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偉
哈姆雷特從舞臺上走了下來,一人獨自開始推動圓盤般的舞臺。燈光黯淡了下去,除哈姆雷特外的所有人悉數(shù)退場,只有他仍像個西西弗斯般在推動著命運的轉(zhuǎn)盤。隨后,他開始吟誦那段獨白:“在還是不在,就是這個問題。是默默忍受命運慘虐的毒箭,還是挺身反抗……”
這是話劇《哈姆雷特》的結(jié)尾一幕。演員胡軍飾演的哈姆雷特完成了復仇,將弒父奪權(quán)的叔叔克勞狄斯殺死,自己也慘遭暗算,倒地身亡。隨后,哈姆雷特又“復活”。
作為英國作家威廉·莎士比亞35部戲劇中改編得最多的作品,《哈姆雷特》迎來了它最新的一個版本。由李六乙導演,胡軍、濮存昕、盧芳主演的話劇《哈姆雷特》11月28日在國家大劇院首演,然后開始全球巡 演。
“原來我以為我60歲后才能排莎士比亞(的戲?。瑳]想到提前了,所以這就是挑戰(zhàn)?!贝饲埃谝淮巍豆防滋亍返姆窒頃?,李六乙說。這也并非他第一次導演莎劇。2017年,他執(zhí)導的《李爾王》上演,一改此前現(xiàn)代、大膽的風格,回歸原著。
這次的《哈姆雷特》也是如此。原汁原味的臺本頗有莎士比亞原著風韻,舞臺和美術(shù)卻又頗為現(xiàn)代。古典的內(nèi)核,現(xiàn)代的外殼,李六乙版的《哈姆雷特》周旋于古典與現(xiàn)代之間,如何在兩者之間完美統(tǒng)一又是一個莫大的挑戰(zhàn)。
一個巨大的鋼線球半懸在空中,隨著演員的走位而變換位置,宛如一個太陽隨著時間交替而輪轉(zhuǎn)。哈姆雷特腳踩著的是一個赭石質(zhì)地的圓形轉(zhuǎn)盤,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血色斑駁,邊上的光環(huán)宛若行星環(huán),而這正如托密勒式的地球。他頭頂是明明滅滅的燈光,如星辰般閃爍。哈姆雷特被放置于一個密閉而又似乎無窮的空間里,而這正隱喻著宇宙,“不毛的荒丘”。
正是在這里,哈姆雷特蘇醒了過來。他要面對的是親人弒父的倫理慘劇,以及“生存還是毀滅”的哲學難題。他站了起來,宇宙開始蘇醒,太陽和星辰出現(xiàn),“地球”轉(zhuǎn)動,配角一一登場。
這版《哈姆雷特》源自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莎劇舞臺本翻譯計劃”,是中國藝術(shù)家與其合作的最新作品。年初時,李六乙還帶著《哈姆雷特》班底去了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觀看他們?nèi)绾窝堇[《哈姆雷特》。
“兩個月就要排一出戲,看起來是很長,但是真正要去觸碰到莎士比亞、觸碰到《哈姆雷特》,實際上是難的?!?李六乙說。在10月初進入排練期之前,團隊先是要確定劇本。在朱生豪、梁實秋等珠玉在前的翻譯的情況下,李六乙選擇了與翻譯家李健鳴合作,推出了一部新的《哈姆雷特》譯本。李健鳴曾于上世紀翻譯過一些莎士比亞的戲劇。“我們花費了很多時間,把之前朱生豪、卞之琳、梁實秋等多個版本進行對比,最后我們還是選用了李健鳴翻譯的版本,既不丟傳統(tǒng),有古典性,又注重當代面貌。”在這樣的處理下,這出《哈姆雷特》在臺本上對原著還原度極高,在臺詞、劇情及結(jié)構(gòu)上幾乎沒有背離之處。再加上排練時的推敲打磨,臺詞完成了文學語言向戲劇語言的轉(zhuǎn)變,并兼具藝術(shù)性與通俗化。
劇本是古典的,但舞美卻是現(xiàn)代的。在德國設(shè)計師米夏埃爾·西蒙的設(shè)計下,整個舞臺撇棄了具象化的場景,簡約而又充滿深意。而造型設(shè)計師張叔平給劇中人物設(shè)計的服裝充滿了東方美學特色,而非常見的西方宮廷風格,或是過于現(xiàn)代的裝扮。
濮存昕與盧芳還“一人分飾兩角”,尤其是后者要在不變換場景、服裝等情況下,突然由穩(wěn)重的皇后喬特魯?shù)罗D(zhuǎn)換為天真爛漫的奧菲莉亞,這對盧芳來說是一種挑戰(zhàn),而李六乙則鼓勵她:“這是一次冒險,但我認為非常值得做?!?/p>
