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1
我揉了揉眼睛,挖掉眼窩里兩坨眼屎——陽光真明亮。墻角里的雜物懶洋洋地,動一下似乎就嘩啦全散了。伸了伸腰,磨蹭了一會兒,我又倒下身子。
多么美好的夢呀!我決定要將它續(xù)回來,于是我又走進(jìn)一個大城市。人很多,個個披著頭發(fā),來去匆忙,不說話。我躲藏在一處廢棄的房子背后張望著。我居然看見了外婆,看不清她的臉,但她走路的樣子,還有頭上那塊藍(lán)布頭巾,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我慌忙跑過去,大喊一聲,外婆——可她像一陣風(fēng),嗖地一下就不見了。奇怪的是街上連一個人的影子都沒有了,四周一片荒蕪,遙遠(yuǎn)的天空灰濛一片……
最近總是夢到亂七八糟的人和事。
我再次起來,已是中午。
好幾天不見齊春芽,她去哪兒了?說好周末要來的嘛??粗涸诘厣系囊欢讶諝v,我心里多了股莫名的煩躁和憤怒。
齊春芽是我表妹黃雅薇最好的朋友。黃雅薇不是個好姑娘,可我就是忘不掉她。黃雅薇最近也不見影子了。我又開始想黃雅薇。
咣咣咣——我把黃雅薇小小的院門拍得山響。
沒人來開門。
從黃雅薇門前離開的時候,我耷拉著腦袋,低著頭,踢著腳下的小石子,帶著前所未有的傷感。
我和黃雅薇從小一塊兒長大。后來一次我去她家,她在洗衣服。我們嘮著小時候的事兒,越說越高興。抬頭的瞬間,我看見了黃雅薇胸脯。她的腰身一彎一直,短而白的衣衫之下那對慵懶的小鴿子仿佛醒了,又似乎繼續(xù)沉睡。我的眼睛停留在那兒,怎么也移不開。
雅薇,你真好。我輕輕對她說。
黃雅薇似乎沒聽見,繼續(xù)說著早年的那些事兒??晌乙呀?jīng)聽不進(jìn)去了,只聽見自己的心把胸脯捶打得呯呯直響,可黃雅薇依舊不停地說。
雅薇。我又叫她。這次她抬起了頭,望著我,突然紅了臉。
雅薇,我有句悄悄話要給你說。我編出這句話的時候感覺心都跳出來了。
說吧。她低下頭,繼續(xù)洗衣服。
耳朵過來。我說。
黃雅薇很乖,她把頭靠近我胸前。就這樣,我在黃雅薇美麗的臉蛋上親了一口,然后飛般出了大門,一口氣跑到山坡上。躺在山坡上,我發(fā)現(xiàn)天空向左轉(zhuǎn),大地向右轉(zhuǎn),一直轉(zhuǎn)到太陽落山。
第二天,我還在夢中,就被人搖醒。黃雅薇站在眼前,她說,你跑什么呀,大壞蛋。
跑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別人說我是大壞蛋,我肯定饒不過他。可黃雅薇說我是大壞蛋,聽起來卻很順耳。大壞蛋,大壞蛋,大壞蛋……她的聲音在我屋子四壁飄蕩,蕩得我心神不寧,渾身沒有力氣,迷糊了一個下午。
后來,我和黃雅薇經(jīng)常在一起。有時候我也大膽親她臉蛋,從左到右,從右到左。直到有一天,黃雅薇告訴我,說她有了男朋友,要和我斷絕來往。我聽了之后,沒有哭哭啼啼,只是整整傷心了半個月。
我又踏進(jìn)了她那小小的院門,什么話都沒有說,就撲向了她。黃雅薇用她細(xì)軟的唇堵住我的嘴,也堵住了我身體里噴發(fā)的各個焰口,一會兒,我飄飛的身子慢慢地落了下來。
黃雅薇吃吃笑著說,這是最后一次。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她又說,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
我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后來,黃雅薇就給我介紹了她的朋友——齊春芽。
2
和辛菱花相好是幾個月以前的事兒,分手是幾天以前的事兒。
黃雅薇和齊春芽不見了,她們在哪兒呢?
