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娜娜
2015年,洛陽附近發(fā)現(xiàn)日本奈良時期和同開珎縮字版銀錢和長安常歡銀錢各一枚。其中長安常歡文字環(huán)讀,與中國先秦圜錢中的共屯赤金、桼垣一斤的讀法接近。和同開珎縮字版銀錢與西安何家村唐朝窖藏出土的五枚和同開珎銀錢中的其中一枚版別近似。和同開珎銀錢在日本極其罕見,而同時所出的長安常歡銀錢更是前所未見。
據(jù)考證,長安常歡銀錢應為第七次遣唐使的貢品,大部分應都帶到了中國,留在日本的可能僅是檔案留底。由于史料未載,文字排列奇特,斷代猶為困難。在歷史的長河中即便偶有出現(xiàn),或因文字淺白不為人所重視,或因材質(zhì)貴重而被熔鑄它用,以致千年來默默無聞。值得慶幸的是,這兩枚銀錢的同時發(fā)現(xiàn),填補了日本早期錢幣的又一空白,為奈良時期錢幣品種增加了新的實物資料。
日本奈良時期鑄錢溯源
從《日本書紀》里顯宗天皇二年(486) MfglR錢一文的記載,到和銅元年(708)二月元明天皇始置“催鑄錢司”、發(fā)行推廣和同開珎銀錢之前的二百多年間,史書中有過鑄錢記錄的天皇就有四位之多。他們鑄造的錢幣名稱在史書上未見記載,至今眾說紛紜。
天武天皇時期的富本錢
日本泉界認為,至少在天武天皇十二年,日本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銀、銅兩種錢幣。事見日本史書《日本書紀》:天武十二年(683)四月壬申,詔曰:“從今以后,必用銅錢,莫用銀錢?!蓖乱液?,詔曰:“用銀莫止?!?/p>
1998年,在日本奈良飛鳥池遺址發(fā)現(xiàn)富本錢的鑄造場地,并出土多枚富本錢及半成品以及鑄造遺存和工具,同時發(fā)現(xiàn)的有天武天皇四年(700)道昭和尚建立的東南禪院的磚瓦窯址。故可確定其鑄造年代為天武天皇時期。中日考古界目前較為認同的觀點為天武天皇在十二年的兩次詔書中提到的銅錢就是富本錢。在日本奈良飛鳥池遺址出土富本錢的地層,同時還出土有日期為“丁亥年二文(持統(tǒng)元年)”的木簡,說明在天武天皇的遺孀持統(tǒng)天皇執(zhí)政期間,富本錢得以繼續(xù)使用。
富本錢從形制上看,無論重量還是直徑等都與中國唐代的開元通寶相一致,因此可以將它視作以中國貨幣為模板的貨幣。其文字上下對讀,兩側(cè)飾以星紋,又與中國傳統(tǒng)流通錢區(qū)別明顯。故此,也有日本學者認為它是壓勝錢而非流通貨幣。
筆者認為,作為日本最初的法定貨幣,富本錢同時具有流通和壓勝的功能,并不矛盾。日本學習了先進的中國貨幣文化,充分吸收后創(chuàng)造出能夠體現(xiàn)自身治國思想“國富民安、以民為本”的富本銅錢,在當時來說無疑是一大進步。目前所見到代的富本錢分為明顯兩種:一種鑄造草率,風格質(zhì)樸;一種則制作精良,文字規(guī)整。這也許是草創(chuàng)時期技術(shù)水平不一的獨特現(xiàn)象。
文武天皇始鑄和同開珎銀錢
“文式三年(699)十二月庚子,始置鑄錢司,以直大肆中臣朝臣意美麻呂為長官。”—《續(xù)日本紀》
文武天皇鑄造的是什么錢?史料并無記載,筆者認為應是和同開珎。而關(guān)于和同開珎錢文的釋義以及開鑄時期的話題自古以來爭議不斷,主要集中在對,$口同”二字的理解。
