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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父親在疼

2018-12-06 01:53:34龐余亮
民主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狐貍精二哥大哥

□龐余亮

父親中風(fēng)了。父親只剩下半個父親了。

現(xiàn)在再看父親,父親怎么也不像父親了。過去父親像一只豹子,衣服挺括挺括,頭發(fā)水光油亮——梳的是大背頭,向后,把闊大的額頭露出來;口袋中還裝著小骨梳,時不時就掏出梳子梳一下。小時候的我經(jīng)常羨慕那把小骨梳。父親如果能親親我、抱抱我或者摸摸我該有多好,可父親沒有。父親不但沒親過我,也沒有親過、抱過大哥二哥。大哥十四歲時曾與父親打了一架,大哥被父親打得臉都腫了,但大哥仍然在笑,把打斷的半截骨梳遞給流淚的母親。

父親的聲音也變了。過去聲音像喇叭,現(xiàn)在聲音像從受了潮的耳機傳出來的。這倒不完全是半個舌頭的原因,而是因為父親說話首先帶著哭腔。比如,他叫我:“三子,我要喝水。”我聽上去就變成了“三子,我——要——喝——水——”這中間一停頓,一哆嗦,再加上不清楚的發(fā)音一拖,什么滋味都有。有時我會回他一句:“讓你大兒子倒吧?!备赣H聽了會歪著嘴苦笑,涎水就掛了下來:“三子,我都這樣了……你還記仇?”

我怎么能不記仇?!父親把他的三個兒子當(dāng)成了他算盤上的三個珠子,大哥出門上學(xué),二哥出外當(dāng)兵,只讓我留在了他的手指中間。本來我也在那一年征兵中驗上了兵,可父親上躥下跳,甚至說出了他對國家已仁至義盡,不能貢獻兩個兒子的話,弄得那個帶兵的首長都感到這個老頭不可思議。其實父親的心思早由母親告訴我了,父親老了,他不能不留一個兒子防老。母親還對我說:“我支持你出去,可你老子這時想到老了,當(dāng)初他什么時候替你們把過一泡尿的。那一年我有病爬不起來,請他替你把一次尿,他理都不理……”就是這樣的父親,把我留在家里,父親的目的實現(xiàn)了。大哥二哥在外地成家了,大哥結(jié)婚時甚至沒有告訴父親。父親肯定是不指望大哥二哥了,他談起他們時總說“那兩個畜生”。奇怪的是我大哥說起父親時也說“那個老畜生”。父親中風(fēng)了,我把消息告訴他們,大哥二哥像商量好了的,說他們工作忙。我知道他們的意思,原來在家里他們就聯(lián)合起來騙我。我明明看到他們一起吃糖了,我還聞見糖味了,大哥說沒有,二哥則信誓旦旦地說:“對,我發(fā)誓,沒有,是他的嘴巴癢,舌頭癢?!?/p>

我正要給父親倒水,母親就走了過來:“三子,別倒水給你爹,一會兒他又要尿在褲子上了,人越活越小了哇。”

父親聽了這話目光變了,他憤怒地看著母親,滿頭白發(fā)的母親也盯著他?!霸趺蠢?,你這老不死的想吃了我?你怎么不躺在那個狐貍精那里,你這時候倒知道朝我身邊一躺呢?!蹦赣H越說越得意,聲音禁不住變成了怪里怪氣的普通話。說罷,母親的腰身還扭了一扭,母親這是在模仿著誰。

我被母親的表演弄笑了。父親的嘴張了張,不說話,頭用力扭了過去。我聽到他的喉嚨里響了一聲,又響了一聲,然后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濃痰。

母親像是什么也沒看見似的走了,母親得去打紙牌。紙牌是母親悄悄學(xué)會的,父親曾罵不識字的母親是個笨蛋是個木瓜不活絡(luò),但母親還是學(xué)會了打紙牌。她依舊保持每天下午去打一場紙牌,“兩塊錢進花園”。本來認為父親中風(fēng)了她會停下來,母親說:“我想通了,為你們龐家苦了一輩子,我想通了?!?/p>

