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一
暗黑系文字的頭號走私犯九黃,在羌人地盤上建起了自己的彈丸小國——胛,以牛胛骨命名,又名胛羌,它只有方圓二百里地左右,中心是一座叫作胛的城池,由三千多名販賣黑字的走私犯構成,四周是拱衛(wèi)它的山野、河谷、田土和數(shù)千個農(nóng)夫家庭。當年的頭號字梟,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稱王之夢。這是一個梳著九十九根辮子的古怪男人,臉上有道可怕的刀疤,永遠帶著苦大仇深的表情,走路一瘸一拐,身邊還有九個貌若天仙的妻妾。而現(xiàn)在,他的臉上漾起了稱王稱霸的笑容。
自從復興青丘國并滅掉歧舌國之后,大字造師倉頡允許那些曾經(jīng)資助過他的野心家,去打造和經(jīng)營自己的小國。除了九黃建造的小國胛羌,四周還有虞、夏、仍、窮、扈、緡、鬲、莘和鬼方等等。它們珠子般散落于中原大地,構筑了倉頡時代的政治版圖。
倉頡昔日的女弟子、暗黑系字造師沮頌,聽到九黃東山再起的消息,就化裝成一個骯臟的乞丐,一路要飯來到胛國,打算重新投奔舊情人的懷抱。這天,九黃正騎著馬從街市上走過,沮頌突然上前攔住了國王的隊伍。九黃正要開口大罵,忽然從披麻布的女人身上,嗅到了一種熟悉的香氣。他大笑三聲,從馬背上翻身躍下:“你這臭娘兒們,讓我想得好苦!”
沮頌掀起破麻布蓋頭,露出美艷如花的面容:“小女子給父王請安?!?/p>
九黃撫摸著她柔滑的臉蛋:“我以為你死掉了??赡憔尤徊凰?,還變得愈發(fā)美麗。你究竟是人還是妖精?”
沮頌直視九黃,眼里滿含哀怨:“都怪父王,把我忘得一干二凈,讓我淪為一名乞丐。”
九黃冷笑道:“當年我沒有負你,是你跟虎仲茍且,引發(fā)一場大戰(zhàn)。現(xiàn)在虎仲已死,你失去靠山,只能回來找我。你說我是該懲罰你呢,還是該放你一馬?”
沮頌微笑不語。侍衛(wèi)們迅速圍攏,裹挾著她進了王府。
九黃猛然掀掉麻布,反復端詳半裸的天才字造師沮頌,心里的怒氣已經(jīng)散了大半:“好吧,念我們曾經(jīng)恩愛一場,我就放你一馬。但你若是再次背叛我,我就要取你的小命?!?/p>
沮頌嬌媚地一笑:“像父王這樣的心腸,哪里會對我這樣的落魄女兒下手?”
九黃坐在鋪著高山雪豹皮毛的王座上,又仔細打量了一番沮頌,突然大叫一聲,躍下寶座,把沮頌壓在身下,要行那好事。沮頌半推半就。九黃沖著侍衛(wèi)們大叫一聲:“轉過身去,不許回頭!”然后剝掉沮頌身上的最后一點衣物,很暴烈地干了起來。事畢之后,九黃用豹皮潦草地擦了一下身子,大聲宣布說:“從今天起,這個女人就是我的妃子,你們要像服從我那樣聽從她的命令?!笔绦l(wèi)們這才轉過身來,看見女子裸著白皙而骨感的身子,臉上露出女神般的勝利表情。
沮頌就這樣成了國王的第十個嬪妃。她從容地穿好衣服,聲音顯得無限平靜:“父王,我要繼續(xù)用牛胛骨造字,我要五千頭水牛,一萬片胛骨?!本劈S爽快地答應了她的請求。他知道,這女人會給他帶來新一輪的財富。戰(zhàn)爭結束之后,暗黑文字非但沒有被取締,反而因人們的渴求而變得更炙手可熱,每個新創(chuàng)文字的黑市價格,已經(jīng)高達兩百個貝幣,活態(tài)的新字更是賣出了天價。沮頌的出現(xiàn),剛好填補了胛國字造手工業(yè)的空白。
但沮頌只是在啟動自己的復仇計劃而已。她不僅要安撫干爹九黃的征服欲望,還要繼續(xù)研制暗黑系文字,并啟用秘術去謀殺她的摯愛——倉頡。既然她得不到那個男人,那就該徹底把他毀掉。更要緊的是,她要借助頡的死亡,去打擊她的死敵——妙。那個無恥的女人,不僅占有本屬于她的男人,而且還在向全世界炫耀這份戰(zhàn)利品。她為此痛徹心扉。
這秘術來自遙遠的南方,由一位朱雀神的祭司傳授。他告訴她,每天在月光下,把仇人的名字刻寫在牛胛骨上,然后擊碎這片胛骨,這樣過了一千日之后,對方就會骨頭俱碎而死。
沮頌堅信這種巫術會創(chuàng)造奇跡。每天深更半夜,她都會爬上屋后的山坡,面朝月亮,眼望青丘國,用意念覺察倉頡的存在,甚至覺察他的表情、言語和呼吸,然后手持銅刃,滿腔怒火地刻寫“頡”字,把恨意注入字里,又舉起銅錘將其擊碎,然后把破碎的骨頭扔下黑暗的山谷。那里是大面積的牧牛場和屠牛場。牛群在不安地諦聽,發(fā)出低低的哀鳴,仿佛已經(jīng)預知了自己被屠宰的命運。
二
倉頡大帝在努力推進他的農(nóng)耕技術。他從西域引進小麥、大麥和燕麥,又借助“犁”字發(fā)明了金屬犁具,用黃牛牽引,改造農(nóng)夫的田頭作業(yè)方式。他的尹相昆吾發(fā)現(xiàn)了銅礦,征用西域銅匠,依照陶器的款式來鑄造銅器,并推動國際貿(mào)易,使青丘國迅速成為最富有的國家。昆吾還響應倉帝的號召,把龜板文字直接熔鑄到銅器上。他說,唯其如此,文字才能成為不朽的事物,跟諸神同在。
雖然有奚仲、后稷、岐伯和狐正這些官員,但妙是青丘國的垂簾女王,精心輔佐著大字造師夫君,不敢有絲毫懈怠。她對麥子和青銅毫無興趣,一味追隨夏鯀學習營造之術,終于成了一名優(yōu)秀的土木工程師。夏鯀死后,她在世界各地征召一千名瓦匠,用黃釉陶磚建造起倉頡神廟,又用青銅澆筑了一座倉頡的神像,高達十五丈,幾乎成為青丘城最偉岸的建筑。
