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生
領(lǐng)完小學(xué)結(jié)業(yè)考試的成績單,武志權(quán)和李曉梅帶武安安回了老家。那是二〇〇一年,還沒有動車,如果坐普通火車,要從南匯趕到閘北的上海站,太麻煩。況且火車只到老家市里。他們傍晚出發(fā),從惠南鎮(zhèn)汽車站坐專線到周浦鎮(zhèn),再換上直達(dá)大別山小鎮(zhèn)的長途大巴。
天氣很熱,發(fā)車前,乘客們站在路邊等待。行李已被塞進(jìn)了大巴肚子。武志權(quán)和李曉梅脫掉白大褂和廚師帽,換上正常衣服。安安穿著他最喜歡的一套衣服,綠白相間的格子短袖襯衫,以及側(cè)面印著字母的卡其色短褲。他第一次聽到那么多人同時說家鄉(xiāng)話,感到很新奇。他們把“你”發(fā)成“嗯”,把“明天”說成“明個”。
“這兩年發(fā)什么財?”一個男人接過武志權(quán)遞過的香煙,問。
“做點面粉制品,做點面粉制品?!蔽渲緳?quán)咧嘴笑,謙虛地說。
后來司機(jī)拍打車子前門,嚷著,“上車、上車?!彼麄兺囬T涌過去,想搶個靠前的好位置。
“那我的書和衣服呢?”車子發(fā)動后,安安又一次提起這個問題。李曉梅只讓他收拾了回去需要用的東西。
“帶不下?!崩顣悦氛f,“等學(xué)校聯(lián)系好了再說。”
行駛了一會兒,車子上了高架。經(jīng)過幾個立交橋后,他們開上郊區(qū)高速。安安問武志權(quán),是不是已經(jīng)出了上海。武志權(quán)說,快了。過了很久,安安快睡著了,武志權(quán)搖醒他,指著一個藍(lán)牌子給安安看,“這是上海的界牌,你記住了嗎?”他從不放過讓安安增加知識點的機(jī)會。
等安安醒過來,天已經(jīng)亮了,車子駛在盤山公路上,有一段挨著懸崖。山谷中是一個湖泊,湖水泛著綠意,那是疊在水面上的山坡倒影。安安探頭朝外看,公路繞在對面山坡上,如淺色的絲帶一般,一晃而過。他們轉(zhuǎn)眼就開進(jìn)夾在山體中的道路,兩邊樹林蔥郁。
“那是水庫?!焙丛俅纬霈F(xiàn)時,武志權(quán)說。他解釋著這水庫的來歷、作用。這個縣以水庫聞名。接著讓安安分辨省市縣鎮(zhèn)的概念?!吧虾J侵陛犑?,市長的權(quán)力和省長相當(dāng)?!?/p>
“那惠南鎮(zhèn)是不是相當(dāng)于別的地方的縣?”安安問。
后來又有一段山路。這時他們已經(jīng)抵達(dá)小鎮(zhèn),換上了去村里的拖拉機(jī)。這段山路坡度平緩,沙土路面上,雨水沖刷出一條條溝壑。道路兩邊,排列著階梯狀的農(nóng)田,再遠(yuǎn)一些,房子緊挨著山。
“會有蛇從山上游進(jìn)房子里嗎?”安安問。
到了,下車。車子從他們身邊開走,黑色的尾氣熱烘烘的。他們拎著行李,走上一條通往公路下方的小徑。“還記得嗎?”武志權(quán)問他。他看見那幢土坯房,就全記起來了。房子的側(cè)面有一扇偏門,但常年鎖著。偏門正對的,是另一家的臺階底部。幾棟房子混亂地擠在一起,最低那棟,是奶奶家。他小學(xué)一年級的暑假回來那次,拿著鋤頭,在門口的曬谷坪上“挖野菜”。奶奶警告他,那草有毒。從奶奶用力踏平那塊泥土地的表情判斷,有問題的應(yīng)該不是草本身。
他們繞到房子正門,踏上石階,越過陰溝,走了進(jìn)去。
“我在門口聽車響,響了一早上,也不是你們。”奶奶說。
她坐在陰影中的竹椅上,想伸手去夠搭在長凳上的拐杖。武志權(quán)讓她別起來。安安注意到她的右腿上綁著石膏。
“安安上學(xué),要考完試放暑假才能回來。”李曉梅說。
“你們回來干什么,多大的事兒么?”奶奶提高了聲調(diào),“你姐她們也是。叫你們不要回來?!?/p>
“是安安要回來?!崩顣悦氛f,“每天念著要看他奶奶?!?/p>
安安怨懟地盯了一眼李曉梅,被奶奶一把拉進(jìn)懷里。她環(huán)住安安的身體,右手在安安胳膊上摩擦。一些細(xì)小的繭子和倒刺,刺痛了他裸露的皮膚。
安安想起一個二年級時做的夢。奶奶站在灶臺邊洗碗,陽光透過木窗上的薄膜照進(jìn)來,罩住奶奶。她將碗一個個拎出,放在臺面上瀝水,接著用筅帚刷鍋,又白又粗的胳膊在空中打著圈,有力地撞擊著鍋壁上殘留的鍋巴。
那個夢之后,連著兩年暑假,他央求李曉梅讓他回老家,都被拒絕了,理由是不放心他一個人遠(yuǎn)行。
“肉堆堆的?!边@是奶奶捏完他手臂后的評價?!澳銈兪亲蛱熳叩??還是前天?”
“昨天晚上?!蔽渲緳?quán)說。
“一夜就到了?”她仔細(xì)地琢磨著,“那可真是快呀?!?/p>
現(xiàn)在,她的頭發(fā)白了一大半。嘴角、眼角和眉毛,相似地向下耷拉著,看上去皺在一起。她說起莊稼的事情,因為腿的問題,她將田半包給了別人,商量了收割之后的分成——她對比例挺不滿意。聽到后來,安安意識到,所謂“別人”,就是二嬸。
“丹姐在家嗎?”安安問。
“她家豬病了,昨天說要上木山去找獸醫(yī),估計傍晚才回來?!蹦棠谈嬖V他。
但午飯前,丹姐和二嬸就從屋后小路下來了。那會兒安安正在曬谷坪上,試圖將一堆劈好的木柴按照井字形往上碼。二嬸挑著扁擔(dān),兩頭各有一個水桶。她說,在木山上聽丁書記說他們回來了,還以為是在說笑話,后來下山了,看見煙囪里在冒煙。等進(jìn)了屋,二嬸又把這話重復(fù)了一遍。丹姐走在她后面,手肘勾著籮筐,問跟上來的安安早上幾點到的。
“三叔,三嬸?!钡そ氵肿煨χ?,露出整齊的牙齒。
“丹丹比安安還高了。”李曉梅說。
“天天跟同學(xué)說,‘我弟在上海,三年級就學(xué)英語了?!倍鸪鸢舶矝]喝的茶水,咕咚灌了幾口,“說等她弟回來,教她英語?,F(xiàn)在回來了,我看你好不好好學(xué)?!?/p>
丹姐微笑著,不說話。
“丹丹上初一了吧?”李曉梅問。
“是的啊。都上初中了。你說好笑嗎?”二嬸說。“上回聽你大姐說,安安也要回來上學(xué)了?”
“沒有戶口,在上海上不了初中?!崩顣悦氛f。
“不對。”安安糾正道,“可以上初中,但不能考高中?!?/p>
“回來上也好?!倍鹫f,“丹丹喜歡了吧?跟弟一塊兒上學(xué)。”
安安和丹姐都沒說話,各自站在李曉梅和二嬸的身后。李曉梅附和道,武志權(quán)總說,讓安安回來,跟他丹姐好好學(xué)習(xí)。這倒也不是現(xiàn)編的。二嬸聽見,像被嚇了一跳,連聲否認(rèn)。
“丹丹要是有安安一半好,我也心滿意足了?!?/p>
丹姐依然微笑著,不準(zhǔn)備說話。
“二哥什么時候回來?”武志權(quán)問。
“說也就這幾天吧?!倍鹫f。
奶奶重復(fù)了一遍無需回來的話。
“要收花生、割稻啊。”二嬸仿佛被奶奶的話逗樂了,“老奶奶以為都回來看她。割麥找的是木山老張家那個人,一天四十還是五十啊。不找的話,我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除非不睡覺。你二哥從來也不問這些事兒。”
“二哥這兩年還行?!蔽渲緳?quán)開口,“去年賣銅混到錢了?!?/p>
幾年前,飯店關(guān)門后,二伯開了一家廢品站。位置不變,還在松江那條郊區(qū)公路邊。他便宜賣掉桌椅和廚房設(shè)備,把掛在樹上、寫著“停車,吃飯”的牌子摘了下來——安安以前問過,誰規(guī)定車到這里要停車吃飯的?原先炒菜的男孩走了,來了一個新的男孩,樣子黑瘦,只比安安大兩歲,負(fù)責(zé)垃圾分類打包的活兒。安安喜歡去那兒,因為二伯會滿足他對火腿腸的熱愛。有時,他要一根,二伯買一包。商店的主人是個阿姨,和李曉梅年紀(jì)差不多,總讓他回答了“愛二伯”,才把零食遞過來。
“好個屁?!倍鹫f,“一年到頭也不往家里寄幾毛錢,上回丹丹的學(xué)費還是找她舅借的,這還沒還上?!?/p>
“他做生意收東西要墊錢,手上肯定也是緊巴巴的。”李曉梅說。
“靠他啊,吃屎也摸不到嘴。這兩年混了幾毛錢,到處借給別人。我都懶得問了?!倍鸬谋砬槟唐饋恚曊{(diào)越來越高,“前年過年回家一趟,待不到幾天就跑了?!?/p>
“還不是你天天撅他?!钡そ愕奈⑿οЯ?。說完,她朝灶臺走去,坐到灶后,問李曉梅要不要加柴火。
“我撅他什么了?”