我一個人坐在山坡上,腦袋里全是她們。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看不見山川與荒野。于是,我在茫茫黑夜里奔跑。
從黃雅薇家門口到我家門口要經(jīng)過好幾條巷道。我討厭這個地方,走著走著就到別人家去了。
低著頭,我依舊踢著小石頭,搖搖晃晃走著。辛菱花就是我在這個巷子里遇見的。
轉(zhuǎn)過一個巷子,進(jìn)入另一個巷子的時候,辛菱花出現(xiàn)了。辛菱花比黃雅薇還美麗,她從我身邊一飄而過,等我回過頭的時候只看見她的背身。于是,我又轉(zhuǎn)過身,大步追了上去。
河邊滿是馬蓮花兒,天空跌進(jìn)小河,小河藍(lán)藍(lán)一片。辛菱花坐在一塊石頭上,從籃子里取出一塊一塊的碎布,開始揉搓。我在不遠(yuǎn)的小河上游坐下來,一朵一朵折馬蓮花。一朵一朵的馬蓮花被我丟在小河里,慢慢漂到她跟前,于是辛菱花就發(fā)現(xiàn)了我,我們認(rèn)識了。
辛菱花住在黃雅薇家不遠(yuǎn)的巷道北口,她丈夫年前去世了。已經(jīng)過去了,辛菱花說起來的時候很坦然,她接受了命運(yùn)的安排。我也是相信命運(yùn)的,我對自己的命運(yùn)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書讀了,學(xué)上了,文憑也拿到了,可就是混不到一口飯,不當(dāng)混混兒你讓我去做什么?我和辛菱花一有空就說命運(yùn),說著說著就罵起命運(yùn)來,罵著罵著就罵到一起了。
有一天,我和辛菱花坐在藍(lán)汪汪的小河邊。
我說,菱花,你的名字真好聽。
她笑著說,他就這么叫我,你以后也可以這么叫。頓時,我的心里就盛開了千萬朵鮮花。
菱花,菱花,菱花——我大聲叫著。辛菱花用雙手捧起小河里的水,潑到我身上了。于是,我大聲唱出美麗的歌:
你是天上的云朵,
我是藍(lán)汪汪的小河。
你是河邊藍(lán)藍(lán)的花朵,
我是岸邊的土地寬闊。
3
齊春芽依然不見影子,也打聽不到消息。
我來到黃雅薇家門前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的大門上掛著一把明晃晃的鎖子。
和黃雅薇約好了在冶城茶屋見面。那天我穿了一件嶄新的花格子襯衣,皮鞋有點(diǎn)舊,但卻被我擦得賊亮。黃雅薇一大早似乎就來了,茶屋里一張小小的桌子上堆滿了瓜子皮。我知道黃雅薇最愛吃瓜子,從小就那樣,不吃西瓜,專揀瓜子。
我坐在她身邊,沒有動手,甚至連那種想法都沒有。她卻站起來,坐到對面去,我心里很生氣。
我說,黃雅薇,干么跑過去?
正經(jīng)點(diǎn),她要來了。黃雅薇笑著說。
過了一會兒,她果真來了。
黃雅薇介紹說,這是我朋友,最好的朋友。
接著,她又對她說,這是我表哥,最好的表哥。
我笑了笑,挪了挪身子。她坐在我身邊,滿身是濃濃的香水味。
她穿著一件紫色的衣服,腰間被一根帶子扎得緊緊的。那衣服不像裙子,也不像旗袍,倒像是蝴蝶歇息下來,夾在腹兩側(cè)的翅膀。
我說,你像蝴蝶。
對對對,是蝴蝶,是紫色的蝴蝶。黃雅薇大聲笑起來。
雅薇,笑什么?告訴我她的名字。我說。
春芽。也可以叫蝴蝶。她沒有名字,隨便叫可以。我對黃雅薇的態(tài)度十分不滿。
齊春芽和黃雅薇一樣漂亮,一樣誘人。
那天我們一直坐到天黑,老板說瓜子快讓我們吃完了。