她還設計了高大的城墻,并且親自監(jiān)督它的營造。它由三十萬塊青磚壘砌而成,高達十丈,綿延長達二十里地,外面還有護城河環(huán)繞,加上吊橋和銅皮硬木大門,令青丘城成為一座固若金湯的銅城。
全世界都在傳頌這個中原國家的富有和榮耀,朝拜它的僧侶、學士和游客絡繹不絕。商人們指望能從這里獲取傳說中的“五金”——金、銀、銅、鐵、錫,當然還包括銀白加淡藍色的鋅石。哲學家們忙于修訂四元素法則,保留原先的“地”“水”“火”三元素,然后用莊稼和金屬置換了“空”,分別叫作“木”和“金”,由此形成五元素的世界架構。一場前所未有的哲學大會在青丘國舉行,各地的祭司和哲學家都趕來赴會,他們發(fā)表的聯(lián)合聲明宣稱,世界正在被意念和文字大規(guī)模發(fā)明出來,而哲學必須追趕這個偉大的時代。
哲學大會刺激了青丘國的民眾,大家都以為盛世已經(jīng)降臨,就連妙都對此深信不疑。她對倉帝說:“看哪,我的頡,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正在沉思的頡,感到骨頭酸痛,渾身無力。他勉強抬起頭來,露出附和的微笑:“妙呀,你的筑造術,超出了我的字造術。”
妙露出了癡迷的眼神,她撫摸著頡青筋暴突的手背:“我們老去的時候,不知這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我真想現(xiàn)在就看到它的結局?!?/p>
頡意味深長地說:“嗯,那時,人民對一切都心滿意足,并且因沒有痛苦而感到痛苦?!?/p>
販賣谷物的商人從胛羌那里過來,說是在街頭遇見了沮頌,她已經(jīng)成為國王九黃的愛妃。妙聽罷怒不可遏。一想到當年在岐舌國被囚和受辱的情景,她心頭就無法平靜。她跟倉帝商議之后,派出三名使節(jié)前往胛國,要求九黃交出罪惡滔天的沮頌,但遭到九黃的嚴詞拒絕。他砍下兩名使節(jié)的頭顱,然后讓第三名使節(jié)帶著頭顱滾回了青丘國。
妙和倉帝這回更生氣了,他們派出一支五千人的步兵軍團前去征討,由狐正帶隊,再次要求胛國交出那個女人以及所有刻有惡字的牛胛骨。九黃堅決不允,他把一千名羌兵全部派到邊境,借助險峻山勢和狹窄隘口,成功阻止了青丘人的前進步伐。妙的士兵攻打一百多天,死傷六百多名將士,依舊無法突破對方防線,就連主帥狐正都被俘獲,最后只好鳴金收兵。
面對那些折戟而歸、表情頹喪的士兵,妙第一次感到了權力意志的挫敗。當天晚上,她回到家里,從夾墻里取出那只存放原字的銅箱,找到了“龍”和“魔”的原字。為了戰(zhàn)勝沮頌,她真想啟用這些超級大字。她輕輕撫摸著閃爍著微光的龜甲,撫摸著倉頡刻寫的每一個筆畫,感到它們的靈魂在指間顫動,仿佛隨時都會蘇醒,飛升在蒼穹之上。她猶豫再三,不知是否該做出這個重大的抉擇。
也許只有妙這樣的女人,才能理解字造背后的真正魔法。意念所創(chuàng)造的事物分為兩種。非生命體不會消失,只能損壞、瓦解和粉碎,而生命體會隨著意念主體的死亡消失,還原為飄蕩在空中的意念,去尋找新的物質(zhì)載體。文字的意義就是固化這些飄浮的意念。盡管發(fā)生意念的主體會死去,但只要這意念曾被書寫,就會融入這世界,成為永垂不朽的事物。
妙聽見頡回家了。他周身的骨頭疼痛難忍,拄著虎頭權杖,費勁地走進堂屋和前庭,四下喊著妙的名字。她只好打消剛才的念頭,放回龜板,合上箱蓋。頡在走廊盡頭等她,仿佛彼此已有多日未見。他拉著妙的玉手說:“妙啊,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沒有做,這很好。你沒有辜負我對你的期望?!?/p>
妙眼里含著無限委屈的眼淚:“頡呀,我不能放過那世界上最壞的女人。放過她,我們的世界就會塌陷下去?!?/p>
倉頡眼神變得愈發(fā)溫柔:“攻戰(zhàn)無效,我們可以采用防御之術。我們有銅墻鐵壁,我們不怕他們的進攻。”
妙搖搖頭,長嘆一聲:“唉,我們早晚會被這個女人害死?!?/p>
九黃擊退了青丘國的進攻,正在躊躇滿志之中。他征召強壯的獵人和農(nóng)夫入伍,想要組建一支更為龐大的軍隊。他親自到各個村莊說服耆老們,讓他們提供壯丁和錢財。他的野心變得日益雄偉起來。他還在十個嬪妃之間穿梭,跟她們輪流造愛,貪婪地享受著生命暮年的福利,但因年事已高,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戰(zhàn)力正在與日俱退。
沮頌也發(fā)現(xiàn)自己喪失了字造的能力。她用意念創(chuàng)造的新字,毫無生氣,不能充當事物生長、復制和變形的原型。她把這種狀況歸咎于內(nèi)在能量的匱乏。自從戰(zhàn)爭失敗之后,她就變得頹廢起來。除了對頡的愛恨情仇,她還需要某種能夠點燃她意志的強大動力。
這天,她正在浴室里無聊地撫摸自己的身體,嘲笑它的無用和冗余,侍衛(wèi)來報告戰(zhàn)爭勝利的消息,說是青丘國大將狐正被俘。她聽說狐正學到了制作竹簡的技法,而且青出于藍,發(fā)明出一種叫作“簡冊”的事物,成為倉頡最器重的文臣之一,誰知他今天竟然成了自己的階下之囚。她心里突然涌起一種強烈的占有沖動。當年她曾與這個歧舌國的王子失之交臂,并為此痛悔不已,現(xiàn)在她不能再次錯失良機。