“你自己知道?!闭f完,丹姐朝灶臺走去,坐到灶后,問李曉梅要不要加柴火。
安安以為二嬸會沿著之前的情緒軌跡,爆發(fā)出來,但她瞬間又笑開了,笑著罵道:“丫頭長大了,就只知道老子了。”
“你要是春天回來就好了。山上有蘭花。五月有映山紅,六月剛吃完櫻桃。七月什么也沒有?!钡そ泐I(lǐng)著他,沿小路往公路走。
李曉梅飯做到一半,發(fā)現(xiàn)缺雞蛋。二嬸在奶奶的雞椆里沒掏出來,只好指派丹姐回家去拿。安安也跟了去。
“八月呢?”
“八月啊?!钡そ阆胂肓耍鞍嗽吕踝涌焓炝?。”
“我都不知道栗子樹長什么樣子?!?/p>
丹姐停下來,指了一棵樹,葉片狹長,掩映著嫩綠色、毛茸茸的果實。安安伸手去摸。丹姐說:“再過一陣,就不能摸了。須子會變成硬刺?!?/p>
他們穿過大路。丹姐家的房子就在公路另一邊,背靠著一座矮矮的山頭。關(guān)于蛇的疑問,又浮現(xiàn)出來。丹姐從雞窩里取了雞蛋,順手喂了雞。
“你還和那個朋友玩嗎?叫王明,對吧?”丹姐問?!澳憬o我寄的那張相片,你們在一棵樹下面照的那張。我給你二嬸看,你二嬸說那是桃樹?!?/p>
他一時想不起王明的樣子,但他能回想起那張照片。是鄰居阿四拍的。阿四高中畢業(yè),沒找工作,成天背著相機(jī)走街串巷。
那照片是隨信寄的。從小學(xué)一年級暑假見面之后,安安和丹姐一直有通信交流。起先信很短,類似于看圖說話。等認(rèn)的字多一些后,信長起來,基本和身處年級的語文作文字?jǐn)?shù)要求相同。他的信,總是寫成“一件小事”:做面條賣面條的過程、去東方明珠春游的一天。那是一些愉快的課外作文練習(xí)。但從五年級下學(xué)期開始,他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寫過信了。“作業(yè)太多啦?!蔽渲緳?quán)問起時,他這么說。
“他還做蛋炒飯給你吃嗎?”
“我們只玩過一個暑假?!卑舶舱f,“后來他走了?!?/p>
“走了?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啊?!卑舶舱f,“他回老家了。九月一號開學(xué)。我們這邊也是吧?”
接著安安想起,他在信中寫,那是他最好的朋友。這當(dāng)然是言過其實了。王明只是從外地來過一個暑假,他甚至不知道王明是哪兒的人。愉快的記憶當(dāng)然還有,比如在炎熱的太陽下鉆進(jìn)陰涼的小路,小路彼此連通,走上一小時,繞到原點,去買一瓶冰汽水。王明的父母在工地上干活兒,白天就他一個人在家,安安在他家看過不少電影。作為回報,安安帶他參與了小伙伴的踢鞋子游戲。安安和王明被分進(jìn)一組——后來安安想,那是因為他們都是外地人。但那時候,他并不介意這一點,因為他們總是贏得勝利。
“梁曉娟也走了。你還記得梁曉娟吧?!钡そ泐D了頓,說。
他努力搜索出這名字。丹姐在信中將她形容為自己最好的朋友——因此,他在回信中提到了王明。她還有個排名第二的朋友。他忘了叫什么名字。
“去哪兒了?”
“去浙江還是什么地方。浙江是不是離上海挺近的?”丹姐問。
“外地人不能在那邊上學(xué)吧?!彼f。
他說的是上海的情況。倒也沒有什么規(guī)定,說外地人不能在上海念初中,只是——班主任告訴他爸媽,他在一旁聽到的:到了中考時,要考戶籍所在地的卷子。除此之外,還要交上一大筆借讀費。浙江與上海挨著,想必情況也差不多。
“她是去打工的?!钡そ阏f。
“???我怎么記得,法定打工年齡是十六歲,起碼也要初中畢業(yè)?。俊彼麨榇烁械皆尞?。
“她有個表姐,在什么廠里做鞋子。她去做鞋子了,她表姐給她做擔(dān)保?!?/p>
他馬上想到李曉梅總說的那故事。那是很多年前了,她念完初一(安安算過,那時的她,比現(xiàn)在的安安要大上一歲),父親去世,她得把上學(xué)的機(jī)會留給她的小弟弟,只好輟學(xué)。在進(jìn)豬鬃廠煮豬毛之前,她在學(xué)校里賣過一陣饅頭。她在家蒸好,帶進(jìn)學(xué)校寢室里,五分錢一個。有時有老師來查寢,她連人帶饅頭藏進(jìn)她好朋友的被窩?!梆z頭塞進(jìn)了被窩,還能吃嗎?”他為這種聯(lián)系感到困惑。李曉梅解釋,饅頭裝在竹籃中,不會接觸到被子。“那個年代,誰管這個???有得吃就不錯了?!钡然剡^神,李曉梅說。
除了李曉梅和給二伯打工的男孩,他還不認(rèn)識別的輟學(xué)打工的人。梁曉娟是第三個。快走到奶奶家時,安安又想起隔壁做衣架那家人,也雇了一個初中沒畢業(yè)的男孩,叫李松。他每周有一個可以休息的下午,常被老鄉(xiāng)領(lǐng)著,往游戲廳里鉆。那是安安不能去的地方。
這時,對面來了一個人。他背著麻袋,弓腰往這邊走,頭發(fā)差不多掉光了,只剩一圈稀稀疏疏的白毛飄在頭顱兩邊。粗壯的大腿掩在過于寬大的褲筒中,一步一晃,露出吃力的表情。他看見安安,也停了下來,嘴巴微張著,口水從僅剩的幾顆爛牙中流出來,掛在嘴角,看上去茫然又興奮。
“你還記得他吧?”丹姐問。
那人的笑容收攏了,叫了幾聲——即使已相當(dāng)短促,還是能分辨出是從強(qiáng)到弱,從粗到細(xì),近乎于一種從喉嚨中壓迫出來的痛苦的呻吟。
“我們先過!”丹姐喊道。
那人側(cè)過身,讓安安和丹姐走了過去。
“他能聽懂你說話?”安安問。
“他知道我的意思?!钡そ阏f,“他也認(rèn)識你?!?/p>
“你怎么知道?”
安安回頭看,那人還站在原地,茫然地盯著他。
聾爺。他記得。但從知道要回家到現(xiàn)在,他完全沒想起過。
他對丹姐說,他三年級時,寫過一篇關(guān)于聾爺?shù)淖魑?。爺爺?shù)母改杆烙诳谷諔?zhàn)爭年代(令安安失望的是,他們是病死而非戰(zhàn)死),聾爺?shù)母改甘震B(yǎng)了爺爺。等爺爺長大結(jié)婚,聾爺?shù)母改赶群笕ナ?,于是爺爺反過來收養(yǎng)聾爺。武志權(quán)將這故事總結(jié)為一個報恩的故事。爺爺死了,聾爺和奶奶待著,以后歸武志權(quán)和伯伯們照顧。再以后,就是安安。他寫作文的時候,還沒想過,聾爺活不了那么長。
還有一點,寫作文時,他的腦子發(fā)育程度還不足以想到,現(xiàn)在想到了——那種問題到底是什么?腦子的問題,傻的真諦。或者說,傻也有不同的種類和程度,那么聾爺屬于哪一種?
“他不是完全地傻,他能明白別人的意思。什么都明白。他很狡猾?!钡そ阏f。
“怎么狡猾?”安安問。
“你讓他去鋤草,如果他不高興,就把草挖出來,亂糟糟地扔在田里面。他懂得報復(fù)?!?/p>
“他那副樣子……”他是說,那副流著口水、智障的樣子。
“他還特別擅長偷懶?!钡そ阏f,“坐在田埂上,手里抓著狗尾巴草玩?!?/p>
“發(fā)呆嗎?”安安問。
“他是小時候發(fā)燒腦子燒壞了?!钡そ阏f。
“沒有去看病嗎?”
“哈哈,”丹姐笑出聲,“那時候哪兒有醫(yī)生?。俊?/p>
“哦,我知道的,那個年代很苦。”
丹姐說了癩蛤蟆的事情。她見過幾次,聾爺手里抓著一只癩蛤蟆,跟它嘴對嘴;或者捏著它,往臉上蹭。有時候他會把癩蛤蟆帶回家,放在房間里面。她家的廊檐下就出現(xiàn)過。那時癩蛤蟆已經(jīng)死了。
“癩蛤蟆有毒吧?”安安惡心得直哆嗦,他曾被人用癩蛤蟆嚇過。
“但那樣的人不怕啊。”丹姐說。
他們就著癩蛤蟆的話題聊開了,鼻涕蟲,螞蟥,掛在樹枝上的蛇,還有把人拱死的野豬。
丹姐說的是另一個腦子不太正常的流浪漢——他沒聾爺命好、有人收養(yǎng),他是被野豬拱死的——大家這么口口相傳,尸體就在一里路以外的一個水潭里,血把石頭都染紅了。周圍幾個村的小孩兒都趕來湊完熱鬧,才有大人知道這事兒,打電話報告給鎮(zhèn)上的警察局。
“你看到野豬了嗎?”
