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明
小說《安娜·卡列尼娜》并不是要塑造勇敢追求愛情的光輝人物形象,不是去譜寫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而是要深刻揭示人的意識結構對情感的奠基作用。作者從意識哲學的基本原則出發(fā),按照嚴格的邏輯展開人物的行動。通過小說的細節(jié),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安娜和伏倫斯基在真誠相愛的表面之下隱藏的深層意識問題,體會到其情感悲劇的深層根源。
小說中著墨最多的四個男性是卡列寧、伏倫斯基、列文、安娜的哥哥斯基華,他們分別代表了三種不同的“自我意識”:
斯基華把自我和他人的一切價值都消解掉,所以既不會自以為是,也不會把任何“英雄”或者“正人君子”當真。理想和罪惡在他那里都成了虛無,沒有任何理念值得認真對待,也沒有什么罪惡需要真誠懺悔。如黑格爾所說,這種“自我意識就是欲望一般”①【德】黑格爾著,賀麟、王玖興譯:《精神現(xiàn)象學》上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16-117頁。,斯基華生活中唯一的真實便是縱情享樂。
卡列寧與伏倫斯基是同一種類型的人,他們的“自我”都極度膨脹。在他們這里只有“自我”被肯定,“他人”只能被否定。他們其實不敢直視“自我”的空虛,滿足于自欺欺人的自我認同。然而,這“自我”又實在沒有根基,因而這種認同終歸只能在他們所蔑視的“他人”那里獲取。他們全部的生命都圍繞著自我確證展開,即自我意識“將自身作為個別的意識而予以實現(xiàn)并在這個實現(xiàn)中作為個別的意識而自我享受”②同上,第238頁。。
列文意識到自我作為個體的有限性,“我是個什么人?我算得了什么?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對誰也沒有用,誰也不需要我”③【俄】托爾斯泰著,草嬰譯:《安娜·卡列尼娜》,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108頁。。但他只是解構了“自我”的虛驕,并沒有放過“自我”的真實的罪惡。他緊緊抓住自己的罪惡,“我嫌惡地回顧我的生活,我戰(zhàn)栗,我詛咒,我痛恨自己”。他在對自己的懷疑、嫌惡和懺悔中苦苦求索生活的意義,幾乎精神崩潰。“他就這樣活著,不知道,也無法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他活在世界上為了什么,并且因為這樣的愚昧無知而痛苦得想自殺,同時卻又堅定不移地走著他獨特的人生道路”。④同上,第970頁。他通過勞動將空虛的自我外化出來,而“自我”正是在這外化的活動中從絕對虛無的出發(fā)點踏上通向真正的實有之路。這正是黑格爾所說的個體性通過揚棄自身與實體性精神統(tǒng)一,“現(xiàn)實的自我意識通過它的外在化轉化為現(xiàn)實的世界,并且反過來現(xiàn)實世界又轉化為自我意識”①【德】黑格爾著,賀麟、王玖興譯:《精神現(xiàn)象學》下卷,第39頁。,個別個體的揚棄成就了“純粹的普遍物”。
自我意識結構為情感模式奠基,三種不同類型的人各自有不同的情感世界。斯基華欲望泛濫,但從沒有負罪感。他有意維護家庭的形式,但無力維護家庭的情感??袑幚淠鼈愃够鶡崆?,看似相反,但他們共同的是自大,這使他們在情感中都很自私。只有具有自我反思精神的列文能夠嚴肅對待自己的感情。
小說著力刻畫了伏倫斯基的精神結構,并時時將其與列文對比。伏倫斯基永遠是一副“剛毅沉著”的神情,這種堅定和自信是有原因的?!胺鼈愃够纳钐貏e幸福,因為他有一套原則,明確規(guī)定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套原則明確規(guī)定:欠職業(yè)賭棍的賭債必須還清,但欠裁縫的工錢可以不付;對男人不能撒謊,但對女人可以瞎說……等等。這種種規(guī)則也許是不合理的,不正確的,但它們是不容懷疑的。伏倫斯基遵守這些原則,感到心安理得,可以在人前昂首闊步”。②【俄】托爾斯泰著,草嬰譯:《安娜·卡列尼娜》,第379-380頁。他的沉穩(wěn)只是因為他堅定地執(zhí)行以上待人處世的原則,至于這些原則是否合理,他并不關心。相比之下,列文活得既不輕松也不自豪。他在社交場合總是靦腆害羞,時常處于深刻而激烈的自我懷疑和批判之中,對于一切原則都時刻保持懷疑。伏倫斯基唯我獨尊,蔑視他人;列文時刻懷疑自己,但并不輕易否定他人。
