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墜 落

2018-12-01 11:15:26王文
百花洲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楊樹

王文

9月13號,在日歷上是最普通的一天。它前面幾天被畫上波浪線,意為兒媳婦回娘家待的時間,而它后面一天則用紅墨水圈中,表示該去買米了。五十七歲的楊樹青就是這樣井井有條地安排自己的生活,幾乎從沒出過差錯,但恰恰是這個他所忽略的9月13號,卻毫無征兆地成為他日后回想最多的一天。

在居委會辦公室里,楊樹青反復(fù)跟民警張建偉說:“這個事跟我可沒任何關(guān)系,你知道的,我做了半輩子黨員不可能對政府撒謊。”張建偉不住點頭,待他激動完之后,云淡風(fēng)輕地說:“我知道,楊叔叔,我是絕對相信你的,但我們不是執(zhí)行上級任務(wù)嘛,再說現(xiàn)在調(diào)查結(jié)果也沒出來,又不是讓您老賠錢?!睏顦淝酀q紅著臉說:“賠錢倒是小事,讓別人誤會可就壞了?!睆埥▊フf:“人死了總要有一個說法,您還是要慢慢把您那天的經(jīng)歷都跟我說一遍,我全部記下來匯報上去,怎么判斷都由上級決定。”楊樹青板著臉不再說話,他知道自己說不過這個后生。張建偉是他從小看到大的,一個從小學(xué)就開始戴眼鏡的好學(xué)生,連吵架都帶著一股書卷氣,罵人不帶臟字,說什么“你比歐也妮·葛朗臺他爸還要摳”。天啦,誰知道歐也妮·葛朗臺他爸是誰?跟他簡直沒辦法好好說話。

人人都知道,楊樹青是個敞亮人。他在鍋爐廠干了一輩子宣傳干事,退休以后又到了小區(qū)居委會里發(fā)揮余熱,本來大家看他年紀最大,要推舉他做主任的,但楊樹青不干,說他只有初中畢業(yè),文化程度不夠,結(jié)果讓大學(xué)畢業(yè)的陳翔做了主任。失業(yè)很久的陳翔非常感謝他,逢年過節(jié)都去他家拜訪,但他硬是不開門,說怎么可能有主任給副主任拜年的道理,當然,禮品每次都收下了。

楊樹青的老婆也是呱呱叫的女人,她原本是跟楊樹青同一個廠的會計,九十年代下崗之后去過幾家私企上班,和頂頭上司串通做假賬,油水撈了不少。她經(jīng)常埋怨自己的丈夫做人太實誠,這年頭你說誰為人老實簡直就是變相罵他是貨,但當別人順著桿子批評她丈夫時,她又會大義凜然地說,這年頭男人不老實簡直跟發(fā)情的驢子差不多。對了,差點忘了說,楊樹青一家現(xiàn)在住在靠近徽州大道的一棟老居民樓里,他兒子結(jié)婚以后還帶著媳婦住在家里,如果說楊樹青有什么心病的話,大概也就是這個不成器的兒子了。

楊威一點都不像他爸,無論在長相還是性格上都不像。他長得高大威猛,眉目跟八十年代國產(chǎn)電影海報上的男明星似的,剛硬得可以把水泥地都硌疼。楊威高中成績不好去學(xué)體育,更是練成了一身腱子肉,往楊樹青身邊一站襯得他爹像是蔫掉的矮冬瓜。楊樹青一直懷疑這個孩子是不是自己親生的,但又難以啟齒。倒是他老婆豁達,面對旁人不懷好意的推測,她總是未雨綢繆地說,懷楊威的時候她特迷當時國家隊一個籃球明星,迷到把報紙上面的黑白照片全部裁下來,自己用水彩筆上色,再墊在辦公桌玻璃下面,甚至上廁所、做夢都想著他,所以生的孩子也因精誠所至長成了夢中情人的模樣。這話說得真是滴水不漏,既否認了自己給老楊戴綠帽子的謠言,順道埋汰了一下老楊的基因,又給自己的懷孕蒙上了一層神話色彩,有點《詩經(jīng)》里記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的意味。

在那件事發(fā)生的那一個月,楊威把車管所的工作辭了,整天待在家里無所事事,要不就是跟老婆吵架,要不就是跟老婆親熱,有時候是吵架之后親熱,有時候是親熱之后吵架,反正動靜都很大。楊樹青有練書法的雅好,退休之后經(jīng)常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倒騰筆墨,而隔壁的聲音常常讓他把一撇拖成一個可以絆倒人的長鉤。他臨摹王羲之的《喪亂帖》:“喪亂之極,先墓再離荼毒,追惟酷甚,號慕摧絕,痛貫心肝,痛當奈何奈何。”而隔壁傳來兩人的大口喘息聲和固定頻率的撞擊床頭聲。“不要怕,老頭子聽不到。”他聽到楊威如是說,那婦人大概是受到鼓勵也愈發(fā)地起勁,像殺豬似的叫起來。楊樹青實在寫不下去了,他渾身燥熱,憤然擱下筆去陽臺上吹風(fēng)。過了一會,楊威從房間里走出來,上身裸著,露出古銅色的飽滿腹肌,腰帶還沒系好,顫巍巍地吊在大胯上,活脫脫一個西門官人的形象。

楊樹青把楊威拉到客廳一角低聲道:“雖然是在家里,也不要太目中無人?!蹦切∫鳚M不在乎地說:“爸,你不是說想早點抱孫子嗎?我這是為您考慮呢。”楊樹青道:“凡事都要有所節(jié)制,過猶不及?!?/p>

這時候,兒媳婦徐明玉穿著個吊帶衫打著哈欠從里屋走出來,打開電視,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很快又從臀部下面摸出一沓宣紙,看都沒看就隨手扔到茶幾下面,那是楊樹青準備裝裱的得意之作。楊樹青有種受到侮辱的感覺,把聲音提高了一倍說:“你能給我要點臉嗎?”那楊威正用打火機點煙,嚇了一跳,差點把自己指頭當煙頭燒著了?!敖谢臧?!有事不能小點聲?”他嘴里小聲嘟噥道,大概是因為從來沒受過這種待遇,感到有些意外,竟然沒有針鋒相對。而正聚精會神看節(jié)目的徐明玉還在咯咯地笑,全然不知時局。楊樹青又突然走到沙發(fā)邊,從兒媳婦的薄紗裙下?lián)尵纫慌呀?jīng)壓皺的稿子。他只是在勾字帖時不小心碰到她大腿邊緣,徐明玉就像受到猥褻一般尖聲道:“爸,你輕點?!毙烀饔竦钠ü烧娴暮艽螅灾劣跅顦淝嗖坏貌灰皇謸沃嘲l(fā)一手死命往里勾,姿勢跟掏糞一樣,而徐明玉一邊盯著電視一邊嬌聲道:“爸,你等一等,我馬上給你讓位子?!笨稍捯袈涞睾芫?,她位子一點都沒挪,楊樹青一狠心用力拽出最里頭的一張宣紙,只聽嘶的一聲脆響,不消說也知道一定是撕破了。

徐明玉立刻瞪了楊樹青一眼說:“爸,我不跟你說等一等嗎?怎么做事一點耐心都沒有?”楊樹青見惡人先告狀,氣不打一處來,他對著兒媳咆哮道:“你給我滾!你眼里到底還有沒有長輩了?”徐明玉說:“怎么了?我累了半天,坐在這里看會電視惹到誰了?”楊樹青還不住說:“你給我滾!”第三遍“滾”字還沒落地,徐明玉就霍地一下站起來,沒等楊樹青反應(yīng)過來就已經(jīng)跑得沒影了。

楊威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追了出去。那晚兩人都沒有回來,楊樹青心里十分忐忑,他老婆下班之后把他罵得狗血淋頭,說什么“虎毒不食子”,還恐嚇說他兩個孩子性格都很剛烈斷然不肯低頭回家,到時候走投無路做出什么傻事也不是沒有可能,在楊樹青低三下四的勸說下她才沒報警。到了半夜楊威打電話回家里,聲音非常平靜,說他們已經(jīng)坐火車到了徐明玉老家,準備在那里待一段時間,對外面就說是陪徐明玉坐月子的姐姐。楊樹青托他向徐明玉道歉,還說希望他倆早點回來,但楊威不耐煩地掛斷了電話。

接下來一周,楊樹青的生活突然恢復(fù)了平靜。他每天送走出門上班的老婆以后就在家里奮筆疾書,寫累了就到客廳里往沙發(fā)上一躺,聽聽手機里的音樂,哼哼小曲。上廁所也不用關(guān)門了,不怕弄出響聲,還可以尿得更遠。他甚至感覺如果一直過這樣的日子也沒有什么不好。但他沒想到,很快就發(fā)生了那件事。

9月13號,在日歷上是最普通的一天。楊樹青照常睡了個午覺,起來之后感覺有點腰酸背痛,大概是因為床板太硬,他很早就跟他老婆提過換床的事,但李麗芬嗆他說:“睡了三十年也沒見你腰斷,這么喜新厭舊,你咋不換個女人呢?”楊樹青在心里罵了幾句李麗芬,就下床活動筋骨了。他赤著腳踩在地板上做廣播體操,其實他早就忘了該怎么比畫,只是憑著腦海中的旋律手舞足蹈,若是旁人瞧見了,大概更可能認為他發(fā)了羊角風(fēng)。當他做到擴展運動準備伸出手迎接正午的太陽時,突然聽到樓下傳來讓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那音調(diào)拉得很高,像是長按著鋼琴上的最高音C8鍵。事后他想起來,不知道到底是死者,還是嚇壞的路人發(fā)出來的??傊?,楊樹青也有點蒙,他走到窗戶邊往下看,玻璃幕墻反射的刺眼光芒和從地底蒸騰而出的暑氣涌過來,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下面有群人在嚷嚷,他隱隱能聽到,好像是一樓的住戶馬翠芳的聲音:“作孽啊,好好一個人就這樣死了,跟狗一樣,救護車來了嗎?”另外一個人說:“120那邊說要十分鐘,現(xiàn)在才過去四分鐘,你看她動都不動一下,估計沒救了,我們趕緊走吧。”

