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鐘華

王羲之 寒切帖 25.6cm×21.5cm 天津博物館藏

對于王羲之，我想無需多余的介紹，如果不知道王羲之，我們大可懷疑此人的知識量。在中國，王羲之乃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書圣”。我們所要探討的是：書圣，為什么是王羲之？

在討論這一問題之前，需要確立一個信念，即我們必須相信王羲之對于“書圣”這一桂冠的實至名歸。倘若你認為王羲之的歷史地位乃李世民以皇帝的權(quán)勢推捧出來的，則余下的討論就沒有必要。事實上，且不說李世民作為唐朝的一任皇帝能否起到如此深遠的影響，即便如此，你需要考慮的是，能讓李世民這樣的書法大家心服口服，力追猛捧，恐怕并非易事！其實，這里牽涉到的是一種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問題，不是動不動就懷疑，而是認同歷史的既定事實，然后思考歷史何以做出如此之選擇，這樣才真正有助于我們自身的學(xué)習(xí)和提升。

那么，我們就從唐太宗李世民對王羲之的評論開始。

李世民在《王羲之傳論》中將王羲之和鍾繇等歷代著名的書法家做過比較后認為：“所以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在李世民看來，唐代以前的書法，只有王羲之的才是“盡善盡美”！“盡善盡美”，一方面是王羲之作品的盡善盡美，一方面是達至“盡善盡美”的原因和條件。換句話說，王羲之書法的盡善盡美，源于他當(dāng)時條件的盡善盡美。所以，本文分為兩個部分：

一、盡善盡美之條件

條件無外乎傳統(tǒng)講的三個方面：天時、地利、人和。

先看天時。王羲之生活的東晉時代，對于欲成為書法大家者來說，是上天賜予的絕佳時機。為什么說是“絕佳時機”？如果將中國書法的發(fā)展看作是一場足球比賽，那么，自秦丞相李斯開始帶球、傳球，經(jīng)過數(shù)百年書寫者的不懈努力，到魏晉之時，蔡邕已經(jīng)將“球”帶進了禁區(qū)，經(jīng)過張芝、鍾繇兩個人一傳一帶，缺的就是那“臨門一腳”。此時，王羲之出現(xiàn)了，一腳將這“球”踢進了書法大門。這就是歷史性的機會和機遇！

歷史性的機遇是多種條件合力的結(jié)果，因為歷史要完成一個事件，會為它做好各方面的準備。書法，當(dāng)然不能繞開紙張、毛筆等文房之寶。這里不去考證是西漢還是東漢發(fā)明了紙張，可以確認的是，在東晉時期紙張已經(jīng)大范圍使用于書寫，并相當(dāng)普及。我想說明一點，即東晉時期的紙張規(guī)格非常值得重視。據(jù)南宋趙希鵠《洞天清錄集》記載：“（東晉時）其紙止高一尺許，而長只有半。蓋晉人所用，大率如此，驗之《蘭亭》狎縫可見?！备鶕?jù)出土的實物來看，東晉時期的紙張高度大體在26厘米左右，橫向長度在41厘米45厘米之間。我們過去常認為，古人科技不夠發(fā)達，不能做大尺幅的紙張，但是如果回到書寫這一具體的事情上來，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尺寸恰恰是最佳狀態(tài)。在執(zhí)筆書寫時，我們的手臂上下移動的最方便、最適宜的幅度正在30厘米以內(nèi)，橫向來回移動的最大范圍則是在50厘米以內(nèi)。如果超出這一范圍，想一想我們書寫時因為紙張移動所帶來的煩惱即知。

說到毛筆，具體的歷史考證或記述這里不再贅言，有兩點非常值得我們注意：一是當(dāng)時的毛筆是彈性十足。一方面是筆毫的原因，如中山兔毫等；另一方面是筆的制作方法是披柱法。二是從出土的毛筆實物看，東晉的毛筆是束帛筆頭。所謂束帛筆頭是指筆頭是兩兩一對、中間用絲帛束在一起的。這樣的好處是筆鋒退了，不需要換筆桿，只換筆頭即可，既環(huán)保又真正切合實際，因為順手的筆桿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其他還有墨、硯等，在這一時期都趨于最佳化。這里所謂的最佳化，不是物質(zhì)上的貴重，而是完全合乎于書寫這一事件的要求。