待母親走后,我起身為父親倒了一杯水。父親用尚能活動的一只手接過來,只喝了半杯,剩下半杯就灑在了前襟上,并慢慢綻放。父親的一行淚就滾下來了。父親哭的樣子很滑稽,一半臉像在哭,一半臉像在笑。

我回家時,父親已經(jīng)應(yīng)了母親的話,尿了褲子。母親一邊幫著父親換褲子,一邊對我說:“三子,我說不倒水給他你偏倒水給他,乖兒子啊,孝順兒子啊?!蔽覜]有吱聲。母親可能換得很吃力,聲音都喘了起來:“人要自覺一點,我病了我也自覺,這下可好了,又尿了?!?/p>

母親給父親換褲子的動作很大,父親像個大嬰兒在她的懷里笨拙地蠕來蠕去。一會兒我父親就光著下身了,我看著光著下身的父親,襠前的一團亂草已經(jīng)變成了灰白色。要在以前,光滑水溜的父親怎么會這樣不注意形象。我把哆嗦不已的父親扶坐在一張?zhí)僖紊希僖沃ㄑ街ㄑ降亟?。父親重重嘆了一口氣。沉緩,滯重。我想替他擦洗一下,待我把水弄過來時,光著下身的父親已經(jīng)睡著了,涎水又流了下來。真的不像個人了,其實已經(jīng)不像人了。

母親說:“晚上給你大哥二哥寫一封信,讓他們回來。他們不要以為在外面就可以躲。躲是躲不掉的。三子,不是我有意見,你家里的也有意見??欤?,快給那個老東西換褲子,她快回來了,看到了可不好?!?/p>

我胡亂地替父親擦了擦,然后替父親換褲子,他的一條腿像是假的,不,比假的更難穿褲子。換好褲子我又發(fā)現(xiàn)父親的腳指甲和手指甲都已經(jīng)很長了。這也一點不像他了。我記得我曾想跟父親借一樣寶貝,不是骨梳,而是父親系在一串咣當(dāng)咣當(dāng)鑰匙中間的指甲剪。父親經(jīng)常用它修手指甲,他邊修還邊陰陽怪氣地說母親。當(dāng)時父親沒有把它從褲腰帶上解下來給我,而是給了正在掏他腰上鑰匙的我一巴掌,還對母親說:“看,都像你,都像你一樣木?!?/p>

我知道母親是不會替他剪指甲的,我只好去抽屜里找來了剪刀。我對父親說:“我來給你剪指甲?!备赣H沒聽懂,我又說了一遍。父親就用好的左手把另一只不動的右手盡力搬到我的面前,像搬著一根棍子似的。我握住了父親的右手,父親的右手已變得說不出的怪:冰涼,又不冰涼。這只右手上的指甲長得又老又長,我用剪刀盡力地剪著,大拇指,食指,中指……

我說:“爹,這是我小時候你打我的那只手吧。你那時候下手怎么那么狠呢,使勁地打我,一打五個指印,想到這我真不想替你剪?!备赣H嘴里嘟噥了一句,聽不清他在說什么??赡芨赣H在狡辯。正在洗衣服的母親說:“那時這個老東西正準備把我們母子幾個都拋棄掉呢?!蹦赣H說的聲音不大,但父親還是聽見了,竟然回過頭來對母親說了一句什么,像是在呵斥。母親甩著手中的肥皂泡沫說:“你兇什么?你有什么資格兇?你現(xiàn)在不要兇,你現(xiàn)在歸我管,不歸那個騷狐貍精管?!?/p>

我還沒替父親剪完指甲,我愛人回來了。她什么也沒說就沖進了房間。我進房間時,她大聲地說:“你把你的爪子好好地洗一洗,多用些肥皂?!蔽艺f:“已經(jīng)洗了?!彼^也不回地說:“再洗洗?!?/p>