她帶著華服和食盒前往監(jiān)獄,親自替狐正脫衣,用溫水溫柔地洗濯他的身體,看著他的秘器在她面前勃起,又替他披上綾袍,斟上美酒,請他當她的輔臣,助她完成字造大業(yè)。狐正被美貌和媚術所誘惑,遲疑了半天,終于答應了她的懇求。
本地黃牛已被掠奪和屠宰殆盡,牛胛骨來源日漸稀少,黑字的傳播,需要借助新的介質(zhì)。狐正把沮頌發(fā)明的黑字,組合成一種叫作“句子”的單位,然后逐個抄寫到細長竹片上,再用細麻絲編綴起來,形成完整的書冊。這是廉價而美妙的創(chuàng)意制品,就連九黃都為之贊嘆。
“媽了個逼,你是怎么弄出來的?”他展開竹簡,看著書寫在竹簡上的每個句子,感到無比驚愕。他知道,光憑這項把語詞連綴成句子,又把竹簡連綴成冊的發(fā)明,他們就能擊敗倉頡和妙,讓世界的進程徹底轉向,而胛羌的功績將永載史冊。
“你是天下句王,更是天下冊王,你比沮頌還要了得。”九黃哈哈大笑。沮頌站在一邊,氣得臉色煞白。九黃走開之后,她一邊跟狐正造愛,一邊用竹條用力抽打,露出極度鄙夷的表情?!澳氵@畜生,你這卑賤的畜生,竟敢在本王妃面前稱王稱霸!”她在狂亂的發(fā)泄中企及了難以言喻的高潮,然后一腳踢開這個男人,像踢開一條草狗,“滾吧,從今往后,你只是我的句奴和冊奴。”
沮頌每天都要去蹂躪狐正幾次,九黃默許了她的這種權力,而狐正也屈辱地接受了她的性虐。他在計劃一次秘密的逃亡,但必須讓沮頌對他放松警惕。這是一場考驗忍耐力的競賽,看誰能跑到最后的終點。
這天,沮頌心里突然生出一個計劃,他叫來狐正,要他制作八百份竹簡,其上書寫聲討倉頡和妙的檄文,派人分送給各個方國,讓所有識字者都能讀到他們的罪惡。
狐正看著這個美艷如花的前后母,覺得她真是欲壑難填。他忍無可忍,脫下華服,重新披上粗劣的囚衣:“你還是把我送回監(jiān)獄吧,我不想制造謊言,更不能成為倉頡和妙的敵人?!?/p>
沮頌勃然大怒,命人將狐正的雙眼刺瞎,再將其閹割,在聲嘶力竭的慘叫聲中,把他扔進山洞,又命人每天用帶著糞便的生牛腸喂食,讓他生不如死地茍活,飽嘗因忤逆她而帶來的苦痛。這苦痛將永久纏繞他的肉身,直到他像鼴鼠那樣死掉為止。
三
三年后的某個深夜,在最后一片牛胛骨被沮頌擊碎時,倉頡大帝終于死了。他的骨頭從疼痛開始,然后一寸一寸地斷裂,最后連牙床骨和牙齒都化成了碎片。他就這樣無限綿軟地死去,猶如一個無骨的肉團。妙抱起他的身軀,就像抱起一件沉重的絲質(zhì)袍服。她把他的身軀疊成四折,放進一只玲瓏的衣箱,然后撫箱慟哭,哭了整整三天三夜,流出來的眼淚匯成一條河流,妙稱這條小河為“頡水”,用以紀念她心愛的夫君。城里的無知女人們喜悅地歡叫起來,因為她們從此可以沐浴在這條潔凈的咸水河里。
頡在生前給妙留下了一件禮物。他用意念造出一個“美”字,又把這字刻寫在龜板上,然后用咒語把它變成一頭大羊,看起來像是山羊和綿羊的雜交品種——長著山羊般的弧形大角,但下巴潔凈,沒有常見的胡須,身上卻長著綿羊般的白色卷毛。他說:“這是你的寵物。‘美加上‘妙,是無限美妙的意思,它將替我陪伴你,讓你的未來長久地美妙下去?!泵顫M含熱淚地接納了這個寵物,從此跟它形影不離。
依照倉帝的遺囑,副手昆吾擔任了新一任的國王,他任命麻絲為自己的尹相兼大祭司,主持祭祀、觀星、禮儀和誓約,管理倉頡神廟,而妙則在幕后給予指導,繼續(xù)她的垂簾聽政。為了彰顯倉帝的德政,她請求昆吾周期性開倉放糧,賑濟那些貧苦的百姓,她還要求麻絲開放神廟里的三間廳堂,讓那些流浪漢在里面棲身,躲避寒風和雨雪。她甚至當街阻止兩起暴力搶劫事件,救下受傷的老嫗。她知道世道和人心都在變壞,她要力挽狂瀾。
妙的頭發(fā)此前已經(jīng)漸白,而在頡謝世的那個夜晚,剩下的青絲也變得皓白如雪,遠遠望去,猶如白頭女神降世。妙在倉頡神廟里主持盛大葬禮。沒人知道倉帝的確切死因。只有妙朦朧地意識到,他死得非常蹊蹺。但就在葬禮結束之際,她恍然大悟,正是自己用這座建筑物殺死了國王,因為神廟從來都是紀念死者的。她的靈魂,從此被這種巨大的悔恨所糾纏。
沮頌女扮男裝,以商人的身份前往青丘國參加倉帝的葬禮,她躲在密集的人群里,滿懷仇恨地望著主持葬禮的妙,眼里燃起熊熊大火。只有國師麻絲看見了人群里的火焰,它來自一對明亮而邪惡的眸子。
人群散去之后,麻絲叫住了沮頌:“這位先生請留步。你的眼睛如此明亮,照亮了整個葬禮,不知是否愿意留下小酌,也照亮一下本國師的陋室?”
沮頌微微一笑:“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國師大人。你能從茫茫人群里看見鄙人,一定也是心明眼亮的人物?!眱扇讼嘁暥?,仿佛遇見了陌路知己。
麻絲領著她來到自己的住宅。院子里的鵝鴨見到沮頌,紛紛拍著翅膀逃走,仿佛看見了鬼魅。麻絲哈哈一笑:“你身上殺氣太重,連家禽都避之不及?!?/p>
沮頌沒有解釋,轉換話題說:“我知道你是結繩派大師麻結的兒子,當年你父親因那場大賽失敗而死,昆吾真是胸襟開闊,居然會起用你這樣的可疑分子擔任尹相?!?/p>
麻絲淡淡一笑:“那是我的造化而已。我知你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沮頌,不知這次化裝而來,有什么新的謀劃?”