其次是地利。王羲之生存的地理環(huán)境是非常值得研究的，這里僅作一陳述。眾所周知，王羲之家族乃是瑯玡王氏，瑯玡即今天山東臨沂。臨沂，既是王羲之的故鄉(xiāng)，同時又是另一位大書法家顏真卿的故鄉(xiāng)，一個地方出了兩位如此重量級的書家，非常罕見。臨沂對王羲之有什么影響，綜合顏真卿來看，則是一股雄強陽剛之氣，想想山東人的性格即可理解。歷史的巧合還在于公元311年的西晉永嘉之亂，使得晉朝王室南遷，東都建康（今南京），史稱衣冠南渡。王氏家族自然也隨晉王室南遷到草長鶯飛的江南，王羲之則長期定居于今天的紹興。江南的特點，一是雨水多，故草木蔥蘢，常年濃翠綠蔭；二是山川秀麗，山不高可信步游歷，水不險可憑船渡弋；三是人多委婉秀逸，所謂吳儂軟語，動人心魄。

總之，山東是典型的北方氣魄，江南則是典型的南方氣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期生活，自會潛移默化地對王羲之的性格和審美起到影響，結(jié)果就是南北兼容，陽剛秀美兼具。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評價王羲之的書法，說：“力屈萬夫，韻高千古?！薄傲ηf夫”，北人也，“韻高千古”，南下也。北人南下，故能如此。

最后是人和。人和，首先是王氏大家族，綿延數(shù)世，上百年而不衰，”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即可看出王氏家族當(dāng)年可不是普通百姓人家。這是人所熟知的事，此處不多著墨。這里要講的是兩個因素，一是外在的師承，或稱外因；一是王羲之本人，屬內(nèi)因。

王羲之 大道帖 27.7cm×7.9cm 臺北 『故宮博物院』藏

先看師承。王羲之自幼跟隨其父親、叔父等學(xué)習(xí)書法，深得家學(xué)淵源。王氏家族在當(dāng)時是書香世家，族中長輩多有善書者。其父王曠善行書、隸書，是王羲之的第一位老師；王羲之的第二位老師是他的叔父王廙，王僧虔《論書》曾評：“自過江東，右軍之前，惟廙為最，畫為晉明帝師，書為右軍法?！币簿褪钦f，王廙乃是當(dāng)時書法界的第一高手。其他，叔父王導(dǎo)、王敦等皆是當(dāng)時著名書家。在這樣的家學(xué)氛圍中，王羲之很早就有才名了。王羲之的第三位老師是衛(wèi)夫人。衛(wèi)夫人，名鑠，師承鍾繇，妙傳其法，曾帶著自己的兒子李充住在王家，專門教授王羲之書法。她傳授的應(yīng)該是鍾繇之法、衛(wèi)氏數(shù)世習(xí)書之法以及她自己釀育的書風(fēng)與法門。今人沈尹默分析說：“羲之從衛(wèi)夫人學(xué)書，自然受到她的熏染，一遵鍾法，姿媚之習(xí)尚，亦由之而成，后來博覽秦漢以來篆隸淳古之跡，與衛(wèi)夫人所傳鍾法新體有異，因而對于師傳有所不滿，這和后代書從帖學(xué)入手的，一旦看見碑版，發(fā)生了興趣，便欲改學(xué)，這是同樣可以理解的事。可以體會到羲之的姿媚風(fēng)格和變古不盡的地方，是有深厚根源的?！辈还苁抢^承古法，還是反叛古法而創(chuàng)新，能夠肯定的一點是，就學(xué)習(xí)書法的師資而言，王羲之確是超乎常人的。