只半天工夫,我和齊春芽就混得很熟。她肆無忌憚靠在我身上,起初說得很江湖氣,漸漸就浪蕩起來,聽得人心里怪怪的。于是,我索性把齊春芽抱在懷里。她沒反抗,咿呀一聲,就倒了過來。嗖的一聲,我的靈魂就飄出了體外。
不知過了多久,我發(fā)現(xiàn)黃雅薇身邊也多出了一個男的,他們的聲音里充滿了歡樂。我推開了齊春芽,感覺很受傷。他就是黃雅薇的男朋友嗎?看上去已年過半百了??墒俏业南敕ó吘共煌邳S雅薇,我只是不想讓黃雅薇過早從記憶里離開。她有了心上人,離開當(dāng)然是遲早的事。黃雅薇說,她會給我介紹女朋友的,難道就是齊春芽?當(dāng)然是齊春芽。我只是覺得黃雅薇像老鴇,齊春芽是小姐。我算啥東西?我也不知道。
就這樣,我和齊春芽認(rèn)識了,并且保持著親密的來往。她隔三差五總出現(xiàn)在我小屋里,那段時間,我寂寞空蕩的內(nèi)心像秋后糧倉一樣充實(shí)。
茶屋里冷清了許多,我連續(xù)吃了兩盤瓜子。今天的茶屋里沒有放音樂,感覺很不習(xí)慣。茶屋老板是個中年婦人,她說,最近生意冷清得很,還不如去干別的。又說,這種小地方,留不住人。
黃雅薇和齊春芽來過嗎?我問她。
早走了。她說。
到哪里去了?我又問。
到大地方發(fā)展去了。她說。
我一聲不響走出了茶屋。
好幾次,我去找黃雅薇,她的門總是鎖著。
4
茶屋老板果然搬走了。當(dāng)我走到茶屋門前的時候,茶屋已變得空空蕩蕩,兩顆矮矮的叫不上名字的樹還留在那里。枝尖上掛著幾片血紅血紅的葉子,我把它們摘下來,捏在手心。我知道它們永遠(yuǎn)不會褪色,因?yàn)樗鼈儧]有生命,是塑料。
假東西不存在生命。我突然覺得自己也似乎是個假的,是個沒有生命的造型。
我躺在床上,開始從腦袋里翻找自已存在于這個世界的理由。想著想著,秋天就來了。想著想著,小河邊的馬蓮花開敗了,它們個個撐起硬邦邦的果實(shí),在秋風(fēng)中搖晃。我坐在河邊,一直等著辛菱花出現(xiàn)。
從黃雅薇家門前轉(zhuǎn)了一圈,我向辛菱花家走去。巷道幽長而寂靜,只聽見步子的聲音,聲音里也仿佛帶著感傷和失落。
辛菱花在門前的一方小菜園里鏟白菜,她把鏟好的白菜擺放得整整齊齊,下面還鋪著一塊干干凈凈的油布。陽光就在頭頂,很毒。辛菱花穿一件白色衫子,周身圓活而豐滿,臉蛋上掛滿了汗珠,像許多閃閃發(fā)亮的小太陽。我把放在油布上的那些白菜一一搬到她的屋檐下,擺放得整整齊齊。
太陽落山了,我和辛菱花才把那些白菜收拾好。辛菱花端來一盆熱水,我們同時把沾有泥巴的四只手放進(jìn)盆子里。四只手在盆子里一動不動,微微晃動的水面上的手不斷裂開又縫合,辛菱花的手指像一條條泥鰍,細(xì)滑,也粗糙。
幾乎是半夜了,我才離開了辛菱花家,她沒有留我過夜的意思。來到自已的小屋里,躺在床上,感覺被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辛菱花是好人,至少她還知道我是個讀書人,有文化??墒牵覂?nèi)心卻很難過。從柜子里取出那些證書時,突然對它們產(chǎn)生了一種空前的憎惡。它們不能給我換來一碗飯,惟有這雙手,這雙能搬動白菜的手讓我對生活充滿了向往。我也仿佛看到了一大片一大片田地里金燦燦的油菜花,也似乎看到了綠油油的麥浪。
黃雅薇來了。這對我來說是莫大的驚喜。
這天早上,我去辛菱花家時,發(fā)現(xiàn)她門上的鎖不見了。
黃雅薇回來了,齊春芽呢?