沮頌說:“能邂逅結繩英雄的后人,我深感榮幸。多少年來,我一直納悶的是,為什么伏羲神要背叛自己的女媧妻子,并指導倉頡另創(chuàng)文字。既然你們尊奉女媧為大神,應該知道這其中的緣由吧?!?/p>
麻絲說:“我也為此感到疑惑。我只知道,當年女媧和伏羲結為夫妻,用互相纏繞的蛇尾表達繩結的意象,那是結繩派創(chuàng)意的起源。”
沮頌笑道:“女媧和伏羲打下的繩結已經(jīng)散開?,F(xiàn)在是用意念造字,又用字來創(chuàng)造世界的時代,國師不必為此傷感,你已經(jīng)越過自己的先祖,站到了新時代的前沿?!?/p>
麻絲也笑了:“我身為結繩派元老的后代,本人卻是地道的字造派。只是倉頡壟斷字造的權力,以致身為青丘國的貴族,我們被拋棄在這場變革之外,成為袖手旁觀的傻瓜。”
沮頌說:“國師說得好。我們可以聯(lián)手,推翻大字造者的獨裁,讓所有人都擁有造字的權利?!?/p>
麻絲的助理皮雍在一邊仔細聽著,突然插嘴道:“這位先生所言極是,解除了我多年來的困惑。字只是工具,本沒有善惡之分,字造術也不能被壟斷,它應該成為每個工匠的職責?!本陧灺牭竭@份言論,不禁正眼看了看這十六歲的英俊男孩,突然被他的青澀氣質(zhì)所打動,心里燃起另一種曖昧的火焰。
她還不知道,皮雍其實是她的同門師弟。當年她被逐出師門之后,一批具有異能的小童被倉頡選中,成為字造學校的新生,而皮雍是其中的佼佼者。他能用耳朵聽字,覺察出深藏在每個字背后的秘密語義。他懂得字的悲歡,也懂得字的來歷和意愿。他就此掌握著每個字的靈魂。但倉頡擔心這種異能會把字造運動引向歧途,最終放棄了對他的教誨。皮雍被迫離開字造學校,成為麻結的書童。他的日常職責,是把主人的思想刻錄在龜板上,最終形成指導本國人民的精神指南。
沮頌告辭離去的時刻,把一根小胛骨塞進皮雍手里。皮雍回到自己房間,從袖里取出牛骨,發(fā)現(xiàn)上面刻著沮頌投宿的客棧名字——婦好,其上還帶著沮頌的手溫。皮雍放在耳邊聽了一回,意外地發(fā)現(xiàn),刻寫“婦好”的是一位情欲高漲的女子。他還從字縫里聽出那女子的熱切召喚:“來吧,你來找我吧……”
當天夜晚,皮雍帶著禮物前往婦好客棧,敲開沮頌的房門,看見里面站著一位美麗的女子,長發(fā)披肩,渾身洋溢著咄咄逼人的性感。雖然此前已經(jīng)有所猜測,但他還是露出無比驚訝的神色。沮頌呼吸急促,把濕潤的嘴巴,溫存地貼上了他的嘴巴。他渾身戰(zhàn)栗,身子像雪人一般迅速融化。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來自暗黑世界的封印。
四
滿頭白發(fā)的妙,肌膚猶如嬰兒,臉上沒有一條皺紋,所有人都視她為來自天界的女神,就連驕傲的昆吾都不敢造次。他每日都要揀最要緊的政務向妙稟報,而妙會當即做出犀利評判。昆吾據(jù)此做出正確選擇。這樣的治國方式,大家都習以為常,仿佛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妙的五個兒子都在遠方,據(jù)說由一位無名的神祇秘密撫養(yǎng)。那是頡為自己留下的后路。萬一自己被人殺害,他們可以繼承自己的遺志。但在沒有頡的日子里,妙的空虛日益加劇,她需要一種釋懷的方式。除了定期去神廟主持施粥儀式,探視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她開始在夜間服用一種含有大麻、蘇摩葉和曼陀羅花的美酒,然后用昆吾贈送的銅鏡自照,頡就這樣出現(xiàn)在鏡里,滿臉皺紋,帶著憂傷的表情。他們在月下和鏡子里約會,言辭稀少,但彼此都能握住對方的靈魂,看見它們在不倦地舞蹈,上演青春年代的戲劇。那頭叫作“美”的大羊坐臥在她身邊,面對主人的鏡像游戲,目光安謐而又好奇。
昆吾時常來探視她,向她討教國家的大政方針。妙請他飲服一種她自己采摘的樹葉,曬干后用水沖泡,有一種奇異的香氣。昆吾每一次喝它,就會兩眼炯炯放光,仿佛被莫名的能量所照亮。妙是他的師母和偶像,人世間最完美的女人。由于這場秘密的崇拜,他對其他一切女人都喪失了興趣。在談論過政務之后,他喜歡手捧陶杯,默默地望著光華四射的師母,周身籠罩在某種溫暖的痛苦之中——她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高貴得不可褻玩。
為了節(jié)省國家開支,妙拒絕了昆吾提供的薪俸。她在自家后院種菜和養(yǎng)豬,看見大羊美身上毛多,就在它身上薅了一大堆卷毛,用紡錘捻成細線,為自己織起了毛衣。大羊性情溫和,聽任妙在自己身上胡作非為,只是在被弄疼的時候,才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叫聲。
妙還時常在夜半人靜時分,從夾墻里取出那只銅匣,從一大堆龜甲和牛骨中翻找那些著名的原字。大羊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妙對大羊說:“這是頡的遺產(chǎn),跟后起的模仿字不同,它們是所有字的源頭,是世間一切事物的原型,具有強大的魔法力量,一旦被釋放出去,天下的秩序就會大亂?!?/p>
看著妙恐懼的表情,美低低地應了一聲,仿佛很贊同她的見解。
沮頌堅持著跟少年皮雍的幽會,但地點被移置到麻絲負責管理的倉頡神廟。在祭司的密室里,他們翻江倒海,貪婪地吸吮著對方的液體。在蜜月達到高潮的那些日子里,沮頌甚至想放棄復仇的信念。每一次造愛完畢,她都會大汗淋漓地想:“要是永遠這樣該有多好。就這樣好了,就這樣吧……”
皮雍在她耳邊夢囈般低語:“來吧,我的小媽,讓我們一起用意念去征服那個貪婪成性的世界?!?/p>
沮頌疲憊地笑了,發(fā)現(xiàn)這個美少年比她更加野心勃勃。她攬住他的脖子,好像攬住了他的心臟。她知道自己為什么喜愛這個男孩,因為他簡直就是頡的復制品,像頡那樣眼神單純,靈魂有力,就連秘器都跟她想象中的頡的一模一樣。
負責監(jiān)視沮頌的胛羌密探,向九黃稟告了沮頌跟皮雍私通的情報。他頓時醋意大發(fā),砸爛了身邊的所有器皿,隨即用飛鴿傳令,要沮頌立刻回國述職。沮頌需要大筆經(jīng)費的支持,就跟皮雍戀戀不舍地告別,踏上了回程的道路。
九黃見她時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扯掉她的腰帶,掀起她的長裙,像猴王那樣翻檢她的性器,看有沒有虱子、跳蚤或其他什么寄生蟲。他要以此來羞辱她。沮頌果然被激怒,她當眾抽了國王一記響亮的耳光。國王也被激怒,拔出腰間的青銅短劍,鋒利的刀鋒在空氣中戰(zhàn)栗,發(fā)出“嗡——”的震顫聲響。沮頌毫無懼色地挺胸迎去:“你刺,你刺,你來刺呀!”