列文和伏倫斯基對于自己地主身份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列文對于這種財富上的“優(yōu)越”感到慚愧,因而要求自己勤于勞動,生活儉樸,只有在勞動中他才感到自我的充實。他用勞動者的眼光挑剔城里的富人:“我們在鄉(xiāng)下總是竭力使自己的一雙手便于干活,因此經常剪指甲,有時還把袖子卷起來??墒沁@里大家故意留指甲,留得越長越好,還有袖口的鈕子也大得像碟子,弄得兩只手什么事也不能做。”③同上,第46頁。與此相反,伏倫斯基對自己 “構成俄國貴族核心的富裕大地主的身份”感到稱心如意。他心安理得地享受地主的尊榮和財富,甚至對安娜說仆人“是我們的寄生蟲”。
伏倫斯基總是需要尋找各種自我確證。旅居意大利期間,他學了點繪畫技藝,便自詡有藝術家和鑒賞家的稟賦?!胺路鹚⒉皇且粋€俄國地主,一個退職的軍官,而是一個開明的藝術愛好者和保護人,而且還是一名清高的藝術家,為了心愛的女人放棄了社交活動、親友和功名”。④同上,第573頁。他很需要這種“愉快的錯覺”。伏倫斯基對于一竅不通的事物保持著居高臨下的批評態(tài)度,他用“才氣”一詞來評價畫家米哈伊洛夫,把一種藝術才華貶低為近乎生理能力的“才氣”,并將其置于包含“智慧和情感”的貴族“教養(yǎng)”之下。他認為畫家的冷漠態(tài)度是一種嫉妒,“一個屬于下層社會的人是不可能不嫉妒的”,而他值得嫉妒的不過是有錢有勢的地主出身。有人提到列文認為機器對俄國農業(yè)是有害的觀點,伏倫斯基嘲笑說:“他恐怕從來沒有見過他所指摘的那種機器吧。就算他見過也試用過,也一定是老爺機器,不是進口貨,是俄國土造的?!雹萃?,第777頁。他會把自己的任何工作都設想得十分重要。他建起豪華醫(yī)院,堅信做這些事比在宮廷和軍中任職更有意義。他熱衷于任職地方自治會以打發(fā)無聊的時光:“我認為出席地方自治會和調解農民的馬匹糾紛,同我所能擔任的其他工作同樣重要。要是選舉我正式當地方自治會議員,我認為這是一種光榮。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償還我作為地主所享受的利益。可惜大家都不理解大地主對國家的作用?!雹尥?,第777-778頁。他對自己的定位就是一個對國家有重要作用的大地主。
伏倫斯基購買國外新式設備時出手非常大方,對農民卻非常吝嗇,只給陶麗的馬車夫三斗燕麥,連車夫都鄙夷:“天沒亮就被馬吃得精光……如今燕麥也不過四十五戈比一斗。要是到我們家做客,要吃多少,就給多少。”①【俄】托爾斯泰著,草嬰譯:《安娜·卡列尼娜》,第789頁。在伏倫斯基眼里農民根本就不是人,農民的評價滿足不了他自我確證的需要,他當然一毛不肯多拔。
列文有時也表現(xiàn)得十分自信,但是兩人的驕傲和自信又很不同。伏倫斯基目空一切,唯我獨尊,然而空虛的自我意識找不到堅實的基礎,就只能在他所輕視的他人那里不斷尋求肯定,既凌駕于他人,又依賴他人。黑格爾說:“那直接的、亦即沒有異化的、自在自為的有效準的自我,是沒有實體性的。”②【德】黑格爾著,賀麟、王玖興譯:《精神現(xiàn)象學》下卷,第39頁。伏倫斯基的自我意識就是這種沒有包含實體性的直接的“個別的個體性”。列文經歷了深刻的自我否定,他的自我最終建立在對象性的勞動之中,所以,他的驕傲來自一種更為深刻而充實的情懷。他的驕傲是站在更為普遍的人性的立場上。自我意識的“現(xiàn)實性畢竟完全在于揚棄它的自然的自我”,“自我意識只有當它異化其自身時,才是一種什么東西,才有實在性;通過它的自身異化,它就使自己成為普遍性的東西”。③同上,第42-43頁。列文的自我意識正是經過揚棄之后包含實體性于自身之中的“普遍的個體性”。
小說中女性因為不同的自我意識結構也呈現(xiàn)出三種情感類型:
第一類是充滿欲望、視一切為虛無的女性,典型的是伏倫斯基的堂姐、安娜的表嫂培特西公爵夫人。一方面,她不會像陶麗那樣默默為家庭奉獻一切、犧牲自己的“快樂”,而是隨時和異性搭腔調情,滿足自己的曖昧欲望;另一方面,她也絕不會像安娜那樣沖破家庭,把自己的感情當真,也不會讓自己的戀情公之于眾。她既要享受家庭的安全和福利,又要享受情欲的刺激和快樂。
第二類女性充滿情感欲望,卻自以為 “認真”。她們因為需要愛而需要相信自己有愛,相信自己能夠真正去愛,但她們的“愛”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典型的是安娜和李迪雅伯爵夫人。
