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每逢年末,街道上本就雜亂的腳步愈發(fā)地雜亂,高跟鞋、皮靴、膠鞋、布鞋等,南來北往,穿梭不息,將地磚踩得咯吱咯吱地響。商家們都沒閑著,各等招攬顧客的促銷招數層出不窮,應有盡有:有的開動音響,震耳欲聾地循環(huán)播放著商品打折的信息;有的在打悲情牌,懸掛“滴血甩賣”的字樣;有的門前站立多位小姑娘,不住地吆喝著,力圖將過路的每一個人,像堤壩截流那般地攔進店里去。
街上的人各懷心事,但吊兒郎當的閑逛者已明顯減少,多數人的步履比之往昔都有所加快,宛若一匹匹的小馬駒那樣撒腿奮蹄。人去往的方向不同,抵達的目的地亦不相同——有的是去購物,有的是去聽健康講座,有的是去醫(yī)院探望病人,有的是情侶結伴去看電影,還有的是趁行人錢包鼓脹而又摩肩擦踵之時,伸出自己那只企圖不勞而獲的臟手。
年末將至,連乞丐都在收拾行囊,準備著打道回府。而對于步步逼近的節(jié)日,人所關注,亦各有側重,并不整齊劃一:有人竊喜于假期的即將來臨,有人憂愁于食品價格的水漲船高;有人歡悅于將要増?zhí)硇職q,有人傷感于又要別離一秋。悲也罷,喜也罷,時間這艘鐵色大船,從來都不會顧盼人的心事和憐惜人的表情,它只是一個勁兒地向前挺進,從來都不肯停歇靠岸。
同樣是過去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個日夜,閑人覺得很長,一天一天地熬著,總算熬到了盡頭;忙人覺得很短,短得仿佛囫圇一覺,很多的人還沒有相見,很多的事還來不及處置,卻已到了終點。與此同時,收獲也大為懸殊,有人攻城略地,披金戴銀;有人一事無成,囊中空空如也。收獲與境遇的落差,很容易轉化為一幅幅色彩各異的微型圖影,藏匿于人的額頭和眼角,最終化為其面相的陽光燦爛或坐擁愁城。
每一個年頭,總會有人在笑著度過,也會有人在哭中度過。當然,笑和哭常常是在相互轉化著,并非一成不變。今天的笑,有可能鋪墊出明天的哭;今年的哭,也有可能烘托出明年的笑。在時間的河流里游泳,沒有誰沒被嗆過水,也沒有誰不曾被猛浪擊打過。
一到年底,人總是很忙的,最忙的人,要么是家庭主婦,要么是公職人員,要么是大大小小的老板。家庭主婦忙于收拾屋子,拆洗被褥,采購貨物,為過節(jié)而未雨綢繆;公職人員則要按流程總結過往,構想未來,并馬不停蹄地參加這個年拜會那個聯(lián)歡會,閑暇之余,查一下銀行卡的余額,以對本年度的收益狀況做到心中有數。老板們的表情大多是抑郁的,是慌張的,他們一副腳不挨地的匆匆模樣,大多奔跑在路上,不是在躲債,就是被追債。在打工者的眼里,老板是風光的,是花天酒地的,卻不知那些奢華與浮華,只是老板們用于自我裝飾的行頭。奢華的背后也許就是千難萬險的蜀道,浮華的旁側也許就是深不可測的幽谷。在高利貸的陷阱里,一筆不恰當的借債,就足以將一家企業(yè)擊垮,將一個富翁變?yōu)樨撐?。久借久欠,債務已然成為一團錯綜交織的亂麻,你欠我的,我欠他的,他又欠第三人的,但無論怎么賒欠,年底都是該結算的時候,也是該清償的節(jié)點。于是你追著我要,我追著他要,要到手了就過個安生年,要不到手就玩失蹤,任憑那些憤怒的討債者,于除夕之夜,將大門像擂戰(zhàn)鼓那般咚咚咚地錘擊。
生活原本就是這樣,既不像童話書里描繪的那樣彩虹滿天,也不像《聊齋志異》書寫的那樣鬼怪遍地。普通人過普通人的日子,胃口不大,欲望不高,只要物質上不缺柴米油鹽醬醋茶,精神上有來自親朋好友的問候,就覺得天大地闊,草綠花香。然而就其生活的本相而言,每一道被遮掩的窗戶里,都有著外人無法感知的幸福,也都有著旁人無法體察的煩憂。
年末的表情是復雜的,寥寥幾筆不足以窮盡。但不管昨年是好是壞,在離別之時,都要朝其揮手致意。把昨天的煩惱留給昨天,面對新年的晨曦,我們重新開始邁步。在前行的路上,肯定還充滿羈絆和挫折,但告訴自己: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是暫時的,季節(jié)有四季,人生也有四季,而冬天的盡頭,一定有春天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