九黃忍無可忍,一下刺穿了十號嬪妃的胸脯,然后又悔恨莫及,哭喪著臉坐在尸體旁發(fā)呆。但沮頌忽然坐了起來,深吸一口氣,放聲大哭。九黃無比驚愕地望著這死去活來的妃子,發(fā)現(xiàn)她胸前的傷口居然沒有流出一滴血來,也不知她到底有什么神通。他說:“我們和好吧,我再也不殺你了。”
沮頌說:“你這殺人犯,你不是我的干爹,你不配當這國的王?!?/p>
九黃好言勸了很久,甚至反復道歉,但沮頌無法原諒他的暴行。九黃只好派兵將她逐出胛國,并沖著她的背影叫道:“你給我滾開,你就是個賤貨,你是沒爹的雜種!”
沮頌眼含羞辱的眼淚,大步走出王宮,乳房猶自在刺破的錦袍里顫動。她被九黃最后的話深深地刺激了,她走進一座鄉(xiāng)下路邊的小神廟,朝著面容毀壞的神像,發(fā)誓除了推翻妙的統(tǒng)治,還要找回自己的親生父母,并讓九黃跪拜在他們腳下。沮頌對神發(fā)誓的時候,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令人激動的結局。
沮頌再次潛回青丘國,形單影只,蓬頭垢面,就像一條喪家的野狗。少年皮雍收留了她,把她藏在自己家里,并充當她跟麻絲間的秘密信使。皮雍只有一個瞎眼的老母相依為命,住在離城兩里地的狐莊。據(jù)說那里從前曾經(jīng)是個野狐成群的地點,而今成了皮雍窩藏情人的據(jù)點。少年皮雍現(xiàn)在要伺候兩個女人,一個是他的老母,而另一個是他的新媽。他眼眸明亮,心里充滿了開啟新生活的喜悅。
沮頌開始著手調(diào)查自己的身世,她化裝成男人返回故鄉(xiāng),那個叫作“窮蟬”的地方,四處打聽叫作沮頌的女孩,但沒人記得這個女孩,也沒有人記得她的父母和家人。有好心人告訴她說,在這一帶,過去曾經(jīng)居住過許多來自北方的逃難者,他們像蝗蟲般飛來,棲息過一陣子之后,又像蝗蟲那樣飛走。沒人記得他們的容貌和身份。沮頌一無所獲。
在備受挫折之后,她只好把全部注意力,傾注于暗黑系新字的創(chuàng)制。奇怪的是,也許是因為那次死而復生,沮頌突然恢復了字造的能力。她造出的黑暗系文字強悍有力,直接觸發(fā)新事物的生長浪潮。就在那個跟皮雍熱烈造愛的夜晚,她穿上衣服,靈感如涌,一個“狂”字在她的刻刀下奮然誕生。大地上的所有犬類都發(fā)出了狂吠,徹夜不息,仿佛天崩地裂。
皮雍是沮頌最年少的情人,也是她最強大的護法,他運用耳聞、舌舔和手觸的異能,來覺察字的呼吸,判斷它們的死活。并非所有的黑字都是活物。其中大多數(shù)剛剛誕生,就已經(jīng)死去,而死字無法產(chǎn)生意念,不能擔負起創(chuàng)造新事物的使命。沒有人知道,他是前青丘國王皋陶的私生子。為了捍衛(wèi)父親的名譽,他尊奉母親的教誨,痛苦地守護著這個家族的隱私。他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向戀人和盤托出這不可告人的秘密。
沮頌不倦地營造她的黑字體系,從“霸”“癩”“騙”到“兇”“頑”“貪”之類,刀法狠辣遒勁,熔鑄著仇恨、期盼和必勝的意志。她的信念灌入文字,令其成為真正的活物,擁有暗黑的靈魂,并能夠在世間創(chuàng)造出相應的事物。這是一種符號的魔法,沮頌就此成了暗黑世界之母。皮雍驚訝地看到,當“騙”和“兇”字誕生時,青丘國突然冒出了大批騙子,而當“兇”“毆”和“臟”字誕生時,城里多處爆發(fā)激烈的斗毆事件,各條街道一夜間充滿各種垃圾,變得臭氣熏天。暗黑系文字展示著強悍的力量。皮雍激動得渾身顫抖,他知道,沮頌是偉大的女神,她正在締造一個生機勃勃的新人間。
為了加快世界格局的變革,皮雍開始組織龜板、牛骨、竹簡甚至絲帛的生產(chǎn)。他動員了附近的數(shù)十戶農(nóng)民,讓他們參與到材料的制作之中。介質(zhì)的大幅度拓展,加速了黑字的生產(chǎn)和傳播。它們以算術乘法的方式在青丘國流行,不可阻擋,悄無聲息地腐蝕民眾,改造著青丘國的道德面貌,并且向四周的鄰國大肆蔓延。沮頌還用黑市賺來的錢采購兵器,收買官員和擴大成員。她的隊伍在茁壯成長。最終,整座青丘城都成了她的秘密戰(zhàn)地。
昆吾忙于指導青銅器鑄造,對這些細微的變化毫無覺察。但妙還是得到了一些支離破碎的情報。她知道沮頌就在城里某處,甚至可能就在身邊,并正在暗中觀察她的每個舉動,而她對此卻所知甚少。
妙于是越過昆吾,直接向麻絲下令,要在青丘國里展開針對沮頌的全面搜捕。麻絲忠實地執(zhí)行了這道命令。他派兵繞過狼莊,在城里大肆搜捕,抓了數(shù)百名無辜居民,還煞有介事地殺了幾名胛羌的間諜,弄得雞犬不寧,民怨沸騰。沮頌端坐在狼莊的帳幕里,撫摸著皮雍的臉頰,滿含喜悅地看著妙不斷犯錯。她知道,隨著妙在聲譽上的不斷挫敗,她揭竿而起的時刻即將到來。
麻絲說:“我有辦法得到那只傳說中的銅匣?!?/p>
沮頌說:“只要有它,我就能改變世界?!?/p>
麻絲說:“我已經(jīng)擬定了一個行動方案,王妃不必擔心。”
沮頌說:“我不擔心尹相的才能,我只擔心,日后雖然得到了整個世界,卻還是找不出我的來歷。我需要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應該懂得,人民只崇拜高貴而神圣的血統(tǒng),他們絕不會擁護一個沒有來歷的領袖?!?/p>
麻絲說:“我們有用來登記人口變遷的戶籍檔案,只是暫時被昆吾所掌握而已,很快我就能拿到庫房的鑰匙。另外,實在無法找尋的話,我們可以編造一段完美無缺的歷史?!?/p>
沮頌冷冷地說:“我不要編造,我只需要真相。”
麻絲羞愧而惶恐地低下頭去。
五