雅薇,雅薇——我大聲叫著她的名字。里面沒有人回應(yīng),我推開門就看見黃雅薇躺在床上,半裸著身子,睡得很沉。地上橫七豎八躺著酒瓶、瓜子皮。我拉過一條毯子,蓋在黃雅薇身上。
輝哥,你還想要嗎?你可還要給我錢……錢……錢……黃雅薇囈語了幾句,轉(zhuǎn)過身子。
我想狠狠抽她幾巴掌,可有什么理由呢!黃雅薇那么好,那么令人心醉,怎么下得了手?我的心里有股酸楚,說不出來,停留在喉頭,而又咽不下去。
輝哥,蝴蝶跟強(qiáng)哥走了,你敢去搶嗎?你敢嗎?黃雅薇囈語著,又轉(zhuǎn)過身子來。
齊春芽?我似乎被電擊了一般,站在床邊不知所措。其實(shí)這些我能想象到,可就是不相信。
走出黃雅薇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了。黃雅薇沒有醒來,我自已倒感覺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在黃雅薇家門口的巷道里整整站了一個多小時,腦子里一片空白。天那么藍(lán),那么空曠,藍(lán)得那么憂傷,空曠得那么深邃……
小河邊的馬蓮花已經(jīng)敗落了,只剩下一片一片的斑駁。沒有昔日的優(yōu)美和歡悅,只有習(xí)習(xí)涼風(fēng)一陣一陣吹拂著。
懶洋洋地躺在家里,哪兒都不想去。想起黃雅薇和齊春芽,心里就隱隱作痛。一想起她們,我就開始恨黃雅薇。黃雅薇變了,她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呢?我躺在床上一直想著,想著想著,天空就飄起鵝毛大雪來。
這天早上,我起得早。走出房門,又情不自禁來到黃雅薇家門前。黃雅薇家的門依舊掛著鎖子。我知道她已經(jīng)選擇了自已的道路,說不定能走出大名堂來。和黃雅薇相比,我什么都沒有??晌也豢显徦氖?,她給我介紹了朋友,然而又讓她消失。
巷道里沒有人,我走在巷道里感覺好孤單。雪厚厚的,找不見那些小石子,我只能使勁踩那些雪。雪被我踩得吱吱叫喚,那些吱吱叫喚的聲音一直陪我到辛菱花家門前。
菱花,菱花。我叫喊著進(jìn)了她家門。
辛菱花的屋里很暖和,爐子上的水壺嗞嗞地冒著熱氣。我坐在火爐旁,辛菱花給我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我旁邊,一句話都不說。
菱花,最近怎么樣?我說。
就那樣。辛菱花沒有抬頭。
我心里不好受,知道為啥嗎?我說。
不知道。辛菱花還是沒有抬頭。
我打算把藏在心里的話說出來,可那些話一直在喉頭徘徊著。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辛菱花并不想知道我要告訴她的那些事兒。在辛菱花家坐了一陣,我又失魂落魄地出來了。
小河邊白茫茫一片,四處寂靜。我站了一陣,便回到自已的小屋里,把自已埋在被子下。
辛菱花來了,她笑盈盈地靠近我,拉住我的手,說,你嫌棄我嗎?說完便羞澀地低下頭。
菱花,你愿意嗎?我沒有職業(yè)。我說。
你是文化人,不愁沒有職業(yè)的。辛菱花說。
文化有什么用呀,沒有職業(yè),那只是一張紙片片。我說。
辛菱花又說,等有用的那一天,你就飛遠(yuǎn)了。
我笑了笑說,菱花,別瞎想。你愿意的話,我們一起過。
一生都種白菜嗎?辛菱花也笑了笑。
種白菜不好嗎?我問辛菱花。
嗯。辛菱花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于是,我就把辛菱花拉進(jìn)懷里了。辛菱花緊緊貼著我,微微閉上了雙眼……
外面的花喜鵲嘎嘎嘎叫個不停,我從床上爬起來,外面是一片燦爛的陽光,地上的雪也慢慢融化了。我的夢開始從黃雅薇轉(zhuǎn)向辛菱花,并且充滿了甜蜜,也充滿了憂傷??墒?,找不到憂傷的痕跡,也看不見甜蜜的影子,這只是一個夢,只有我濕的褲頭能證明,這的確是一個夢。為什么總要做夢?我真想和她一起種菜,那樣的日子倒也實(shí)在。可是人家愿意嗎?
