可以寫作嗎?他認為作家的關(guān)鍵是命定的才華,而不是苦讀吊書袋的匠氣?他覺得她是那種帶電發(fā)光的天才型作家嗎?還是他根本認為她讀不懂那些深奧的文學,他輕視她嗎?
如果是輕視,那是才華對才華的評斷,還是男女之間的,他看不起她因為她主動獻上?她咬緊了牙齒眼睛泛酸,沒錯,一定有千百個人要他看過稿子。
“其實你只要順著自己的心,順順當當?shù)仄狡椒€(wěn)穩(wěn)地,將發(fā)生在你身上的流金歲月記下便好,美麗甜蜜的人,自身就有感人的金光?!彼f他仔細反復看了幾次她的小說,“不用像我這樣。”
“剛剛那些書我仔細用功了,”他兩手一攤,“為了文學,我被吸入人性的黑暗之中。瞧我賠出了什么?每日每夜在那樣黝黑的汪洋中,想喘口氣都憂慮?!?/p>
“我想過我人生可能再寫就再一兩本了,那是我命定的戰(zhàn)場。你不需要像我這樣子,你有美好幸運的魂命,你就繼續(xù)輕松自在地寫,順心快樂地寫?!?/p>
他噴了口煙,冷天枝椏中像霧:“我多么希望我跟你一樣,漂亮發(fā)光,處處是貴。生活之余美人寫美文,自身便令人愛憐?!?/p>
小說家握住她的手:“我受過這種苦,像詛咒一樣。你是美人,你不需要遭遇那文學命運的襲擊和夜里與魔鬼交易的考驗?!?/p>
她困惑了,他贊她美,她心里卻感到某種不平與輕忽,他負擔命運的試煉,他認為她只要閃閃金光地寫追憶似水年華?她也說不上來什么地方不對,但她隨即又對自己的不滿產(chǎn)生罪惡感。她覺得一定是她小心眼弄錯了,畢竟他那樣龐然穩(wěn)重,他是那樣偉大的作家卻仍然撥出時間同她說話,毫不保留地引領(lǐng)她繼續(xù)寫下去。
她后來又寫了許多稿子要他看,一次一次的午后見面,冷啞枝頭彎著微顫顫的雨滴,繼之春陽從他們腳尖的縫隙溫暖地滑過。她覺得,除了寫作的師徒引領(lǐng),他們之間總也還有一份柔情。
他也讓她覺得,自己一步一步努力向前,寫作這件事情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方向與重量。
關(guān)于寫作指涉的她的未來,終于因為與他的相遇,有了具體的輪廓與形狀,盡管是以他的形狀呈現(xiàn)的未來。
她相信她見到的他身上所有的病兆與浮腫傷痕,必定都是藝術(shù)創(chuàng)作留下的痕跡。她心疼地半站起來,越過桌子,用右手的指節(jié)按摩著他的眉骨與額頭。他因緊繃舒緩,輕輕悠悠地吐了口長氣。
她立志當小說家。她的人生到目前為止一敗涂地,但她知道這一切失敗只要能化成小說,所有的羞辱委屈就逆轉(zhuǎn)成為榮光。她正在寫她的第一本小說,寫了好久,碎碎片片記在筆記上,宛如一首首破碎的歌詞,如果能夠串起這些閃著薄光的文字碎片,傳世之譽必定能成就太平盛世的明光。
當然,如果她寫得完的話。
可不可能寫得完呢?