楊樹青索性把窗戶打開,他遠遠看到下面人行道上躺著一個女人,頭朝下,保持著溺水的姿勢,后腦勺上插著一把銳器,汩汩往外流著血,把地磚的縫隙都塞滿了,勾勒出原有圖案的線條。她的腦殼好像癟了一樣,隱隱露出森森白骨,細看旁邊還灑了些疑似腦漿的白色液體。他只看了一會,實在受不了,回到書桌邊伏案寫字去了。

在居委會辦公室里,楊樹青第一次看到了那把致命的兇器,是在張建偉向他出示的一張照片上,除了血跡斑斑以外非常普通,沒什么特點,年代似乎也不久,大概每一家都有可能找到一把類似的剪刀,他甚至不確定自己家的剪刀是不是跟這把長得差不多。但當張建偉問楊樹青有沒有見過時,楊樹青斬釘截鐵地說沒有,他比畫了一下自己家的,“虎口處有蓮花紋,雖然磨得很厲害,但細看還是能分辨出來”。張建偉后來也去他家走訪了,看了楊樹青所說的剪刀,還認認真真地拍了照片。

那天下午,張建偉坐在蒙布的高腳椅子上,背著太陽,面部被一圈神圣的光暈環(huán)繞,像是來自天堂的審判者。張建偉在頤和家園也就是改造前的青鋼家屬區(qū)住到初中畢業(yè),才隨高升的父親搬到了城南一個高檔小區(qū)。在楊樹青印象里他一直是個長年掛著鼻涕的小鬼,兜里裝一沓用過的廢紙,臟兮兮的,沒想到多年不見已經(jīng)有了國家干部的威嚴。他本來個頭就高,幾乎是居高臨下地問楊樹青:“9月13號午后兩點左右你在干嗎?”

楊樹青稍微猶豫了下說:“我去馬路對面修理鋪找老何下圍棋去了?!彼幌肴锹闊院茏匀坏卣f了假話。艾曉云出事的地點就在他臥室外掛空調(diào)正下方,也就是說他們家以及五樓韓春家、六樓徐瓊家等大約八戶人家嫌疑最大,但他們大多是中年人,早出晚歸,白天都在外面上班,如若唯獨他一個人在家的話,就有些解釋不清了。

張建偉說:“老何能給你作證嗎?我們要本人出具的證明材料。”

楊樹青道:“沒問題,你現(xiàn)在就可以給他打電話?!彼_實去找老何下圍棋了,不過是在那件事發(fā)生之后。他提著一瓶散裝汾酒上老何家,兩人過去是一起下過鍋爐車間的同事,除了老婆以外什么都共用過,退休之后更是惺惺相惜,借著酒精和陳年往事的發(fā)酵,楊樹青三言兩語就說服了老何幫他作偽證——他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一出。

張建偉告訴他,那個倒霉蛋,艾曉云,大學(xué)畢業(yè)剛兩年,在市里一家證券公司上班,事發(fā)時公司打印機壞了她被領(lǐng)導(dǎo)安排出去打印材料,她在單位一公里以外的小店打印完材料又多走了一段距離,去楊樹青家對面的飲品店買了杯飲料,再穿過馬路來到這一側(cè),沒走幾步就被從天而降的剪刀擊穿了腦殼。

楊樹青表示了深切的哀悼和惋惜:“狗日的,誰現(xiàn)在沒事往樓下亂扔?xùn)|西!話說回來,扔別的什么不好,偏偏扔剪刀,真是存心要害人?!睆埥▊サ溃骸斑@件事肯定是意外,現(xiàn)在確實是按民事案件處理的。我們希望誰家干的事自己主動出來承認,也就是賠一點錢而已。人命都出了,賠點錢是應(yīng)該的吧,但我們不會等很久,死者家屬已經(jīng)相當激動了,拖久了,事情性質(zhì)就嚴重了?!睏顦淝嗖煌8胶?,接下來他幫張建偉梳理了所有可能的嫌疑人。

根據(jù)事發(fā)現(xiàn)場剪刀墜落的位置初步判斷,這棟樓6單元三樓以上的住戶都有一定嫌疑,而且無論從哪一層落下都足以致死。距離那件事發(fā)生已經(jīng)整整兩天了,仍然沒有一點蛛絲馬跡露出來,說明作案之人有著極度沉穩(wěn)的心理,很有可能就是個深藏不露的變態(tài)。作為小區(qū)居委會掛名的副主任,楊樹青決定親自陪同張建偉走訪各家調(diào)查取證,為鏟除這個人渣獻出自己的一點綿薄之力。

五樓的韓春,是附近一所省示范高中的數(shù)學(xué)老師。敲了門之后好久都沒動靜,楊樹青按照物業(yè)登記簿上的聯(lián)系方式給他打電話,立刻聽到屋內(nèi)傳來婉轉(zhuǎn)動聽的鈴聲:“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該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歌曲在“陪你睡”之后戛然而止,給人留下了美好的遐想空間,但大門還是很快打開了,一個打赤膊的中年男子站在門后狐疑地盯著他們。

“前天下午我在干什么?我一個人民教師能干什么?整整四堂課,從兩點上到五點半,我嗓子都喊啞了,泡了三大杯胖大海喝得一干二凈。我?guī)Я烁呷鍌€班,還兼做畢業(yè)班班主任,簡直比搬磚民工還要累,工資拿得卻沒他們多,窮教書匠的說法真的一點都沒錯?!?/p>

張建偉坐在沙發(fā)上蹺著二郎腿,一邊用余光斜睨著韓春的臉抑或是乳頭,一邊用自來水筆筆帽敲打著茶幾表面:“你確定嗎?韓老師,我來之前剛剛跟你們領(lǐng)導(dǎo)確認,你13號下午上課遲到了半個小時,被教務(wù)處的巡視人員抓到,當作重大教學(xué)事故處理。這半個小時你去了哪里?是不是在家里?”

“張警官,這就是我的私事了吧,我不想說太多,你們到現(xiàn)在都沒告訴我究竟來查什么,我已經(jīng)很配合了。”

“你可要想好了,我都記著呢,明白人說明白事,現(xiàn)在我們掌握的情況對你很不利,不是誰要針對你,是你自己交代不清楚?!?/p>

“張警官,除了私事我都可以向政府一五一十地交代?!?/p>

張建偉見韓春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便轉(zhuǎn)移了話題:“你家的剪刀放在哪?”

韓春咬牙切齒地說:“沒有?!?/p>

張建偉問:“沒有?”

在一旁沉默的楊樹青突然像神婆附身一般叫道:“我知道了,你前天下午是跟你老婆吵架是吧?我聽到了,一開始我還以為刮大風(fēng)呢,噼里啪啦地響?!睏顦淝嘞驈埥▊ヅ焓疽馑搓柵_,那迎風(fēng)招展的藕荷色連衣裙和各式蕾絲花邊內(nèi)衣褲顯然不符合他那半老徐娘老婆的風(fēng)格。楊樹青一直有耳聞,韓春跟他以前教過的女學(xué)生搞在了一起,這個女學(xué)生現(xiàn)在在韓春學(xué)校里做會計,前不久被韓春老婆堵在辦公室門口破口大罵,似乎還挨了不少拳腳,看來這并沒有動搖他們在一起過日子的決心。

韓春說:“其實沒什么好隱瞞的?!彼嬖V兩位不速之客,他跟那個瘋女人夫妻關(guān)系已名存實亡,差不多有兩年時間沒有親熱過了。他查過我國婚姻法,夫妻分居滿兩年就表明“感情關(guān)系確已破裂”,一方可隨時向法院申請離婚,對方不同意也不行,所以他馬上就要解放了?,F(xiàn)在談朋友不是亂搞男女關(guān)系,而是為了新生活做準備云云。而且那個瘋女人至今仍不肯放過他,揚言一旦離婚就要跟他同歸于盡。他了解她,知道她不是說著玩的,所以早就把家里所有的銳器都扔了,剪刀也不例外。“你們要抓的應(yīng)該是她,這個女人動不動就說要把我殺了,我認為她完全符合故意殺人預(yù)備的情形?!?/p>

搞了半天,楊樹青和張建偉突然發(fā)現(xiàn)韓春壓根就不知道樓下死人的事,還一直認為他們是被他老婆支派來的。張建偉稍微敷衍了一下他:“女人都是嘴上硬,不用怕,萬一有事就報警?!眱扇诉B一口水都沒喝就立馬離開了。

有了前車之鑒,他們直接給住在六樓的徐瓊打了電話,還略微說了一下目的。電話那頭十分嘈雜,徐瓊扯著嗓子喊:“我現(xiàn)在在買菜呢。什么?那個誰死了?我不認識啊,哦哦,我聽不清,有事回去說?!卑雮€小時以后徐瓊終于出現(xiàn)在了樓梯口,氣喘吁吁地提著幾大袋蔬菜,可以清楚地看到有大白菜、油麥菜、凍豆腐等,后面還跟著一個穿粉色泡泡裙的小女孩,手里抱著一個小西瓜。

眾所周知,徐瓊是單親媽媽,沒有人見過她男人,她剛搬進這棟樓的時候,徐芳才學(xué)會走路。她看上去還有一絲少婦的韻味,身材勻稱,眉目清秀,小腹的贅肉仍可忽略不計,略施淡妝就可以遮掉魚尾紋,偽裝成待字閨中的姑娘,至少是大齡未婚姑娘。楊樹青曾滿懷好意給她推薦了幾個他覺得不錯的男人,比如:剛死掉老婆的褚文杰,在煙草局給領(lǐng)導(dǎo)開車,工作穩(wěn)當,花花腸子少;還有離了兩次婚的張明煒,在檢察院上班,抽的煙都是中南海或是軟中華的,說是鉆石王老五也不為過,雖然離婚次數(shù)有點多,但事不過三,想必不可能有下一次了。楊樹青誠誠懇懇地跟徐瓊說完,沒想到卻被一口回絕,那態(tài)度高傲得很,說什么“別看我一介女流,無依無靠,就是去餐廳洗碗刷盤子我都要把芳芳養(yǎng)大,還要培養(yǎng)她上大學(xué),老娘不指望你們男人”。你看,這說的都是什么歪理,楊樹青心想以后你就是求著我,我都不會給你介紹四條腿的公蛤蟆了。

張建偉詢問徐瓊的時候總是被小女孩打斷。本來一進屋,徐芳就被她媽趕進了她的小臥室,但她一會兒出來說:“媽,西瓜現(xiàn)在可以吃嗎?”一會兒出來說:“我把西瓜切開,不吃,就把里面的籽取出來,行不行?”一會兒又跑過來蹭著她媽的袖子說:“我拍了下西瓜,里面好像是空心的,空心的瓜不甜對不對,媽媽?”