第三類是奉獻自我的女性,以陶麗為代表。陶麗是一個勇于奉獻的成熟女性。結婚之后她就把全部自我投入家庭生活之中,所有的熱情和精力都用來照顧丈夫和孩子,幾乎不再涉足社交界。
托爾斯泰從來不吝惜筆墨渲染安娜的魅力。伏倫斯基初見安娜,就被她獨特的風韻和生氣迷住,“臉上有一股被壓抑著的生氣”,“她身上洋溢著過剩的青春”。在莫斯科的舞會上,安娜顯得“單純、自然、雅致、快樂而充滿生氣”④【俄】托爾斯泰著,草嬰譯:《安娜·卡列尼娜》,第101-102頁。。安娜的動人之處除了美貌之外,還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氣”。這股獨特的“生氣”其實只是欲望罷了。安娜在遇到伏倫斯基之前的生活是單調的。她愛讀小說,但她“不高興跟蹤別人的生活。她自己對生活的興趣太濃了。她讀到小說中女主人公看護病人,她就渴望自己在病房里悄悄地走動;她讀到國會議員發(fā)表演說,她就渴望自己去作這樣的演說;她讀到瑪麗小姐騎馬打獵,戲弄嫂子,并且以她的勇敢使大家吃驚,她就渴望自己也這樣做。但她又無事可做,于是只好用她的小手玩弄光滑的小刀,勉強讀下去?!雹萃希?28頁。平淡的現(xiàn)實與躁動的內心極度反差,無處安置空虛而焦躁的靈魂,這就是安娜生活的基本狀態(tài)。
以自我為中心卻又高調標榜“愛情”的例子是李迪雅伯爵夫人,她是一個完全生活在“愛情”中的女人。李迪雅伯爵夫人“從沒有停止過同人家談情說愛。她一下子愛上了好幾個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凡是有什么特點的人她幾乎全愛上了”。因為缺愛,所以需要各種愛的幻想來填充她的精神生活。她的種種“愛情”從來沒有通達他人,而是圍繞著“自我”打轉。因為貧乏,所以期待各種刺激,“不論遇到什么事總是興奮激動得要命”。自從“愛”上卡列寧,“她覺得其他的愛都是虛假的,現(xiàn)在她真正愛上的只有卡列寧一人。她覺得她現(xiàn)在對他的感情比以前對任何人的感情更強烈”⑥同上,第627-628頁。。她開始陶醉于自己對卡列寧崇高的感情,并惡毒地報復安娜,慫恿卡列寧阻斷他們的母子情。李迪雅伯爵夫人和安娜的相似之處在于,她們都認定自己的愛情是純潔高尚的,都沒有通過自我的揚棄而通向他人。
自我與他者是互為前提的,自我意識結構中自在地包含了自我與他人的關系。托爾斯泰將三種類型的男人與女人進行搭配,形成了不同類型的情感關系。
斯基華和培特西夫人是同類人,把一切價值虛無化,把他人物化為滿足自己欲望的工具,所以,他們一碰面就會相互調情,同時,又由于被對方虛無化而極為反感對方。他們沒有意識到討厭對方就是討厭自己,因為對方就是和自己一樣的人,對方施加給自己的也正是自己施與對方的。
勇于奉獻、寡于欲望的陶麗嫁給了虛浮自私的斯基華。她起初是單純地相信丈夫對自己的愛情,就像自己對他一樣,后來發(fā)現(xiàn)丈夫的不忠,在毫無精神準備的情況下情感受到重創(chuàng)。后來出于對孩子的愛護、對家庭的責任,她不再固執(zhí)于自身的情感和道德感受,選擇維護家庭倫理。斯基華本不愿為情欲破壞家庭,加上陶麗的隱忍犧牲,這個家庭得以維持。
安娜、卡列寧和伏倫斯基都是以自我為中心、通過否定他人來肯定自己的人,他們在情感關系中必然會有難以調和的沖突。
卡列寧的自我中心表現(xiàn)為封閉和麻木。在八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對安娜是絕對信任的,“至于為什么應該信任,應該完全相信他那位年輕的妻子會永遠愛他,他沒有問過自己”。他相信自己是俄國杰出的政治家,對這個國家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尊榮和財富,他甚至沒有想過妻子會有愛上別人的可能。當他發(fā)現(xiàn)安娜和伏倫斯基的曖昧時,“他現(xiàn)在的感受就像一個人正平靜地走在一座橫跨深淵的橋上,忽然發(fā)現(xiàn)橋斷了,下面是萬丈深淵。這深淵就是生活本身,而橋則是卡列寧所過的那種脫離實際的生活”??袑幍摹皹颉本褪撬淖源蠼⑵饋淼奶摷俚氖澜?,真實的世界令他感到陌生而不敢窺視?!八谝淮紊鷦拥叵胂笾膫€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愿望。一想到她可以而且應該有她自己的獨立生活,他害怕極了,連忙把這種思想驅除掉。這也就是他所害怕俯視的深淵。在思想感情上替別人設身處地著想,這對卡列寧來說是一種不習慣的精神活動”。①【俄】托爾斯泰著,草嬰譯:《安娜·卡列尼娜》,第182-184頁。他從來沒有跳出“自我”,從安娜的角度設想過她可能有的思想感情,所以,卡列寧以往對安娜的絕不懷疑的“信任”正說明了他從來沒有愛過安娜。