再看王羲之本人。今天說到王羲之是“書圣”，有人認為是唐太宗李世民熱捧的結(jié)果，實際上，王羲之本身就有超越常人的非凡才智?！稌x書·王羲之傳》記載說：“羲之幼訥于言，人未之奇?！焙孟駳v代研究王羲之者都忽略了這一點?！霸G”字的意思是說語言遲鈍，但在中國文化尤其是儒家傳統(tǒng)中，這可是重要的美德?？鬃诱f：“剛毅木訥近仁?！痹G于言者近于仁的美德。一般人都喜歡善言者，在今天，演講更是成為一項現(xiàn)代社交的重要能力，但是孔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薄霸G”有一個同義詞“讱”，意思是語言鈍無鋒芒，孔子也認為“仁者，其言也”。由此可見，王羲之其實是一位仁者，至少是近于仁的人。

王羲之還有“智”的一面，僅舉一例。王羲之的書名遠播，朝野爭效，連另一書法大家族庾氏子弟也舍家法而效之，于是引起了一位先生的不滿，就是年少而位于大任的都督江、荊、司、梁、雍、益六州諸軍事，荊州刺史、征西將軍庾翼。因為庾翼早年的書法聲望在王羲之之上。庾翼頗為不滿，修書門下，斥責(zé)家門子弟學(xué)習(xí)王書的舉動是“賤家雞愛野鶩”，揚言要與王羲之比個高低。王羲之的處理就非常明智，他不是真的去和庾翼一較高低，自古文人相輕，當(dāng)面直來直去定是不行，于是，王羲之就跟庾翼的哥哥庾亮相互通信數(shù)封，所用書體正是庾家所擅長，至少是很仰慕的前輩草書大家張芝的書體。庾翼看到這批書信，大為折服?！稌x書·王羲之傳》說：“吾昔有伯英章草十紙，過江顛狽，遂乃亡失，常嘆妙跡永絕。忽見足下答家兄書，煥若神明，頓還舊觀?！笨梢娡豸酥幚韱栴}之高明。

當(dāng)然，像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從中可以看出王羲之的不凡。讀王羲之的這些逸聞趣事，并不僅僅是積累些茶余飯后的談資，而是從中悟到些東西，有利于我們的書法進步。

二、盡善盡美之書法

講王羲之的書法盡善盡美，也就是講王羲之對于中國書法的貢獻。有人貢獻卓著，但書法本身不一定高明；有人書法水準高，但貢獻不一定大。其中原因在于貢獻和書法的合二為一，王羲之就是這樣極少數(shù)人之一。

王羲之的歷史功績是什么？王羲之之前有篆書、隸書，還有個大人物鍾繇，從篆書、隸書到王羲之的草書，最根本的區(qū)別在于人的在場和不在場、筆的在場和不在場、墨的在場和不在場、紙的在場和不在場。人們在寫篆書的時候很累，有固定的式樣控制著人們的意識。到了隸書，由線條轉(zhuǎn)化為筆畫，毛筆有提按頓挫，于是，毛筆在場、墨在場、人在場，但由于個性審美、心理生理受到限制，人的作用微乎其微。到了行草書，大量弧線出現(xiàn)，人的手的作用表現(xiàn)出來，人的個性完全得到張揚。所以，到了王羲之，行草書出現(xiàn)，我們稱之為書法的“真理”。王羲之的出現(xiàn)就是使所有書寫事件的參與者全部解放出來，在書寫時順手順眼，吻合了書法實事本身，而回到書寫本身，就是找回書寫的實事本身。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和“書”對應(yīng)的是“契”，許慎《說文解字·序》說：“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遠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睍⑵跏莾苫厥?，“契”的本意是用刀刻在器物上，使之傳久遠。書，指的是寫在竹帛之上。中國文字有兩大系統(tǒng)，一個是書的系統(tǒng)，一個是刻的系統(tǒng)，刻的系統(tǒng)稱為“鏤于金石”，書的系統(tǒng)稱為“書于竹帛”，書是記述性的文字寫在軟材料上，刻是紀念性的文字鏤刻于金石上，文體不同，對待文字的處理方式也不同。篆書《嶧山碑》，隸書《石門頌》《西狹頌》等都是石刻，到王羲之的時候變成了書稿、書信，還原了書法本身。篆書“書”字本意就是手拿毛筆說話，“聿”字就像以手執(zhí)筆，敏捷靈巧。所以“二王”的書法不是追求雄渾凝重，雄渾凝重一般是指碑刻，王書的特點是信手揮灑，輕松自如，自然表現(xiàn)出抑揚頓挫，大小變化，從而與語言逐漸同步。所以說，使書法回到書寫本身是王羲之的重大貢獻，歷史造就了這一偉大人物。

