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烏石
大約在1934年,父親劉樸(字伯榮)辭去江蘇無錫國學??茖W校的續(xù)聘,回到湖南大學任教。長沙著名的明德中學是他的母校,校長又是他的好友,他便受邀在明德中學兼課。
湖南大學位于長沙城湘江對岸的岳麓山下,而明德中學在長沙城北,兩地相隔較遠,父親單身住岳麓山,母親帶我們兄弟姊妹住在明德中學。中學安排我們住進校園里的一座小白樓,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等于住進一所別墅了。
當時有一種說法是“北有南開,南有明德”,說的是當時中國兩所最著名中學。明德中學始建于清末。1903年留學日本弘文師范速成班的胡元倓十分崇拜日本慶應義塾的創(chuàng)辦人福澤諭吉,認為要挽救中國的危機必須效法日本維新,先從興辦教育人手。他回國后決心不人黨派不做官,租賃了城北左宗棠祠堂為校舍,延聘了周震鱗、張繼、王正庭、蘇曼殊、黃興等人為教員,這所學校成為當時傳播新思想的搖籃。
明德中學位于城北的泰安里,這是一條離北正街不遠的長巷子,寬不過五六米,長百多米。石板鋪地,兩側高墻聳立。巷北有不起眼的古舊大門,灰磚黑柱,門上“明德中學”的匾牌字跡豐腴飄逸,遒勁蒼拔,盡顯超常高古之致。校園極為寬敞,主建筑是一棟長七十多米的“樂誠堂”,樓高四層,聳立在一片小湖邊。湖岸回廊蜿蜒,樹影幢幢,風景極美。
小白樓位于高中學生宿舍旁。樓上樓下各三間,偏房一間,偏房后是灶房。樓前一帶磚墻與操場相隔。左邊一門通人校園,右邊另有一小門與校外的民房小巷相通。
一
自從父母帶領全家回到長沙,鄉(xiāng)親故舊就經常來串門。值得提起的一位就是齊子如——齊白石的長子。我外祖父的原配生了兩個女兒,次女是我母親張琦(字書貞),由于無子,外祖父又先后娶了兩位繼室,但只生了一個女兒,她是我母親同父異母的妹妹。她嫁給了齊子如,我們晚輩稱她為荷姨,稱齊子如為姨爹。
齊姨爹沒跟他爸住在北京,而是在長沙住家立戶。1949年以前,由于他父親的崇高地位和收人,他一直過著自由自在的清閑生活。他個兒高瘦,神情瀟灑豪放,每一來我家就和我母親噓長問短,一談就是好幾個小時,有時大筆一揮,隨意畫幾張蟲鳥給我們看,我由此成為終生的國畫愛好者。他的興趣是釣鱉,我們湖南人稱為“打腳魚”,他獨特的釣竿上既有釣鉤,還有一塊小鐵鉈。當鱉在水中冒頭呼吸時,他才摔出釣絲,用鐵鉈將鱉打昏釣上來后,將之交給荷姨清燉,其湯鮮美無比。當時在長沙的大酒樓里,這樣一份菜肴標價是八九角銀圓,幾乎相當于一個女傭一個月的工資。他是美食者,談到湖南、四川、廣東等地的著名菜肴,如數(shù)家珍。因有家傳,他善于畫蟲鳥。齊白石晚年視力漸衰,必須用工筆畫的蟲鳥來配他的寫意畫時,他就寫信命齊姨爹按照要求的尺寸大小畫好寄來北京。父子雖親,但卻明算賬。他每畫一只蟋蟀、一只螳螂或一只蝴蝶等就向他父親收價30銀圓。他常對我母親說:“我爸腰上系滿鑰匙,錢管得緊緊的啊!”他還說:“爸爸那兒,門庭如市,來客絡繹不絕,有的是來偷學爸爸的畫法。爸爸在現(xiàn)場書畫時,只有大筆一揮,舞上兩筆就休息,故意東拉西扯,用閑談來拖延時間?!饼R白石生前還親繪了三幅寫意畫送給我父親,但都毀于長沙大火。