徐瓊反復(fù)訓(xùn)斥女孩無效,就順手扇了一個巴掌過去,徐芳立即號啕大哭,捂著臉跑進臥室,用力關(guān)上了門。

“總之,我前天下午一點鐘就出門上班了,中間沒有回來過。楊叔知道,我新開了一家理發(fā)店忙得很,除了我以外店里只有兩個請來的理發(fā)師和幾個學(xué)徒,都是不知底細的外地人,而且收銀臺的抽屜很容易撬開,我很不放心。”徐瓊說,她脖子上掛著一條吊墜,發(fā)出幽暗綠光的翡翠不時從襯衫領(lǐng)口露出來,但大部分時候都落在乳溝里,這也從側(cè)面說明她真的是“胸懷天下”的女人。

楊樹青突然插了一句問:“那前天下午兩點鐘芳芳在哪里?”

徐瓊想了想說:“她應(yīng)該是在上學(xué)路上吧,頤和小學(xué)就在附近,步行五分鐘,我這段時間忙,她每天午睡之后自己去上學(xué)?!?/p>

張建偉也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什么,篤定地說:“我們還是問芳芳本人吧?!?/p>

徐芳把自己反鎖在屋子里,任大人們在外面怎么喊都不開門。

楊樹青用盡量和藹可親的語氣說:“芳芳,我們切西瓜了,你快點出來吃吧,又大又甜,可好吃了。”

里面沉默了一會,徐芳好像是趿著拖鞋往這邊走,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卻突然停住不動了,明顯是憋著嗓子說:“滾你丫的,我不稀罕!你們就自個兒吃吧,吃壞了肚子蹲廁所里拉不出來!”

徐瓊臉上霎時多了幾條深刻的皺紋,她推開楊樹青猛地拍了拍門:“芳芳,我怎么跟你說的?不能說臟話,再說一句小心我撕爛你的小嘴!你開下門,叔叔問你點事?!?/p>

徐芳不應(yīng)。張建偉在外面大聲喊:“小姑娘,我是警察叔叔,你告訴我,前天下午兩點鐘你在哪里?做什么?”

“你們問我那不要臉的媽吧,她天天把我關(guān)起來好出去亂搞,就跟他們店里的……”徐芳還沒說完就被徐瓊的一聲獅子怒吼打斷了,那吼聲大概只有內(nèi)力深厚的人氣沉丹田才能發(fā)出來,楊樹青感覺自己的耳膜都快要震破了,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幾步。

這種溝通顯然難以為繼了。正當兩人一籌莫展時,張建偉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他打完之后神采奕奕,用力拍了一下楊樹青說:“剛剛局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重大線索?!?/p>

事發(fā)后第四天,北下關(guān)派出所在頤和家園小區(qū)門口貼了一張告示,宋體四號加粗字,單倍行距,下方蓋了鮮紅的印戳,十分醒目,現(xiàn)將內(nèi)容抄寫如下:

9月13日下午兩點左右,本市徽州大道南段頤和家園小區(qū)(原青鋼家屬區(qū))6號樓樓下發(fā)生高空墜物事件,致使一名路人受重傷,經(jīng)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據(jù)調(diào)查,兇器為一把白鐵制剪刀,長約4厘米,銹跡較少,商標處已磨損不清。公安部門在接到報案后立即開展調(diào)查,現(xiàn)已取得重大進展,在此希望肇事者能本著“對自己負責(zé),對社會負責(zé)”的態(tài)度認識到本人行為的過錯,早日向公安機關(guān)坦白,承擔相應(yīng)的法律責(zé)任,如心存僥幸,隱瞞不報,必將受到法律嚴厲制裁。對本案知情者也歡迎提供相關(guān)線索,如有采納,將視情況給予獎勵。感謝頤和家園小區(qū)廣大居民對本案調(diào)查的積極配合,祝生活愉快!

張建偉告訴楊樹青在事發(fā)現(xiàn)場艾曉云并沒有死透,作為一個生龍活虎的年輕人,她身體相當健康,簡直可以稱得上生命力頑強,上了救護車以后她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好像要坐起來說什么,把隨行的護士嚇了一跳,因為她剪刀插入的傷口流出了更多的血和不可名狀的液體,濺得護士身上到處都是。好在她馬上就平靜下來了,再也沒有醒來過。這么說,楊樹青也莫名感到一陣感傷,他本來以為自己對死亡已經(jīng)看得很淡了。他無法想象一個人后腦勺上扎著剪刀還要掙扎著起來說什么,她想說什么呢?“我死得很冤,你們一定要找到肇事者”或者是“告訴我媽我銀行卡賬號是……”?如果是楊樹青的話,他大概只會說:“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边@是陶淵明給自己寫的挽詞,他在字帖上臨摹過,覺得妙極。

說到這里,上文中所提到的重要線索顯然并沒有派上用場,否則也不用貼什么告示了。但話也不能完全這樣說,因為最起碼它證明了此前所做的所有調(diào)查都是白費工夫。這個重要線索簡而言之,就是事發(fā)現(xiàn)場不遠處的路口監(jiān)控鏡頭拍到了慘禍發(fā)生時的情景,和此前設(shè)想的有點不一樣,艾曉云被從天而降的剪刀擊中沒錯,但剪刀是從高壓線上落下來的,它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高壓線上,又恰好在艾曉云經(jīng)過的時候落下,可能是因為大風(fēng),也可能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反正沒有早一秒,也沒有晚一秒。

剪刀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高壓線上的呢?將那段監(jiān)控視頻前前后后拉一遍,由于影像十分模糊,只能大致判斷,12號白天還沒有剪刀的影子,13號早上似乎就有了,聯(lián)系到有人曾在13號十一點鐘向供電局打電話報告過這件事,情況就比較明朗了。這個好心報告者是誰,現(xiàn)在已無法查證,因為他使用的是公共電話。供電局反饋說,當日一個男子操著濃郁的蘇北口音聲稱自己發(fā)現(xiàn)高壓線上有不明金屬物體,迎著日光閃爍不定,隨時有可能掉落傷人,但并未提供危險物出現(xiàn)的詳細地址,只是籠統(tǒng)地說在徽州大道南段,問及附近地標亦含糊其辭,隨后即掛斷電話,而這一帶高壓線相當密集,一一排查相當耗費時間,因此電力檢修單位心有余而力不足,沒想到當天就出了這事。

獲悉這些信息之后,楊樹青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心懷忐忑地打開臥室窗戶,高壓線就在外掛空調(diào)下方大約兩米處,扔一個小東西恰好掛在上面也不足為奇。可為什么有人要往外面扔剪刀呢?橘子皮,瓜子殼,方便面紙桶,甚至是裝排泄物的袋子都可以理解。這東西有點沉,不可能被風(fēng)刮起來,如果要不偏不倚地扔到那幾根單薄的高壓線上,大概也需要一定的技巧和運氣。更讓他擔心的是,這樣一來,根據(jù)和高壓線的相對位置,有肇事嫌疑者從八戶驟然縮小到了楊樹青和他樓上的三家,他雖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有些事情誰說得清楚呢?

張建偉又來了幾次小區(qū),還帶了一個矮壯結(jié)實的輔警,他明顯不再信任楊樹青了,不僅沒有跟他打招呼,而且背地里很可能還在調(diào)查他。有天楊樹青聽到動靜,上樓之后和張建偉狹路相逢,當時他剛從七樓彭敏家出來,前胸上落下一大片茶漬,十分狼狽,而彭敏家的老太太張氏正用看不出顏色的抹布拼命在他身上擦,他來不及躲閃,只好聽天由命。

后來張建偉告訴楊樹青,在這次調(diào)查走訪中最積極配合的就是彭敏家。他提前做了通知,一進屋發(fā)現(xiàn)他們一家六口人全都整整齊齊地坐在沙發(fā)上,像是正月間招待親戚一樣,還準備了一大盒糖果和糕點。彭敏說了什么?無非是從12號到13號兩天的所有經(jīng)歷,精確到分鐘,怪不得他能當上化工廠的副總工程師,每天做什么事都要看表,連上廁所也是,真是一絲不茍,不知道他跟他老婆親熱時會不會掐秒表。此后他們一家其他人挨個說了一遍,細致入微,繪聲繪色,而且互相可以印證,包括彭敏那口齒不清的老娘,也顫巍巍地指天發(fā)誓說:“誰害死了那個姑娘誰夜里要被毛猴子掐住脖子!”最后,彭敏老娘硬是要給張建偉泡一杯福建老家親戚送來的鐵觀音,沒想到手一抖全都灑在了張建偉身上。