洗漱完畢,胡亂吃了幾口,已經(jīng)到中午了。我決定去辛菱花家,把這個夢告訴她。
5
剛從黃雅薇家門前經(jīng)過,我聽見有人叫我名字。轉(zhuǎn)過身,我看見了黃雅薇。黃雅薇身穿一件灰色大衣,頭發(fā)染成了玫瑰色,手里提一個小皮包,腳上穿著紫色的馬靴。
黃雅薇把我?guī)У竭@種地方來,我沒想到。里面許多姑娘,她們都聽黃雅薇的話。很顯然,黃雅薇成了老板,我更沒有想到。黃雅薇給我介紹她的這個郁金香茶樓,說,這是她幾乎一生的夢想。開一個茶樓,過自己最想過的那種日子。
而且這里的姐妹都是我的相好,好管理,現(xiàn)在缺的就是男服務(wù)員。黃雅薇又說,反正你也閑著,到這來吧。
齊春芽呢?我并沒有答應(yīng)她的要求。
黃雅薇向樓上努了努嘴,說,在樓上。
我扔下黃雅薇徑直奔上樓。
樓上全是雅座,全用不透明的玻璃板隔著,什么都看不見。我大聲喊著,齊春芽,齊春芽。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齊春芽從一間小小的雅座里出來了。她看見了我,并不顯得吃驚,反而像不認(rèn)識。
她說,陪聊,還是特殊服務(wù)?齊春芽說完見我沒反應(yīng),又進(jìn)去了。
我癡癡站著,像一棵寒冬里的空心菜。
從樓上下來的時候,我像是換了一個人。黃雅薇坐在樓下大廳沙發(fā)上,笑著對我說,過來。我走了過去,坐在她身旁,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想什么呢?趁年輕多賺點(diǎn),總比你的那張狗屁文憑強(qiáng)多了。黃雅薇又說,你不也是喜歡這種生活嗎?
我看著黃雅薇,說不出一句話。黃雅薇的確變了,不知道還要變成什么樣子。不過黃雅薇比以前顯得挺拔了,成熟了。以前的那種可愛不見了,反而多出了幾分狡黠。
大概到凌晨了,人群漸漸散去。外面又下雪了。我,黃雅薇,齊春芽,我們坐在一起。黃雅薇的愛好并沒有改變,她拿來兩包瓜子撒在桌子上,也沒有勸我們。大家都不說話,齊春芽低著頭,顯得很疲憊。過了一會兒,黃雅薇便開口說,休息吧,不早了。這話是說給齊春芽的。于是,齊春芽就出去了。
黃雅薇的房間很簡單,里面只一張很小的床,一個塑料盆子,床上堆放著衣服。黃雅薇對我說,今晚就和我擠一起吧,說著她就收拾床上的衣服。我躺在床邊,黃雅薇關(guān)了燈,四周立刻被黑暗吞沒。
后半夜我醒來了。其實(shí)我一直迷糊著,并沒有完全沉睡。黃雅薇翻了下身,她的臉挨在我臉上了。
雅薇,雅薇。我喚了兩聲,黃雅薇立刻就抱住了我。
黃雅薇醒著。她在想什么呢?黃雅薇把火熱的前胸貼在我身上,一動不動。我伸出手,撫摸著她的后背,內(nèi)心有說不出的憎惡,但我還那么貪婪。
你來吧,有時候特想你,他們不懂柔情。黃雅薇對我說。
我一把推開了黃雅薇,說,雅薇,我不喜歡這樣,我是個讀書人。
黃雅薇似乎經(jīng)歷過許多類似這樣的動作,她并不生氣,說,想齊春芽嗎?明晚讓她陪你。
雅薇,你為何給我介紹她?我問黃雅薇。
她比我漂亮。黃雅薇說。
我有相好,怕他碰見你常來我家。你別生氣,我是給了她錢,她才來陪你的。黃雅薇又說。
你掙了許多錢嗎?我問黃雅薇。
黃雅薇說,就這個茶樓。
齊春芽一直跟著你嗎?我問黃雅薇。
她以前是輝哥的人,后來讓強(qiáng)哥搶走了。陪你的時候,她是第二次,我給你打保票。黃雅薇說。
你為啥要那么做?我問黃雅薇。
輝哥有錢。黃雅薇說。
你真那么缺錢嗎?我說。
黃雅薇不說話了。我把黃雅薇拉進(jìn)懷里,死死抓住她結(jié)實(shí)的乳房,發(fā)瘋般揉捏,黃雅薇在我懷里像蛇一樣扭動著。
在黃雅薇的茶樓里住了好幾天,每天都重復(fù)著同樣的日子,我厭倦極了。
這天,天又下起了雪,外面很冷,茶樓里客人很少,我?guī)忘S雅薇打理著生意,齊春芽坐在我身邊,不停吃著瓜子。
齊春芽的確比黃雅薇漂亮多了??墒撬忘S雅薇一樣,忙著自己的生意,我不知道她為了什么?難道都缺錢嗎?