有人問我:“你發(fā)表畫作和小說、散文、詩歌時所用的筆名‘烏石,是否刻意與‘白石相關?”我說完全不是這樣??箲?zhàn)時期,明德中學由長沙遷址到湘潭、衡山、湘陰三縣交界的大霞嶺曾國藩祠堂。我每年從湘潭老家步行一百二十五里上學時,總要經過石潭鎮(zhèn)后的烏石寨。那是一座巍峨的大山。從遠處望去,山頂上似乎隱隱有一座廟宇,人們說那就是彭德懷早年打游擊的地方。在共產黨精英中,我最敬重的就是彭總,所以我就以他早年出山的地名作為我的筆名和畫名。父親在抗戰(zhàn)初期去安徽參加抗戰(zhàn)工作時,也曾有詩句“月滿新安江上屐,輝流烏石寨前茨”,指的就是彭總的這個烏石寨。
二
經常來小白樓串門的故舊中,值得提及的另一位就是李淑一,也就是毛澤東在《蝶戀花·答李淑一》中的李淑一。湖南人稱兒子為牙子,稱女兒為妹子,稱父母的女友為姨子,我們是晚輩就稱她為李姨子。
我們搬進小白樓后不久的一個周末,臨街巷民居的側門來了一輛黃包車,車上下來一位女士,體態(tài)修長,身著淡藍色旗袍,腳踏帶襟兒的青色布鞋,白哲而秀麗的鵝蛋臉上架了一副輕度近視眼鏡。她一進門就高喊:“書貞!書貞!”那是我媽的名號。爸爸媽媽驚喜地跑出來和她握手擁抱。我們兄弟四人跟隨父母身后一一向前行禮。
“多年不見,好大一家子人?。 崩钜套芋@喜地喊道。
“好多的一家人口,好大的累贅??!當年去日本留學的愿望也就落空了!”媽媽雙手一攤無奈地說。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李姨子的情景。
媽媽曾跟我們兄弟悄悄地說,李姨子和媽媽曾是長沙福湘女中極相好的同學。她的丈夫柳直荀曾經是毛澤東早年的戰(zhàn)友,不幸被國民黨逮捕后殺害。李姨子一直未再嫁,就在當時著名的周南女子中學附屬小學教書。周南女子中學和附屬小學也位于泰安里,但是在南端,與在北端的明德中學遙遙相應,當時被認為是兩所兄妹學校。明德中學是資產階級革命的思想搖籃;周南是無產階級革命的搖籃,有不少革命前輩,如毛主席的老師徐特立就曾在該校任教。
我隨父母由江蘇無錫回到長沙后,父母認為我年齡太小,傻里傻氣,愣頭愣腦,不放心我人學太遠,李姨子就設法把我擠進周南女子小學讀書。一個男孩進入女子學校,在當時是特殊又特殊的例外了。
還記得第一天去上學時,我跟媽媽發(fā)生了一次矛盾。我從幼兒下地走路直至九歲,從未穿過長褲,即使在東北寒風凜冽的冬天,我每天上學仍然穿毛線短褲,毛線長襪。膝關節(jié)處涂上凡士林以防凍傷。長沙氣候溫濕,我就更不愿穿長褲了。李姨子非常認真地說:周南女中和小學的女學生一律穿制服,上身著白長袖襯衣,下身穿黑裙,裙長必須過膝。我是男孩子穿短褲上課太不像話,所以不穿長褲就不許上學。為了上學,我只有服從。當我第一次穿著長褲由李姨子牽著手進入教室時,女同學們的驚奇和我的尷尬可想而知了。一下課,我就被包圍,被她們問長問短,好像我是從哪兒迸出來的小怪物。我傻乎乎地羞得面紅耳赤。
從此,隔三岔五,李姨子就來我家與爸媽相聚。還記得媽媽有次過生日,用兩塊銀圓托周南小學的廚師辦了一桌酒席擺在樓下堂屋,邀請李姨子和福湘的老同學們一起把酒言歡。我還記得當時的一樣主菜,湖南人稱為“南瓜雜”,實際上就是“南瓜粉蒸肉”。
李姨子的父親李孝聃曾在日本留學,是頗有些名氣的國學大師,也是我父親的至友。他在長沙居家的堂屋每周周日開堂講學。父親對我說:“你已經讀完了《唐詩三百首》《孝經》《大學》《中庸》和部分《孟子》。我工作太忙,無法繼續(xù)教你,你就周末去李太老師家深造吧!”拜師那天,他用紅紙寫好拜師帖,我雙手捧著,恭謹?shù)夭饺酥刑?,在李太老師身前三跪九叩首。李太老師呵呵大笑虛扶我起身,對眾學生說:“今天我又收了一名小徒弟,希望大家好好關照!”