“雖然大家都是鄰居,按理說我不該插嘴的,但我是直腸子人,不吐不快。彭敏是個好同志,有半輩子黨齡,我相信他不會公然說謊,特別是跟政府,我敢打包票他不會。但彭敏家里情況很復(fù)雜,他上有老下有小,老人和小孩手腳沒個輕重,腦子也沒那么好使,有時做了壞事自己都不知道……算了,我就說到這里。”楊樹青用欲抑先揚的手法說,然后又嘆了嘆氣,目光投向遠方,顯示出自己的苦衷。

“楊叔,您說完啊,您這是向政府交代情況,又不是搬弄鄰里是非。我雖然年輕,這點道理還是懂的,您就放心跟我說,我一準不會給您泄露出去?!睆埥▊タ雌饋韺顦淝嗟男∶孛苡悬c興趣,直勾勾地盯著楊樹青的眼睛。

“那我就如實交代了啊,我沒有任何意見,你聽完這件事自個兒琢磨。13號晚上,我老婆叫我去樓下超市買點女人的衛(wèi)生用品,對,就是衛(wèi)生巾,她最近日子有點不守時。這個不重要,我說到哪了?我那晚走到小區(qū)花園邊上,黑燈瞎火的,一個龐然大物蹲在那里把我嚇了一跳,我仔細一看這不是彭敏他老媽嗎?我客客氣氣地問老人家你在干什么呢,她耳朵有點背,沒有回我,我就看到地上散著一摞紙錢,沒燒干凈,有一些還閃著火苗。老人家嘴里念念有詞,好像說什么‘大鬼小鬼不要怪我,早點歇息早日超生。你看這說得真奇怪,我到現(xiàn)在也琢磨不明白?!?/p>

楊樹青確實猶豫了會兒要不要說這件事,他跟彭敏做了幾十年鄰居,怎么說都算是有些交情。之前居委會選舉的時候,彭敏還賣力地幫他競選拉關(guān)系,說起來他欠彭敏一個不小的人情。但如果說他對彭敏完全沒有看法也是自欺欺人,就說上次小區(qū)居委會用公款組織了一個內(nèi)部橋牌比賽,結(jié)束后當然有場飯局。本來大家都默認年齡最大的楊樹青坐上位,他一直也都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樂得聽從民意。但不想哪個馬屁精突然插了一句,“彭總坐上位”,結(jié)果一呼百應(yīng),頗成氣候,彭敏沒有拒絕,直接拉了楊樹青正欲落座的椅子坐了下來。說起來這是一件小事,但楊樹青認為這充分暴露了彭敏內(nèi)心的階級意識和特權(quán)思想,以小見大,幸虧他最高只做到化工廠的副總工,要是他當上廠長的話大概就不肯跟他們平頭百姓一桌吃飯了。何以見得?你看過哪個城市的市長和群眾一起擠公交?他們平日都有專車接送,腳不著地,鞋不染塵,過的是神仙生活。

此事暫且按下不表。對于追兇之事,楊樹青本來只是被動配合警方工作,甚至還怕自己牽扯進去,但到如今他竟然有了一定要將兇手繩之以法的沖動。閑暇的時候,他想起年輕時看的日本電影《追捕》,難得有熱血澎湃的感覺。對,楊樹青一定要抓到那個亂扔剪刀的壞坯,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有什么樣的背景和身份,不管他怎么胡攪蠻纏、垂死掙扎甚至是兵刃相向,他只希望不要真是那個老太婆,老胳膊老腿,太沒勁了,就是抓住了都不好意思說出去。

晚飯照舊是一桌寡淡的蔬菜,楊樹青瞥了一眼就放下了筷子,他老婆感到莫名其妙地問:“怎么了?這菜里有蟑螂,咽不下去?”楊樹青怒吼一聲說:“沒有肉!”李麗芬像是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物種一樣好奇地看著他說:“你不是說吃肉塞牙縫嗎?”楊樹青擺了擺手說:“那是過去?!?/p>

對,那已經(jīng)是過去了。

最近有一群可疑人士來到小區(qū)門口,除了領(lǐng)頭的中年男子穿著筆挺的西服襯衫之外,其他人面相打扮都很樸素,這么說吧就像是剛用時風(fēng)小卡車從山溝里拉出來的一個生產(chǎn)隊,當然,這只是比喻,實際上沒那么多人。

楊樹青警惕地在四周觀察了一段時間,上次有這樣異常的舉動,還是在前幾年一個南方傳銷組織拉來一車皮的年輕人進行洗腦教育。他們聲稱國家中部開發(fā)計劃總部辦公室就設(shè)在頤和家園小區(qū)某一棟樓的地下室里,其實就是楊樹青住的那棟樓,他們白天繞著“總部”瞻仰了一番,但沒有人敢進去?!斑@是國家機要部門,隨便闖入將以外國間諜論處,格殺勿論?!倍切┻M進出出的居民包括楊樹青在內(nèi),全被傳銷組織的頭頭稱為喬裝打扮的工作人員:“你看他們走路的姿勢,有點像老鷹對不對?其實他們都是在監(jiān)視四周,小心了,你可能已經(jīng)被針孔攝影機拍下來了?!弊詈笏麄冊谛^(qū)另一棟樓的地下室被跨省追捕的公安一網(wǎng)打盡,四十平方米的小空間里硬塞了男男女女幾十號人,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令淳樸的小區(qū)居民感到十分震驚。

這次來的這幫人也是鬼鬼祟祟的,有點像上次的傳銷組織。他們在西裝男的帶領(lǐng)下,有條不紊地勘探小區(qū)門口地帶的地形,手里還拿著許多不透明的塑料袋,大都謹慎地捂著袋口,行走方向則恰好躲過路邊的監(jiān)控,真是用心良苦。他們走到離門衛(wèi)室不遠的大樹下面,掏出塑料袋里的物品,趴在地上擺弄,隱隱能看到有糨糊、旗桿、喇叭等,最后是一條鮮艷的大紅幅。楊樹青正欲報警,那紅幅已經(jīng)迎風(fēng)飄了起來,一個面色悲壯的老漢舉著旗桿在空中揮了揮,立馬獵獵作響,仔細看上書一行大字:“公安無能,放縱犯罪,殺人兇手,還我女兒!”

楊樹青不知,這領(lǐng)頭的西服男乃是死者艾曉云之父,名叫艾林泉,此人世代務(wù)農(nóng),家里兄弟姊妹七個,唯獨他天資聰慧考上大學(xué),進城工作,擺脫了那窮山惡水。艾曉云生前在一家國企做會計師,收入地位在城里均屬中上。艾曉云是他獨女,平日自然疼愛有加,費盡心力才將她培養(yǎng)成名校大學(xué)生,本指望她前程似錦,沒想到畢業(yè)沒兩年就遭此橫禍,香消玉殞。他夫人此次沒有現(xiàn)身,完全是因為悲痛過度,心臟病復(fù)發(fā)被送進醫(yī)院搶救。他們往日在鄉(xiāng)間資助甚多,口碑很好,此次糾集一大幫親戚來城里活動當然是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

楊樹青打電話給張建偉,請他出面協(xié)調(diào),張建偉用為難的語氣說:“楊叔,死者家屬這么激動也是人之常情,你們盡量擔著些,時間一過就好了?!睏顦淝嗾f:“他們無緣無故死了閨女我也感到很惋惜,但干擾居民的日常生活秩序就過分了,說到底他們應(yīng)該相信法律,相信政府,聚眾鬧事是不對的,嚴肅點說,這叫尋釁滋事,是犯法的?!睆埥▊ネ仆械溃骸拔夷茉趺崔k?找不到肇事者,他們就不會罷休。派出所手銬確實多得是,但我要是帶人把他們抓起來,那還得了!”

憤怒的死者家屬又包圍了六單元底下的通道門,凡是來往的住戶都會被他們吐口水,一開始不言不語,待你走近冷不防往你身上啐一口,甚至有推搡拉扯的舉動。楊樹青歲數(shù)較大,又長著一張誠誠懇懇的臉,還未曾受此禮遇,但每天面對兩排齜牙咧嘴的門神也是膽戰(zhàn)心驚。

楊樹青和艾林泉唯一一次交談是在一個寂靜的午后,他照常下樓給他老婆的電動車充電,門口不見那幫人,大概都去吃午飯了。他剛小心翼翼地繞到電動車后面,艾林泉不知從哪個角落里走出來拍了拍他的肩,把他嚇了一跳?!袄闲?,有打火機嗎?”艾林泉手里夾著根煙,做了個點火的姿勢。楊樹青搜遍全身沒有找到,抱歉地說:“我回家找給您?!卑秩獏s伸手攔住他說:“不用了?!眱扇瞬⑴耪驹谝黄穑瑮顦淝嗄涿畹馗袊@道:“今天天氣有點悶啊?!卑秩届o地說:“待會可能要下雨。”楊樹青問:“那你們怎么辦?”艾林泉說:“我上午找了幾個早點攤攤主借了遮陽大傘,我親戚馬上就送過來了?!辈痪弥?,果真下了大雨,楊樹青推開窗看到艾林泉領(lǐng)著那群農(nóng)民躲在三把大傘之下,幾乎紋絲不動,像是路口執(zhí)勤的交警一般。

思前想后,楊樹青決定召集四戶人家開一次會,一次性把話說清楚。眾人各自都有小算盤,好不容易一致同意,地點竟也成了爭議問題,誰都不愿意在自己家開會。最后是楊樹青一錘定音,借用了居委會的會議室,各家都派了一名代表參加,還邀請了陳主任列席。

一開始楊樹青和顏悅色地說:“這些天,大家想必都感受到了不舒服,回趟家跟游街示眾一樣,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在這里,我不想過多指責(zé)艾曉云——就是死者——的家屬,他們痛失愛女,要到女兒遇害的地方發(fā)泄一下,我們于情于理都應(yīng)該體諒。總而言之,解鈴還須系鈴人,誰闖的禍誰承擔責(zé)任,我敦促在座的每一位都反思一下?!?/p>

徐瓊激動地說:“反思什么?我又沒做虧心事。追查肇事者是警察的責(zé)任,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受夠了,天天有人指著鼻子罵你,搞得像我真他媽殺了人一樣?!?/p>

楊樹青道:“根據(jù)我國《侵權(quán)責(zé)任法》第八十七條規(guī)定: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或者從建筑物上墜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損害,難以確定具體侵權(quán)人的,除能夠證明自己不是侵權(quán)人的外,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給予賠償。什么意思?現(xiàn)在大家都是同一條船上的螞蚱,如果找不到真正的肇事者,那么最后也是我們共同賠償?!?/p>

韓春說:“賠錢倒是小事,名聲搞臭了就不好了,賠了錢之后大家都會認為就是你干的,不是你干嗎自個兒掏萬把塊賠人家?”