沮頌是妙的最大心病。她郁郁寡歡,長期失眠,最終臥床不起。由于擔心有沮頌的密探,妙辭退了那些侍女,還拒絕了昆吾要親自照料她的提議。她孑然一身地躺在床上,陷入半昏迷的狀態(tài)。就在病眼蒙眬之中,她看見屋里出現(xiàn)了一位容顏美麗的女孩,仙子般飄來飄去,替她端水喂藥,猶如摯愛的親人。妙非常驚訝,盤問她的來歷,那女孩微微一笑,咩地叫了一聲。妙突然醒悟過來,知道她就是大羊美。她幻化為人形,開始照料她的生活,比過去所有侍女都更體貼入微。
妙說:“美啊,你怎么就像我親生的女兒?要是你能說話,我就讓我最小的兒子娶你為妻?!?/p>
美心靈手巧,眉眼間都流動著難以言喻的靈氣。她悉心照料妙的起居生活,卻不能說話,只會發(fā)出咩咩的羊叫。但妙能聽懂她的語言。羊語是一種高級形態(tài)的語言,在生靈界的級別僅次于鳥語。妙似乎天生就是大羊的密友,她們相貌相似,彼此理解對方的語言,逐漸變得親密無間起來。妙記起頡的臨終遺言。他說過,“美”和“妙”結合起來,是一件無限美妙的事情。當時她并不理解這話的意思,現(xiàn)在好像有點懂了。
昆吾第一次看見美的那個瞬間,不免有些驚訝,但隨后便習慣了她的存在。不僅如此,他開始把對妙的情意轉移到羊女身上。妙高高在上,凜然不可觸碰,但美的容顏可以跟妙媲美,卻如此溫婉乖巧。昆吾牽起她的小手,跟她講了一個關于妙的笑話,美咩咩地笑了,臉上露出香甜的表情。昆吾的心本來已經(jīng)枯槁,此刻卻充滿前所未有的暖意。
他們就這樣度過了寒冷的冬季。春天悄然降臨,妙的病已經(jīng)基本痊愈。一個寧馨的夜晚,蠟梅正在月下怒放,散發(fā)出濃郁的花香。妙像往常那樣平靜地入睡,剛剛觸摸到夢境的邊緣,就聽見美在失聲驚叫,原來家里發(fā)生了火災。大火從樓下堂屋燒起,迅速蔓延到了二樓。
妙趕緊起床,從臥房夾墻里搶出那只她視若珍寶的銅匣,抱著它逃出屋子,剛剛放在地上,身后突然閃過一條黑影,妙意識到那可能是縱火者,趕緊掉頭去追,那影子已不見了蹤影,妙回身一看,寶貝箱子竟不見了蹤影。妙放聲大哭,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錯。
昆吾聞訊趕來,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程度。他親自指揮王室衛(wèi)隊,將這一帶團團圍住,挨家挨戶地搜查,果然抓住了那名縱火的黑衣人。那人經(jīng)不住棍棒齊飛的拷打,在慘叫聲中說出了幕后主使者,原來那是昆吾最信任的高官——尹相麻絲。
昆吾大驚失色,下令火速逮捕這個無恥的叛徒。四個城門全部關閉起來,道路戒嚴,任何人不能走動。一支兩百人的軍隊,將麻府團團圍住。
當時麻絲正在自己府上召開秘密會議,大多數(shù)參加叛亂的官員都在現(xiàn)場。麻絲向眾人講述了當年眾神之戰(zhàn)的秘密。原來伏羲曾是女媧的丈夫,但女媧堅決反對文明的誕生,認為那會給黃金時代的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她堅持蛇結所代表的結繩記事法,因為只有繩結才能捍衛(wèi)人類的純真靈魂。
麻絲向眾人解釋說,麻結作為女媧神廟的祭司,忠實地捍衛(wèi)了女媧的意志。但伏羲決意要進行變革,把人類引向文明。他殺死自己的妻子,并指導倉頡把女媧神廟變成自己的祭廟。倉頡造字時,麻絲只有九歲,但他聽見了來自宇宙深處的哀歌。他表情沉痛,沉浸于對往事的緬懷之中。
就在這時,昆吾的士兵解決了哨兵,沖進屋去,把叛亂分子一網(wǎng)打盡。麻絲舉起雙手,沮喪地接受了被捕的事實。兩天以后,約三十多人被砍下了頭顱,分別放入三十個銅鼎里,在王宮前的平臺上擺成一個方陣。那是對所有叛逆者的嚴重警告。
昆吾親自審訊麻絲,要他交出銅匣及其全部原字。但麻絲說,他不知道銅匣的下落。他還嘲笑昆吾不識天機,不知青丘國氣數(shù)已盡。昆吾怒斥麻絲的背叛行徑,把他跟古時候的兇獸饕餮相提并論。麻絲索性閉上嘴巴,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昆吾無奈,只好親自動手,把麻絲高高地絞死在王宮后院的大槐樹上。
麻絲到死都拒絕說出箱子的下落。就在斷氣的瞬間,他越過低矮的宮墻依稀看見,皮雍正騎著毛驢,帶著銅匣出了城門。麻絲知道,倉頡的寶貝即將落到沮頌手里,而她的人馬將取得最后的勝利,九泉之下的父親,一定會為兒子的這份努力擊節(jié)叫好的。昆吾驚訝地看見,麻絲的瞳仁突然明亮起來,里面現(xiàn)出麻結正在結繩記事的幻象,隨后便永久地黯淡下去,像燃油枯盡的燈盞。
沮頌那天沒有進城出席會議,僥幸逃脫了圍捕。她沒有放棄尋找父母的意愿。她找來那些族長,忙著向他們打探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要他們盤點二十年來的戶籍變遷,看看有沒有發(fā)音為“沮頌”的姓名出現(xiàn)。族長們費盡心機,也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沮頌的心情變得沮喪起來:“我滴神額,你為什么要藏匿我的身世?”她生氣地拍案叫道。
凌晨時分,皮雍從城里逃回來,給她帶來麻絲被捕消息的同時,還把沉重的字匣交到她手里。沮頌發(fā)出了狂喜的笑聲。她撫摸著冰涼的匣身,雙手顫抖,猶如摩西在撫摸約柜。她遲疑地打開箱子,逐個取出那些刻在胛骨上的暗黑系原字,最后,她還釋放了那片刻有“魔”字的骨頭。
但她在銅匣里反復搜檢,也沒能找到“龍”和“鳳”的原字。也許它們神秘地飛走了,而且不知所蹤。沮頌心里充滿了恨憾,因為她沒有看到那對世界上最神奇的文字,它們由頡親自發(fā)明和刻寫,曾是人類希望能量的源頭,可以成為感召人民的最高符號。還有一個遺憾,是她沒有找到關于自己身世的任何線索。