安娜能夠平靜忍受八年無愛的婚姻,足以說明她在情感上的被動。在遇到伏倫斯基之后,她才開始對丈夫不滿。她把“不幸”的責任全都推到卡列寧身上,“八年來他窒息了我的生命,室息了我身上一切有生氣的東西,他從來沒有想到我是一個需要愛情的活的女人”②同上,第365頁。。她需要“愛情”,而他“沒有”,一切都怪他。她始終覺得自己是清白無辜的,是卡列寧冷漠人格的受害者。她總是等著別人來使她“幸?!保谶@一點上,無論她與卡列寧還是與伏倫斯基的關系都是一樣的。她所謂的“幸?!本褪菑哪行阅抢铽@取自我確證。
安娜對卡列寧也是非常冷漠的。事情發(fā)生之初,安娜擔憂的只是自己的境況,幾乎沒有想到卡列寧的感受。她認定他情感淡漠,唯一的興趣就是名利。在一次爭吵中,卡列寧說到了他的“痛苦”,安娜“剎那間頭一次覺得同情他,可憐他,為他難過”,但是又很快懷疑,“不,一個人眼神那么遲鈍,神氣那么悠然自得,難道會有什么感情嗎?”③同上,第452-453頁。安娜此時的疑惑說明她活在狹小的自我之中,沒有體察過卡列寧的情感。
安娜和卡列寧的婚姻并不是以情感為基礎的,這種婚姻并沒有實現(xiàn)兩個自我意識之間的真正結合,因而也很容易解體。
人與人之間的所有關系都奠基于自我意識結構之中,包括親子關系。有種看法認為,安娜是因為舍不得兒子而拖延了離婚,才有了最后的悲劇。托爾斯泰非常犀利地揭露出安娜對兒子的感情問題。
與伏倫斯基初次邂逅后回到家中,安娜感到兒子也像丈夫一樣,在心里“引起一種近乎掃興的感覺”。不以他人存在為目的的自我意識才會產生這種感覺。在面臨可能的婚姻崩潰時,“她想到兒子,想到他以后將怎樣對待她這個拋棄父親的母親時,她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十分害怕”①【俄】托爾斯泰著,草嬰譯:《安娜·卡列尼娜》,第241頁。。她首先擔心的是兒子將來會瞧不起她,自己將來會失去兒子的敬愛,卻沒有想過兒子現(xiàn)在就可能失去她的關愛。她關心的是自己的需要,而不是兒子的需要。
陶麗在面對婚姻危機時考慮的是孩子的未來?!拔乙恢毕胫⒆觽儯瑸榱苏人麄兾沂裁炊荚敢飧?。可是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拯救他們:帶他們離開他們的父親呢,還是把他們留給放蕩好色的父親?!雹谕?,第16頁。陶麗權衡的是孩子被自己帶走比較好,還是留給父親比較好;安娜糾結的是自己能不能得到兒子。前者憂慮的是孩子的前途,后者焦急的是自己的得失。
謝遼查的感情受到了傷害,但不是因為看到安娜愛別人,而是因為長時間感受不到安娜愛他。他原本完全信賴母親,愛著母親,即使父親和父親的朋友告訴他,母親不好,他也從不相信。但是安娜太漠視兒子的情感了,分離一年多她都沒有和兒子聯(lián)絡。到要離婚的時候,她想的也只是能否占有他。謝遼查對母親單純而熱烈的情感被冰冷的現(xiàn)實彈了回來。當投射出去的情感得不到他人的回應時,自我意識就會為自己的情感感到羞恥。謝遼查漸漸把對母親的情感看成是丟臉的事。在他眼里,世界上沒有人真正愛他,而他也不再愛任何人。
在安娜眼里,兒子只是一個可以占有的物品。當她已經和兒子實際地分離了,卻還不舍得在法律上將兒子完全交給父親。她并不是因為愛兒子而不肯離婚,只是因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做任何的改變,不敢承擔選擇的責任,滿足于這種自欺欺人的現(xiàn)狀。
看待他人情感的方式也是自我意識與他人存在之關系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
吉娣拒絕列文的求婚之后,一度因為傷害了一個她喜愛的人而難過,因為同情列文而落淚,說明她是個懂得尊重他人、珍惜他人情感的人。而安娜和伏倫斯基在傷害吉娣之后都沒有過歉疚和同情之意。
伏倫斯基在莫斯科獲得吉娣芳心暗許,他很喜歡這種被女孩子傾慕的感覺,有意引誘吉娣越發(fā)向他靠攏。他這么做根本不考慮會給女孩子帶來什么后果。他非但沒有任何罪惡感,反而覺得自己也讓對方獲得樂趣,“那又怎么樣?那也沒什么。我很快樂,她也很快樂”,“我自己也覺得我變好了,變純潔了。我覺得我有了熱情,有了許多優(yōu)點”。③同上,第74頁。在聽說了列文向吉娣求婚失敗之后,他“興高采烈”,“不由得挺起胸膛,眼睛閃閃發(fā)亮,覺得自己是個勝利者”。當吉娣因為他移情安娜傷心時,他也沒有絲毫歉疚之意,既然和她談戀愛是“恩賜”給她的快樂,現(xiàn)在他不想再“恩賜”了也沒什么!