楊樹青說:“所以,我們還是得盡量把事情搞清楚,找到真正的肇事者。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一些線索,先不說,希望那個人好自為之,主動出來澄清,不要一再延誤時機?!彼h(huán)顧四周,神色像耶穌在最后晚餐上指出“有個叛徒在我們中間”時那般悲壯,可現(xiàn)場無人承認自己是猶大,每一位都是問心無愧的樣子。

警方那邊追查肇事者的行動也毫無進展。之前,張建偉走訪每家每戶時都讓家庭成員留了指紋以備比對分析,由于北下關(guān)派出所并無指紋識別技術(shù),特別申請了區(qū)公安局的技術(shù)支援,剪刀與采集的指紋樣本全被移送區(qū)局法醫(yī)鑒定中心,等待化驗報告。本來各方都充滿期待,準備將真兇繩之以法,但延宕了幾日之后,最終公布的結(jié)果卻是:剪刀被血水長期浸泡,上面的指紋已遭到徹底破壞,無法復(fù)原和識別,更別說與采集的指紋進行比對。這條重要線索至此告終。

除此之外,警方還做了一個微小的工作,就是通過艾林泉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對他進行思想教育。這一點成果楊樹青倒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有一天他從外面買菜回來,看到圍在門口的那一群人有些異樣,但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奇怪。后來,他站在高處一看,才發(fā)現(xiàn)了端倪,原來他們所掛的紅幅前面一句被涂掉了,改成了“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后半句則仍如舊:“殺人兇手,還我女兒!”

艾曉云躺下的地方早已看不出事發(fā)時的慘烈情形,連滲血的地磚都被挖出來換了新的,但地上仍然保留著警察用石灰粉描的輪廓,楊樹青每次經(jīng)過時都會忍不住看一眼。那模模糊糊是一個人的形狀,有頭有脖子,有健全的軀干,雙腿并攏著地,甚至看得出她的手是緊握的,一只高跟鞋鞋跟可能崴了,但整體更像是小孩子所畫的拙劣作品,而且正因為拙劣,才可能被拋棄在這里。

9月13號下午兩點,倒霉女孩艾曉云被部門總監(jiān)打發(fā)到外面打印材料,因為公司的打印機一夜之間全部燒壞了。在進入這家全國知名證券公司兩年后,艾曉云依然做著最沒技術(shù)含量的雜活,包括但不限于倒茶、接聽電話、校對和打印材料、送審批報表以及在飯局上陪客等等,但這并不妨礙她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那天艾曉云在百度地圖上查到最近一家打印店在兩個路口之外的徽州大道南段,內(nèi)心還覺得有點欣喜,她踩著那上周剛從銀泰買的吉米·周酒紅色漆皮高跟涼鞋,走起路來虎虎生威。第一次嘗試10厘米的鞋跟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類似于溺水的感覺,仿佛始終在空氣中懸浮著無法落地。她迅速打印完厚達五百多頁的內(nèi)部審計報告,裝進她有點掉色的無印良品背包里,出了店以后繼續(xù)往南走,在一道斑馬線前停下,穿過馬路,來到對面一家裝潢相當樸實的奶茶店,要了一杯金橘檸檬。五分鐘后,她端著金橘檸檬再次穿過馬路,只走了幾步就被從天而降的剪刀擊穿腦殼。

“地下鐵”奶茶店早上幾乎沒有什么顧客,老板賈淑慧一個人坐在店里的卡座上看手機,一個男人在外面使勁推玻璃門,把門楣撞得噼里啪啦響。賈淑慧匆忙喊道:“老楊,那是推拉門,你輕點往左邊推?!彼J識楊樹青,并非因為他是她的老顧客,實際上楊樹青從來不喝奶茶這玩意兒,覺得這東西就是騙小孩子的。賈淑慧之前先后開過美式漢堡店、文具店和游戲廳,再之前是開在鍋爐廠邊的洗衣店,就在那個時候,她托了幾層關(guān)系找到在鍋爐廠擔任宣傳干事的楊樹青,又通過他聯(lián)系到廠長拿下了廠里制服清洗的大單子,因此也算是老相識。

“最近生意可好?”楊樹青幽幽地問。

“好啥子喲,自從上次出了那件事,警察來過兩次,問這問那,我怎么會知道呢?我都忘了那姑娘長什么樣子了,如果我知道她馬上就要死,我寧愿不做她的生意,叫她趕緊回家。好好的一個女大學(xué)生,看報紙上的照片長得還挺俏的,死了真可惜?!?/p>

他們又寒暄了幾句,楊樹青直接切入正題:“那天你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嗎?出事的地方就在你店對面,你難道什么都沒看到嗎?”

賈淑慧不耐煩道:“我平時忙都忙死了,我一邊做奶茶一邊還要烤小面包,顧客都是一窩蜂過來,店里就我一個人,沒有顧客也要打掃衛(wèi)生,哪有閑工夫關(guān)心別人的事?”

楊樹青說:“你倒是想想嘛,如果記起什么要緊的線索,將來破了案也是功德一件?!?/p>

賈淑慧沉思了一會說:“有件事我從來沒有跟警察說過,不知道算不算要緊線索。那天下午我趁店里沒有顧客出來倒污水,聽到兩聲尖叫,路上車水馬龍,我看不到對面的事情,但那聲音我聽得很清楚,是兩個人的。后面一聲好像是個男人的,也可能是年紀大一點的女人的?!?/p>

楊樹青追問道:“是誰的聲音?”

賈淑慧說:“那我怎么能知道?反正我一抬頭看到你們那棟樓有扇窗戶關(guān)上了,也記不起到底是哪一層?!?/p>

問到這里,楊樹青感覺有了一絲收獲,警察挨家挨戶調(diào)查的時候大家都說事后才知道出了人命,但現(xiàn)在看,有人說了彌天大謊,一定是為了掩蓋什么,而且那可能是個男人。

從奶茶店出來,楊樹青又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最后停在路盡頭一棵大樹底下,他蹲下來跟在樹下休息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打了一個招呼:“老朱,怎么今天又在偷懶?”那個叫老朱的皮膚黝黑的老頭子微微睜開眼,眼神呆滯,像是剛剛從陰曹地府游歷一番回來。

楊樹青問:“你知道我們那棟樓有沒有人經(jīng)常往窗外扔垃圾?”

老朱緩慢開口道:“還好,現(xiàn)在大家素質(zhì)都很高,偶爾也能撿到些小東西。”

楊樹青追問道:“都有什么小東西?”

老朱掰著手指頭像是在數(shù)數(shù):“電動牙刷,口紅,毛巾,象棋,前段時間還扔了很多兒童爽身粉袋子?!?/p>

楊樹青繼續(xù)問:“哪一層樓扔得比較多?”

老朱搖搖頭說:“看不出來?!?/p>

楊樹青心里以為上述物件樓上有一家全部都有,雖然不能斷定盡數(shù)為其所扔,但估計也八九不離十。剪刀出自其手的可能性同樣極大,畢竟狗改不了吃屎。

回到家以后,楊樹青把目前所取得的調(diào)查線索在腦海中整理了一下,他感覺自己離真相僅僅一步之遙,他甚至可以想見肇事者被戳穿之后惱羞成怒的樣子。他莫名感到興奮,連走路都是輕飄飄的,差不多像年輕時那樣矯健了。只是此時他隱隱有種奇怪的感覺,如鯁在喉,很不舒服,到底是哪里奇怪呢?楊樹青幾次下樓時遇到彭敏,彭敏都視而不見,面對他打招呼的親熱樣子,竟哼哼哈哈地走過去,更多時候則是面無表情,跟過去很不一樣。過了一陣子,楊樹青才忽然想起來,這應(yīng)該是因為張建偉那廝向彭敏有意無意泄露了他的話,狗日的,虧他看著張建偉從穿開襠褲滿街跑長成現(xiàn)在的人模狗樣,沒想到他小子竟如此陰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楊樹青滿心怒火卻也無可奈何。

楊樹青本來想把他所發(fā)現(xiàn)的新材料如數(shù)告訴張建偉的,但他現(xiàn)在不這樣想了,況且那些復(fù)雜的推理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他花了一整個晚上寫了一封公開信,漂亮的柳體工楷字,措辭反復(fù)推敲,幾乎是字斟句酌,寫完以后還仔細檢查了一遍有無錯別字,再抄寫了幾份,準備同時寄往報社、電視臺和公安局。直到很久以后,他還記得自己作品里的每一個標點符號,而最后一段話更是讓他一想起就熱淚盈眶:“我,楊樹青,是西江市一名普通黨員,在鍋爐廠工作的三十年時光讓我認識到,一個和諧的社會必須像一臺運轉(zhuǎn)正常的機器,有一點不和諧的音符出現(xiàn)都要立馬找到病灶——那里一定有病灶,并將其準確無誤地切除,一味姑息只會讓機器損壞直至報廢。我向組織保證我以上說的每一句話都絕無虛構(gòu),可作為將來的呈堂證供。此致,敬禮。”

第二天中午,張建偉懷揣著幾個密封的信封,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北下關(guān)郵局,半路上他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他老婆的名字,接通之后,卻是完全陌生的男人的聲音,自稱是市立醫(yī)院的醫(yī)生?!罢垎柪铥惙沂悄膼廴藛??”他問。

盛夏時節(jié),天花板上的風(fēng)扇呼啦啦地響,卻絲毫沒有冷風(fēng)出來,像是一頭有氣無力的騾子在碾米。李麗芬穿著藍白相間的病服躺在床上,一只腳蹺在楊樹青的腿上,準確地說,是楊樹青把李麗芬失去知覺的腳抬到他腿上,他按照中醫(yī)穴位原理用力地捏李麗芬的腳,又揉又捶,如同一個有變態(tài)傾向的戀足癖。

“沒用的,我完全沒有感覺,你說實話,我是不是以后就殘疾了?”李麗芬眼里泛著淚光說。

“我不早跟你說了嗎,做完手術(shù)就行了,這只是一般骨折,沒有那么嚴重?!睏顦淝嗫催^醫(yī)生拍的片子,主要是皮外傷,骨折程度并不嚴重。

“我就是擔心啊,樹青哥,我有點疼,你輕點。”

“你剛才不是說沒感覺嗎?”