父親與李孝聃本是平輩詩友,但媽媽是李孝聃女兒的同輩同學,為禮貌和尊師重道起見,父親就認李孝聃為長輩,我當然就晚兩輩而稱李孝聃為太老師了。
堂屋里擺了一張大長桌,李太老師在首位坐定,眾學生依次在兩側坐下,多半是他的晚輩、親戚和朋友。我小心翼翼地在最后的位子上挨著李姨子坐下來。當天講的是《禮記》的《曲禮》篇。
從此,我又奇怪地成為李姨子忘年的同學了。
1941年,我考人湖南大學。李孝聃在那兒教國文和日語,我又成為了他的學生,直到1945年畢業(yè)。
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日機在沒有警報的大白天偷襲了長沙火車站。我家逃難至湘潭縣石潭鎮(zhèn),以便在危急時避人鎮(zhèn)后幾十里的烏石寨的大山中。從此就和李姨子中斷了音信。
1949年后,我們從報紙上讀到毛主席的《蝶戀花·答李淑一》,才知道她在北京任中央文史館館員。1970年父親去北京我四弟家休養(yǎng),曾幾度與她晤面,老友相聚,談今憶昔,不禁浩嘆。
1997年4月19日《成都晚報》登載出“著名愛國人士李淑一去世”的消息,而她的至友,我的父母早已于1974年和1968年分別離開了人間。
三
小白樓里還值得回憶的,不再是某人而是一件事,應該說是一件大事,一件大半個世紀以來,我和父親都守口如瓶的大事。
明德中學最早是晚清時開辦的學府,校內某些房舍和小白樓多半都是老掉牙的建筑了。小白樓第一層左邊的廂房就是我們四兄弟的臥室。兩張行軍床、一張書桌和幾條板凳就是全部家具。地板紅漆剝落,斑駁搖曳。一天,我不小心將一個銅板從手中失落,銅板一滾就從地板的破縫中掉落下去,我聽見撲通的一聲,似乎是水響。我奇怪,怎么地板下有水,于是又用一個銅板試一試,果然聽出是水聲。我告知父母。父母認為房下有水,整棟樓房就有傾倒的危險,于是就通知校方。校方派工人掀地板一看,果然發(fā)現(xiàn)一個蓄滿水的泥坑。明德中學位于湘江東岸,離河邊只隔一條小街,校里又有一片湖水,地勢低洼,屋基浸水,不是大怪事。工人開始抽水,抽了一整天還沒抽完。他們傍晚憩工時,我偶爾走近一瞅,發(fā)現(xiàn)稀泥里露出一支約一寸長的金屬小筒。我好奇地使力抽出一瞧,是一節(jié)約一尺長封得極嚴密的黑色金屬筒。我不知是何物,便立刻交給父親。父親仔細端詳了一陣,估計不是爆炸物,便使勁從封口處打開,抽出一疊十行紙,上面列有名單。他展開一看,臉色陡變,悄悄對我說:“快!拿去灶房里燒掉。這是地下共產黨的名單,涉及兩百多人的性命,軍警發(fā)現(xiàn)了,可不得了!快!燒掉,不要對任何人說!”我一溜煙竄進廚房,丟進灶里,加一大把柴大火將之燒成灰燼。那時江西蘇區(qū)一帶是戰(zhàn)爭地帶,長沙正處于白色恐怖之中,曾經住在這兒的地下黨員為了安全轉移,只有將名單密封藏在地板下的泥土中,幸而被我和父親發(fā)現(xiàn)。后來,我問父親為什么當時不去尋找共產黨交還名單。父親說,尋找共產黨在當時就有殺頭的危險。燒掉它,對我們、對名單上的人才是萬全之策。
大半個世紀以來,父親和我對母親、兄弟姊妹都守口如瓶。如今歲月悠悠,已進入21世紀,父母、大哥、姐姐和兩個弟弟皆已去世,只留我和小妹尚在人間,解密這一秘事應該不會引起任何麻煩和誤解了。
據悉,明德中學也早已改名,校內建筑已經大規(guī)模地翻修,小白樓肯定早已拆除。但關于它的零星回憶,仍縈系在我這個94歲的耆老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