她搓著自己的雙手,目前連一部小說還沒出版,現(xiàn)在根本不會有人當她是作家,他們不懂得她腹內(nèi)那份焦慮,是貨真價實的作家的焦慮。她一定要為自己做這件事情,自負又惶恐,她深信只要寫完這部小說,人生會一夕之間改變。
畢竟她一切都準備好了,只差一本小說。她知道成名需要的外皮,她早就打點好了自己。青春與財富,才華與美貌,這些元素的合一是眾人艷羨的集合,一部成功的小說如同魔法,是最終的黏合劑,一部小說必能在她身上統(tǒng)合出令人忌妒到痛恨的燦麗。
她審視梳妝鏡中的自己的臉。割過的雙眼皮深如河谷,春水在里頭泛滿得蕩漾流離,眼皮那加寬如橋梁的大道,深棕色眼影閃著煙暈漸層,神秘迷茫的人生視角,假睫毛仍長長眨著。
她的整形醫(yī)生告訴她,現(xiàn)在雙眼皮不流行這款式,并且以她的細長的臉形與削尖墊高過的鼻尖,她比較適合自然縫合手法,那種在眼睛上淡淡加一道雙眼皮,如神有影,不帶妝出門也精神。但是她不要,她要那種老明星會割的雙眼皮款式,寬寬一刀從眼頭劃到眼尾,盡管她知道這種效果若她素顏上路,人家容易看出她的大眼睛是人工的,但她不在意,這種指控她只要否認到底,兩滴淚珠說人言可畏就能引來更多崇拜愛憐。
就差一本小說了。
她要往長遠看,等她寫出小說,等她成名之后,她的照片會登在報章雜志上,就連時尚廣告也會央求她現(xiàn)身,一張完美的照片就可以定格成為永遠,她將是文學才華受苦靈魂的指標,到時候,就是要這樣深這樣大的雙眼皮才上鏡頭。這樣的眼睛只要上了一層灰棕色眼影就搶鏡,迷蒙勾人,而人們會將她的美麗與她的文字融混在一起,她是憂傷而性感的女神,是為文學狩獵奮戰(zhàn)的黛安娜。
如果她寫出來的話。
她幼時生出當小說家的念頭,看著窗外的麻雀飛過,母親拿著鍋鏟在廚房里忙碌,心中生出一股傷感惆悵,流下眼淚,心里生出想要創(chuàng)造出什么的念頭。
那念頭是藝術(shù)是寫作,是超脫那平凡小公寓人生的途徑,由色彩筆觸肌理構(gòu)筑出穿越時空的宗教,用文字直通靈魂美妙高頻的顫動天堂。她相信在那里,她會得到她的歸屬,會找到伴侶與朋友,在那里,大家與她靈犀相通。
她試著寫過幾次,拿自己試寫的短篇,給在文壇嶄露頭角的學長看。學長說她不過故弄玄虛為賦新辭強說愁,她從他的輕笑里頭看出不屑與輕侮。她抹掉眼淚,繼續(xù)寫,有一搭沒一搭。也許學長說的是對的,她沒有天分。她將幾次夜里寫的故事整理,投了文學獎,想交由知名作家文學專家診斷,讓他們診斷自己究竟有沒有才能。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從沒進過復審階段。有次她在文學獎公布的時候,蹲在騎樓下痛哭。也許那時候她就該認清,她從來不是那顆被錯放在垃圾堆中閃亮的鉆石。她也許就只能過平庸的日子,在小小的行政辦公室里送文件改錯字,和留著西裝頭下巴短小的俗氣男人成婚生子。
她的母親總是貶抑她,她總是躲開母親,縮在被窩里頭,就著小小的燈光偷偷寫文章,那時候她只覺得寫文章可以讓她從那毫不間斷侵擾想死的咬嚙性挫折感中爬出,寫完甚至有種虛脫的舒心,可以止住哭泣入睡。
但她母親總是有本事在第二天翻出她藏好的小冊子,在她眼前揮舞嘲笑她,貶她損她?!皢?,真能寫哪你。”她母親刻意念讀她昨天寫下來的椎心字句,一字一句抑揚頓挫就像羞辱似的打她的臉。
她母親指著她,照著小本子里頭寫的說:“你嫌我不了解你,你不想想你有什么東西值得我了解?你有什么值得人愛的,不知羞,就是會裝模作樣而已。”
她以后便不太寫了,反正她不管寫什么地方都會被找出來,她很早就知道,心事情感寫下來露出來便會被拿出來踐踏,遲早的問題,沉默是金,反正沒人要聽。
她轉(zhuǎn)而長時間蹲在書店里頭翻看小說,她不要她自己的人生,她喜歡書里頭角色的人生,生的死的愛的恨的,那才是她的,是沒人能闖進去破壞的秘密。