“我看到死人了。”
他搜腸刮肚,只能想到那只黑貓的故事。兩年前的事兒了,他放學(xué)回家,一只黑貓跟了他一路,回了家。他用面條店進(jìn)貨的紙箱和蛇皮袋給它做了一個窩,喂了火腿腸。第二天,它跟著他去上學(xué),被撞死了,腸子從肚子里流出來,最終被來往的車輛軋成一張黑色的薄片,與柏油馬路融為一體。
“替你擋了災(zāi)?!崩顣悦分篮笳f,“老菩薩保佑?!?/p>
“菩薩又不住在上海?!彼麖男【蜕瞄L頂嘴。當(dāng)然只在私底下,只敢對李曉梅。
頭幾天,武志權(quán)、李曉梅帶安安走親戚。姥娘家住另一座山上,要在鎮(zhèn)上的三岔路口轉(zhuǎn)車,正是他們回家時,下車的位置。路口有三家肉店,兩兩相對,黑壓壓的蒼蠅飛來飛去,互相串門。幾個堂舅挨著,住在姥娘家附近一條河邊,沒有橋,他們脫掉鞋子,卷起褲腳,趟水過河。李曉梅這邊的親戚,他一個都不熟。等跑完這些,安安不必再出門。武志權(quán)和李曉梅依然每天往鎮(zhèn)上跑,聯(lián)絡(luò)買地蓋房的事情。“不是有房子么?”安安問。奶奶的房子有兩進(jìn),中間隔著陰溝,從堂屋往里走,再上幾級臺階就是三間睡房。聾爺睡中間那間,左邊那間屬于他們。
“那什么時候去說上學(xué)的事情啊?”他總是為沒確定的安排感到著急。
有幾個凌晨,他被一陣起床的聲響吵醒。奶奶告訴他,那是聾爺出門。收早稻、撒肥料、耕田、種晚稻,打農(nóng)藥。奶奶一字一頓地說,生怕他聽不懂。他真正不明白的是,聾爺是怎么學(xué)會這些事情的。聾爺一直忙到正午,回來吃飯,休息一會兒,又出門,忙到深夜。他隨身帶一臺綠色的礦燈。二嬸也是相同的作息。
二嬸忙田里,家里的農(nóng)活就落在丹姐身上。通常等他吃完早飯,沿著奶奶屋后的小路上去時,是丹姐喂蠶的時間。她坐在門口,腳邊有兩個竹筐,一筐桑葉,清晨太陽初升的時候采的,掐最嫩的尖子。她一手拿抹布,一手拈起葉片,擦干了,放進(jìn)另一個竹筐。她告訴安安,蠶吃了有露水的葉片會死。
“放太陽下曬一曬不就干了么?”安安說。
“曬了就蔫掉了?!钡そ阏f。
她說喂雞要用沒打皮的谷子,豬食是用糠和豬草煮的。
“糠是什么?”
“糠就是糠。”丹姐仿佛難以理解這個問題,又說了一遍,“糠就是糠啊?!?/p>
“從來沒干過活吧?小少爺?!钡そ戕揶硭?。他的臉一陣發(fā)燒。
安安說,他在上海也有不少活兒要干。掃地、洗碗一類。生意忙時,他得站在店里,幫忙收錢找錢,這有效地鍛煉了他的心算能力。但他沒說,這些家務(wù)活,能給他換來五毛一塊的零花錢。
他找來一個凳子和一塊抹布,學(xué)丹姐,擦起葉子。
蠶養(yǎng)在堂屋邊一間空關(guān)著的房間里,里面有個木架子,架著三個大簸箕。蠶寶寶。這是此前蠶在他腦海中的印象,柔軟又無害??蓪嶋H上的蠶——一條條肥碩的大白肉蟲,正攀附在被啃干凈了的桑葉梗上,緩慢地蠕動著,見有葉片下來,高高地昂起半截肉乎乎的身體,首端是一粒粉紅色的小珠子。他不知道,那是蠶的頭還是蠶的臉。
他后退兩步,看著丹姐輕輕把葉片撲到蠶身上。
“怕啦?”丹姐問他?!靶Q寶寶啊,你們沒學(xué)過嗎?”
丹姐雙指夾住“蠶寶寶”,遞到他跟前,見他不接,就收回手。她意猶未盡,將蠶放到她左手中指的指背上。
“春蠶到死絲方盡?!钡そ阏f,“你們學(xué)過了吧?”
“學(xué)過?!?/p>
“你想啊,蠶一開始是黑籽籽。你見過嗎?然后變成蟲,然后變成繭,然后變成蛾。從小到大,多有意思?!?/p>
“豬不也是從小到大的么?”他回了一句。
“豬?”丹姐想了想,“豬是殺來吃肉的啊?!?/p>
丹姐確實有幾頭豬要照顧。
豬圈旁邊有個簡易灶臺,專門用來扠豬食。丹姐先燒開了一鍋水,往里倒入準(zhǔn)備好的糠和豬草——他現(xiàn)在知道了,糠是粉碎后的谷皮,一種黃色粉末,和米的氣味有些相似。豬草是紅薯的莖和葉子。丹姐從灶臺內(nèi)側(cè)拿出一根木棍,她問,知道用來干嗎的嗎?安安當(dāng)仁不讓地接過攪拌的活兒——那棍子粗細(xì)適中,十分光滑,在上段有兩個凸起,剛好抵住虎口,得以借力。
“這棍子是你二伯做給我的?!?/p>
“做來扠豬食?”
“用處可多了。上山打草啊,打狗啊??车囊豢眯鳂?。”丹姐說,“還能防聾爺。他就怕這個。”
“怕什么?”
“奶奶也有一根,以前就用這棍子打他?!?/p>
“為什么要打他?”
“不聽話。”丹姐說,“有時候他很不聽話?!?/p>
“他被打的時候,會反抗嗎?”
“他會叫?!?/p>
“他一直在叫啊。”
“不是你聽的那種?!钡そ阏f,“你聽過殺豬的叫聲嗎?就是那種?!?/p>
等忙完手里的活兒,丹姐會帶他四處轉(zhuǎn)轉(zhuǎn)。村子不大,十戶人家左右,沿著一段之字形山路,排列在兩邊?!斑@是彭樹塆?!痹谑∈锌h鎮(zhèn)的基礎(chǔ)上,丹姐為他擴(kuò)展出村、大隊、塆等新的地理概念。村——那可就大了,往下走,要走上一兩個小時。但即使這么小的一個彭樹塆,在表面之下,也極為復(fù)雜、難以看透。奶奶家邊上,有一條通過桑樹田的小路,盡頭是塊從山體里伸出的巨石。丹姐帶他爬上去,山頂一座低過一座,一直低到遠(yuǎn)處山谷中,一片紙盒般的白房子上?!翱匆娏藛??那是中學(xué)?!卑舶舱驹诰奘?,感覺十分遼闊。
巨石下,是一片梯田。彭樹塆里一戶姓蔣的人家曾將一塊田改成窯廠,起火燒磚,后來廢棄了,也沒改回稻田。他們通過拱形門洞鉆進(jìn)窯廠,有一塊墻壁被熏成黑色。丹姐說,這家人走了以后,這兒除了她,就沒人再來了。
“他們?nèi)四???/p>
“去打工了?!钡そ阏f,“磚賣不掉了?!?/p>
“上海嗎?”
“好像一開始是的,后來去了北京。那男的在廠里斷了一截食指,女的一直病著,躺在床上。算命的說,他們得去北方?!?/p>
“他們?nèi)ケ狈礁蓡崃???/p>
“賣菜?!钡そ阏f,“賣菜不危險?!?/p>
從丹姐家后山上去,再往北走上一陣,是流浪漢被野豬拱死的地方——現(xiàn)在,安安已對這說法深信不疑。他們站在一小塊平地,往上看去,有一條算不上瀑布的山澗,從山體的凹縫中飛流下來,在他們腳邊形成一潭碧綠的積水。他勉強(qiáng)在一塊深色的巖石上辨認(rèn)出血跡,想象野豬在樹叢中潛伏,伺機(jī)將潭邊小憩的流浪漢拱倒。他倒沒聯(lián)想出過分血腥的畫面——野豬吃人,剩下的半邊尸體之類——只是頭碰到了巖石,登時死亡。
他們聊到死亡。他所知道的,大多數(shù)來自電視劇,或武志權(quán)搶走遙控器時,看的罪案類電視節(jié)目;丹姐的來自道聽途說。讓他印象深刻的,是《案件聚焦》里放的一個故事,兒子成年后離開家鄉(xiāng),多年后回來殺了父親,給母親留下幾萬塊錢后,又消失了。那節(jié)目講得含糊,譴責(zé)兒子違背天良?!翱隙ㄟ€有其他的原因?!卑舶舱f,“否則他殺的為什么不是他的媽媽?”丹姐說的死亡要離奇得多。四梁那邊有個人,砍了村頭一棵樹,渾身長疙瘩,腐爛化膿而死。人們都說,那是棵明朝就有的古樹,長在兩座山的埡口里,鎮(zhèn)村又鎮(zhèn)山,是棵有靈的樹。后來說到梁曉娟的奶奶。她的死亡倒沒有過于詭異的部分,她是在睡夢中去世的。但是——丹姐說,梁曉娟告訴她,那天早上四點,她奶奶起身,叫醒她,說,“那山上的柳樹,今年怎么沒發(fā)芽?”