有的觀點認為“同”是“和銅”的“銅”的簡化字,是元明天皇和銅元年(708年,唐景龍二年)發(fā)行的貨幣。有的觀點則將兩字視為吉語,與年號無關(guān)。榮原永遠男認為,“和同”是吉語,“同”字非“銅”字,兩者雖然存在同音的關(guān)系,但“同”并非一定是“銅”的簡寫,更像是惜助年號的同音而選擇的吉語。穗井田忠友的《中外錢史二》稱,“和同”一詞來源于《國語周語》的“國用不乏,民用和同”。意思是國家的財務因此而不缺乏,百姓因此而和睦相處。從字面意思來看,和同開珎延續(xù)了“富本”銅錢國富民安的寓意。還有的觀點認為《續(xù)日本紀》中沒有標明和銅元年所鑄錢幣的具體名稱,故而和同開珎首次發(fā)行不是和銅元年(與開元通寶非唐玄宗開元年間所鑄一樣),應該是天武天皇時期開鑄,和銅元年屬于再次鑄造。
根據(jù)書法與鑄造工藝的明顯區(qū)別,和同開珎被劃分為“古和同”與“新和同”兩大種類。古和同有銀、銅兩種,均存世稀少。古和同文字古拙,風格粗獷,開字的門多為閉口,筆者認為,這種古和同應該就是文武三年(699)開始設置鑄錢司所鑄造的貨幣。
元明天皇續(xù)鑄和同開珎錢
“和銅元年(708)二月甲戌,始置‘催鑄錢司,以從五位上多治比真人三宅麻呂任之?!薄独m(xù)日本紀》
元明天皇是日本第43代天皇,文武天皇之母。708年正月,因武藏國秩父郡進獻天然銅而改元為“和銅”并大赦天下?!昂豌~”與“和同”,兩者讀音相同,又有“國用不乏、民用和同”的口彩,“和銅”年間鑄造“和同”錢被認為是元明天皇順應天意的祥瑞。和銅元年(708)二月開始,元明天皇設置推廣鑄錢的機構(gòu)“催鑄錢司”,以提高和同開珎的鑄造產(chǎn)量,期望借助與年號同音的錢幣擴大流通。“催鑄錢司”于和銅元年五月開始推行“和同開珎”銀錢,八月開始使用“和同開珎”銅錢,元明天皇之后又推行“蓄錢敘位法”等一系列促進錢幣流通的政策。
在古和同中另有隸書開口門之獨特一版,制作與古和同接近,而錢文類似新和同,筆者認為這種隸書開口門版的和同開珎應該是元明天皇和同元年鑄造。而“和銅二年……向者頒銀錢,以代前銀”中提到的前銀,則是文武天皇鑄造的古和同開珎閉口門版。
至于新和同,目前發(fā)現(xiàn)均為銅錢,文字規(guī)范,制作精良,直徑八分,重約3.75克,風格完全模仿開元通寶,在皇朝十二錢中制作最為精良。新和同存世量大,開字的門全為開口。這種新和同開珎應該是“和銅二年八月乙酉,廢銀錢,一行銅錢”后的產(chǎn)物。新和同的鑄造深受以粟田真人為執(zhí)節(jié)使的第七次遣唐使(大寶二年即702年出發(fā),慶云元年即704年歸國)訪問唐朝之影響,其大小錢文式樣與唐開元通寶如出一轍。
長安常歡銀錢為進奉大唐特鑄
長安常歡銀錢的金屬成分與同出和同開珎銀錢一致,文字接近富本銅錢與古和同開珎之間,鑄造工藝也與富本錢與古和同開珎類似,尤其錢背的輪廓與和同開珎錢背極其相似,故而判斷其為日本早期鑄幣應無疑議。
梳理天武天皇至元明天皇早期的鑄錢歷史,結(jié)合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考察,筆者認為長安常歡銀錢是作為貢物,為以粟田真人為首的第七次遣唐使團取得大唐皇帝歡心而特別鑄造,理由如下:
大寶元年(701)正月,在兩國交流中斷30多年后,文武天皇正式任命粟田真人為執(zhí)節(jié)使,組建第七次遣唐使團,并為此數(shù)次舉行隆重儀式。大寶元年五月,遣唐使從筑紫出發(fā),遇大風暴而折返,重新修整,于大寶二年六月重新出海使唐。次年(703年,武周長安三年)使團由楚州登陸,經(jīng)洛陽抵達長安。派出遣唐使團使唐對日本來說是件大事,必須由天皇與大臣們反復研判、磋商、協(xié)調(diào)與準備,對唐朝政治大事務必及時掌握。
之前天武天皇十二年(642)發(fā)布詔書:都城不限一處,應造兩處。他以飛鳥所在地為首都倭京、以難波為副都,明顯是學習唐的兩京制。持統(tǒng)八年(694),首都由飛鳥倭京遷到藤原京,也稱京師;710年(和同三年,唐景云元年)元明天皇遷都于平城京。藤原京、平城京以及后來的平安京都受到當時唐朝長安城的影響。因為巨大繁華的長安城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它令日本人深為震驚,并樂于模仿。
長安是中國歷史上周秦漢唐等大王朝的首都,同時有著“長治久安”的美意。那么,日本鑄造長安常歡錢作貢品合情合理。從同時發(fā)現(xiàn)的長安常歡銀錢與古和同開珎銀錢(前文已述:古和同開珎銀錢是文武三年即699年開始設置鑄錢司所鑄造的貨幣)金屬含量高度一致分析,應該就是在699年到701年正月之間鑄造的。
在文武天皇大寶元年(701)組建遣唐使團的同一年,大周皇帝武則天于大足元年(701)十月改元長安,并率文武百官遷至京都長安。從武則天701年十月改元長安,到第二年六月遣唐使重新出發(fā)相隔僅半年有余,在當時信息傳播不暢的條件下,時間上不允許日本為武則天改元而特鑄此錢。然而巧合的是,當粟田真人抵達中國池州時,正是大周長安二年。
《舊唐書》有載:“長安三年,其大臣朝臣(粟田)真人,來貢方物。朝臣真人者,猶中國戶部尚書,冠進德冠、其頂為花、分而四敵、身服紫袍、以帛為腰帶。真人好讀經(jīng)史、解屬文、容止溫雅。則天宴之于麟德殿,授司膳卿,放還本國。”從史料上看得出武則天對粟田真人頗有好感。另《史記正義》云:“倭國,武皇后改曰日本國?!笨梢娭袊鴮θ毡緡栔姓J,粟田真人功不可沒。武則天如此垂青粟田真人,也許不僅因為粟田儀容修偉、博學多才、舉止溫雅,可能也和這枚“長安常歡”銀錢有關(guān)。武則天非常迷信,好讖緯,改元“長安”,便有倭國使節(jié)奉“長安”錢以供,大周威名遠播,萬國來朝,這是大大的祥瑞,所以承認日本國號也便是順水推舟的事了。
兩枚銀錢蘊含歷史深意
長安常歡銀錢上的“長安”二字,從中國角度來看,可以認為日本愿奉大周正朔,充分體現(xiàn)了日本以小事大,對大周帝國高度崇拜的臣屬之國的身份。從日本角度來看,改變了之前遣隋使呈交的“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國書,引發(fā)中國帝王不滿的生硬做法。將世所景仰的唐首都“長安”作為錢名,以此為紐帶將兩個國家連接在一起,表達出對兩國之間交往的期望與祝福。
長安常歡銀錢延續(xù)了富本錢、和同開珎的吉語錢文的風格,錢文蘊含吉利、祥和之意,體現(xiàn)出日本早期鑄錢風格的獨具匠心。長安常歡銀錢以及同出的古和同銀錢均為直邊新品,無磨損和流通使用痕跡,正能說明這兩枚錢幣的持有者對它們的重視態(tài)度。