她不知道那股創(chuàng)造性的能量鎖在她體內(nèi),自此無從宣泄,在她身體內(nèi)部流竄,無法適得其所的展演,終至為惡闖禍,人生因此毀掉大半。
她想起剛剛小說家靠著她說話,她看見他嘴里的牙一顆顆被煙熏得焦黃黯黑,他的眼珠子青白混濁,好似眼球就要塑膠化,兩頰粗大的毛孔,洞洞風化成滴不出水的干涸巖坑。他可能以為自己仍然年輕,以為歲月給了他歷練與成熟,不知怎的她看得出他那條牛仔褲形,有模仿與變形的意味。
小說家剛剛說著創(chuàng)作珍寶如明月之光,他的唾沫細細積在口角上,他那朗聲戲劇化之中,她的疑心發(fā)作,覺得自己聽到好臉與好扮領(lǐng)導人的虛張聲勢。
他的氣味熏得她發(fā)昏,他的襯衫近看像蒙了層灰,他拼命說話,關(guān)于吾輩創(chuàng)作者的宿命與哀傷。她一方面嫌惡著他的氣味與那似乎怎樣都穿不合身的寒傖,一方面又艷羨望著他能夠侃侃而談文學,談他在古城寫作親眼所見的斑駁歷史,那光風霽月。但她也一度懷疑,他的口若懸河是不是只出自自大與不懂聆聽,小說家其實跟多數(shù)喪失幻想能力的中年男人一樣,只是緊捉著一個可以棲息的道理,就反復強化播送出去,只是這個道理恰巧以文學之名,偏她就是中了文學的招。
不,她責怪自己,她對自己懷恨懷疑小說家有股罪惡感,那一定是她先天性的憤世嫉俗導致。眼前的龐然男子是了不起的小說家,是要留下功業(y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光彩的了不起的人物。她責怪自己是不是像都會那些凡夫俗子以貌取人慣了,她彈了彈手腕上的橡皮筋,讓那彈點的疼痛提醒自己,人不可貌相。
能寫出那樣高華椎心文字的人,不可能是低俗骯臟的,至少心不可能是臟的。盡管她累積的世故發(fā)出警鈴,她偶爾沉下眉眼想觀察他似乎有點表里不一,但她一下子就壓抑自己那份疑心,她認為那必定出自緊張焦慮,必定出自她的善妒,她愛他也忌妒他,一個好作家不至于欺世。
畢竟,美麗的心靈才會產(chǎn)出美好的文字,不是嗎?她告訴自己,就不肯去想其他的可能性。若他不是這樣美好,又怎會從千百人中選中她,與她相契相合。
他必然是她映照自己的鏡子,他不可能丑。
她一度想要喊停,不想繼續(xù)下去,他的身體撞擊得她異常疼痛。她不喜歡他伸出舌頭,她不喜歡他舔食她,她在掙扎中想起相濡以沫這話,一下子嘔了起來。
她敏感地察覺,談起文學江湖的老練,他仿佛是千年戰(zhàn)士轉(zhuǎn)世成為僧人,雄壯之中又有穿透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通明澄澈。但盡管初始那份振奮人心的溫暖好吸引她,她仍不免在一次又一次交會之后,察覺這背后其實有種指涉自己雄性氣勢勃勃的造作。
她不適地試圖縮起身體。這個搖筆桿的中年人,荷爾蒙就是壞了,嚴重地餿了,這個中年男人的眼睛與心臟都像是死魚的肉,不臭也帶腥。她突然惶恐顫栗起來,她擔心他的什么東西會留在她身體里頭。她害怕極了,死命推他,他卻在此時抖動了起來。
她有種不太確定的迷惘。
他結(jié)束之后,雙手握住她的后腦勺,鄭重其事地吻了她的額頭。他告訴她,孩子,加油,要繼續(xù)寫下去,“美麗如月光的你要繼續(xù),你是上帝選中的孩子,要寶愛你自己像上帝寶愛你一樣,你經(jīng)歷這一切就是為了創(chuàng)造小說中那個無與倫比的宇宙銀光?!?/p>
她一邊上班,一邊幫藝術(shù)家收信跑腿。有幾次他忙碌時,她默默打開電腦,重新試著寫小說。腦子里好多紛亂的想法,她苦惱著如何才能把它們建設(shè)成一篇小說,她只能抓著盤繞不去的簡單字句,一字一句慢慢寫,有時連人稱她都無法確認統(tǒng)一。她感到沮喪以及對于文字的一份羞怯,怎么會這樣呢,想寫的欲望已經(jīng)淹過喉嚨了,指尖流出來的卻是不成材的軟弱斷片,連故事都不成形。