柳樹?什么柳樹?
“她奶奶小時候要過飯,梁曉娟的太姥娘,就是餓死在一棵柳樹下的?!?/p>
那時烈日當(dāng)空,明明熱得很,安安卻打了一個寒顫??闪簳跃甑奶涯?,跟被野豬拱死的流浪漢有什么區(qū)別呢?與《案件聚焦》里被兒子殺死的父親,又有什么區(qū)別?或許沒有。但在顫栗的瞬間,梁曉娟奶奶的死亡——繼而梁曉娟,與安安產(chǎn)生了某種聯(lián)系。
“然后呢?”安安問。
“然后梁曉娟就出去打工了?!?/p>
“為什么?”
“屋里沒人了啊。那房子也快倒了?!?/p>
“她爸媽呢?”
“也在哪兒打工吧,離婚了。”
“她走了你會傷心嗎?”安安問。當(dāng)時他們正走在去丹姐另一個“秘密基地”的路上,那是一個不太容易找到的瀑布,從小路進(jìn)山,要沿著那些幾乎不能稱為路的小徑走上半小時。
“傷心什么?”丹姐說。
“我是說——”他文縐縐地用了“孤獨”這個詞。“你不會覺得孤獨嗎?”
“今天不走,明天也會走的?!钡そ阏f,“而且,現(xiàn)在你回來啦?!?/p>
作為丹姐形影不離的弟弟,安安差不多把塆里的人都見過了。有時在路上遇到,來人扛著鋤頭,戴著草帽,眉頭在烈日下皺在一起。隔著老遠(yuǎn),丹姐就叫人——表爺,表奶,大伯。來人問他們吃了沒吃。有幾個,他第一次見,不等對方問,丹姐就主動說:“這是我弟,我三叔他家的。剛從上海回來。”
對方當(dāng)然知道“三叔”是誰,立刻露出全然了解的表情。因此他什么也不必說。
一天中午,安安和丹姐在路上遇見兩個男生。他們一人拎著一根竹竿,瞇著眼睛,走在烈日下。丹姐遠(yuǎn)遠(yuǎn)打招呼,問他們?nèi)ツ膬??!叭メ烎~?!卑珎€子說。等走近一些,安安看到那竹竿上系著透明細(xì)線。矮個子手上有個塑料袋,打開給他們看。一堆蚯蚓蜷成一坨,在袋子底部蠕動。高個子胖一些,有些虎背熊腰,靠近站著時,有一種壓迫感。聽說安安從上?;貋砗?,高個子問他,會不會釣魚。他搖搖頭,說不會。高個子又問,上海那邊不釣魚嗎?說完,他們一塊兒笑了。安安對這種笑聲再熟悉不過。它降臨時,他不說話就行。丹姐打斷了這笑聲,“我們還有事,你們先忙吧?!北泐I(lǐng)著安安離開了。
他意識到,他說不說話,或者怎么說話,都不會讓丹姐不自在。好像他那種不知所措的禮貌微笑、“從外面回來”的笨手笨腳——不會上樹掏鳥窩、不會下水扎猛子,完全可以被理解、被原諒,甚至被贊許。而他很快就習(xí)慣了這點。
“我們這兒的人就這樣子?!钡そ阏f。
他送了一個禮物給丹姐。他六年級的英文課本和相應(yīng)的練習(xí)冊。他的說法是,現(xiàn)在,他回來念書,就用不上這課本了。丹姐在信里抱怨英語難學(xué),這課本也許有幫助。這時,他已經(jīng)看過丹姐的英語書,簡陋得連音標(biāo)都沒?!澳悄銈冊趺粗绬卧~讀什么?”他問。丹姐說跟著老師讀。安安追問幾個讀音,毫不氣餒地糾正她。是“to do”,別讀成“土豆”啦!諸如此類。后來他們玩起一個游戲,用英語單詞去說眼前能看到的事物。雞、牛、狗、房子、樹、公路……當(dāng)然是他說出來得多。
“為什么中國人要學(xué)英語?”
“可以罵人啊,別人聽不懂。”他三年級時,就學(xué)會了用“White Eat”罵人。
“你跟外國人說過話嗎?”
“上海有很多外國人?!?/p>
上海是怎么樣的?丹姐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
該從哪兒說起呢。東方明珠、金茂大廈?人民廣場上成群的鴿子?長風(fēng)公園的海洋世界,還是上??萍拣^中讓人毛發(fā)倒豎的靜電玻璃球?這些地方,他都去過。每學(xué)期報名費的清單中,都有一項叫“春秋游”。
不過,他不會提——他直到四五年級才搞清楚,他所居住的南匯是上海最靠東的一個縣,離真正的“上?!?,有著一個小學(xué)生難以跨越的距離。
“我發(fā)現(xiàn),丹姐沒去過上海?!蓖砩?,安安說。
“她要是去過上海,你怎么會不知道呢?”李曉梅說。
那是睡覺前的一段時間,他們已經(jīng)各自躺下了。房間差不多是正方形的,靠墻擺著床,靠窗是桌子,沒有窗簾,桌子這邊是一張粉色的舊沙發(fā),海綿從破洞中漏出來,又被床單蓋住。他睡在沙發(fā)上。
“她還問我二伯的事情了?!彼f。
“你沒胡說吧?”李曉梅突然緊張起來。
“我說我們離得很遠(yuǎn)?!彼f。
有一回,他從二伯那兒回家以后,對李曉梅說,他看見二伯握著那個女人的手。哪個女人?就是那個啊。開商店的?;卮饡r,他回想著那女人的模樣(此前,那女人的模樣毫不重要),她燙著卷發(fā),對于外地女人來說,相當(dāng)罕見。她總坐在商店靠里的冰柜旁邊。也許因為更涼快。但安安觸摸過別的商店的冰柜,外表很燙。她的孩子呢?如果她真的和李曉梅差不多大的話。李曉梅問他,你到底看見什么了?他說,他買完零食,打算去公路上,沿著那片玉米地走一走,走到一半,又折回去——他沒說,因為零食吃完了,想再去找二伯搞點兒。他一轉(zhuǎn)過彎,就透過商店的玻璃柜,看見兩個在冰柜邊坐著的身影。
“你別胡說啊?!崩顣悦氛f。
“我胡說什么???”安安說。
安安比李曉梅想象中要守口如瓶得多。他從沒告訴過她,他真正看到的畫面——二伯握著那女人的手,蓋在自己的褲襠上。
那時他已經(jīng)懂了一些男女方面的事情。不是什么都懂,但明白不能隨便討論電線桿上貼的關(guān)于梅毒和淋病的小廣告,盡管它們隨處可見。不應(yīng)該去書報亭翻閱《家庭醫(yī)生》之類的雜志,里面會提到性交,提到避孕方法。有同學(xué)被叫進(jìn)辦公室,一天都沒放出來。后來,有人說,因為他們周末聚眾看了黃片。
“這幾天,學(xué)到什么了嗎?”這是武志權(quán)問的。
“學(xué)什么?”
“跟你丹姐啊?!蔽渲緳?quán)說,“你丹姐辛苦吧?!?/p>
“怪辛苦的?!彼蝗磺袚Q到普通話,來了這么一句。
“我們小時候,都是又上學(xué)又干農(nóng)活。你爺死得早,我們從小挨餓挨到大。你挑過糧食上街去賣嗎?”武志權(quán)說。
就地取材的情感脅迫。安安知道,在武志權(quán)看來,這是一種裨益終生的情感教育。他們在上海的鄰居——那些跟他們一樣的外地人,很少有把孩子帶在身邊的。丹姐就是這樣一種情況,那時還沒有“留守兒童”這個詞,但“你丹姐”代表著相同的意義:辛苦、懂事、早熟,而這些品質(zhì)是他所不具備的,因而仿佛暗示了他的某種殘缺與劣勢。
有一次,他考砸了期中考試,同樣的話到了耳朵,變成尖利的指責(zé)。他大聲地沖武志權(quán)吼,那你認(rèn)她當(dāng)女兒好了!他做好了準(zhǔn)備,被狠狠地打一頓,他心中某個部分,正希望武志權(quán)這樣做。
但武志權(quán)沒有打他,而是讓他跪了一下午。
“她英語不太好。不會音標(biāo),很多單詞不會讀。會讀的發(fā)音也不標(biāo)準(zhǔn)。”他用一種冷靜、客觀的語氣說。
“英語不能代表全部。做人才是最重要的?!蔽渲緳?quán)說。
“行了行了,快睡吧。明天要去考試?!崩顣悦氛f。
他們找到了一個沾親帶故的誰誰誰,在鎮(zhèn)上中學(xué)里教務(wù)處當(dāng)領(lǐng)導(dǎo),要他先去測驗一下,再討論上初中的安排。
第二天,那人卻打電話來,說家里有急事,推遲一天。趁這空當(dāng),爸媽帶安安去送燈。
村子里大部分的山中小路,他已經(jīng)被丹姐帶著走過了,但有幾個墓碑,藏在陡峭的密林里。武志權(quán)帶著一柄鐮刀,對付擋住去路的荊棘叢。他和李曉梅跟在后面,拎著黃紙、蠟燭。
“點上蠟燭,就是送燈。讓老上人知道他有子孫供養(yǎng)?!蔽渲緳?quán)興致很高。這又是一個能教育兒子的好機(jī)會?!斑@是五世祖的墳。你知道五世祖是什么意思嗎?”