清晨起來,母親正在吃力地給父親穿衣服。母親經(jīng)常說,“還不如把沒用的一半給鋸掉呢,鋸掉反而好穿了” 。父親沒有用的那只手的確很是累人。我正要過去幫忙,我愛人喊住了我:“你娘叫你寫的信呢?”我說:“還沒寫?!彼哪樧冮L了:“你為什么舍不得你大哥二哥就舍得你娘啊。他們不是你老子生的吧?!蔽艺f:“你吵什么?你吵什么?大哥他們忙?!闭f著我就把她推進門里面,并低聲叫她不要吵了。她的嗓音更響了:“他們忙個屁,你大哥一家正在青島旅游呢。”我正準備再說,可門外面有重物落地的聲音傳來了。我知道不好,父親掉到地上了,只剩下半個身子的父親重心不穩(wěn)了。

我和母親吃力地把父親抬上了床。父親似乎并不疼,他什么也不說,靠在床頭,眼睛呆呆地看著墻上的相框。我問:“你摔疼了沒有?”父親不說,依舊看著墻上的相框。相框里是大哥穿著西裝的照片,二哥穿著軍裝的照片。母親說:“老神經(jīng)了,三子在問你?!备赣H好像沒有聽見似的。母親又說了一句:“老神經(jīng),怕是不行了,三子,你在信中寫上一句,老頭子不行了,叫他們?nèi)炕貋??!?/p>

父親突然開了口:“你敢?!蔽疫€看見那已經(jīng)殘疾的右手動了動。父親說完重重嘆了一口氣,眼睛依舊盯著墻上的相框。母親說:“看吧,看吧,這些可都是你的乖兒子!”父親沒理母親,眼皮耷拉上了。我愛人飛也似的逃出了家,臨走時依舊把門重重地關(guān)上了,一股小旋風(fēng)把墻上的日歷紙吹得嘩啦嘩啦響。

母親說:“三子,你家里的還沒吃早飯吧?你們?yōu)槭裁催€不要孩子?我還能為你們帶上幾天呢?!?/p>

我沒有理母親:“不管她,她又不是小孩?!?/p>

母親就抹開了眼淚:“老東西,都是你,在外面胡搞,狐貍精能碰嗎?這倒好,小的都跟著受罪?!蔽沂亲畈辉缚吹侥赣H流淚的。那時當(dāng)父親把母親罵哭,我也是常常跟著哭的。

我心里酸酸的,從藥瓶里倒出一堆藥。蓮子樣的華佗再造丸、回春丸、活絡(luò)丹。我說:“我去單位了?!?/p>

下午還沒回家,我的耳朵就火辣辣的,我知道家里肯定出事情了。下了班,我急急往家里趕,開了門一看,父親依舊躺在床上,我早上數(shù)好的藥仍然在桌上。我低聲問母親:“怎么回事呢?”母親說:“老東西又犯神經(jīng)了,他不吃藥也不吃飯了。”

我走過去叫了聲:“爹。”父親閉著眼。我伸手去摸他的鼻子,他還活著。我又說:“爹,叫大哥回來也叫二哥回來,立即乘飛機回來,我去打電報?!闭f罷我就往外走。父親終于睜開眼來,說:“三子,求求你們了,或者讓我死,或者把我送到國外去治,把我治好了,我做牛做馬來回報你們。”

母親聽了呸了一口,又呸了一口?!袄蠔|西,人家醫(yī)生不是說了嘛,沒有特效藥。中央首長也這么看。你吃了多少藥了,兩萬多塊錢啊,都扔下水了?!?/p>

父親說:“吃了又沒用,我就不吃藥?!?/p>

我說:“不吃藥?!那會再次中風(fēng),病情更重,連這只膀子也會廢掉。”

父親嘟噥說:“當(dāng)初你們?yōu)槭裁匆任???/p>

我不再說話了。父親依舊問了一句:“當(dāng)初你們?yōu)槭裁匆任???/p>

我看著這個不像父親的父親心里說:“為什么要救你,你是我父親呢。不救你我們就沒有父親了。好在現(xiàn)在還有父親在面前啊?!爆F(xiàn)在想起來,在醫(yī)院的那三天三夜真是太苦了。