第七次遣唐使經(jīng)洛陽到長安,其時正是武則天稱帝后期。武則天稱帝時期,定洛陽為都,稱“神都”,對洛陽的建設不遺余力,其在位的20年里有18年都在神都洛陽執(zhí)政,雖然最后幾年武則天移駐京師長安,但洛陽依然是高官云集的政治權(quán)力中心。2015年,在洛陽附近發(fā)現(xiàn)的日本奈良時期和同開珎縮字版銀錢和長安常歡銀錢各一枚,正說明神都洛陽在當時的重要地位。
影響奈良朝后期的鑄錢
長安常歡銀錢的發(fā)現(xiàn),對日本奈良時期錢幣的定名考釋也有所啟發(fā)。奈良時期,除了和同開珎之外,還發(fā)行有“萬年通寶”和“神功開寶”兩種銅錢。
元明天到夸建的平城京高度模仿長安城,以貫通南北的朱雀路為軸,分為東西二京,中間為皇宮。宮城之外為皇城,皇城之外為都城。城內(nèi)街道呈棋盤形,東西、南北縱橫有秩,布局整齊劃一。唐代則以長安為都,長安城內(nèi)以朱雀大街為界,以東設長安縣,以西設萬左眺熟。前有“長安常歡”,后有“萬年通寶”,文字含義吉慶,兩者又都暗與平城京的左右京制度相符,很鄧說萬年通寶沒有受到長安常歡銀錢錢文的啟發(fā)。
“神功開寶”則是稱德天皇天平神護元年(765年,唐永泰元年)所鑄銅錢,與和同、萬年錢并用。稱德天皇,又稱孝謙天皇,是奈良時期的最后一位女皇。有趣的是,神功開寶的錢文并不是稱德天皇的年號,而是武則天的年號(萬歲通天二年697年,武周大敗突厥和阿拉伯帝國,改元“神功”)。
749年(天平21年),圣武天皇退位,阿倍內(nèi)親王即位,是為孝謙天皇。758年(天平寶字2年),孝謙天皇讓位淳仁天皇。764年(天平寶字8年)藤原仲麻呂之亂后,孝謙上皇廢除淳仁天皇,重登皇位,直至770年(神護景云4年)逝世??v觀稱德天皇的一生,她作為女皇登朝稱制、廢除太子、出家為尼、平定內(nèi)亂、廢黜繼任天皇、打擊政敵、廣建佛寺、寵信和尚、多次改元等政治手段與武則天同出一轍,甚至連年號(孝謙朝:天平勝寶、天平寶字;稱德朝:天平神護、神護景云)也效仿武則天(天冊萬歲、萬歲登封、萬歲通天)一樣采用四個漢字,可見她對武則天的無盡崇拜與強烈模仿的斗瓣心態(tài)。所以她將武則天為宣揚國威而改元的“神功”年號作為重新登基后鑄幣的錢文,是在情理之中的。其意義在于向國民宣示她的克敵制勝、平定叛亂的合法性。
長安常歡銀錢作為第七次遣唐使的貢品,大部分應都帶到了中國,留在日本的可能僅是檔案留底。這兩枚銀錢的同時發(fā)現(xiàn),給研究者帶來極大的震撼,填補了日本早期錢幣的又一空白,為奈良時期錢幣品種增加了新的實物資料。另外,日本鐮倉及江戶時期流行的念佛錢,如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妙法蓮花經(jīng)等,其文字的排列方式一如長安常歡銀錢,當時的鑄錢師是否受到長安常歡銀錢的啟發(fā)?筆者期待長安常歡銀錢的首次發(fā)現(xiàn)在中日能夠引起學界的重視,以此為契機來發(fā)現(xiàn)更多早期日本鑄幣的相關(guān)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