“現(xiàn)在有了,好像骨頭活過來了,你輕點?!?/p>

上次聽李麗芬喊“樹青哥”大概是在三十年前了吧,楊樹青比李麗芬大七歲,本來對于他們的結(jié)合雙方家里都不太同意,但那時候楊樹青剛剛從車間工人被提拔為宣傳干事,也就是搖身一變成為干部,前途一片光明,女方家里突然松口了,楊樹青父母見他年紀漸大且沒有更好的選擇便也轉(zhuǎn)而同意。結(jié)婚之后,楊樹青先是被稱呼為“老公”(私下),“我家那位”(公開),然后是“威威他爸”,再然后是“喂”以及“老頭子”(視心情),現(xiàn)在終于又恢復(fù)了自己的本名。

昨天,楊樹青急急忙忙跑到市第三人民醫(yī)院,先是去了IPO急救病房,查無此人后,又去前臺那里咨詢,兜了一個大圈來到骨外科,看見李麗芬睜著眼躺在病床上,心里安定了不少。他很快了解到情況,中午李麗芬騎著電動車去上班,不知是什么原因,在一個紅綠燈路口沒有減速反而加速沖了過去,最后一頭撞上路邊的鐵護欄,人從車上重重摔下來,還好下面是草坪,不然一定會摔成腦震蕩,或者粉碎性骨折什么的。總之,不幸之中亦有萬幸。

李麗芬跟醫(yī)生說她出事是因為剎車失靈,但當醫(yī)生走了之后,她讓楊樹青把區(qū)隔病床的簾子拉好,然后招呼他坐在身邊低聲說:“那時候我在想一個事,想得入迷了,像鬼上身一樣。”

楊樹青問:“怎么了?青天白日難道真的見鬼了不成?”

李麗芬說:“我在想我那把剪刀到底去哪了。”

楊樹青隱隱有不祥的感覺,追問道:“什么剪刀?不是放在廚房柜臺上嗎?”

李麗芬說:“不是那把,是我買來專門剪線頭的,平時很少用,現(xiàn)在突然找不到了,我不記得我最后一次用是在窗臺上修理花枝,還是在廚房剪蒜頭?!?/p>

楊樹青聽出了李麗芬的擔憂,如果是后者,那么很有可能是隨手扔到或者掉到了垃圾桶里;如果是前者,丟在了窗臺邊上,則后果無法預(yù)料。他繼續(xù)問:“那把剪刀什么樣子?”

李麗芬說:“很普通?!?/p>

楊樹青感覺手心里攥滿了汗珠:“看得清商標嗎?”

李麗芬說:“好像可以……記不清了?!?/p>

楊樹青連夜趕回家里,把所有房間都翻了個底朝天,始終見不到老伴所說的那把剪刀的蹤影。之后他心事重重地回到病房,握著李麗芬的手說:“你跟別人提過這事嗎?”

李麗芬干咳了一會說:“我跟老彭說過。”她看楊樹青臉色立刻變了,眼神像熄火的引擎一般黯淡下去,她用食指摁了一下楊樹青的額頭說:“怎么可能?我又不傻。沒有別人知道?!?/p>

李麗芬在醫(yī)院住了三天,快要出院時,楊樹青接到了張建偉的電話,在那一頭他用關(guān)切的聲音說:“姑母怎么樣了?我剛剛來頤和家園辦事,才聽人說起這事,嚇死我了,本來想馬上過去看看的,但現(xiàn)在實在抽不出身,明天方便嗎?我一早趕過去?!?/p>

楊樹青平靜道:“今晚就要出院了?!?/p>

張建偉遺憾地說:“那就沒辦法了,祝姑母早點身體康復(fù)?!?/p>

兜了一圈之后,張建偉終于切到了正題,他告訴楊樹青,艾林泉準備將他們告上法院請求死亡賠償,“他們”包括楊樹青等具有肇事嫌疑的四家人,艾家已經(jīng)請了律師撰寫起訴書,不日將送交法院立案,關(guān)鍵是,公安局也支持這一做法。

“你們不勸勸他也就算了,支持算什么意思?”楊樹青差點要吼出來。

“楊叔,這也是好事,法院一般都會在開庭前組織調(diào)解,你們把賠償款和相關(guān)細節(jié)協(xié)商好,甚至都不用開庭,到時候就可以讓原告撤訴或者以調(diào)解書結(jié)案,把這件事徹底了結(jié)了?!?/p>

“你說得這么輕巧,萬一人家獅子大開口怎么辦?”

“怎么計算死亡賠償國家是有標準的,原告也要事先掂量一下,不可能離譜到哪里去。再說你要是不同意就不走調(diào)解,按法院判決賠給他也行?!?/p>

“你要跟其他幾戶人都商量好,我不敢保證他們會聽你的,到時候鬧出事來我可不管?!?/p>

楊樹青竟然沒有據(jù)理力爭,張建偉感到非常意外,他唯唯諾諾地應(yīng)承道:“那當然,說到底死者家屬要提起訴訟,也是行使他的正當權(quán)利,我們公安局沒有辦法,只能盡量幫助你們進行溝通,化解矛盾?!?/p>

艾林泉的人果然從小區(qū)門口消失了。很快,6號樓的四家人都知道自己將要被告上法庭的事,而在這幾家住戶中除了彭敏身為國企領(lǐng)導(dǎo)打過不少官司外,其他人連法院大門都未曾進過,心里大多忐忑不安。徐瓊找到楊樹青哭訴道:“芳芳才八歲,我們要是打輸了,孤兒寡母,誰幫我照顧她?”楊樹青安慰道:“這是民事訴訟,打輸了又不會坐牢?!迸砻魟t在背后埋怨楊樹青道:“張建偉好歹也是在這個院子里長大的,只要他肯出力,以派出所的地位從中調(diào)停,也許就沒這事了,關(guān)鍵是有人不會做人,沒有去爭取?!睏顦淝嘀坏眉傺b充耳不聞。

關(guān)于死者家屬到底要多少錢,大家也是議論紛紛,有人從網(wǎng)上查到往年四川類似的案例,大概賠了十多萬塊,也有人指出,西江的生活水平高一些,賠償標準也得適當提高,怎么也要二十萬。此處爭論且先放下不談,更重要的是,這筆錢該怎么付?如果每家均攤,顯然家里人丁興旺的占了便宜,毛主席說過,人多力量大,同理,肇事的可能性就越大,這樣分配極為不公平;但如果按人頭計,彭敏一家六口當然最不劃算,而問題在于,韓春那常年不在家的老婆該算進去嗎?老婆不算的話他姘頭算嗎?這樣是不是有違社會主義價值觀?徐芳才八歲該不該像買公交車票一樣給她打個半折?可若開了這個口子,那么彭敏老母八十高齡憑什么不能買敬老票?總之,這是一筆爛賬。

心事重重的楊樹青又提著酒瓶上了對面修理鋪老何家,兩人在院子里拼起兩張長凳,上面蒙了張舊報紙,權(quán)作是酒桌。席地而坐,就著從外面飯館買的龍蝦喝酒,月光下,那燜至爛熟的蝦須發(fā)皆白,像是一個個醉死的老人佝僂著過橋。而他倆則是大言不慚的閻王,風(fēng)卷殘云般在人間收割了一番。

楊樹青道:“這幾年我真的覺得老了很多,牙齒松動了,頭發(fā)全白了,以前活著總是想以后會有醇酒美人相伴,現(xiàn)在一樣也沒有,連欲望都沒了?!?/p>

老何說:“至少你還有一個家,不像我孤家寡人。”

楊樹青說:“如果這次賠償?shù)氖露?,我大概連棺材本都沒了。我那個不肖子只會把家產(chǎn)敗光,等我死了,估計連埋我都嫌費力氣呢?!?/p>

老何說:“我可以跟你達成一項君子約定,以后誰先死對方就去誰家里吊喪,祭一杯薄酒。如果后事無人打理,或是打理不周,也幫忙照料一下?!?/p>

楊樹青道:“不要你去,太折陰壽,我跟老伴交代過,我死了之后一刻都不要等立馬運回老家,不看風(fēng)水,不做法事,直接埋在我老媽墳旁邊,那邊還允許土葬,我也算是告老還鄉(xiāng)了。”

一把小米椒撒在油鍋里立刻吱吱作響,再扔幾塊八角,倒些許鹽,澆上一匙麻油,反復(fù)翻身、爆炒,香濃的汁液流得到處都是,大塊豬肝上下顛簸逐漸變成暗紅色,像是新娘的臉。這個比喻楊樹青三十年前也說過,這一晃,新娘炒成了老太婆,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還是在做那道紅燒豬肝。楊樹青看著李麗芬脖子上青藍色的血管,不像他已經(jīng)有老年斑的侵襲,但最上面一塊癤子藏身其中,有些難看。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捏,可剛碰到,李麗芬就叫了出來,身體抽搐了一下,差點把鍋鏟扔到他身上。

楊樹青有點訝異地問:“怎么你今天老是一驚一乍的?昨晚沒睡好?”