那些墓碑年久失修,上面的字跡模糊難辨,將墓前的草叢除干凈后,能看到以前留下來的紙灰。燃燒的痕跡。
李曉梅跪在黃紙上,磕頭的時候念念有詞。
有一會兒,他們沿著平坦的山脊,往另外一處墓碑走,他注意到,他們正走在村子的最高處。在一片松樹之間的空隙中,他停下來看了一眼。蜿蜒的山路將山谷中的村子連綴起來。他想到他過去玩過的某種桌面紙類游戲,擲骰子,走到哪兒,那一格中的城堡就歸你。道路的盡頭是鎮(zhèn)子——那片白色盒子。再遠(yuǎn)一點,則是連綿的山峰所組成的曲線,近處陽光不錯,但遠(yuǎn)處的天空卻是陰翳的,往后一層山,急切地轉(zhuǎn)為淡灰色,消失于一條并不明顯的邊界。他突然聽到一聲鳥叫——丹姐描述過的,嘔吐般的聲音,“哇哇”地叫著。他回過頭去問武志權(quán),武志權(quán)說他沒聽到。他們得加快速度,要在午飯之前送完這一片的燈。
他看見了曾祖父的墳——那位病死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老人。爺爺?shù)膲灠ぴ谶吷???耐觐^,安安湊近研究,這兩塊墓碑,字跡清晰。左側(cè)小字是立碑人的署名,他先看見了武志權(quán)與伯伯們的名字,再下面,是他和堂兄弟們的名字。他是新字輩。
新亮。新軒。新忠。新安。
但他的名字里沒有新。
接著,他意識到這碑上,沒有丹姐的名字。
那天下午,他去找丹姐,走到公路上,看見二嬸沒出門,坐在廊檐下擦桑葉。二嬸一眼捉住他,大叫他的名字,他沒法兒再退回去了。
“女孩不寫在上面。”二嬸說。其實武志權(quán)已經(jīng)告訴過他了。
“為什么???”
“女孩要出嫁,出嫁了就是把給別人了?!倍鹫f。
他們的家鄉(xiāng)話中,“送”,會說成“把”。在他聽來,似乎是更為委婉的說法。丹姐正忙著扠當(dāng)天第二頓豬食,站在離他們幾米遠(yuǎn)的地方。她神情專注,握著木棍,熟練地在鍋里攪動著。二嬸問他在上海的學(xué)生與生活,對他簡化的回答一驚一乍。她說她有個外甥,也在上海,每個學(xué)期都發(fā)新衣服。
“是一年一發(fā),不是每學(xué)期發(fā)?!卑舶舱f。
他原先是想叫丹姐一塊兒去買零食。斗林村有個商店,上午的黃紙香燭就是從那兒來的。他算了時間,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沒碰過可樂和干脆面了。但他不想當(dāng)著二嬸的面說這個。他正打算放棄,二嬸起身,進(jìn)屋拿了斧頭和裝柴的大框,準(zhǔn)備上山砍柴。
“再不走就下雨了?!倍鹫f。
丹姐喂完豬,他們就出發(fā)了。從大路往下走,有三四里路,腳程快的話,只要二十分鐘。他揣著二十塊錢——這是他的積蓄,心情不錯。他說起以前收集干脆面的卡片時,花了所有零花錢,有時干脆面多得吃不了。現(xiàn)在不收集了,但一段時間不吃,又會想念。還有可樂。夏天的冰可樂。
商店里有可樂。跟他預(yù)想略有不同的是,商店里的可樂一塊錢一瓶,既不是百事可樂,也不是可口可樂。從沒聽說過的飛天可樂,塑料瓶又薄又軟。沒有干脆面,只有一兩個種類的泡面。趁安安為難地逡巡貨架上的商品時,丹姐向老板娘介紹他:三叔的兒子,剛從上?;貋?。安安看到一包長得比較像干脆面的方便面,湊近看看,幸運方便面?聽都沒聽說過。
“幸運啊。怎么不曉得?最有名的了!”老板娘叫道,語氣咄咄逼人。她系著一條臟兮兮的圍裙,靠在玻璃柜上嗑瓜子。嗑完手心里的一小把,就伸手去大塑料袋里抓。袋子敞著口?!澳銌柲愕そ憔蜁缘昧??!?/p>
他當(dāng)然沒問。安安買了兩瓶飛天可樂,一袋雞蛋糕。郭嬸搬了椅子給他們坐。
“你媽呢?”郭嬸問丹姐。
“在屋里。”丹姐說,“郭叔呢?”
“誰曉得死哪兒去了。”郭嬸說?!澳慵业靖钔炅藛幔俊?/p>
“還沒有呢,要過兩天?!?/p>
“你媽也真牛逼。”郭嬸拖長了聲調(diào),“一個人霸那么多田畈。怎么搞得過來?”
第一口可樂的味道挺好,第二口就沒什么氣了。蛋糕的味道也很一般,吃起來像在嚼饅頭。郭嬸的目光轉(zhuǎn)向安安。安安等著回答那些例行問題。
“你爸回來了?”還是問丹姐的。
“沒有啊。”
郭嬸扭頭,朝屋里吼。他們的商店開在一段平緩的公路邊,從后窗看出去,是一片綠得發(fā)亮的農(nóng)田。沒人回答?!澳愎逭f看見他了。”她異常敏捷地吐出瓜子殼。
安安信以為真,處于驚訝中——“郭嬸又哄我?!钡そ闱宕嗟匦χf。
“我看到那輛車上過去,外側(cè)坐著一個人,像得很?!蔽堇飩鞒雎曇簟?/p>
沒有身影,像是那個空蕩蕩的長方形門框在說話。
“他現(xiàn)在眼睛不好了,耳朵也不好了?!惫鶍鸨г沟馈?/p>
寒暄的話差不多了。他們起身,準(zhǔn)備離開。郭嬸又說:“如果——如果你爸回來了,跟他說,我看到他啦!”
“想讓你二伯讓她那兒買東西唄?!钡茸哌h(yuǎn)了,丹姐告訴他。
“他們的東西不好。”安安說。
“上回大姑回來,在她家買的東西,都是假貨?!?/p>
“我們這兒警察局不管嗎?”安安說完,立刻意識到這不現(xiàn)實。
“怎么管?”丹姐憤憤不平地說,“她家人最難纏了。鬼不纏。去年她跟你二嬸打了一架,非說你二嬸種了多少年的一塊田是她的?!?/p>
“太壞了吧?!卑舶舱f。那位郭嬸過大的音量、豐富的表情,都有了更明確的指向?!澳敢共鎸O二娘?!?/p>
“她兒子也去上海了。我剛上初一時,他在上初三,我還在學(xué)校見過呢。一個傻大個兒,長得像樹樁一樣。去敲竹杠,然后被人找人打了。”
他將喝完的可樂瓶用力地朝山坡下?lián)ト?。瓶體太輕,軟綿綿地飛出一個弧線,碰到松樹上,掉了下來。
“你要回來了啊。”丹姐忽然捏起嗓子,溫柔地說,聲音愉悅、緩慢,透露著一種刻意的強(qiáng)調(diào),“你還記不記得啊,一年級的時候,你說要回家跟我一起上學(xué)?!?/p>
“記得?!彼f,但事實上他不記得他這么說過。
“我們還玩過——你記不記得?”丹姐說,“那天一直玩到半夜啊。都有誰來著,亮哥,玲子姐。我們在地上轉(zhuǎn)鐵锨,轉(zhuǎn)到誰就誰唱歌。你后來偷偷跟我說,你唱完了課上學(xué)的歌,就唱語文課文,調(diào)子是現(xiàn)編的。”
他記得更清楚的是,在一群孩子中,奶奶單讓他進(jìn)了屋。那間堂屋邊昏暗的睡房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尿騷味。奶奶從衣柜最下面一格的抽屜中掏出一塊藍(lán)印花布的包裹,里面裹著一個木盒,盒中又是一塊布。布中叮當(dāng)作響。奶奶拿出一塊銀幣給他,上面有一個男人的頭像。她鬼鬼祟祟的表情——這是至今記得的,“別跟他們說。”他只對秘密記憶深刻。但那銀幣丟在了回上海的路上。他沒告訴李曉梅和武志權(quán)。
他感到羞恥,不想繼續(xù)回憶那些胡編亂造的歌謠,好在丹姐并不期待他的反饋。他嗅到了一股歡欣的氣息,此時此刻的快樂,就像一朵忽然綻開的花朵。他始終對課本里的曇花印象很深——不在于它花期的短暫,而是它的美麗難以捕捉。
