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曉音
?? 哈桑二世清真寺外的一處噴泉
摩洛哥是馬賽克之國,萬花筒之境。那眼花繚亂的色彩由五花八門的染料和香料拼湊而成,偶爾,你能在色彩的縫隙里看到戴著黑頭巾的伊斯蘭美女和形態(tài)各異的流浪貓。
我們到達(dá)的5月正值齋月,在游客們排隊鉆進卡薩布蘭卡網(wǎng)紅咖啡館ricks大快朵頤的時候,當(dāng)?shù)厝苏淌苤抢锬侵磺嗤懿粩嗟匕l(fā)出“呱呱”的抗議。每隔幾小時,環(huán)繞在城市上空的巨大誦經(jīng)廣播就會好似久違了的防空警報般響起,此時異鄉(xiāng)客往往茫然地抬起頭來張望,本地人則虔誠地垂下濃密的睫毛祈禱。
卡薩布蘭卡像是剛遭受過大刀闊斧的變革,我們所在的新城有美麗的伊斯蘭廟宇,也有大片廢墟工地袒露在顯眼的馬路旁,類似白鷺鷥一樣的水鳥將糞便厚厚鋪滿有著遮天綠植的大道。峰回路轉(zhuǎn),能看到普通人家亮著燈的后窗;柳暗花明,也能在灑過水的石磚小巷中撞見一群踢球的少年。
總覺得卡薩布蘭卡并不能代表摩洛哥,至少在到達(dá)馬拉喀什以后,我更是這樣認(rèn)為了。橄欖油沙拉、塔吉鍋悶蔬菜小米飯和棕色糊糊湯,全都有著少油鹽的寡淡與奇異的香料味,構(gòu)成最典型的摩洛哥“三道菜”。當(dāng)我質(zhì)疑一個地貌與物產(chǎn)同樣豐富的國家飲食卻為何如此粗糙時,同行的人解釋這也許是宗教力量對于信眾欲望的一種刻意約束,然而這對于一個挑剔的中國胃來說沒有任何安撫作用。從此味覺與視覺分化成兩路,各懷心事地共同深入到摩洛哥腹地跋涉。
在被譽為“紅城”的馬拉喀什,臨街栽種的盛開藍(lán)紫色花朵的樹木,配合著流行色“玫瑰木”紅土的城墻,給了這座城市古銅色戴花少女的香艷之感。載著游客的馬車綴滿金色流蘇,繞著連綿不絕的大小街心花壇揚起橘色塵土,遠(yuǎn)近的馬蹄聲猶如賭徒在熟練地洗著撲克牌。據(jù)說在馬拉喀什,大大小小的清真寺與古代皇宮別院成百上千,這里留下了無數(shù)口耳相傳的充滿伊斯蘭式浪漫卻克制的皇家愛情傳奇。而許多歐洲中產(chǎn)浪子也在藍(lán)色樹木與大葉植物掩映的安靜角落里開起了私人別墅旅社,吸引全球各地的網(wǎng)紅叼著水煙、喝著薄荷茶潮爆臉書。
?? 馬約爾花園,伊夫圣羅蘭紀(jì)念館門口?
堪稱杰作的“馬約爾花園”是馬拉喀什最熱的打卡圣地,這里更因曾為著名設(shè)計師伊夫圣洛朗的宅邸而平添了幾分傳奇色彩。建筑基本采用青金石靛藍(lán)、明黃和琉璃瓦翠綠以及金黃的四色外觀,依附其上的垂掛花朵,也均是飽和度極高的玫瑰粉和橘紅色。而花園內(nèi)紅土之上的各式“高級灰”仙人掌群,矮株的活脫是醉酒的長袖舞姬,高聳的有如參天水泥建筑,加之翻墻而來的新鮮馬尿味和三兩蜜蜂嗡嗡逡巡,頓覺靈感之于藝術(shù)家與設(shè)計師們定然是串聯(lián)五感、打破常規(guī)的。
隨著氣溫降低,夕陽下沉,馬拉喀什的不眠廣場變得燈火通明,幾條街區(qū)之隔,馬約爾的陽春白雪與此地的下里巴人共同構(gòu)成“變戲法”的摩洛哥式驚奇。鋪天蓋地的羊毛地毯、手工漆盤、黃銅咖啡壺、翹頭羊皮拖鞋和各種摩洛哥香料與精油、繽紛水果攤上幾塊錢一大杯的鮮榨果汁、吉普賽打扮的老頭擺弄的甕中蛇……這是色彩與氣味的天堂,這份喧鬧背后仿佛有個指揮,夜色降臨時他一個起勢,這個一千零一夜的夢幻協(xié)奏曲就響徹夜空,輝煌的燈火和嘈雜的音浪讓游客瞬間變得亢奮和聒噪。然而一旦指揮棒落下,仿佛大幕驟降,瞬間只剩月光下疾走的貓和滿天的星斗。