李麗芬說:“沒有,剛才在想心事呢?!?/p>

楊樹青說:“是不是打麻將輸了錢瞞著我?”

李麗芬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我在路上走著走著,被人絆了一腳,摔得很厲害,抬頭一看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孩,還在嗤嗤地笑,我很生氣就說:‘你一個小姑娘怎么能這樣壞?趕緊扶我起來。她靠近我,靠得很近很近,我終于認出來了,她是那個死掉的女孩,我很害怕,一直說:‘你不是我殺的,冤有頭債有主。她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沒說,馬上走掉了?!?/p>

楊樹青說:“我早就跟你說了,不要老是看那些亂七八糟報紙上的報道,看多了心里有陰影,當然會做噩夢。”

李麗芬說:“樹青,你不明白,真的是她的鬼魂回來找我了,她很不甘,才二十多歲啊,就這樣不明不白死了,她來是要找我算賬的?!?/p>

楊樹青說:“胡說,根本就不是你干的,怎么可能找上你?你之前也說了,很有可能把剪刀扔進垃圾桶里了,而且你還記得是精工牌的,跟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的完全不一樣。麗芬,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不要庸人自擾?!?/p>

李麗芬說:“反正我準備過幾天給她燒點紙錢,小姑娘真的好可憐啊?!?/p>

楊樹青斬釘截鐵地說:“等風(fēng)聲過后再說吧?!?/p>

兩人剛把飯菜端上餐桌,外面突然有人敲門。他們家很少有不速之客,這個點會有誰登門造訪呢?楊樹青心懷忐忑地去開門,發(fā)現(xiàn)外面站著韓春,穿著整齊,邋遢的胡子剃得干干凈凈,像是要出一趟遠門。

“我就不進去了,長話短說,最近我辭了職,準備跟我女朋友去南方玩一段時間,所以可能長期不在家。那件事到現(xiàn)在還沒消息,有勞楊叔您費心,等結(jié)果出來了,該我出多少錢您跟我招呼一聲就行了?!?/p>

楊樹青本欲招呼韓春進來喝一口水,但見他身后還跟著一個遮遮掩掩的女子,拖著行李箱,手上提著大包小包許多件,便也作罷,和韓春揮手道別。

今天的豬肝燒得有點柴,可能是炒過頭了,一點水分都沒有,另外,特咸特辣,簡直是重慶冒菜的味道。楊樹青吃得滿頭大汗,鼻涕都流了出來,正欲撕張紙巾擦臉,門鈴聲響了。

楊樹青打開門,看到來客是徐瓊,心里立馬明白了三分,他搶白道:“你也要出遠門?”

“可不是嗎,孩子外婆打電話過來說想芳芳了,我前陣子忙得厲害,也想給自己放個假,正好店里現(xiàn)在有一位我信得過的大師傅,就托他幫我照看生意,我?guī)Х挤蓟乩霞掖欢螘r間?!?/p>

“你老家在四川綿陽吧?!?/p>

“對,這里坐不了直達車,從南京站出發(fā)坐十幾個小時綠皮火車才能到。我買的下午五點鐘的火車票,要先搭大巴趕到南京?!?/p>

楊樹青看看表說:“那現(xiàn)在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就不留你吃午飯了,路上注意安全?!?/p>

徐瓊正要轉(zhuǎn)身離開,又扭過頭看了一眼楊樹青說:“那件事現(xiàn)在不知道什么情況,說要告我們也沒見法院寄來傳票,如果他們要錢的話等我回來再商量吧,楊叔,你看怎么樣?”

楊樹青道:“我們保持聯(lián)系,傳票隨時都可能寄過來?!?/p>

送走徐瓊之后,李麗芬跟楊樹青說:“怎么現(xiàn)在跟大難臨頭似的,大家都搶著要跑路?”

楊樹青冷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房子在這里還怕他們?nèi)鍪植还軉???/p>

話音未落,又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楊樹青與李麗芬對視了一眼,忍不住想笑,卻又自覺氛圍不合適:“這回大概就是彭敏了,剛才他倆不該走那么早,不然我們正好湊一桌打麻將?!?/p>

那咚咚的響聲像是擂戰(zhàn)鼓一般,楊樹青一邊嚷道“別急,就來”一邊捋順褲腳往外走。門剛微微打開,來者就迫不及待地擠進來了,那雙手粗壯有力,體毛茂盛,竟然是楊威回來了,后面跟著徐明玉,梳丸子頭,穿著件牛仔背帶褲,手插到口袋里,一副女阿飛的派頭。

“怎么回家不提前打聲招呼?我和你媽都吃過午飯了?!睏顦淝喔械接行┮馔?,說不準是驚喜還是驚嚇。

“不用操心,我們在火車站買快餐吃的?!?/p>

“臉色怎么這么難看?還曬黑了,特別是明玉,走之前明明白白凈凈的。”楊樹青有些緩和關(guān)系的意思,但徐明玉并沒有買賬,反而往后退了幾步。

“我們租了一輛面包車,從明玉家出發(fā),一路南下,開到了大山上的苗寨,跟網(wǎng)上認識的苗族朋友住一起,白天給那些無聊游客表演節(jié)目賺錢,晚上生火烤肉,是真的野豬肉,寨里老伯拿獵槍打的,什么佐料都不用加,鮮香俱全。半夜到懸崖邊上唱歌跳舞,跟別的寨子的姑娘對歌,真刺激,這才是真正的人生?!?/p>

楊樹青不想聽他兒子教育他什么是真正的人生,及時打斷了楊威的旅行感言:“你們房間還沒收拾出來,你媽上周摔了一跤,脛骨骨折,現(xiàn)在還沒痊愈,你們得自己收拾打掃一下,還有,被褥晾在樓頂天臺上,自個兒去取。”

楊威從衛(wèi)生間拿來拖把,隨便用大水沖了沖,就開始拖臥室的地板,摻雜著污垢的泡沫溢出來,像洗發(fā)露一般往四處淌,而徐明玉坐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看手機,一點沒有幫忙的意思。楊樹青實在看不下去,用盡量克制的語調(diào)說:“明玉,反正你坐著也沒事,跟威威一起打掃衛(wèi)生吧,男人做家務(wù)活還是毛手毛腳的?!?/p>

徐明玉用余光瞥了一眼楊威,楊威斬釘截鐵地說:“她不行。”

楊樹青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立馬質(zhì)問楊威道:“她怎么不行?愛護老婆也不是這么個態(tài)度,你媽剛出院這幾天做菜燒飯哪一樣不是照干?做這么點事還磨磨唧唧的,像什么話!”

楊威說:“她不能沾生水,不能彎腰,不能干粗活?!?/p>

楊樹青說:“我們家是請了一個公主來做客嗎?如果是的話,那我們家業(yè)太小實在供不起,勸你趕緊送走。”

楊威把拖把往墻上一靠,一字一頓地說:“明玉懷孕了?!?/p>

這句話大有擲地有聲的效果,一直到傍晚,楊樹青都沒回過神來。楊威剛結(jié)婚那會兒,楊樹青去老家山上的觀音廟找和尚算了一卦,對方很明確地告訴他,楊家這個子嗣出生也晚,但必將光耀門楣,簽文有一句是“云開月出照天下,郎君即便見太平”。他并不是迷信的人,但對此竟十分相信。他跟中國絕大部分男人一樣也曾幻想過建功立業(yè),名揚四方,可惜人到中年突然發(fā)現(xiàn)一無所成,而且只能如此蹉跎歲月,便將人生最大的意義寄托于繁衍后代。有了一個孫子,不管是否成才,大概就可以跟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交代了吧,至少說明他楊樹青沒有浪費祖先那顆獨一無二的精子,他讓那祖先的精子像鉆石廣告上說的那樣,“一顆永流傳”。不,還要更加偉大。

此刻,楊家未來世世代代的希望都存放在徐明玉肚皮之下,可能只有一個拳頭大小,卻比什么金銀財寶都重要。楊樹青與小夫妻倆約法三章,要他們務(wù)必在懷孕期間修身養(yǎng)性,首要是戒煙戒酒,家里不能再有一根煙一瓶酒,提也不許提,以免引起欲念;其次是清心寡欲,夫妻之間要相敬如賓,不可爭執(zhí),不可過分親昵,閑暇時間不要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國產(chǎn)電視劇,最好能共同把《唐詩三百首》和《古文觀止》讀完;最后是心如止水,不能劇烈運動,不可介入是非,音樂可以聽,但搖滾重金屬什么的不行,推薦禪樂和古箏伴奏的民樂。作為獎勵,楊樹青許諾,等將來孩子一出生,他就把自己一年的退休金從銀行取出來交給他們倆自主使用。

晚上楊樹青伏案臨摹字帖,李麗芬躺在床上打毛衣,隔壁房間又傳出了那不可名狀的響動,越來越激烈,像是要跟那張久別的床好好干一架似的。楊樹青起初想出去告訴他們要節(jié)制,特別是現(xiàn)在明玉肚里懷著孩子,他們才剛剛做了約定,但他一想起楊威那發(fā)情公貓一樣的眼神就有些不寒而栗,最終還是放棄了。他決定等明天白天再委婉地告誡他們。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薄鞍 薄叭嘿t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薄澳爿p點?!薄半m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肚子里的baby在動?!薄笆侨找?,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薄安灰?,你真壞……”“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薄翱煲稽c,快,受不了了……”