暗黑系文字的原型,逐個飛向滿是星光的天空,在那里像焰火一樣爆炸,發(fā)出璀璨的字形圖案,然后融化在暗夜之中。沒人知道它們?nèi)绾沃饘訌椭?、派生、繁殖,并轉換成世間萬物,也無人知道它們?nèi)绾瓮懽儭⑺ダ虾退劳?,就連倉頡本人對此都一無所知。這是神為人設置的智識門檻。但沮頌懂得,正是它們的存在,已經(jīng)變壞的人性,加劇了頹敗的進程。到處是暴力、謊言、色情和對錢物的膜拜,整個青丘國陷入一場巨大的道德危機。
妙身體已經(jīng)康復,但她的憂慮變得更深。她知道,城墻可以防御外敵,卻無法防范墻內(nèi)的陰謀。妙每天都在神廟里布施,把食物分發(fā)給那些無依無靠的老人。她在努力用自己的十個手指,按住這世界的百孔千瘡的漏洞。她還長時間跪在神廟里祈禱,指望天神能夠出手扭轉劣勢,制止人世間繼續(xù)變壞,但眾神對此保持了令人費解的緘默。
這天,天神伏羲突然降示了語焉不詳?shù)闹家狻K霈F(xiàn)在妙的夢里,手里捻著一根綠枝,上面開著五朵白色的大花。她猜那可能喻指自己的五個兒子。伏羲微笑不語,把花朵拋向身后。妙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這夢境隱含著怎樣的神諭。
兒子們不在自己身邊。她擔心他們會有什么災禍。但她已經(jīng)失去了探視他們的權利。頡在臨終前囑咐她說,只有最小的兒子長到十八歲,她才有可能見到他們。這是天神的詛咒,也是保護他們的唯一方式。妙永遠都無法知道,他們其實都在鄉(xiāng)野過著平民的生活,也不了解自己的王子身份。他們的職業(yè)分別是農(nóng)夫、木匠、鐵匠、廚子和馬夫,并以金木水火土命名。他們比王室里的任何人都更幸福。
美其實是一個能預知未來的羊仙,但她沒有人類的舌頭,無法說出她的預言。從鏡子幻象的深處,她看見了悲慘的死亡圖景。她為妙梳理柔軟的皓發(fā),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
“我的美啊,你為何那么傷心?”妙不安地問她的羊女。但美只是咩地叫了一聲。妙把她攬在自己懷里,替她拭去涌出的淚水。
這時妙也感知到了美的憂慮,但她還是柔聲安慰說:“美不要傷心。一切災禍都會過去。我的肉身終究會死,就像世間的塵土,但靈魂會跟你在一起,繼續(xù)薅你可愛的小卷毛?!?/p>
美破涕為笑了,她裹緊了自己的外衣,生怕身上的毛發(fā)會不翼而飛。
六
魔拍著柔軟的黑色大鰭在蒼穹上巡游,它的陰影遮蔽了整個天空。大地上的人民都為此驚呆了。他們中的許多人曾經(jīng)有過昔日的噩夢般的記憶。他們害怕得渾身發(fā)抖。大批士兵扔下了刀戟,拒絕跟魔的軍隊作戰(zhàn)。魔尚未發(fā)起攻擊,青丘國已經(jīng)人心渙散。
沮頌以城池和人民為誘餌,說服其他方國,建立起討伐聯(lián)盟。妙打造的城墻雖然固若金湯,還有重兵把守,但一名忠實于麻絲的士兵趁夜打開了北門,讓侵略者毫無障礙地進入城市。隨后,其他城門也被相繼打開。第二天清晨,全城民眾都上街歡迎敵國軍隊的到來。他們厭倦了昆吾的統(tǒng)治,也對妙的垂簾聽政感到失望,決定歸順那個更加年輕有為的女神。沮頌的事跡此前已在民間大肆傳播,眼下被添油加醋之后,再度盛行起來。在那些傳說里,她成了飽受頡和妙迫害的蒙難英雄。
九黃聽聞沮頌的勝利,為當初所下的殺手而懊悔不已。他知道,這個女人一定會來向他尋仇的。他趕緊派人向沮頌送去一萬兩黃金,希望能得到她的赦免。沮頌收下了黃金,但還是派出九名殺手,把九黃的身體切成九塊,分送給他的九個嬪妃。
國王昆吾眼看大勢已去,勸妙跟他一起逃走,遭到妙的拒絕。妙說:“昆吾呀,你先走吧,我很快就會追上你的?!泵廊崮c寸斷地望著國王,仿佛有千言萬語,欲言又止。昆吾看著這兩個心儀的女人,心如刀絞。
妙強令國王換上農(nóng)民的服裝,帶著五個女兒逃出城去。他的使命是找到頡和妙在遠方的五個兒子,把虎頭權杖與和田玉國璽交給他們。昆吾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眼里含著訣別的熱淚。妙不知道,昆吾后來果然找到了頡的五子,然后一同向西方逃亡,越過流沙之地,去到遙遠的天竺,在那里建立起一個新的王國。
妙沒有告訴昆吾,為了她和頡的尊嚴,她決意要跟這個王國同歸于盡。她先是派人前往糧倉,把所有食物全部分發(fā)給百姓,以便他們能度過那即將到來的艱難歲月。然后,她火速趕赴王宮,召喚那些頡的舊部,組起一支兩百人的敢死隊,用銅戟、寶劍和弓箭,跟沮頌的叛軍做殊死搏斗,但因為寡不敵眾,被數(shù)千名叛軍逐個殺死,最后只剩下大臣奚仲、岐伯和幾名戰(zhàn)士,緊緊護衛(wèi)在妙的四周,遍體鱗傷,渾身是血,已經(jīng)喪失了最后的戰(zhàn)力。叛軍一擁而上,將妙緊緊地捆綁起來,像是要綁住一個會飛走的精靈。
沮頌就這樣如愿以償,成為青丘國的女王。她任命少年皮雍擔任尹相,并向民眾公布了他的真實身世——偉大的前前國王皋陶的兒子。這個身份可以有助于提升新政權的合法性。她還派兵去吞并九黃的胛國以及其他國家,把它們?nèi)考{入自己的版圖。她下令焚燒倉頡的神像,又樹起自己的神像,改廟名為沮頌神廟。
她的首項工程,就是以大字造師的名義,親自主持《沮頌圣字法典》的編撰。這是世上第一部完備的文字大典,收集了被發(fā)明出來的所有白字和黑字,并標上讀音、語義和用法,用素帛抄寫三百個副本,分送給那些方國君主。那些被無數(shù)次派生的文字雖然都是死字,無法創(chuàng)造事物,但足以用來記錄人事。沮頌豪邁地向世人宣布:“我才是文明的真正締造者?!?/p>