濮存昕則肩負老國王與克勞狄斯的角色。在1990年林兆華導演的《哈姆雷特》版本中,他曾飾演哈姆雷特,而這次之所以接下克勞狄斯這一角色,主要為的是劇中那段罪行暴露后,克勞狄斯懺悔的獨白:“我的王冠,我的野心和我的皇后。非分纂取的那些還在手里,就能幸邀寬恕嗎……”這是吸引濮存昕站在這個舞臺上的原因之一?!皣酰藙诘宜梗┻@個角色在很多版本的《哈姆雷特》里面都是處在一種被忽略的狀態(tài),或者是沒有多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在我看來,我希望能夠嘗試表演他懺悔的獨白,看一下還有沒有新的感受?!?h3>人人都是哈姆雷特
直到今天,人們提起莎劇在中國的改編時,都繞不開1990年林兆華導演的《哈姆雷特》:新奇、大膽的改編,后現(xiàn)代的表現(xiàn)形式……28年后,《哈姆雷特》在李六乙手中有了新的演繹,卻也不免被拿來與林兆華導演的版本比較一番。
在林兆華那個版本里,角色不需要特定的戲服,濮存昕穿了件毛衣和牛仔褲就上場了?!拔揖痛┮慌W醒潱?,就是自己,人人都是哈姆雷特。”胡軍也在其中飾演掘墓人一角。
當時,這出戲劇曾創(chuàng)下購票隊伍長達數(shù)百米的紀錄,在北京電影學院、人藝都曾演出過,團隊甚至還飛去了日本表演。許多歐洲觀眾在看完后表示:這是他們看過的最好的《哈姆雷特》。
“從劇本結(jié)構(gòu)來講,它非常有意思,全世界沒有第二版?!卞Т骊空f。林兆華刪減了原著中的大量情節(jié),包括哈姆雷特延宕的情節(jié)與許多內(nèi)心獨白,以致觀眾無法直接看到這位丹麥王子對自身軟弱的痛恨與無助。同時,林兆華還設(shè)置了“角色轉(zhuǎn)化”,像是奧菲莉亞突然念起哈姆雷特的臺詞,波洛涅斯與克勞狄斯的話出現(xiàn)在她的合唱歌聲中;上一秒的哈姆雷特,下一秒就可能成為了克勞狄斯或者波洛涅斯。角色不再是固定于一人身上,而是被打亂了。先鋒,成了這出《哈姆雷特》的標簽。
“許多歐洲人不相信中國人能排出像樣的莎士比亞,他們對中國戲劇的認知還停留在猴戲。這次的哈姆雷特,東方人的解讀令他們驚訝?!绷终兹A在此前的采訪中曾這樣說道,似乎對自己詮釋《哈姆雷特》的做法感到滿意。
如何詮釋、演繹《哈姆勒特》,這個問題自400年前這出戲劇誕生時就已出現(xiàn)。電影《王子復仇記》里,勞倫斯·奧利弗飾演的憂郁王子成了許多人對哈姆雷特的第一想象,連同電影成為了許多觀眾對莎劇的啟蒙。而近年來,最為知名的一版《哈姆雷特》興許是由演員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主演的英國國家劇院版《哈姆雷特》舞臺劇。哥特詭譎的布景,配上包括本尼迪克特在內(nèi)的演員們近乎癲狂的表演,而電影化的改編還算中規(guī)中矩。
不過,總有些另類的改編。在德國塔利亞劇院版《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虛弱蒼白的腦袋從老國王幽靈的肚皮中鉆出,形象也從高貴英俊變成了丑陋自私,而本是反面人物的克勞狄斯卻儀表堂堂,絲毫沒有惡人之相。這樣的反差寓意著:當一部作品里的人性的善惡被固定后,它是否能被顛覆、詮釋?哈姆雷特就一定是高貴、正義的化身嗎?不約而同的是,在日后的立陶宛OKT劇團、德國邵賓納劇團制作的《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那復仇的原罪及人性之惡同樣被放大,“劇作基本忠于原著”的定律再次被不斷打破。
“一千個讀者心里,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00年后,這句話仍不斷應驗,哈姆雷特成了一塊調(diào)色盤,人們拿著畫筆持續(xù)描繪這個多面的王子和這個復仇故事。
11月25日,距離首演還有3天,采訪時,被問及是否對首演感到緊張時,胡軍沒有猶豫,脫口而出:“肯定會緊張,誰都會緊張。”在為期近兩個月的排練里,胡軍每天遇到的問題都不一樣,有時是對劇本的了解,有時是對角色表演的拿捏,但困難都在于自身。“咱們真不是大師,也不是圣人,我相信大師第一次上舞臺也緊張對吧?”