面對與異性可能的曖昧,列文的態(tài)度嚴肅得多。列文的一個朋友想要撮合列文和他的姨妹,這使列文在他家做客時局促不安。這個年輕姑娘穿著敞胸的連衫裙坐在他的對面,弄得列文心神不定,“覺得她的領口開成這樣都是他的過錯。列文覺得他仿佛欺騙了誰”④同上,第408頁。。列文時時刻刻想到自己是有過錯的,至少是可能有過錯的。他絕不習慣于心安理得地為自己的“過錯”開脫。
安娜對他人的感情是這樣理解的:“大家都喜歡吃可口的甜食。沒有糖果,就吃骯臟的冰淇凌。吉娣也是這樣:得不到伏倫斯基,就要列文。她還吃我的醋呢。她還恨我呢?!雹萃希?33頁。在安娜眼里,吉娣是因為得不到伏倫斯基,才退而求其次地選擇列文的。她理解的愛情就是對對方突出“品質”的占有,美貌、風度、聰明、才華等就像物品一樣可以被占有,人們選擇愛情對象就像選擇貨品一樣。只有像她和伏倫斯基這樣最“出色”的人才配擁有幸福的愛情,那些普通人怎么可能有愛情呢?伏倫斯基最初追求安娜時也是這么想的,“我們要么成為天下最幸福的人,要么成為最不幸的人”。伏倫斯基認為,憑他們二人的外貌和風度就可以睥睨所有其他人的“幸福”,這其實是極度傲慢自負的。愛絕不會產生于對一個出色人物及其品質的占有,愛是兩個自我意識之間的現(xiàn)實的愛的行為本身,愛只屬于一切真正追求愛的人。
“人的本質在其現(xiàn)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的一生都處在自我與他人的關系中?!叭撕腿酥g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關系”是男女之間的關系。①【德】馬克思著,劉丕坤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2頁。伏倫斯基和安娜都是需要尋找自我確證的人,最直接、最自然和必然的就是從兩性關系中去找尋:伏倫斯基需要把一切過剩的精力投入到對一位動人女性的追求之中,只有在這種追求和成功中,他才能獲得作為男子漢的自我確證;安娜則需要一個絕對恭順的仰慕者,通過對方的熱烈追求獲得作為女人的自我確證?!白晕乙庾R只有在一個別的自我意識里才獲得它的滿足”②【德】黑格爾著,賀麟、王玖興譯:《精神現(xiàn)象學》上卷,第121頁。,伏倫斯基和安娜都需要從對方那里獲得自我的滿足,所以,他們的“愛情”一觸即發(fā)。
伏倫斯基非??粗睾桶材鹊倪@場戀愛,熱戀中的他把安娜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這種感受是真實的,然而在這表層的自我之下還藏著更隱秘的、起著奠基作用的深層自我。一個人的情感世界是建立于他的人格結構的,有什么樣的自我意識就必然會有什么樣的情感關系,而一個人的情感狀態(tài)又最能反映他的自我意識結構。他對安娜的積極的情感與其說是出于真正的愛,不如說是出于自我表現(xiàn)的需要?!八袑幏蛉说年P系鬧得滿城風雨,倒給他增添了新的光彩,使折磨他的功名心得以暫時平息”。在功名失意之時,他急需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使別人和他自己都相信,他是多么的特立獨行、與眾不同。所以,最需要相信他的愛情的就是他自己。當他的母親和哥哥想干涉他的情感生活時,他十分憤恨,“我們要是沒有愛情,就根本談不到什么幸?;蛘卟恍遥驗楦揪突畈怀伞雹邸径怼客袪査固┲?,草嬰譯:《安娜·卡列尼娜》,第234頁。。一旦否定了他的愛情,就是否定了他整個的人,他絕不能容忍。安娜在自殺之前終于讓自己看清,“他在我身上追求的是什么呀?與其說愛情,不如說是滿足他的虛榮心”④同上,第935頁。。