她挽上他的手,那是最后一段上坡路——她仿佛很累的樣子,或者僅僅是想這么表現(xiàn)。一種親密,或者陡然迸發(fā)的對親密的渴望。一種他從來沒有承受過的親密。
“哪兒有人啊?!惫諒澓?,丹姐家映入視野。丹姐家的地坪比路面高一些,以一段臺階連接路面和曬谷坪。不等安安回答,她對著屋里喊:“爸。”
沒有人答應(yīng)。
“我就說,他怎么可能這兩天回來。”
“二伯?!卑舶埠?。
依然沒人答應(yīng)。
他們在曬谷坪上停下。大門半掩著,從外望進(jìn)去,黑洞洞的。他有一種直覺。這直覺讓他轉(zhuǎn)過身,往曬谷坪的另一邊走去
“肯定在奶奶那邊?!?/p>
“郭嬸肯定是胡扯的。她喜歡胡扯。”
“去看看嘛。說不定呢。”
“怎么可能?”丹姐嘴里說了幾遍,腳步卻跟上他。
在答案沒有揭曉之前,有一半的可能,是一個誤會或者玩笑。他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個指針,往邊上偏上一點點——一點點而已,這要求不過分吧,就有可能是真的。
上午遠(yuǎn)處的烏云已經(jīng)飄了過來,經(jīng)過竹林時,最后一絲陽光也被擋住了。奶奶坐在門口,望著牛棚,像在發(fā)呆。見他們來,眼睛使勁瞇起,好像要努力一番才能辨認(rèn)來人是誰。聾爺?shù)鹬鵁煻自谝贿叀_@時他已經(jīng)能分辨聾爺?shù)那榫w,高興時的叫聲尾音悠長——尤其在武志權(quán)遞煙過去的時刻。他吸煙很怪,和武志權(quán)不太一樣,吧唧嘴,不停地往外噴煙,仿佛嘴里起了火。
武志權(quán)也不在家。
“木山上還有個燈要送?!崩顣悦氛f,“你們要干嗎?一會兒吃飯了?!?/p>
“我沒看到我媽,我來看看她在不在?!钡そ阏f。
“她那會兒還在呢,坐了會兒就走了?!崩顣悦氛f。
“那我回去看看啊。”丹姐說。
“快下雨了?!崩顣悦氛f。
他們往丹姐家走。剛走一段路,雨就下了下來,起先只有一兩滴,安安能感覺到雨打在脖頸中產(chǎn)生的瞬間的溫?zé)?。他聽到了他的名字,是李曉梅在叫。這會兒他們已經(jīng)繞過竹林,走到她看不到的地方。丹姐在越來越大的雨中疾步前行,他腳下猶豫一步,又趕緊跟上。他決意裝作沒聽見。
他們小跑著,到屋檐底下,身上淋得半濕。丹姐說找毛巾擦擦。
她推開門,他跟著后面,聽到她尖叫一聲。
“我踩到什么了?!彼f。
他們的眼睛還沒完全適應(yīng)屋里的光線。他伸手,將沒插插銷的那半邊門推得更開一些。屋里的陰翳退散了一些,總體還是昏暗的。
但足以他們看清了。
最大的那只公雞,正躺在丹姐腳下。還有兩只,一大一小,分別在墻角和桌子底下。身子高高拱起,以一邊的翅膀為頂點,羽毛柔順地伏在身體上,深色的尾羽貼在地上,像幾只不小心被丟在地上的玩具。
他看見了一攤血。稍后,他發(fā)現(xiàn),那是公雞的雞冠。
丹姐沒說話,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猛地轉(zhuǎn)身,站在門口朝外望去,灰藍(lán)色的光線將她的輪廓勾勒出來——肩膀過度打開,像被一股力氣朝后拉扯,顯得身體極度纖細(xì),一顆大腦袋掛在上面。越過丹姐看出去,子彈般的雨水在地上打起一個個水泡。一股股細(xì)細(xì)的水流,從屋頂瓦片的凹槽中,跌碎在廊檐下的走廊上。
“是黃鼠狼嗎?”
“不是?!?/p>
“有人來弄的?”
“不是吧?!?/p>
“野狗,狼,蛇?”
“不曉得?!?/p>
丹姐將三只雞聚在一起,想了想,又拖到廊檐下。
有一個瞬間,他疑心她是故意的——那三只雞,按照大小,整齊地排成一排。雨水打下來,血液遲鈍地從雞的某個部位流出來,沿著一個小坑,緩緩向前爬行,遇見雨水后,液體轉(zhuǎn)為淡紅色的速度要快得多。
他們進(jìn)了丹姐的房間。他靠窗站著,丹姐坐在床上,翻著一本書。
“沒事吧?!彼麊?。
“沒事啊?!钡そ阏f,“能有什么事?”
他感到一種沉默的必要,于是扭頭,從窗子的鐵柵欄向外看去,集中精神,觀察天黑的過程。昏暗一點點聚攏起來——不是一蹴而就的瞬間,而是緩慢地,最終成為一片片的陰影,連綴起來,覆蓋在有著屋頂?shù)呢i圈里,覆蓋在巨大的樹冠下方與灌木叢中。他嗅到了一絲混雜著泥土腥味的濕潤的涼意。在感官上,這成為了天黑的另一種證據(jù)。
“其實我記性特別好?!钡そ阏f?!氨热纭?/p>
“什么?”
“你送燈的時候,有沒有看見一個小一點的墓?”丹姐說起這個,“就在爺爺?shù)哪共贿h(yuǎn)的地方。那是我弟弟。當(dāng)然也算是你弟弟。他們都以為我不記得了。大人都覺得小孩子六歲甚至七歲才能記事。但是我記得。我記事早,我覺得我四歲就記事了——你不要跟你二嬸說啊,也不要和你爸媽說。我還記得他學(xué)走路的樣子呢,我在一邊,我爸在另一邊,他從我懷里掙脫出來,搖搖晃晃地走到我爸那兒去。他還會笑,笑聲怪怪的,有點像小羊叫——羊叫聽過吧?一聲一調(diào)都是分開的。還有他死的時候,臉是平的,青色的。后來我觀察過,兩歲之前的小孩兒的臉都是平的?!?/p>
她的聲音低下來,卻穩(wěn)穩(wěn)地,帶著一點不容置疑的意味。
“后來又有過一個,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一年級了。那時候你還沒回來。你是暑假回來的。但是沒多久,又掉了。是她栽秧的時候弄掉的。栽秧你曉得吧?要趕著一陣子全部弄完,弄不完苗就死了。我爸后來出去了?!钡そ泐D了頓,接著說,“隔幾年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出去挑水,上山砍柴,一待就是半天。我媽不喜歡他抽煙,她說那煙一包要好幾塊錢。他還喝酒。每回他走親戚回來,一聞到他身上的酒味,我媽就像一顆炸彈一樣。大冬天的,她用水桶往他身上潑水,把他關(guān)在外面,不給進(jìn)門。為這事兒吵死了啊。那個豬食鍋。豬食鍋都掀掉過兩次,掀完又找人蓋上。他回來的時候,我就跟我媽睡,他睡我的床?!?/p>
她說,二伯是唯一對她好的人。當(dāng)然她姥娘也不錯——她提了一次,但姥娘很早以前就死了。二伯每次回來,行李里有一半東西是給她的——本子啊,筆啊,衣服和零食。一包包的火腿腸和金紙裹的巧克力。二伯給她砍楓樹。二伯十塊十塊地塞錢給她。
“現(xiàn)在你回來啦?!?/p>
丹姐一口氣說完,將他撂在了沉默里。他思索著,該說點什么。有一個瞬間,他覺得簡直無以為報,因此感到一種難堪。很快,他有了靈感。武志權(quán)打李曉梅的事情。他說那是他還沒上學(xué)的時候。五歲?六歲?他們睡在一間房里——他解釋道,在上海,房租很貴,租另外一間房是毫無必要的浪費。他們以為他不記得了,或者睡得太沉了,沒醒過來。可他記得那些從嗓子眼兒里擠出、又被壓住的聲音,記得那種面粉味兒混雜著隔夜菜的味道。
“怎么打的?”丹姐問。
他被這問題嚇了一跳。他回答——仿佛沒有了退路,“耳光啊,用頭撞墻什么的。我是聽到的?!?/p>
“她不還手嗎?”丹姐又問。
“還了吧。我不知道。”他說。
“你怕不怕?”