在溫度驟降的午夜,大巴停在一個半露天的演出駐地外,迎著夜風(fēng),許多游客忘了加衣,哆嗦著坐在長方形的場地邊。廣場四周的燈突然被點亮,幾乎伴著一串尖叫聲,遠(yuǎn)處一字排開的騎兵隊突然朝著天空齊聲放槍,他們瞬間穿過那條白色的煙帶飛馳而至,兩個身手敏捷的騎士在馬背上360度翻飛,贏得此起彼伏的掌聲……在看臺上離我不遠(yuǎn)的位置坐著的一對白人夫婦,自帶上世紀(jì)90年代摩登女郎掛歷攝影的那種朦朧光輝,眼睛里有著東歐老電影里的悲傷和文藝星光,我忍不住湊過去和那位有著金色波浪卷的女士合影,我說她們像俄羅斯明星,她很高興地解釋說自己來自墨西哥。
當(dāng)牽駱駝的摩洛哥少年用支離破碎的英語讓我唱一支中文歌時,我很沒創(chuàng)意地哼起了《橄欖樹》。傍晚5點,那時的光影恰如橄欖油的顏色,沒有風(fēng),我能聽到自己的聲音貼著沙漠騰起的熱浪顫動……然而撒哈拉是個廣義的概念,我們腳下與三毛所描述的撒哈拉更是兩個概念。追趕著夕陽下墜的速度,那種面對浩瀚沙海的生命之輕恰如我并無誠意地吟唱《橄欖樹》,我們這些于沙漠邊緣行走拍照的游客,企圖在喧鬧與慌亂中捕捉預(yù)想的一點浪漫和蠻荒之感注定是徒勞的。接下來在領(lǐng)會摩洛哥少年的“手語”后,我們一行四人與他一起在一片平坦的沙幕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有的時候我覺得,越是走馬觀花興致高漲地闖進異域,這場景就越像楚門的世界。游客在懷疑眼前的一切是否是訂制給自己的一場馬戲,而當(dāng)?shù)厝艘膊粫心托暮湍闾接懰麄兊恼鎸嵣睢?p>
夕陽下的撒哈拉沙漠
摩洛哥是流浪貓的天堂,在拉巴特的街角偶遇一只花貓“坐騎”
馬拉喀什馬賽克作坊里的手工匠人
從沙漠到菲斯古城的路上,從艷陽到陰云密布,后來索性濃霧與細(xì)雨夾雜而至,沿途可見漫山咖啡色的山羊和灰色的小毛驢。山腰上一個當(dāng)?shù)厝苏T著破舊的摩托,身后跟著一只翹尾巴的瘦狗。像蘑菇般一坨坨的小樹,高山上是哥特式尖刀一樣的松樹林。路邊一堆堆的瑪尼石,草地上有星星點點的紅藍(lán)罌粟花,藕荷色的遠(yuǎn)山背后玫瑰色霞光在雨水中幾乎遁形……直到慢慢挺近白霜掛著的黑森林,有如從錫蘭的電影穿越進老塔的故事,雨水驟然變得兇猛,把車窗外的風(fēng)景捶打成油畫,碾踏成大色塊,然后索性一把揉成苔蘚的灰綠色,謎一樣的雨聲像個異鄉(xiāng)客的夢境……
隨著大巴駛進伊芙蘭,雨點變得緩慢而稀疏,清寒的霧氣充滿車廂,雨刷一層層撥開眼前的風(fēng)景,苔蘚色再次變回油畫,然后摩洛哥式“蒙太奇”瞬間使人置身于東歐小鎮(zhèn)——伊芙蘭也被譽為“北非的瑞士”。
在一間老舊破敗的咖啡館小憩的半小時,我們幾個中國游客坐在火車座沙發(fā)里,手捧著山寨拿鐵和熱巧避寒,墻上巨大的海爾電視里放著黑白電影,凄涼凝滯的氣氛如同《兩個人的車站》里的那間餐廳……
摩洛哥的萬花筒是一個迷宮,只小小挪動一個角度就陡然伸展出一個海市蜃樓,讓你在沉醉其中的同時也充滿懷疑與不安。而引領(lǐng)你走出迷宮的也許是在無數(shù)光影中漫步的貓,它們猶如時間長河中的刻度,標(biāo)注著幻象背后的歷史與風(fēng)物……作為游客你沒有打開真相之門的鑰匙,但你可以凝視貓的眼睛,然后低頭核對一下手表上的時間。于是永恒就滯留在那一剎那,如同一塊有個復(fù)雜圖案的馬賽克磚不偏不倚嵌進記憶的一個勾回里,當(dāng)你默念咒語“空即是色”,這塊花磚便折疊、轉(zhuǎn)身,陡然翻轉(zhuǎn)出一個摩洛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