對比伏倫斯基通過情感滿足虛榮心,列文對情感始終保持著認真而純粹的態(tài)度。有一次家里來了一個輕浮無知的貴族青年,對吉娣大獻殷勤。這引來列文極度的嫉妒和憤怒,他決定把這個討厭的家伙趕走。家里親戚都反對列文這么做,可是列文很堅持,他嫌惡這種輕浮的行為,這種行為既不尊重他人,也不自尊。他要堅決捍衛(wèi)他和妻子的感情尊嚴。伏倫斯基對這種事情的態(tài)度完全不同。他們經常在莊園里宴請賓客,伏倫斯基負責安排一場場奢華的宴會,安娜則通過自己圓熟的社交手腕和美貌,把所有的男賓客迷倒,客人們和她說話的態(tài)度都極為曖昧。伏倫斯基非但不介意,相反還鼓勵他們這么做。他正是要向人炫耀他的財富和安娜本人。列文把獻殷勤的貴族青年趕走是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情感,伏倫斯基縱容賓客的調情卻是為了炫耀自己的“情感”。
安娜和伏倫斯基的愛情產生于他們各自自我確證的需要,而他們的需要在剛開始是互補的。伏倫斯基強烈地需要去追求,安娜強烈地需要被追求,所以,他們的愛情初期異常甜蜜。其實,他們“愛”的都不是對方,而是自己。安娜需要通過“被愛”獲得自我確證,愛情的動人之處就在于他人存在對自我的肯定。安娜只想享受自我確證的歡樂,卻不愿承受自我確證可能遭遇的威脅。她拼命想抓住伏倫斯基的感情,就是想把人當成物來占有。伏倫斯基需要通過“去愛”、并獲得對方的“愛”以確證自我,他也同樣取消了對方的自由,把對方物化。追求安娜時,“當時他認為自己沒有得到幸福,但幸福在前頭;現(xiàn)在呢,他覺得最幸福的日子已經過去了”①【俄】托爾斯泰著,草嬰譯:《安娜·卡列尼娜》,第445頁。。安娜和伏倫斯基都覺得愛情像一個物件一樣是可以“給”出去和“拿”過來的,他們那基于自我確證的愛導致愛自身的消解。
愛人應該去體察、理解和滿足對方的需要,而不是只關心自我的確證和感受。伏倫斯基對安娜的感受和需要一直是漠視的。當安娜遭遇精神和現(xiàn)實的多重打擊時,他沒有積極去為安娜排解,反而一味地埋怨和逃避安娜的種種情緒。他總覺得幸福不是在“前頭”,就是“已經過去了”。他不明白,愛的幸福就在于當下對對方情感的理解和撫慰之中,愛就是自我對他人存在的珍視。在安娜精神最困頓的時候,他有很多機會去“愛”,去“幸?!?,但他都沒有去做。他從來沒有讓愛情實現(xiàn)在當下。
由于雙方都是以自我為目的、以他人為手段,隨著愛情的發(fā)展,互補關系的條件不存在了,深層隱藏的矛盾必然顯露。自我意識尋求確證而不得,就要展開斗爭。他們的關系從最初的甜蜜走向平淡,最后轉向對彼此的索取與責怪。安娜空虛寂寞,希望伏倫斯基整日陪伴,而伏倫斯基則需要社交活動,需要男子漢的自由。他們經常為此爭吵。她為他犧牲付出這么多,他卻不能體察和寬慰她的痛苦,她忿忿不平;他為她犧牲了自己的前途,她卻還不滿足,還要束縛他男子漢的自由,他極其不滿。一次爭吵之后,安娜“覺得除了使他們結合在一起的愛情,他們之間還出現(xiàn)了敵對的魔鬼,她無法把它從他身上趕走,更不能把它從自己心里驅除”②同上,第868頁。。這個所謂的“敵對的魔鬼”其實就是兩個自我意識之間的對立,他們彼此都不能為了愛情放下自我,不能去體察另一個自我的需要和感受。他們都不懂得,愛恰恰要求將一個“他人”當作“自我”來對待。這種對立并不是新近突然出現(xiàn)的,而是在他們關系的一開始就注定了的。
伏倫斯基由于爭吵沒有結果而走向了冷漠,而冷漠是最令安娜絕望的。以前沒有愛情,她也能過活;后來有了愛情,她的全部自我都建立在這份愛情上,得而復失,她就活不了。她不能屈辱地接受伏倫斯基對她存在的漠視,要用最為激烈的方式去做斗爭,爭取自身存在的權利?!八垃F(xiàn)在是促使他恢復對她的愛情,懲罰他,讓她心里的惡魔在同他搏斗中取得勝利的唯一手段”。③同上,第921頁。她要報復伏倫斯基對她的冷漠,當伏倫斯基出門時,她冷冷地拋下了一句“您會后悔的”。他本該最理解她的痛苦,但他沒有,她就用最極端的方式讓他明白她有多痛苦,而這種方式就是讓他后悔、讓他也痛苦,她甚至帶有快意地想象著她死后他的痛苦。