“我不怕?!彼仓^皮說。
“我們還是要靠自己。”說完,她又補(bǔ)了一句,“我們只能互相依靠?!?/p>
接著,他聽見了二嬸的聲音,“丹丹——”丹姐沒應(yīng)。那聲音又喊了一聲。從嵌在窗框的鐵柵欄里,他看見了雨中的二嬸,透濕的頭發(fā)貼在額頭上,讓她的頭顱顯出一種滑稽的窄??;她的肩膀上挑著一擔(dān)柴,正弓著背,很努力地朝這里走。她動作急切,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的毛躁,但因為肩上的分量,只能以一個緩慢的速度,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她被肩上的擔(dān)子困在了雨里。
她將木柴撂倒在曬谷坪上,往廊檐下沖——好像少淋一些雨還有意義。接著,他聽到一聲吼叫,像從撕裂的胸膛中噴涌而出。
“你別出來。”丹姐放下書,往外走。
“你二嫂今天說,老奶奶嘴里老念著沒享過你的福?!蓖砩纤X前,李曉梅對武志權(quán)說。
“什么意思?”武志權(quán)問。
“想叫你帶上海去?!崩顣悦氛f?!八桥乱院罄狭寺闊┑剿?。”
“她那腿,怎么坐車?大熱天的,又折騰壞了?!边@是武志權(quán)說的。
“她走了聾子也不好辦啊?!崩顣悦氛f,“你看她氣得,她氣得像個瘋子。講話難聽得要死?!?/p>
大雨一直持續(xù)到深夜。他躺下后,那些聒噪的雨聲比先前更清晰了些,仔細(xì)聽,還有著一個單調(diào)的旋律,重量相仿的某種東西,不停地掉在地上。持續(xù)不斷。
爸媽很快就睡著了,他們的呼嚕聲加入了這一合奏。像海浪。先是低沉、漫長的嗡嗡聲,積蓄到一定時候,猛然炸開,在頂峰上停留幾秒,接著在逼不得已的退潮中,一些異響斜刺出來。周而復(fù)始。
他忽然想到上海。準(zhǔn)確來說,是課本上學(xué)過的雨的類型。有一種雨叫鋒面雨?他難以確定是否就是這個夜晚的大雨。上海夏天的雨,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有時候放學(xué)路上遇見,轉(zhuǎn)身躲進(jìn)書店。從商店一扇扇玻璃門望出去,窄窄的馬路對面,六層高的公寓樓,在雨幕中逼壓過來。他總是想看一場開闊的雨,也總是在這樣的念頭中感到安全。
他想起那家捎帶著賣工藝品的文具店。店門口有個大鐵桶,里面插著動漫和明星的海報。小尺寸的海報,一塊五一張。
不知幾點,雨停了。等他起來,烈日已將前一天的雨水蒸發(fā)干凈。下午,他們坐丁書記的車去了鎮(zhèn)上,又在中學(xué)門口等了一會兒。一輛摩托車在他們面前停下,那人領(lǐng)著他們走進(jìn)一棟只有兩層的辦公樓,進(jìn)了辦公室。
“聽說成績不錯?”那位老師問。爸媽叫他老舅,讓安安稱呼他為王老師。
“能考前二十名,平均在十五名這樣?!卑舶不卮?。
他正抽著武志權(quán)遞過去的煙,后窗吹進(jìn)來的風(fēng)將煙味撲到安安臉上。
“那還有努力的空間啊?!蓖趵蠋熣f。安安注意到,他的鬢角是白的,頭頂卻還是黑的。
“是的,是的?!蔽渲緳?quán)嘿嘿笑著,不停點頭。
這時,一個年輕些的老師走進(jìn)來,在王老師對面的辦公桌上坐下,拿出兩張試卷,遞了過來。
“這是我們何老師,初三尖子班的班主任?!蓖趵蠋熣f。那位何老師也接過了武志權(quán)遞出去的香煙。王老師晃了晃手上的試卷,“這是初一期末考試的卷子,只找到數(shù)學(xué)和英語的,你先做做看。做完了給何老師?!?/p>
說完,他起身,示意安安坐在他的辦公椅上。武志權(quán)免不了一番推辭,直到王老師說,他出去辦點事兒,武志權(quán)才讓他坐下;又對他說,晚點來接他。
辦公室不大,擺著四張辦公桌,兩兩并在一起。對面有一扇窗,木頭窗框中鑲著玻璃,遠(yuǎn)遠(yuǎn)能看到幾個黑點在快速移動。或許是幾只蒼蠅。外面有蟬叫,一聲一聲,節(jié)奏貼著爬行的蒼蠅,一個瞬間,他產(chǎn)生一種蒼蠅在叫的錯覺。
何老師掏出鑰匙,開了帶鎖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沓試卷,平攤在窄窄的辦公桌上,準(zhǔn)備批改。見他看著對面發(fā)呆,就說,“怎么不做?”
“我沒有筆。”他說。
何老師扔來一支藍(lán)色的圓珠筆。
“上?;貋淼模俊?/p>
“嗯。”
“還沒上初中?”
“剛讀完六年級?!?/p>
他先做了數(shù)學(xué)卷子。題目不難,只有兩道一元二次方程組的運算不會,還沒學(xué)過。而其他的題目,運算的復(fù)雜程度,不到上海卷子的一半。他檢查了一遍,翻到試卷開頭,看見寫的考試時長是一個半小時。他又看了看鐘。才過去不到四十分鐘。
他抬起頭,那幾只蒼蠅不見了。他的注意力落在玻璃的污垢上。不僅僅是灰塵,還有一種油垢似的黏稠的物質(zhì)。玻璃窗外,幾棵大樹在風(fēng)中搖晃。有一幢樓,陽臺上掛著衣服,或許是學(xué)生宿舍。他以后是住那里嗎?他不禁想多看幾眼,但門洞黑黑的,小小的,望不進(jìn)去。陽光很亮,照在一片白墻上,一種眼睛難以分辨的白。
他繼續(xù)做英語試卷。
另兩張辦公桌的主人回來了。一男一女,年紀(jì)比他爸媽小些。
“這誰?。俊蹦欣蠋焼?。
“外面回來的?!焙卫蠋熁卮?。
他豎起耳朵,等著那對話繼續(xù),但男老師在自己的辦公桌邊坐下了。女老師踱步到他身邊——他能感覺到,她正低頭看著他的試卷。他將小臂朝胸口收了收,好露出上面已勾選完的選擇題——那些題目,只相當(dāng)于他四五年級時的難度。
她什么也沒說,放下手上的東西,又走出了辦公室。
他做到閱讀部分。那文章說的是一個姓史密斯的英國家庭,現(xiàn)在住在北京。從他家的窗口,能看到天安門。露西·史密斯十二歲(與他同歲),最喜歡的電影明星是李小龍。杰克·史密斯喜歡中國歷史,常去故宮。史密斯夫婦都是英文老師。他們?nèi)叶枷矚g烤鴨。
他想到丹姐。她正伏在窗邊的桌子上做暑假作業(yè)嗎?還是豬草沒了,她又背著籮筐,去紅薯地里打?他想到她那件起著毛球的臟綠色汗衫下紅紅的傷口——正來自她那根寶貝的楓樹木棍,汗水滲進(jìn)去,她會疼嗎?還是咬住牙,就像昨天晚上,面對李曉梅的大呼小叫,擠出一點笑容,說明她真的沒事?
她不知道烤鴨是什么吧?至少沒吃過。
“這不算什么,還有過更狠的呢?!痹谒块g里,她對他說。她將短袖往上推,問他有沒有看到那條棕色的傷痕。他說他沒看見,她不放棄,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好讓那盞昏暗的電燈照亮她?!熬驮谀莾喊。趺磿床灰??那么大一條?!彼瞧惹械恼Z氣,像急于展示什么成就。
一條棕色的傷痕啊。
后來,她恢復(fù)了那種輕快的語氣,似乎什么都不在乎?!拔覜]告訴你,這樣不會太久啦。我早就想好了,我也要出門了。我不想念書了?!?/p>
她早就想好了。
史密斯家庭為什么舉家搬來了北京?這是短文后的第一道題。
選項C。因為他們被中國古老的文化吸引了。這是正確答案。
他做完試卷,又等了好一會兒,他爸媽和王老師都沒有回來。
“我做完了?!彼钠鹩職庹f。
“這么快?”
“嗯,做完了?!彼f。
“不太會做吧?!焙卫蠋熣f。
安安走出辦公室。沿門廊邊緣橫著一條排水渠,幾只花花綠綠的塑料包裝袋正躺在渠中的淤泥里。一條主路貫穿校園。他知道校門在右手邊——這會兒被一個上坡?lián)踝×?。左邊,能遠(yuǎn)遠(yuǎn)看到藏在一排白楊樹后的煤渣跑道。告示欄里展示著繪畫比賽的作品和征文比賽的獲獎名單。
他瞥見一雙眼睛。等他轉(zhuǎn)過頭,那人已經(jīng)經(jīng)過他,只留下背影。
“他是誰?”這是安安在心里替那人問的問題。
他決定去操場逛逛。那操場地勢低,要走下一段長長的臺階。他站在最上一級臺階,忽然看見操場外的一片農(nóng)田,兩者沒有明確的分界;再外面,一條河緊貼著操場的弧形,一邊消失在山的背面,另一邊隱沒于漸漸出現(xiàn)的鎮(zhèn)上的房子。他玩起了一個迷宮游戲。操場左邊,有一個通往農(nóng)田的入口,如果他下去,小路會帶著他左轉(zhuǎn),接著分岔。沒有一條筆直的田間小徑能帶他走到河邊。他設(shè)定一個規(guī)則,不踩進(jìn)種著蔬菜的田里,不抄近路。他的目光跟隨不停轉(zhuǎn)彎的小路,最后停在操場單雙杠區(qū)域?qū)χ暮影丁?/p>
然后呢?他可以沿著一排勉強(qiáng)能分辨出來的石墩子過河(中間有一個較大的空缺,不一定跳得過,也不一定跳不過)。河那邊,又有兩條小路。一條進(jìn)山,一條進(jìn)鎮(zhèn)。
他下到臺階的中間,停下腳步。他在猶豫。太陽在他對面,正從兩座山峰中往下落。水面上金光閃閃。傍晚涼爽的河風(fēng)迎面吹來。他們會不會已經(jīng)回來了?這念頭突如其來,令人不安。找不到他,該著急了吧?
于是他往回走,透過玻璃窗,往他考試的辦公室里看了一眼。沒有人。這回,他把操場的事兒拋到九霄云后,站在辦公樓側(cè)面的一塊空地上等著。
但那種不安的感覺沒有消失,就像一片始終存在的水上光斑,在他心里浮動著,揮之不去。他有些走神,盯著不遠(yuǎn)處:三張乒乓球桌,并排而立;邊上,池塘上漂著一片浮萍。他的余光卻時刻對校門的方向保持警惕,每次出現(xiàn)飄蕩的人影,都立刻轉(zhuǎn)過頭去。一段時間以后,他說服自己,要等那人影下了坡,在余光中清晰可辨,再扭頭去看。
傍晚的下課鈴響了,一個大大的喇叭就掛在辦公樓的外壁,喇叭口對著他,一波波音浪向他襲來。那坡上沖下來一群人影——一些學(xué)生,領(lǐng)頭的幾個男生,奇怪地盯著他看。在他看來,近乎嘲笑。但一股力量摁住了他,使他不愿朝任何一個方向挪移一步。他在原地站著,等那些男生跑過他的身邊,沖向他身后的食堂。接著,大部隊從坡上下來,更多眼神向他射來。這回,彼此都漠然得多。
等待爸媽的心思已經(jīng)過去了,只剩下一種他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堅持下去的念頭。等最后幾個學(xué)生經(jīng)過他,進(jìn)了食堂,空地上又剩他一個人了。他突然想到,辦公樓里隨時可能走出一個老師,上前問他在干什么或者他是誰。
這種想象瞬間擊垮了他,讓他搖搖欲墜。那幾乎是一種生理性的反應(yīng)。
“我去鎮(zhèn)上逛了好一會兒,在那座橋上站了半天?!钡诙焐衔?,安安這么告訴丹姐。
“鎮(zhèn)中間的大橋?有兩個欄桿是空的那座?”