父親依舊問:“當(dāng)初你們?yōu)槭裁匆任???/p>

母親說:“神經(jīng)病,你死嘛,有本事你現(xiàn)在就去死。”

晚上我給大哥二哥寫信。記得小時候總是母親讓我寫信。給大哥寫信,給二哥寫信??墒腔匦趴偸歉赣H拆了看,看完了就把信摔在桌上,然后氣沖沖地走了。他向外面打的兩個“算盤珠子”在信中從不問候他,盡管信封上寫的是他的名字,他的大名。

我在信中寫道,父親情緒不好,母親情緒也不好,我們都好。我愛人看了后說:“請把我的名字劃掉?!蔽抑缓冒选拔覀儭钡摹皞儭弊謩澋?。劃了之后信紙上就多了個墨團,我索性撕了,又重新寫道,父親情緒不好,母親情緒也不好,我很好。寫完了我問自己,我很好嗎?

我在信上繼續(xù)寫道,父親經(jīng)常發(fā)脾氣,母親也發(fā)脾氣。大哥二哥要是你們都很忙的話,你們就不回來。如果不很忙,就回來一趟看看父親,看一眼少一眼了。

我和愛人吵了一架,聲音很響,我估計外面的父親和母親都聽見了。到了凌晨,我看著愛人那樣子,前幾天陪她去婦產(chǎn)科取化驗結(jié)果時她像只小鳥,現(xiàn)在成了老鷹了。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我把我寫好的信拿到她面前一片一片地撕了,她不哭了。

我又寫信了,大哥二哥,父親情況不好,母親情況也不好……

我們一起走出房門時,父親已經(jīng)被穿好衣服坐在藤椅上了,母親也燒好了早飯。我想,他們肯定也一夜未睡。

母親好像想說什么,但最終沒有說。耷拉著頭的父親反而叫了一聲我愛人的名字。

小文回過頭來,說了一聲:“我和三子出去吃早飯?!?/p>

我們來到外面,她走了一會兒終于開口了:“姓龐的,你真的挺會裝孫子?!?/p>

一個星期過去了,大哥二哥依舊沒有回來的跡象。我愛人很是不滿,出門時帶門聲很重,有時她關(guān)門,母親和父親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跟著震動一下。

到了第九天晚上,大哥回來了,就大哥一個人。當(dāng)時我正在看電視,我愛人正在打毛衣。父親已經(jīng)被脫了衣服躺在床上。母親問起大嫂,大哥說大嫂忙。母親又問起了她的大孫子,大哥說他上學(xué)。父親睜開眼來,大哥上前扶起父親穿上了上衣。父親就哭了起來,老淚一行一行地往下掉。母親也哭了起來,最后大哥也哭了起來。

我出去的時候的確什么也哭不出來,大哥紅著眼睛說:“三子,我給老二掛了電話,老二有任務(wù),不能回來。”說著大哥掏出一個信封:“這是我和你二哥給父親的五千塊錢,你多擔(dān)待一點,小文也多擔(dān)待一點。”

大哥說:“老三,我知道你為了父親,沒有生小孩,父親也沒有幾年好活了。我也很苦的,你大嫂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嫂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有你愛人最好?!?/p>

我愛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說:“大哥,你不要給我戴高帽子,只要你們知道我們的苦就行了。這五千塊我們不要,給娘?!?/p>

母親說:“我也不要,給你老子。你老子總是問,又把錢花到哪兒去啦。想當(dāng)年,他把錢都花到了那個狐貍精身上,我問過他一句了嗎?現(xiàn)在他可好了,管事了?!?/p>

大哥說:“娘,你看你。”

父親笑了。父親笑得很滑稽,有點像哭,有點像笑。父親伸出左手想接住那裝有五千塊錢的信封。

母親一把奪了過去:“還是給我吧?!?/p>

大哥在家里只住了一夜,我讓愛人回了娘家,大哥跟我睡。本來大哥想換母親服侍一夜父親。母親說:“不要臟了你的手,你有這個心就得了。”