有一次藝術(shù)家見到她縮在他工作室的角落里打字,問了起來。她囁嚅著說起關(guān)于寫小說的夢,并把一兩篇試寫給了藝術(shù)家看。男人很快地瀏覽對她判斷:“你跟著我就好,好好地跟著我,我會照顧你,你知道你其實沒才氣的,在我身邊幫助我,以后就會快樂的?!?/p>
酸痛又感動,平凡女人也會如花盛開吧,竟能獲得珍惜照顧,她也許該認她的命。
她跟他談未來,盡管身上沒錢他們?nèi)阅7轮鴮こ7蚱蘅捶孔?,他們堅信只要男人的才華真正被認識,足夠成家的財富是不難的,那份傲氣與自信不知是出自年輕或是藝術(shù)的熱火之魂。那幾個星期他們?nèi)耘f騎著二手機車看成屋看預售屋,她特別喜歡一個格局方正透著陽光的屋子,在里頭看著心泛著大朵漣漪。
這里好好,她對藝術(shù)家說,這個大廳可以放木質(zhì)大桌插上花。兩面墻釘起來便是溫暖明朗的起居室。
藝術(shù)家也喜歡這房子,他說,這大廳是這房子最好的空間,應該拿來當作他的工作室,畢竟他的事業(yè)才起步,而她的未來必須仰賴他的藝術(shù)事業(yè)。
“那我要在哪里起居生活呢?最大的空間當你的畫室,那我們的生活呢?”她心驚欲淚,想起他現(xiàn)在租賃的紊亂工作室,以及他總是隨地彈的煙灰垃圾。
藝術(shù)家說,屋子最后的那房可當作臥室,前面大點的房間拿來當放材料畫布的地方。
“我們的家呢?這不是一個家的方式!”她問他。
他兇起她來:“如果沒有我的事業(yè),那我們等于什么也沒有?!?/p>
“就先苦一點而已,你為什么要這樣計算,你的薪水可以付貸款,頭期款你的父母可以幫忙吧。你知道藝術(shù)家起步階段都比較苦。我沒去找老女人也沒去釣有錢人女兒,我要的是你。”
她咬著唇?jīng)]說話。他看她那模樣,便說其實也不急著買房子,什么都沒有談什么家,以后有基礎(chǔ)再談也不遲。
他們沒買房子,她倒是買了車代步。
他常常要搬運作品,借她的車開,后來索性連鑰匙也拿走。他說,反正會接送她上下班,不需要自己開。他送了她回家就把車開走,跟朋友玩樂。睡太晚或太忙了不能接送她工作,要她犧牲一下,自己搭公車回家。他有遠地朋友來,他開她的車接待夜游,說對方是重要的評論家。她的車她沒主控權(quán),一次他的朋友把果汁灑在座位上,她第二天發(fā)現(xiàn)了不高興,藝術(shù)家對她吼起來,你他媽的究竟是想怎么樣。
他痛打她那輛小車的方向盤,把她趕下車。
他開走后,她站在街頭絕望。
逐漸地,無可避免地,靜靜地,他們?nèi)耘f落得彼此怨恨。
他走后便沒聯(lián)絡(luò),把她的車開走,她付車貸。
八個月后他終于打電話來要還車,因為他有了收入買了新車。約在書店門口,藝術(shù)家把車鑰匙丟給她,話都懶得說,她走去開車,看透了也鐵了心,心想收回自己的財產(chǎn)就好。她走近那車才發(fā)現(xiàn),車尾被撞凹了一大塊,他就這樣還她,他不想花錢修車于是還她。
她繼續(xù)開那車,但覺得自己的人生跟自己的車一樣,有塊地方被這個刺著藝術(shù)圖騰的人給弄臟了,弄臟了。
其實她也不能怪那人讓她寫不成小說,畢竟她過去從沒相信過自己可以寫。她也許只是想與眾不同,也許她只想被愛,也許她只是幻想她的小聰明,使她不再庸碌遜色。
她真的不能怪誰,若不是信用貸款加上卡債,她早可以存夠錢,專心地寫出一本出手就驚人的小說,也可以像那些專業(yè)小說家一樣,高談為文學獻身受苦,談憂郁癥與為文學付出的代價。但她這一季就花了兩年的薪水,當季的秋冬新貨,仿佛某種天啟召喚。
小說家說起他的憂郁癥,他說這種自己與自己相遇的方式不是他能預期,猛暴而來勢洶洶。文學,也是自己與自己的相遇。