齊春芽,你準(zhǔn)備以后怎么辦?我小心地問她。
誰管以后呢,先這樣過吧,有錢啥都不怕。齊春芽說。
掙錢也不一定要這樣啊。我說。
這樣不好嗎?她說。
我們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齊春芽又說,聽說你是讀書人,讀到哪個程度了?
我沒有回答她。
她又說,文化不管用了,那些破玩意兒很難換回飯碗。我的文化讓我扔進(jìn)了深井里,沒有那破玩意兒,倒感覺自在。說不上哪天會遇到一個人,不需要那破玩意,同樣有一碗飯。
齊春芽停了停,接著又說,我認(rèn)識的一個姐妹就遇到了那么一個人,后來就去機(jī)關(guān)坐班了。齊春芽說到這兒的時候,似乎很羨慕,也很期待。
會不會遇到那么一個人?我思索著。
齊春芽見我不說話,便從我身邊離開了。
那夜我和齊春芽住在一起。我才知道,齊春芽原來和我一樣也是讀書人。她告訴我說,當(dāng)年拿著文憑四處找飯碗,幾個沒文化的相好順利地找到了工作,而她一直在黑夜里奔跑,于是她也向她們學(xué)習(xí),幾年過后,進(jìn)退兩難了。她還告訴我說,不知道以后怎么辦,等到青春無法換回幾個錢的時候,就去跳河。
聽著齊春芽說完,我心里一片茫然。我不恨黃雅薇,也不恨自己,可心里卻多出了許多不明不白的怨恨。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跑到了門外,看著通往前方長長的道路,決定回到那個美麗的巷道中去。
6
巷道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黃雅薇家大門上依舊是那把明晃晃的鎖子,鎖子在陽光下閃著寂寞的光芒。
我的小屋已有好久沒打理了,里面像冰窖。床頭上擺放著一摞書,有好幾本都夾了紙條,這些都是我最喜愛的書,可我現(xiàn)在對它們沒有一點(diǎn)感覺,甚至多出一絲厭惡。
我走出小屋,外面陽光很明亮,很暖和。
辛菱花還是那么仔細(xì),她把那些放在地窖里的白菜一一搬上來,切成一寸長的細(xì)條,曬在院子里。
我走到她跟前,她抬起頭,沖我笑著說,來了?