安娜自殺前情緒異常激動,自我極端孤立,與他人的隔閡被無限放大。她臨死前在車站懷著陰郁的心情回顧自己的一生,冷眼旁觀周遭的人和事,“一切都是虛假,一切都是謊言,一切都是欺騙,一切都是罪惡!”④同上,第940頁。過去有些評論認為,這是安娜對當時腐朽社會的沉痛控訴。其實,托爾斯泰絕不是要借安娜之口批判當時的社會,其意旨恰恰是要揭露安娜自身的依賴性。安娜總是希望真誠和幸福能降臨在自己身上,一旦發(fā)覺不幸,就抱怨自己遇人不淑,歸咎于他人和社會,是這一切太假、太罪惡,才造成了她的不幸。其實,人類情感領域中一切真實的、有價值的東西從來就不是現(xiàn)存的、等著人們去“領取”的,抱有這種幻想的人本身就是自私的。
安娜要反抗伏倫斯基自我意識的冷漠,用死來求得自己作為人的生的權利,同時也得到永遠的解脫。安娜的死帶給伏倫斯基精神的顛覆,他終于沉痛地意識到,正是他的冷漠和自以為是直接導致了安娜的死。面對一條鮮活生命的逝去,過去那個狂妄自大的他也徹底死了。安娜死之前,他以為自己就是全世界,安娜死之后,他才看到自己其實什么都不是;安娜死之前,他以為自己多么與眾不同,安娜死之后,他才看到自己多么平凡普通。他曾經多么自戀,現(xiàn)在卻對自己的人生徹底絕望和厭倦。當土耳其戰(zhàn)爭爆發(fā)時,他選擇了從軍,不是因為熱衷功名,而是高興“有機會獻出我的生命——我覺得不僅多余而且簡直討厭的生命。它對別人也許還有點用處”①【俄】托爾斯泰著,草嬰譯:《安娜·卡列尼娜》,第958頁。。安娜的以死抗爭終于喚醒了他麻木的靈魂,他的自我意識中第一次有了他人存在的位置,也就有了“愛”,他是在安娜死后才真正懂得去“愛”她的。
小說貫穿著兩條平行的主線。安娜與伏倫斯基之間的斗爭以死亡的結局達成最終的和解,伏倫斯基的自我意識最終將他人存在納入自身之中。他的終點正是列文的起點。
列文和吉娣的自我意識中早已有了他人的存在。吉娣因為列文情感受傷而落淚,列文被吉娣拒絕之后沒有怨天尤人,把失敗的過錯都歸咎于自己,并且理解吉娣的選擇,這都說明他們心中是有他人的。吉娣從“失戀”的經歷感受到上流社會中令人可恥的男女關系,女孩們“好像是恬不知恥地陳列著等待買主的商品”。伏倫斯基的移情別戀讓她感到他從來都沒有在乎過她,她的存在只是他的自我意識的手段罷了,她為此感到羞恥,在以后的情感歷程中她才能擺正自我和他人的關系。
不同于伏倫斯基對安娜內心需要的忽視,列文很在乎吉娣的需要和感受。結婚那天他想著,“幸福就在于愛情和希望,希望她所希望的,想她所想的,這就是幸?!薄K鋈幌氲剿⒉粔蛄私馑脑竿透星?,于是對他們情感和婚姻的前途頓生疑慮:“萬一她不愛我怎么辦?萬一她只是為結婚而同我結婚怎么辦?萬一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所作所為怎么辦?”他的一貫嚴肅的態(tài)度讓他恐懼地意識到,“她不可能愛我”。列文無法忍受欺騙和虛假的婚姻,他被自己的懷疑弄得幾近崩潰,幾乎要決定解除婚約、“我要到她那里去,問問她,最后一次對她說:我們兩人都是自由的,我們的關系是不是到此為止?不論怎樣總比一輩子的不幸、恥辱和不貞要好!”②同上,第548頁。他懷著絕望的心情迫不及待地去質問吉娣。列文對自己和他人都是認真的,他沒有卡列寧那樣的自欺,沒有想當然地認定妻子或未婚妻不存在背離自己的可能。列文是真正把吉娣當作獨立于自己的另一個自我意識來看待。后來吉娣的回答讓列文解除了疑慮,事情才算過去。在婚禮上,“列文越來越覺得,他關于結婚的一切想法,他關于安排生活的理想,都是很幼稚的,都是他至今不理解的,而且現(xiàn)在更加不理解了,雖然他正在親身參與這件事”。③同上,第559頁。這正是自我意識在面對并承擔與另一個自我意識的調和時產生的緊張、焦慮和沉重感。