在這次飾演哈姆雷特之前,胡軍坦言自己并未看過除濮存昕以外的任何人飾演的這個角色,第一次到排練場時,他就寫下了一句話:我想讓哈姆雷特怎么樣?“首先是我以我自己的條件、以我的聲音、形象、形態(tài)去表現(xiàn)哈姆雷特,是吧?”胡軍不想被他人飾演的形象所影響,甚至去模仿他們,即使是下意識的?!澳呐履憔芙^模仿,只要你看到了,在你的內(nèi)心當中就會有一個影子。”
首輪演出后,觀眾對胡軍飾演的哈姆雷特褒貶不一。不少觀眾本就沖著胡軍和濮存昕的表演而來,對兩位的表演也感到滿意。但另一種聲音是,胡軍那陽光、霸氣的形象,與原著里憂郁、多疑的哈姆雷特本就不搭調(diào),而他的表演與身形自然也不能令人滿意。劇評人北小京就在文章《<哈姆雷特>
——類莎士比亞戲劇現(xiàn)場》中寫到:“哈姆雷特可以不是脆弱的,甚至可以不是優(yōu)柔寡斷的……盡管臺詞里充分地顯示人物性格的以上兩點。但是請注意,在巨大的人生變故之下,這個丹麥王子至少是泄氣的!”
在采訪中,胡軍對此作出回應。“我的形象,大家都認為是大俠,是英雄,是硬漢,所以這次在舞臺上的時候,我盡量往回收,走的全都是內(nèi)心里面的一些感覺,而不是像爺們式的那種東西?!焙娫囍侀_以往的表演范式和自身的硬漢形象,更注重于柔軟的內(nèi)里,“因為這部劇最多就一個情字兒,就是內(nèi)心,以情為本。”至于他是否真正做到了,則由觀眾判定。
表演之外,對原作幾乎未作刪減的劇情也受到了一些詬病。三個半小時的演出里,除了最后的復仇之外,鮮少有能令觀眾沸騰的情節(jié)高潮,這便使得部分觀眾覺得冗長,甚至拖沓。但對于遵循古典、還原原著的李六乙來說,這似乎是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
對于舞美倒幾乎是一片好評。設(shè)計師米夏埃爾·西蒙那極為簡約的舞臺裝置,既宏偉大氣,又以隱喻、象征的方式與劇本主題相呼。全劇的配樂極其簡單,除去決斗一幕時的鼓聲,只有那仿佛嗚咽的京胡聲與胡軍女兒胡稼悅扮演的歌者那沒有歌詞的哼唱點綴。在戲劇評論人林克歡看來,以上所有元素都共同營造出一種氛圍、一種韻味,而目的是將觀眾的目光從“歷史的停尸房”轉(zhuǎn)向另一種我們?nèi)匀浑y以理解的存在,心存戚戚地詢問:無辜者不可挽留的犧牲意義何在?
無論如何,每一種嘗試都是有意義的。這一版首演時,林兆華也坐在臺下,看著李六乙如何演繹這個經(jīng)典的故事。演出結(jié)束后,林兆華上臺和全劇組合影,兩代“哈姆雷特”創(chuàng)作者身處同一舞臺。
李六乙說:“1990年,大導林兆華先生的《1990·哈姆雷特》堪稱中國戲劇舞臺上真正意義上的《哈姆雷特》,他使中國的戲劇添生了國際的意義和價值。28年過去了,很短,很長。世界發(fā)生了翻天的變化,中國亦然?!豆防滋亍窙]變,還是莎士比亞的;但今天,他成為了我們的,我的,中國的,國際的。只有這樣,意義才能成為意義,哈姆雷特才能成為明天,我們的工作才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