嗯。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蹲下來,幫她曬那些切成細(xì)條的白菜。
這些日子去哪里了?辛菱花問我。
看書呢。我說。
準(zhǔn)備考學(xué)?辛菱花又說。
嗯。我應(yīng)了聲。
我說過的,你一定會有出息,是個人才。辛菱花說得很認(rèn)真,話語里包藏著無盡的希望。
我低下頭,沒有說什么。
辛菱花又問我,啥時候考去?我給你烙幾個油餅。
快了。我擠出這兩個字時,眼眶里已裝滿了淚水。
菱花,你真好。我們一起過吧。我對辛菱花說。
辛菱花愣了一下,說,你胡想什么?接著又說,你是大學(xué)生,我哪配得上你。
菱花,我想和你在一起種白菜。辛菱花張大眼睛,放下手里的菜刀,吃驚地看著我。
那天我在辛菱花家吃完晚飯,天已經(jīng)黑了。我和辛菱花嘮著家常,嘮著嘮著,我就想起了那個夢,可我沒有勇氣說出來。
回去吧,天已經(jīng)黑了。辛菱花對我說。
其實(shí)我真的不想回去,我想和辛菱花好好過。可是我知道,辛菱花并不愿意。再說了,辛菱花不同于黃雅薇和齊春芽。
從辛菱花家出來后,我并沒有立刻回自己的小屋。巷道里沒有人,巷道幽長寂寞,幽暗深邃。我依然情不自禁來到黃雅薇家門前,她的門依舊鎖著,夜色里,那鎖子像一個滿腹委屈的孩子,孤獨(dú)而無奈。
我把自己關(guān)進(jìn)了小屋,認(rèn)認(rèn)真真讀起書來。我想最好能考上一個較為穩(wěn)定的工作,那樣的話,將來的日子才會有陽光。
辛菱花隔三差五來我小屋,她看著我認(rèn)真讀書,便把帶來的飯菜放在桌子上,悄無聲息走了出去。也恨自己不爭氣,翻開書,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間總是黃雅薇、齊春芽,她們的影子在閃動,她們的影子讓我在漫長的冬夜接二連三做著春夢。
7
黃雅薇又來找我了。
這天太陽非常暖和,我搬了一把椅子,曬在門口,黃雅薇就來了。她剛進(jìn)門就說,想好了嗎?春天快來了,茶樓生意大著呢,顧不過來。
黃雅薇繼續(xù)說,給你最高的工資。
黃雅薇說了半天,全都是讓我心動的話,她的話似乎讓我看到了美好的未來。我依然沒有拒絕她的勇氣,決定去那個充滿溫柔的茶樓。
黃雅薇真行,茶樓在短短時日又變了模樣。黃雅薇整天坐在桌子旁計算她的生意。她讓我整天站在門口,規(guī)規(guī)矩矩,并且對進(jìn)來的人點(diǎn)頭問好。我站在那里,一直尋找著齊春芽。奇怪,齊春芽去哪里了?有一天晚上,我問黃雅薇,黃雅薇對我說,茶樓的經(jīng)營方式改變了,女服務(wù)員全被辭退,所以齊春芽離開了這兒。
聽黃雅薇說完,我心里禁不住傷感起來。齊春芽和我一樣,是讀書人。齊春芽對我說過,她要等一個人出現(xiàn),難道她等到了?我仿佛又看到了她背著小皮包,穿著貂皮大衣,騎著摩托車去單位上班了。
黃雅薇茶樓的生意到底火在什么地方,我一點(diǎn)也看不出??粗刻煸谧雷忧罢J(rèn)真計算的樣子,就知道一定不會太差。
這天黃雅薇非常神秘地把我叫了過去,說要我去陪一個女人。我聽完之后,非常吃驚。黃雅薇還說,陪她對我是有好處的。我在她這里干活,有些話不能不聽,何況這樣的服務(wù)不但具有誘惑力,而且又不吃虧。
黃雅薇把茶樓里的雅座都改成了非常密閉的小室。淡雅的燈光,猩紅的地毯,柔軟的沙發(fā),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外。那女人很胖,很白,我一進(jìn)小室,她就坐在我懷里,至于以后所發(fā)生的事,在我的記憶中很模糊。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見了。我躺在沙發(fā)上,全身赤裸,身邊放著一沓錢。黃雅薇坐在對面,甜甜的笑著。我感覺委屈,可說不出來。
黃雅薇拿一條毯子蓋在我身上,然后拿起那些錢,抽了幾張,放在我手里,說,這些是你的。接著又說,這些錢要交給老板。
你不是老板?黃雅薇的話讓我墜入云霧。
我替輝哥看生意,他工作忙,顧不過來。黃雅薇一邊數(shù)錢一邊對我說。
我想回去種白菜。我說。
你不是想要份安穩(wěn)的工作嗎?黃雅薇說。
是的,我想要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我是讀書人,讀書人在這個世界上很多,可不見得他們都必須去干這樣的工作。
黃雅薇說,你知道她是誰嗎?前幾天,這里一個和你一樣的年青小伙子,就是因?yàn)榕闼?,她滿意了,結(jié)果就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一份工作。
黃雅薇停了一會,又說,不過,只要你能讓這里的客人滿意的話,輝哥也可以給你解決工作的。
輝哥?她?他們都是什么人?我突然想起黃雅薇囈語中提到的強(qiáng)哥。強(qiáng)哥又是誰呢?輝哥也怕強(qiáng)哥?黃雅薇的話讓我突然看到了希望。
我是個讀書人,這個世界上什么事情都似乎有它潛在的規(guī)律,如果違背了這個規(guī)律,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讀書這么多年,我怎么就明白不過來?留在這個地方,發(fā)揮我最大的能力,然后得到我想要的工作,安心過一生,何樂而不為?