王羲之 平安三帖 24.7cm×46.8cm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王羲之之前有三千年的書寫歷史，是文字演變史，是發(fā)現(xiàn)真理的歷史，王羲之以后的歷史則變成了書法家的風(fēng)格史。在三千年的歷史發(fā)展中，王羲之最終發(fā)現(xiàn)了真理，出現(xiàn)了“古法”，王羲之的古法由晉傳到唐，到顏真卿、柳公權(quán)戛然而止，五百年晉唐書法的口訣手授史到此結(jié)束，唐以后的書法則由于“法”的失落，從此一蹶不振，這就是蘇東坡講的，顏柳以后，筆法衰絕，書道中落。蘇東坡、米芾等后起的書法家都是對“法”的追尋，我們學(xué)習(xí)王羲之也是追尋失落的古法，而這個“古法”則是王羲之的第二大貢獻。

“古法”的出現(xiàn)不是一蹴而就的，當(dāng)然，也不是王羲之一個人完成的，而是前赴后繼的一個團隊，前面是蔡邕、張芝，中間是鍾繇、王羲之，后面是王獻之等。王羲之對于筆法的功績主要在于發(fā)現(xiàn)了“側(cè)鋪”筆法。前面講毛筆在場，就是用毛筆寫出的這根線怎樣通過毛筆來說話，毛筆會說什么話，是由毛筆的性能決定的。毛筆的筆毫通常有兩種狀態(tài)—束毫錐狀和鋪毫刷狀。但我們觀察毛筆，一般想到、看到的僅是錐狀，往往會忽略鋪毫的狀態(tài)。王羲之恰恰將筆毫只有在手寫過程中才會出現(xiàn)的刷子狀自覺化了，從而轉(zhuǎn)為藝術(shù)的自覺，這種方筆我們稱之為“鋪毫”。鋪毫寫出來的筆畫像根帶子，如果毛筆再稍稍轉(zhuǎn)側(cè)一下就會書寫自如，我們稱這一筆法為“側(cè)鋪”，表現(xiàn)在筆畫的形態(tài)上就是卷鋒，這是王羲之對于筆法的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

就卷鋒來說，其帶來的結(jié)果是筆畫不再是一個平面的狀態(tài)，我們只是看到了一個長長的筆畫的其中一個部分，而是立體的有了空間透視關(guān)系。換言之，不僅僅是筆畫，而且空白也被激活了。在此之前，筆畫之外的空白僅是無筆墨處，不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卷鋒的出現(xiàn)，使空白由余白變成留白，使一個作為物體的宣紙變成了一個伸手可入的空間，使空白有了縱深感，使得“白”成為“物”，從這個角度看，王羲之的字就是用彩帶編制出來的字。

王羲之將毛筆的性能完善了，不論是圓筆束毫，還是方筆鋪毫，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可謂盡善。王羲之之前的書法始終著眼于線條、筆畫的塑造和鍛煉，也就是著眼于黑之美，到了王羲之這里，白被激活，成為書法重要的著力點，也就是著眼于白之美。正是如此，黑+白=書法，可謂盡書法之美。

所以，王羲之的書法盡善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