愛就是把他人存在當作自我意識的目的,婚姻意味著兩個自我意識相互承擔起彼此的存在。而這是不容易做到的,兩個個體都有自己的感受和需要,因而必然會產生沖突,而愛是絕不可能直接跨越這些沖突而存在的。相反,愛情正是在這些沖突的產生、展開和調和的過程中成長成熟的?;楹蟮牧形暮图分g時有摩擦,但兩人總能在迂回一圈之后又回復到平和,彼此的情感關聯(lián)也更深一層。自我意識在爭取自己的存在權利的同時,也感受到他人存在權利的要求,并學會尊重他人。只有經歷了斗爭,矛盾達到揚棄與和解,兩個自我意識才能建立統(tǒng)一。
《安娜·卡列尼娜》以哲學的眼光透視不同類型的人的精神結構,并描繪出他們之間的種種情感關系,可謂一本愛情百科全書。我們看到的不是什么激動人心的甜美愛情,而是個體欲望的無情肆虐,自我意識的艱難成長,斗爭的沉重和刺痛,和解之路坎坷而漫長。
第一種自我意識就是欲望,“肯定不存在本身就是對方的真理性”①【德】黑格爾著,賀麟、王玖興譯:《精神現(xiàn)象學》上卷,第120頁。。男人如斯基華,女人如培特西公爵夫人,他們看不到任何價值之存在,從來不會陷入任何沖突,因為他們沒有需要堅守和追求的東西,一切他人都成為直接滿足自己自然欲望的手段。在這種自我意識中還沒有任何肯定性與否定性的東西,只有混沌一片。他們不會與任何人進行斗爭,只是直接地“消化”他者來滿足自己。
第二種自我意識更深一層,通過對他人的否定來肯定自己。安娜、伏倫斯基和卡列寧、李迪雅伯爵夫人是這一類型的人。相對于第一種自我意識的混沌,他們是覺醒的。黑格爾指出,自我意識的第一個目的,“是要直觀它的直接的抽象的自為存在,換句話說,是要直觀到自身是在另一個自我意識里的這一個個別的自我意識”②同上,第238-239頁。。他們之間仍是有區(qū)別的,卡列寧和李迪雅伯爵夫人自我感覺良好,他們的自我確證主要停留在靜止的想象中,是毫無生氣的自戀。安娜和伏倫斯基則是積極地向外尋求自我確證,并且會做堅韌的斗爭,甚至不惜犧牲生命來獲取自我肯定。安娜和卡列寧在婚姻中形成相互依賴的關系。但這種依賴是完全外在的,因而也是很容易被打破的,所以在伏倫斯基出現(xiàn)后,他們的關系很快就瓦解了。安娜和卡列寧之間自始至終都沒有展開過自我意識的斗爭,他們的關系從相互依存直接就轉變?yōu)榉至?,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進入到斗爭的層次,也就不可能建立內在的統(tǒng)一。安娜和伏倫斯基各自以自我為中心,剛開始他們的需要是互補的,所以能夠建立起甜蜜浪漫的依賴關系。一切以他人存在為自身手段的依賴關系,都是處于黑格爾所說的“精神動物的王國”的狀態(tài)。后來他們感受到對方的自我意識中沒有自己的存在,便開始了斗爭。無論如何,安娜與伏倫斯基的關系比她與卡列寧的關系層次更高,因為她向伏倫斯基爭取了自己存在的權利,而對卡列寧則是直接的背離。處于情感關系中的兩個自我意識可以有斗爭,但不能有分裂,因為斗爭可以揚棄矛盾而邁向和解,而分裂只會走向瓦解。安娜對伏倫斯基的斗爭恰恰是一種要求愛的行為,是指向愛的和解的,所以安娜的死令人動容。
第三種自我意識揚棄了直接的個別性,像列文和吉娣那樣,在經過斗爭的和解之后與另一個自我意識達成統(tǒng)一?!熬袷沁@樣的絕對的實體,它在它的對立面之充分的自由和獨立中,亦即在互相差異、各個獨立存在的自我意識中,作為它們的統(tǒng)一而存在:我就是我們,而我們就是我”。③同上,第122頁。愛就是這種作為兩個有差異的自我意識之統(tǒng)一的精神實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