在大字造師的登基儀式上,沮頌要用妙的血向女媧神獻祭。她命人把妙押上高臺,剃光她的皓發(fā),撕掉她的衣服,當眾羞辱她的靈魂和身體?!澳憬K于落到了我的手里。這些年來,我一直等著這一天的到來?!本陧炌畹纳碥|,咬牙切齒。
妙表情恬靜,仿佛已經(jīng)預見到自己的終局:“你雖然奪得了王國的權力,但你不是真的贏者?!?/p>
沮頌的嗓音因憤怒而變得尖細起來:“你、你、你才是失敗者,你是我的俘虜,我可以任意處置你的身體,我可以讓你生不如死?!?/p>
妙說:“你的確有這個權力,但你無法處置你自己的身體和靈魂,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從何而來,又會有什么樣的下場?!?/p>
妙的話尖銳地刺痛了沮頌,她變得怒氣沖天。
妙說:“我知道你在到處查找自己的來歷,還是讓我告訴你吧。你是頡的造物,你是他的孩子。你正在摧毀的,正是你父親的基業(yè)?!?/p>
沮頌狂怒地從士兵手里奪過板斧,將妙的身子從頭到腳砍成兩半。臺下的人民發(fā)出了恐懼的驚呼。許多人開始失聲痛哭,為國母的死亡感到震驚,又為自己對敵人的臣服感到羞恥。
妙的身子雖然被劈成兩半,卻沒有絲毫的鮮血流出。人們開始竊竊私語,不知究竟是什么緣故。就在沮頌走過去細看的瞬間,妙的尸體變成了兩片龜甲,閃爍著溫潤而神異的光澤。沮頌彎腰拿起龜甲,看見上面分別刻寫著“女”和“少”兩個字,刀法遒勁而流暢,正是頡本人的風格。沮頌剛想嘲笑這兩件異物,龜板就迅速化為塵土,從她的手掌里流失,被大風吹得一干二凈。
七
沮頌伸著手,呆呆地看著空無一物的手掌,頭腦里不斷回旋著妙的最后遺言。她的登基典禮變成了妙向民眾辭別的儀式,這是她始料未及的。不僅如此,她還受到了妙的當眾揭發(fā)。她被判處為倉頡的孩子,并要為背叛自己生父的行徑而接受道德審判。
沮頌拒絕相信妙的遺言,認為那是她的詭計。她要置自己于不仁不義之地?!斑@個壞女人,面若桃花,毒如蛇蝎,真的是毒如蛇蝎??!”她大發(fā)雷霆,高聲叫罵,在王宮里發(fā)泄著嚴重挫敗的情緒。隨從們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安撫這個失控的女王。
皮雍處理好登基儀式的后事,從宮外信步走來,面帶微笑地對女王說:“今天是我們的勝利日,陛下累了,應該休息一下。”
沮頌見到皮雍,猶如見了救星。她抱著少年尹相失聲慟哭,哭得驚天動地,日月無光。皮雍牽起她的手,把她領到頡和妙的寢宮,這里已經(jīng)多年無人居住了,但由于精心打掃,還是保持了整潔的原貌。侍女們像往常那樣點燃香錐,四周彌漫著百合、水仙和甜橙的香氣。沮頌哭得累了,頹然倒在柔軟的墊褥上,一時說不出話來。
皮雍說:“也許我可以用異能測試一下,看看這究竟是謊言,還是……”
沮頌粗暴地打斷他說:“你去查吧,那一定是她的謊言?!?/p>
皮雍走進倉頡的書房,看見一只大羊安靜地坐臥在屋角。他下令不許任何人進來,但沒有驅(qū)趕那頭性情溫順的家畜。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沉重的銅匣,取出全部龜甲,把它們排列在大桌上,逐個檢查上面的原字。因為數(shù)量眾多,而且部分原字已經(jīng)磨損,難以辨認,探查的進程變得出乎意料地緩慢。
黎明時分,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借助剛剛亮起的晨曦,皮雍終于找出了四片字跡模糊的龜板,用耳朵聽了一回,果然是“氵”“且”“公”和“頁”四個原字。皮雍把它們拼成了“沮頌”一詞,然后把它們依次疊起來,用雙唇含著,眼前恍然出現(xiàn)倉頡當年造字時的場景。他看見倉頡造出了第一個原詞,它是有生命的,幻化出一個名叫沮頌的少女。他還透過幻象看到,倉頡造“沮頌”一詞的時候,阿嚏和外婆剛剛死去,頡的心里充滿怨念,正是從這怨念里誕生了沮頌,并且被賦予了暗黑的人格。
沮頌醒來之后,皮雍平靜地告訴了測試的結果:倉頡是她的親生父親,而妙是她的親妹妹。她倆都是頡用意念創(chuàng)造的靈魂,一個代表黑暗,另一個代表光明。頡在造出妙之后曾說:“讓我來看看,在姐妹倆的博弈中,究竟誰會殺死對方,贏得我所創(chuàng)造的這個文明世界?!逼び簞裎空f:“現(xiàn)在,你可以把結果告訴你父親了?!?/p>
沮頌頓時陷入空前的精神混亂。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締造者,卻無法接受這殘酷的真相。她從皮雍手里奪過龜板,在滂沱大雨中狂奔而去,一邊聲嘶力竭地高喊:“父親,我的父親,你是騙子,你是世上最壞的騙子……”
皮雍領著一隊士兵在女王身后追趕,但他過于年輕,不知如何才能阻止心愛女人的失瘋。人民冒雨在大街上靜觀,露出鄙夷的表情。一名云游僧人在雨中站起身來,沖著飛奔的隊伍大喊一聲,在閃電亮起來的瞬間,有人認出他就是狐正,那個被沮頌刺瞎雙眼的岐舌國王子。他拄著拐杖,凜然站立在街上,說出最惡毒的咒語。閃電照亮了他高大而瘦削的身影。
大羊從屋角慢吞吞站起身來,從容地走到書桌前,從龜甲和牛骨堆里輕易地找出“龍”和“鳳”的原字,但沒有找到“魔”字。它把這兩片龜甲放進嘴里,平靜地嚼著,猶如嚼著鮮嫩的青草,直到把它們仔細地嚼成粉末,徐徐吞咽下去。它知道沮頌曾經(jīng)試圖尋找它們,但頡賦予其自我隱身的法力。從今開始,世間將再也沒有真的龍鳳。此后流行的,都只是被逐級復制的死字和死圖形而已。它們的唯一意義,就是維持著龍鳳俱在的神學幻覺。它們將是人間信念的最大騙局。
美吃完她的美食之后,仰頭咩咩地叫著,似乎在告慰妙的在天之靈。咆哮的雷電遮蔽了這件完美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