她也幻想著與誰有著下一場相遇,下一個純美的關(guān)系。就像她與文學,她幾次想要投入,卻老覺得自己不受歡迎。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錯了,時間、地點或頭發(fā)的款式,她必須不斷微調(diào),總有一天,一定會有什么人、什么事,或者是文學,會與她相遇,會張開手臂擁抱她,給她撫慰。
而她只需準備好戲服,她只需寫出一本小說,那是迎接嶄新人生的配備。
她偶爾還是寫點,上帝眷顧她,這次她遇上了小說家。
驚心動魄,由陰暗生長的罌粟之花,一整個世代的漫游者與發(fā)聲者。
她仍然將自己與自己的小說,恭敬忐忑地交給他宣判。
然而她這次沒有那么想聽判決的語言,她生了別的心思。也許他宣判她的沒有才華,她也終須一搏。她不愛自己,她不愛她的人生,她想得到他的人生,然而她拿不到。兩手空空的,她最后僅有的資產(chǎn)還是她自己的人生。無論那肉體與才華多么不上她自己的眼。
多年后,她想起小說家第一次在午后與她見面,他說她可以寫,要持續(xù)寫,她拜托他開書單給她。符傲思、孟若與富恩特斯、德里羅。
他仍像那樣金陽一般大器溫暖而健朗。
她讀了他的書單,滿心震蕩地寫下心得筆記,與他分享現(xiàn)代主義與當代生活的比對應用。
“其實你只要順著自己的心,順順當當?shù)仄狡椒€(wěn)穩(wěn)地,將發(fā)生在你身上的似水流年記下便好?!倍€記得,他回應她:“你的美會讓這一切,單單被書寫下來也散發(fā)感人的金光。嚴肅寫小說的痛苦與代價,你其實不需承擔付出的。”
他媽的渾蛋,其實她懂的,但她寧愿假裝她沒聽懂,她假裝她相信小說家對她的愛護沒有任何貶抑,她假裝她沒聽懂弦外之音,她假裝自己感受到的挫折,出自她憤世嫉俗與多疑卑劣的天性,讓她對小說家這種高貴人種產(chǎn)生誤讀。
她也假裝自己沒聽到,在他們一次一次的歡愛過后,在她跟隨他到每一個文壇好友喝酒胡鬧的場合,在她微笑望著他每次演講過后,對每一位有志創(chuàng)作的讀者,都使用最高級的贊美與最戲劇性的溫暖,放電似的施咒似的,要對方繼續(xù)寫,要對方明白靈魂的重量與靄靄柔光。正如他當年對她說的一切。
他們第一次午后見面,小說家在兩個小時之后即將他胖黑的身體壓上她的身體,因此她總是假裝她忘了這件事。
寒天冷凍,店家架起直立暖爐從旁蒸吹,她的雙眼戀慕著小說家略帶紫黑的嘴唇,她猜想那必然是因為他長年熬夜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積淤。
他吐了煙,贊美她,說文學因為有了像她這樣精靈般的讀者與書寫者有了生命,而他之所以耗盡氣力寫下去,是他與上帝訂下的盟約。
她起身上化妝室,捏捏自己凍紅的臉頰,走回座的路上她聽到小說家對著他手機那頭的哥兒們約見面:“跟個馬子在聊天,她想寫小說,長得可以不過那程度就是寫寫網(wǎng)路小說吧。晚上哥兒們喝酒唱歌,帶她過去啊,才氣普通但很可愛很純,傻逼款的。”
她剛補了唇蜜,虛弱而迷惘,整個人暈眩且無淚。
人生在世,幸??偸峭蝗欢鴣淼?,你無從預期這份降臨的偶然。
但哀愁往往是有預感的。
而那份長長長長的預感,通常都是正確的。
小說家?guī)状卧谒砩蠑D壓的時候,她突然生出忿忿不平與慌張,她問自己,這個骯臟平庸的男人及他代表的小說家世代,她真的想歸屬于這些人嗎?恐怕答案仍然是肯定的,那是一個特權(quán)的世界,她渴望得心都痛了,盡管同時伴隨不定時暴烈的厭惡。小說家在她身體里頭沖撞的同時,她覺得,文學透過小說家與她交媾,腥臭但是重要,她知道自己懷了變態(tài)的丑怪,而她必須留下這文學的孽種。她只須生下它便是。
她等下回去要先洗干凈身體,寫小說。
(選自臺灣《短篇小說》總第5期)
本輯責編_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