楊樹青的日歷上終于啟用了一種新符號:五角星。而且一連三天都打上了。相較于波浪線與圓圈,五角星顯然復(fù)雜得多,也預(yù)示著比平常日子,比買柴米油鹽、拜訪親友、居委會開例會、《中國好聲音》播放日、兒媳婦的排卵期等日子更加重要。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楊樹青的記性越來越差,這當然是自然衰老的征兆,也可能是阿茲海默癥的前兆,但他其實并不在意自己有一天會把老婆孩子全都忘了,這輩子他已經(jīng)為他們操夠了心,估計只有失憶才會讓他晚年好過一些。那天,楊樹青上天臺拿他老婆的內(nèi)衣褲,但晾衣架上已經(jīng)掛滿了衣物,他漫步在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文胸和褲頭之間,忘了他老婆的到底是什么樣子,就是隱隱約約有些印象,也實在沒法從相似的一大片中挑出來。楊樹青想挨個撫摸一遍,但手感和尺寸都差不太多,那地方驚為天人的畢竟是少數(shù)。他也不好意思仔細觀察,以免被人誤以為是報紙上經(jīng)常報道的“內(nèi)衣大盜”。過了會,楊樹青感覺有些頭疼,踉踉蹌蹌地走到天臺邊緣,放眼望去,整個城市籠罩在巨大的霧氣中,那是從郊區(qū)新投產(chǎn)的水泥廠吹過來的,行人在霧氣中走來走去,像是騰云駕霧一般?!暗叵妈F”奶茶店已經(jīng)開業(yè),有幾個穿著入時的年輕女孩先后走進去,每一個長得都像是艾曉云,她們會喝什么呢?一杯金橘檸檬要賣十塊錢,一顆新鮮的檸檬才賣多少錢?真的比販毒還要暴利。艾曉云從店里走了出來,一邊喝手中的飲料一邊看手機,她要跟自己的上司聯(lián)系,或是看最新的娛樂八卦新聞,她不能浪費寶貴生命中的每一秒。終于她穿過了馬路,來到頤和家園6號樓樓下那塊巴掌大的地方,用石灰粉畫出的人形輪廓已經(jīng)被擦去,大概是為了減少人們的恐懼,但楊樹青始終準確地記得位置。她會停下來嗎?她會倒在血泊里嗎?

楊樹青有種眩暈的感覺,可能是有些恐高。他想他不久之后可能會牽著孫子或?qū)O女的手經(jīng)過那個地方,就像所有路人那樣,無比平靜或嬉皮笑臉地匆匆經(jīng)過,不會停留一刻,也不會悼念一小會。但怎么證明那巴掌大的地方死過人呢?或者更抽象地問,怎么證明一具肉體存在過呢?如果那人形石灰線仍舊保留著,似乎還有一些說服力——她當時就是這樣躺著,面朝下,雙腿并攏,身體前傾,像是溺水了一樣,但這也僅僅只是個比喻。更何況沒有石灰線,這個比喻也不成立了。楊樹青忽然想到銘刻著“永垂不朽”的紀念碑,還有小狗撒尿的景象,他一下子明白了,這兩者是多么相似,人和動物都是為了證明自己存在而制造一些印記,只是用大理石的長久,而用氣味的短暫,但分別也僅僅止于此了。他楊樹青也是這樣,將一顆精子射入到廣闊的人世間,然后精子慢慢分裂復(fù)制成長,十月醞釀,誕下肉身,咿呀學(xué)語,蹣跚學(xué)步,漸漸長成一個和他一樣的人,再到成熟時繼續(xù)履行造人的使命,一代一代重復(fù)下去。他留下了他的印記,實際上,他自己也是別人的印記。

回到家之后,楊樹青看到廚房被熏黑的墻上糊了一張舊報紙,三個月前的《西江日報》,社會版新聞頭條是:《天降橫禍!妙齡女白領(lǐng)慘遭高空墜物擊中當場死亡》。還附了一張現(xiàn)場照片,盡管打了馬賽克還是可以看出斑斑血跡。他把它撕下來,扔到了垃圾桶里,她曾經(jīng)活著的印記又少了一件。

這么長時間,楊樹青沒有再聽說過艾曉云的消息,媒體經(jīng)過長篇累牘的渲染式報道也厭倦了,把目光投向了更吸引眼球的事,反正這個世界上有頭無尾的兇殺案很多,千千萬萬種離譜的死法都有,這就是一個倒霉蛋莫名其妙死掉的事,如若死的不是個妙齡女白領(lǐng)就完全沒有報道價值了。艾曉云的母親據(jù)說出家當尼姑去了,她家別的人不知道在做什么,追索賠償?shù)氖乱矝]了下文。楊樹青原本想打電話到派出所問問,但李麗芬制止他說:“孩子馬上要出生了,不要主動去招晦氣?!睏顦淝喈敿醋髁T。

離預(yù)產(chǎn)期還有三個月時,楊樹青坐不住了,服侍孕婦是李麗芬的事,他一個男人不好插足。那么他應(yīng)該做些什么迎接孫子(或?qū)O女)的到來呢?思前想后,楊樹青決定去商之都百貨里新開的母嬰用品店看看。

現(xiàn)在老百姓的生活水平真是太高了,楊樹青邊逛邊感嘆,什么東西都給孕婦想好了,嬰兒車竟裝了電動馬達,可以用遙控器操作,GPS手環(huán)除了能夠定位以外還可以檢測嬰兒的心跳頻率和生理體征,連奶瓶奶嘴都是智能的,店里還有導(dǎo)購員推銷剛從美國引進的尿不濕,據(jù)說有自動感應(yīng)功能。

楊樹青一想到生楊威的時候李麗芬母乳不夠,但他們夫妻的收入又不夠買昂貴的奶粉,只好給楊威喂代乳粉,心里不知道該欣喜還是難過。逛了一圈,楊樹青決定什么都不買,正要轉(zhuǎn)身回家,他無意間看到角落里坐著一個人挺面熟的。

“小張,你怎么在這里?是不是媳婦要生了???”

“楊叔,那怎么可能?你知道我還沒錢娶媳婦呢,我跟文倩談了六年,拖到現(xiàn)在還是八字沒一撇,公務(wù)員的收入太寒磣了,買不起房啊?!?/p>

“現(xiàn)在年輕人不是流行先上車后買票嗎?”

“那也得先準備好車票錢啊,楊叔,你說是不是?我今天是陪文倩來看衣服的,你知道女人逛街就是慢,看這件漂亮試一試,那一件合眼也要試,我急不過,就下來等她了?!?/p>

張建偉留了一個中分頭,穿著件熨帖的襯衫,下擺塞進褲子里,皮帶勒得很高,一副年輕有為的樣子,那點謙虛的語氣里也帶著些自負。楊樹青不想跟他扯西瓜皮,正想離開,張建偉突然站起身對他說:“文倩剛給我發(fā)信息,說她試衣服正巧碰到中學(xué)時的閨密,兩人難得見面要多聊一會,叫我先回去。我車就停在商場后面空地上,楊叔現(xiàn)在回家嗎?要不我順道送你一程吧。”

楊樹青猶豫了一會說:“那行,要是不麻煩的話?!贝铐橈L(fēng)車的機會不能錯過,現(xiàn)在西江的公交車車票已經(jīng)漲到了兩塊,去年年底還是一塊呢。

楊樹青跟著張建偉迅速往外走,張建偉在路上說:“楊叔,我馬上就不在派出所干了,我年初參加市直機關(guān)招考,剛得到錄取通知,等交接手續(xù)辦好,我就去市委組織部報道了。”

“從街道調(diào)到市里,三級跳啊,小伙子真是前途無量。我老是叫我家威威學(xué)你,他如果有你十分之一用功,現(xiàn)在也不至于在家里啃老了?!?/p>

“哪里,我倒也沒什么遠大理想,只想找到一個合適的平臺施展自己的一點才華,派出所的工作,楊叔你也知道,價值不能說沒有,為老百姓排憂解難嘛,但一天到晚辦的都是雞毛蒜皮的小案,也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趣?!?/p>

張建偉的那輛豐田RAV4越野車停在一根電線桿后面,他一邊從兜里掏車鑰匙一邊走近那些粗制濫造的小廣告看了一眼:“都多少年了,他們還是貼這些玩意兒,老中醫(yī)專治花柳病,你別說,還真有傻子信?!蓖蝗凰裣肫鹆耸裁此频模D(zhuǎn)向楊樹青,“那個,艾曉云的案子你還記得嗎?”

“誰?”楊樹青不知道是沒聽清楚,還是假裝忘記了。

“就是幾個月前發(fā)生的那起高空墜物事件,死了一個姑娘,叫艾曉云,還有印象吧。她家里前陣子把市供電局告上了法院,主張供電局沒有盡到設(shè)施監(jiān)管責(zé)任,索要七位數(shù)的賠償。他們剛剛達成了和解協(xié)議,原告大概能拿到要求金額的一半,那也是一大筆錢啊,估計是因為女大學(xué)生的命值錢一些,如果是農(nóng)民工的話十有八九拿不到。反正這事就到此為止了?!?/p>

楊樹青漠然點了點頭。

張建偉拉開后座車門,楊樹青往里面看了一眼沒有進去,沒來由說了一句:“我心臟有點不舒服,可能是商場空氣不流通,這里離我那也不遠,我干脆步行回去吧?!睆埥▊ヒ矝]有堅持:“那等以后我有時間再去楊叔家拜訪?!?/p>

回家路上,張建偉正好迎著刺眼的日光,日光鋪天蓋地涌過來,他感覺額頭發(fā)燙,不知道是太陽曬得,還是自己發(fā)了高燒。他口渴又疲憊,現(xiàn)在唯一想要的就是坐在家里沙發(fā)上喝一碗冰鎮(zhèn)綠豆湯,放一勺白糖最好,這樣渴望著他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但走到半路楊樹青又忽然想到家里已經(jīng)沒有綠豆了,之前每次去買米都忘了順道捎一點雜糧,缸里剩的黑米大概只夠熬一鍋稀粥了,他暗自下定決心要在日歷上再創(chuàng)造一種符號,就是豆子的形狀,一個扁扁的橢圓形,來提醒自己,明天要去買豆子,下個月也是,下下個月也是。人生很長,充滿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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