我和大哥都沒睡,我還開玩笑地對大哥說:“大哥,你怎么這么尊敬他了,你不是叫他‘老畜生’的嗎?”大哥沒有回答我,嘆了口氣。大哥變得很胖了,我說大哥你要當(dāng)心遺傳啊。大哥又嘆了口氣。大哥在后來的話中反復(fù)暗示我,對父親要“放開”點,我們已夠“仁至義盡”了。大哥說他對我們又不怎么樣,我們可以說是“自己長大的”。大哥說了兩遍,怕我不懂,又仔細講了一個國外安樂死的事。大哥的意思我懂。大哥怕母親受苦。大哥在臨走時又說了一句,要母親“放開”點,然后使勁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匆匆地走了。

我估計他是偷著來的。大哥有點怕大嫂。大哥走后,母親把五千塊錢交給了我愛人。她推了一下,還是收下了。這一點,也不止這一點,她很像我母親,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進入秋天后,父親的狀態(tài)越來越不行了。經(jīng)常尿在身上。有時候在夜里,針灸過的右手和右腿都會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把床板弄得咚咚咚地響,像是在敲鼓。母親不說是敲鼓,母親說是老東西又想打算盤了。母親還說,你父親快不行了。

父親吃也吃得少了。原先剛中風(fēng)那會兒他一點兒也不少吃,甚至還多吃?,F(xiàn)在他吃得少多了,越來越瘦。父親開始有點糊涂了,有時候居然對著母親喊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一開始母親聽了這話就罵父親:“老不死的,你還在想著那個狐貍精啊,我看還是把你送到那個狐貍精那兒算了?!焙髞懋?dāng)父親再對母親喊那個名字時,母親就用變了調(diào)的普通話答應(yīng)了。

母親的樣子讓我們覺得好笑,我和愛人都會笑起來。母親也禁不住笑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拭了一把,又拭一把。母親也老了。后來我們笑的時候父親也跟著傻笑。父親越來越糊涂了。有一次我們吃午飯時,他居然把屎拉在了褲子上,母親給他換褲子時忍不住打了他后腦勺一下,父親居然像小孩一樣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整整一個秋天,家里都充斥著難聞的氣味。母親抱怨道:“我夠了,我真的夠了,菩薩啊,還是讓我先死吧?!?/p>

不光有這件事,這個秋天我愛人的妊娠反應(yīng)非常厲害。她的嘔吐聲,母親的嘮叨聲,父親迷睡時的呼嚕聲,都令我驚惶不安。我憎恨這個秋天。

有一天夜里,我正做著吵架的夢,母親敲響了我的門,說:“三子,你父親不行了。”

我衣服也沒穿就沖了出來。父親無聲無息地躺在床上。我握住他的右手,他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我握住他的左手,他左手也沒有一點反應(yīng)。我撓他的左腳心,撓了一下沒反應(yīng),我又使勁撓了一下,父親的腿忽然一縮。父親怕癢,父親還沒有死。

我還是不放心。我坐在父親面前,想著天亮?xí)r應(yīng)該給大哥打電報的事。屋子里不知什么秋蟲在叫,聲音很急,像一把鋸子一樣鋸著這個夜晚,煩悶的鋸聲慢慢淹沒了我。我看著一動不動的父親,忽然憶起了父親與我的種種細節(jié),鼻子一酸,眼淚就落了下來。我想起了父親第一次帶我去看電影,第一次帶我去澡堂洗澡,第一次帶我去吃豆腐腦,第一次帶我撐著一只甘蔗船去縣城……

母親見我流淚,說:“三子,你是孝子,別哭了,人總有這一遭?!?/p>

外面的天漸漸亮了,父親醒了過來,直喊餓,他讓母親給他喂粥。

粥燒好了,父親只吃了兩口就搖頭不吃了。

父親怕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我愛人依舊反應(yīng)厲害。母親很高興。父親似乎也很高興。母親好像還忘記了打紙牌這件事。記得她以前出去打紙牌,父親就一個人守著收音機。如今收音機壞了,父親也不想聽了。父親整天坐在藤椅上,藤椅已不像以前那樣吱呀吱呀地響。他整天迷睡著,涎水流得更長。母親開始給小孩做小衣服了。母親悄悄對小文說:“要趁早做,萬一你父親去了,就沒時間了?!?/p>

父親有時候醒過來還嘟噥那個女人的名字。這時母親已沒心思答應(yīng)父親了。也不罵父親了。我愛人還就此事問母親:“那個女人……漂亮不漂亮?”