茶樓所有的男服務(wù)員里,我很快就出名了。因?yàn)槲沂亲x書人,有文化,懂情調(diào)。
8
茶樓要關(guān)門了,過年的這幾天生意淡得很。
我站在門口,終于等來了新年里第一輛客車。我的每個口袋里都是錢,我走在巷道里顯得多么風(fēng)光。我感覺到甜美的生活正在一層層向我擁來。
我曬在太陽下,想著,年過完之后再干一段時間,再前進(jìn)一步,自己的事業(yè)定會有眉目的。
辛菱花來看我了,她見我坐在太陽下,也搬過一把椅子,和我挨在一起坐了下來。
這么多天,看得差不多了吧?看看你,都瘦了一大圈。辛菱花關(guān)心地說。
很快就有工作了。我蠻有把握的對她說。
過年的這幾天辛菱花幾乎每天都來看我,每天都給我?guī)砗贸缘?,她希望我能在春天里找到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晌乙呀?jīng)想好了,過幾天就去黃雅薇那里。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按常規(guī)是不能成功的。讀書這么多年來,并不是說我不夠認(rèn)真,也不是說沒有文憑。按理來說,應(yīng)該有一份工作,可為什么還要浪蕩于巷道與茶樓之間?
辛菱花依舊來看我,她滿臉笑容,十分可人。我是喜歡上她了,我甘愿和她過一輩子。但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不配她喜歡了。
這夜我徹底失眠了,小屋多么空蕩??帐幍男∥堇铮襾砘刈邉?,就連腳步聲里也帶滿了空蕩的回聲。天亮以后,我就要出發(fā)了,我要用自己的身體換回體面的工作。
穿過巷道,黃雅薇的家門依舊掛著鎖。巷道里沒有人,角落里的積雪在陽光下閃爍著明亮的光芒。距離辛菱花家不遠(yuǎn)了,我知道,當(dāng)我把想了一夜的話大聲喊出來時,巷道里肯定會擠滿人。只有那樣,辛菱花才會徹底遺忘我。也只有那樣,我才能安心在黃雅薇那兒干活。沒有了對辛菱花的牽掛,那份工作才能干得出色,而另一份工作也就有最大的可能。
辛菱花,我不喜歡你,你別希望我會和你好。你是個寡婦,我不會喜歡你的。在巷道里,我把這句話大聲喊了好多次。
事實(shí)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巷道里沒有出現(xiàn)一個人的影子,我呆呆站在那里,心里一片茫然。辛菱花站在門口,她什么都沒有說,十米之外,我仿佛看見她的眼淚像小河一樣流淌。巷道里一片寂靜,我一口氣跑出巷道,站在小河邊。河面上的冰開始融化了,它們發(fā)出汩汩的聲響,岸邊的馬蓮花隱約露出嫩嫩的芽子。但我還是決定要離開這里,離開巷道,離開辛菱花。
趕到黃雅薇茶樓門前時,時過中午。然而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卻不是黃雅薇的茶樓,而是一家新開的飯店。我被突如其來的巨變險些擊倒。聽飯店老板說,以前在這里開茶樓的老板跟隨一個男的走了,聽說去省城做大生意了。
他就是黃雅薇所說的輝哥?去省城了?黃雅薇果然找到了堅(jiān)實(shí)的靠山。那座山會不會倒?關(guān)鍵是黃雅薇把生意做到省城去,這對我來說將是多么巨大的挑戰(zhàn)。一個人不會輕易在生活中塌垮下去,卻最容易被自己的認(rèn)識所擊敗。我需要前進(jìn)一步,再前進(jìn)一步。
我離開黃雅薇的茶樓,來到對面的一個山坡上,一直坐到天黑。看著包里裝的許多證件,我沒有思索,就將那些東西撕成碎末,撒在山坡上,然后放開腳步,向省城的方向走去。
眼前是茫茫黑夜,身后是黑夜茫茫。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