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韓少玄
南宋的空氣里四處都飄浮著憂郁和感傷的心緒。南宋的文化、南宋的文學與藝術,無不浸染著這一股淡淡的愁緒,當然也包括水墨畫。
從本質上講,南宋在政治軍事領域是一個抱殘守缺、不思進取的時代,同樣事實上也無所作為的時代。宋室南渡之后偏安一隅,表面看 來盡管也呈現(xiàn)出一派欣欣向榮、國泰民安的太平氣象,但事實上內在的隱患卻始終未消失過,而這些內在的隱患也成為了南宋每個國人心上的隱痛。文人總是一個時代心靈最敏感的群體,所以,南宋文人心中的隱痛比其他人表現(xiàn)得更加嚴重。令南宋文人痛心的是,淪喪的國土遲遲不能收復,以致再到后來他們幾乎喪失了收復失地的信心,絕望之后,他們依然不能泯滅收復失地的愿望,并為自己不能完成自己所肩負的重任而深陷在無望的自責之中。在當時的詩詞中,他們已經把這種自責表現(xiàn)得很充分了。另外更重要的一個方面,當時南宋小朝廷雖已避縮在江南咫尺之地,但來自北方的威脅卻時時橫亙著,對于當時南宋來說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遭受被覆滅的命運。這種危機感,是一個文人無法擺脫的沉重的噩夢。
南宋 夏圭 梧竹溪堂圖 23cm×26cm 絹本水墨 故宮博物院藏
南宋 李唐 溪山獨釣圖 32.4cm×85.9cm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因這兩個方面的原由,導致了南宋文人文化心理上的無法愈合的創(chuàng)傷,換句話說,南宋文人普遍都在不同程度上患上了精神的潔癖。南宋文人的精神潔癖,同時在很多方面都表現(xiàn)了出來,而同時也得到了愈演愈烈且誤入歧途的理學的支持。理學的觀照視角從對天理的形而上探討轉變到對人的合理欲望的不近情理的壓制和禁錮,所謂“存天理、滅人欲”“生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等說辭開始泛濫,幾乎造成了我們文化在這一時期空前的災難,并且其殘酷性一直在后世的文化中殘存著。理學遵循著這樣的一個邏輯,在人和天地萬物之間存在著一個本質性和本源性的天理,世間萬物都以這一天理而確立著自己存在的理由和必要性,所以人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同樣要以天理為依據(jù)。但矛盾的是,天理其實是一種外在于人的規(guī)定,欲望和情感才是人最本質的持有,那么天理和人欲之間的不可共存性是昭然若揭的,但理學家并不這樣認為,他們所面臨的生存的危機感讓他們做出這樣的決定,既然天理和人欲不能并存,但為了能夠緩解他們無比緊張的心理也為了能找到一個相對穩(wěn)固可靠地存在理由,他們以消解欲望的方式靠近天理。而且他們也認為,當他們靠近了那個他們認為絕對可信的天理之后,他們生命中所面臨的一切危機都將不再困擾他們。宋代對待女性的方式是殘酷的,對名節(jié)氣節(jié)的重視也是前所未有的,這其實只能說明宋代文人處理現(xiàn)實事物諸多難題的無能為力,他們只能退而求其次,徑直繞過他們所應該真正面對的問題,而解決掉一些本來無足輕重甚至不成為問題的問題,以求得自己心靈上的滿足和安寧??梢韵胂螅藭r的文人在內心深處是何等的自卑。令文化史學者和藝術史學者痛心不已的是,文化的自卑感自從此刻植入我們的文化藝術心理之后,就再也沒有得到過徹底的克制,更無法奢談自信。
可以看到,五代北宋時期文人水墨畫家筆下高川巨壑樣式的山水畫,到南宋時期基本上已經蕩然無存了。作為轉折時期的李唐,在他前期繪畫中全景山水的宏大氣象還沒有全然隱退,但其后期作品卻已開南宋文人水墨畫家筆下“殘山剩水”的先河。南宋山水畫事實上的代表者是馬遠和夏圭,他們所繪山水有一個共同的顯著特征,即,不再取自然山水的全景全貌入畫而截取自然景物的一個部分作為描繪的對象,在畫面構圖上,馬遠和夏圭習慣上將素材安置在畫面的某一角落或某一特定的空間內,在其他的位置留有大片的空白或者渲染朦朧縹緲的云水,因此后人將其山水畫形象的稱之為“馬一角”“夏半邊”。如果說馬夏筆下的“一角”“半邊”式山水畫隱喻著南宋王朝的亡國之痛、失地之恨,其實這還只是在最淺顯的層面上理解南宋的山水畫。從更深的審美文化心理角度來看,南宋的文人水墨畫家已經喪失了五代北宋畫家面對自然山水的神秘性和無限性的勇氣、能力與興趣,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使得他們將投射到外在自然世界高處、深處、遠處的目光收了回來,他們此時更愿意照看與自己最切近的那一部分,或許他們意識到,唯有自己身邊的一草一木一峰一溪才是真實可信的,存在于他們目力所及范圍之外的山川似乎無關緊要,所以他們樂于描繪局部的山水景物也就不足為奇了。南宋山水與五代北宋山水畫的區(qū)別,可以簡潔的表述從“大”到“小”的轉換,文人的生命境界也開始慢慢的淺顯了,當他們開始關心自己身邊的一草一木的時候他們就已經開始表示他們對有限生命的超越問題不再有足夠的興趣,取而代之的是無比憐惜的感喟生命的有限和短暫,他們承認面對這一切無能為力,體驗感傷是他們唯一能夠做到的。在南宋的邊角山水中,局部的山水形象對應著人自身存在的殘缺,能夠看到殘缺性的存在固然難能可貴,只是一味的肯定和嘆息卻是不應該的,形而上的生命超越之路由此受阻,障礙不是來自外部而是文人水墨畫家自己,他們的生命本身也隨著山河的破碎而破碎,他們也已經無力修復一個完整的價值世界,或許他們也不曾奢望能夠擁有一個完整的價值世界。在行動能力上,南宋文人有著先天致命的缺憾,他們行為上的無力感卻又病態(tài)的加劇著他們精神上的潔癖,表現(xiàn)在他們的山水畫中,使虛無縹緲的云水渲染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南宋的文人水墨畫家之所以如此青睞云水,似乎是因為,云水的變幻莫測和游移不定貼近著他們憂郁的性格,而云水的輕盈、柔弱、無塵也更貼合他們在精神上對于高雅趣味的極度渴求,當他們將云水渲染進一步簡化為畫面的留白也就實現(xiàn)了他們對于潔凈的偏好,“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南宋的文人水墨畫家,都希望能夠有幸守望著這樣一方干干凈凈的凈土,如是,他們方能心安理得、安然無憂。在現(xiàn)實視域中,絕對潔凈的凈土是不可能存在的,于是他們就借助筆墨來實現(xiàn),或許他們成功了,或許他們在成功的同時又注定失敗了。
南宋 馬遠 梅石溪鳧圖 26.7cm×28cm 絹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