母親卻說:“老東西已經(jīng)傻了?!?/p>

不管父親傻不傻,我愛人的肚子還是一天天地大起來了。我真擔(dān)心有一天,父親的死和孩子的生是同一天時間。我真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樣的生和死。或者是父親死在前面,孩子出生在后面?;蛘呦喾?。兩樣其實都不好。我整天都在為這個問題擔(dān)憂著,有時候我聽見父親的鼾聲停了,我就上前用手撓他的左手心。還沒撓父親就醒了,對我打了一個大哈欠,還嘟噥了一句,可能是說癢癢。還笑。笑得依舊很滑稽,笑得連口水也流出來了,收都收不住。

父親死得非常突然。我們都睡著了。母親也睡著了。母親事后說她在那天晚上還夢見了那個女人,母親在夢中和她糾纏在一起,最后母親把那個狐貍精打倒在地,還拽著那個狐貍精的長發(fā)在地上拖,那個狐貍精一聲都不叫。母親就用腳踢她,狐貍精也不叫。母親后來踢到了已經(jīng)涼下來的父親。母親驚醒過來,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過去了。

我有點不甘心。我撓他的左手心,父親不動。我撓他的左腳心,撓了一下,又撓了一下,父親不動。我又去撓父親的胳肢窩,父親依然不動。我又俯下身去聽父親的心臟是否跳動,父親的胸膛依舊什么也沒有。淚從我的眼里沖了出來,我覺得我對不起父親,我是一個不孝之子。我確確實實做了大哥所說的“放開一點”。父親有很多要求我都沒答應(yīng)他。他多少次想讓我教他學(xué)走路,我都嘲笑他。

母親也哭了。母親哭著罵著:“你這個老不死的,就這么死啦,就這么丟下我一個人了,還叫那個狐貍精跟我打架?!蔽覑廴艘苍谀ㄑ蹨I,母親說:“你回房間里去,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你保好身子就是孝順?!?/p>

我開始替父親凈身。我用熱毛巾擦父親有點歪的臉,這有點歪的臉就像在笑,有點笑的父親緊閉雙眼。我用熱毛巾擦父親的身子,父親身上有很多跌傷的瘀痕,父親就是帶著這滿身的學(xué)步的傷痕走的。我用熱毛巾替父親擦背,父親的臀部上有褥瘡。我真是一個不孝之子。父親,你再打我一下。母親見我哭得很傷心,就反過來勸我:“三子,你這么傷心干嗎?他那么打你你不記得了?”母親這么一說我哭得更厲害了。

收殮時,母親做了幾個面餅。母親說父親是吃過狗肉的,去了陰間要打狗呢。但父親的右手怎么也握不住,最后母親用了一根她的頭發(fā)把面餅綁在了父親的手上。我不知道父親到了陰間會不會把這根頭發(fā)解開,把面餅擲向跟他索債的狗,父親到了陰間會不會健步如飛。父親死后,母親總是夢見父親拐腿的可憐樣。而我在以后的夢中,一直夢見父親是健步如飛的。

父親在世時我一點也不覺得父親的重要,父親走了之后我才覺得父親的不可缺少。我再沒有父親可叫了。每每看見有中風(fēng)的老人在掙扎著用半個身子走路,我都會停下來,甚至扶一扶,吸一吸他們身上的氣息,或者目送他們努力地走遠。淚水又一次涌上了我的眼簾。我把這些中風(fēng)的老人稱作半個父親。半個父親在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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