“還有別的橋嗎?”
“你要是一直往外走,快出鎮(zhèn)上的地方,還有一座?!钡そ阋贿叞焉H~蓋到蠶身上,一邊說。
“我沒去?!彼F(xiàn)在不那么害怕蠶了,“我往回走了,看到一個商店賣的有可口可樂,但是我沒帶錢?!?/p>
“那真是不走運?!钡そ阏f?!八?,他們到底去哪兒了呢?”
他不知道,也沒問。在回來的路上,他想到小學(xué)二年級的某天,天氣非常冷,放學(xué)后,他沒有等到武志權(quán)和他那輛破破爛爛的自行車,而武志權(quán)沒有說過不來接他的事情。他第一次走路回家。直走、左轉(zhuǎn)再右轉(zhuǎn)。二十分鐘,卻漫長得像走了一個晚上。他無法控制地想象,推開門后可能看見的事情。一堆警察?有人在流血。可千萬不要發(fā)生啊。他在路上祈禱。他的祈禱確實奏效了,爸媽正在店里軋第二天要賣的面條和餃子皮。要鍛煉一下你獨自回家的能力——武志權(quán)的表情,甚至為他成功地找回了家而感到驕傲呢。
總是有很多考驗。這樣或那樣的考驗。
丹姐在收拾房間。她將衣柜里的衣服掏出來,一件件疊整齊,又放回去;堆在桌上和地上的書,按照科目和用途重新分類。他看見有兩本破破的《小學(xué)生天下事全知道》,那是他三年級買了全套的《十萬個為什么》之后淘汰的兩本書。
“你打算去哪兒呢?”他忍不住問。
“去哪兒?”丹姐反問,“等會兒要去牽牛,那片草地吃差不多了,我今天早上給它換了一塊地方。”
“我是說,”他猶豫了一下,“你昨天說的事情。”
“哦。對,那事兒?!钡そ憷^續(xù)碼書,她從桌上拽下一塊抹布,擦了擦那兩本課外書的封面?!拔铱赡芟葘懛庑艈枂柫簳跃臧伞!?/p>
“她在浙江。”
“應(yīng)該是的。”
“她走的時候給我留了她姐的地址。但是沒有電話。不然我開學(xué)直接打電話問就行了。”丹姐擦完書,翻了翻,“兔子的眼睛為什么是紅的?武則天的墓碑為什么沒有字?”
“兔子的眼睛里有血?!彼浀眠@個。武則天的事兒他就不知道了。
“一種說法是,武則天立無字碑是為了夸耀自己的功德?!钡そ阏罩鴷夏睿斑€有一種說法是讓后人評說自己的功過是非。”
“你知道有個人給二伯幫工嗎?”在去牽牛的路上,他又提起這事兒,“亳州還是哪兒的,也是安徽的,講話跟我們很不一樣?!?/p>
“以前聽他說有一個,但好像不是你說的這個?!?/p>
“我認(rèn)識他?!彼f,“每天都在捆紙板,捆瓶子,沒有星期六星期天。睜眼就干活兒?!?/p>
“我要是走了,你把那根棍子拿走。如果聾爺……他有時候會發(fā)瘋,你就用那棍子打他?!?/p>
他覺得肚子里的某個位置往下一沉,好像聾爺?shù)募饨幸呀?jīng)包裹了他。
要互相依靠。他想到丹姐這么說時,鄭重其事的樣子。但她現(xiàn)在似乎完全忘了。她看上去毫不在意??伤荒軐⑦@一連串的指責(zé)憋在心里,因此更加懊惱。
“我就是想啊,”他像是從水里被撈出來似的,“你走了,就剩我一個了啊?!?/p>
過了很久——那時他們已經(jīng)牽著牛往回走了。丹姐沒話找話似地問他,要不要到牛背上坐坐,他搖搖頭拒絕了。
“生氣了?”
丹姐在等著他的反應(yīng)。他感到了另一種抗拒,對這種態(tài)度的抗拒。但隨后他意識到,是那句話本身——是他親手將這種權(quán)力交給了丹姐。
“我還以為,你會去找二伯?!彼f。
“最終還是會去的?!钡そ氵@么回答。
“我突然想到——”他說。他頓了頓,嗓子里繞著無數(shù)句話,太過擁擠。
“你說?!?/p>
他要說什么?那女人的笑容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神采飛揚(yáng),毫不顧忌。他忽然意識到,只有潑辣的女人才這么笑。這是一種你要保持距離的人。因為她會逼你作出愛的選擇。愛二伯。最愛二伯。以此才能交換她手上的火腿腸。但它并不免費。
“你要說什么?”丹姐問。
“哦,我就是想到,二伯住的那個地方,太小了?!卑舶舱f,“而且真的很遠(yuǎn)?!?/p>
但是,出門打工的事情,第二天就從丹姐的嘴里銷聲匿跡了。他們倒是聊了聊他在學(xué)校里做過的那張試卷。丹姐拿出數(shù)學(xué)書,給安安講了一元二次方程的知識。她沒說清,他也沒太聽明白。
“我能不能跳級,跟你一個班?”一個打桑葉的早上,安安說。
“我們老班不太好,兇得很?!钡そ阏f?!皭酆染疲刻焱碜粤?xí)進(jìn)班,都能聞到一身酒氣。喝了酒,打人更狠,把竹棍抽斷。你們上海有這樣的老師嗎?”
他和丹姐推測他的班主任是誰。他會在尖子班,顯而易見,那么他很有可能被分到一個水平高、脾氣好的班主任,那老師姓劉。
只是——很偶爾地,他想到他的班主任可能是另一個人。一個壞脾氣的、禿頂?shù)摹⒂锌诔舻?、喜歡扇學(xué)生耳光的、臟話不離嘴的中老年男人。這莫名其妙的幻想。它出現(xiàn)時,他會感到一陣陣的心悸。
“不會的?!彼嬖V自己。
爸媽回上海的前幾天,帶他去鎮(zhèn)上領(lǐng)卷子。開車的是一個陌生司機(jī),后車廂有個簡易的帆布大篷。他坐在最里面,手上抓著一根粗鋼筋。他們上車時,車廂里坐著一個女人,腳邊有一個網(wǎng)兜,里面捆著一只雞。女人在斗林村下車后,車上就剩他們?nèi)恕Kゎ^盯著不斷后退的植物,松樹的葉子是簇生的細(xì)針,鐵樹像一個巨大的不會開花的菠蘿,白楊的樹干有一種造作的筆直。他這陣子認(rèn)出的植物是在上海時的總和。爸媽商量著回上海要做的事情。雇一個小工、去和大學(xué)城的某家食堂談?wù)?、捎帶著賣熟的面粉制品。有些話飄進(jìn)了耳朵,有些話沒有。
車子經(jīng)過斗林村商店時,他從車篷的一個破洞中看見了郭嬸,她坐在門口的水井邊,正在洗衣服。有一會兒,她停下手里的動作,盯著車子出了神;有一個瞬間——他以為她看見了他,等車子開過去,他突然意識到,她只是在發(fā)呆。
我們還是要靠自己。他想到丹姐這么說。
(或者是,我們只能靠自己。)
這話就像持續(xù)的耳鳴般,在腦袋中嗡嗡作響。
“看見了嗎?那房子?!蔽渲緳?quán)說。
“哪個?”安安探頭朝外看,一座廢棄的磚房正在后退。
“那是斗林村小學(xué)?!蔽渲緳?quán)說,“我們小時候就在這里上學(xué)的?!?/p>
“哦?!?/p>
“那時候還沒這條大路,走的都是小路。你沒走過那小路吧?”武志權(quán)說,“天黑了才嚇人啊,走著走著就滾到溝里去了?!?/p>
他為什么要走小路?這些和安安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們老家怎么樣???”武志權(quán)繼續(xù)問。
“挺好的啊?!彼f。
“想在上海念,還是家里念?”武志權(quán)又問。
“家里就挺好的?!?/p>
“先去看看你的成績?!蔽渲緳?quán)說。
能看到鎮(zhèn)子了,再過一個大轉(zhuǎn)彎,車子就會開上那條寬闊的鎮(zhèn)子公路。
一進(jìn)鎮(zhèn)子,安安就賦予了自己一種權(quán)力——一種不必再忍受什么的權(quán)力。將他留在老家,這決定是武志權(quán)作出的,因而也可以被解讀為放生。他想象自己是一只從籠子里面被放生出來的鳥。不是麻雀,也不是那種哇哇亂叫的鳥。某種鳥。他不必再去費心獲取來自武志權(quán)的任何肯定,不必感到痛苦。一種東西結(jié)束了。他帶著點幸災(zāi)樂禍的、憤恨的愉悅想,武志權(quán)還不知道吧,一些東西結(jié)束了。
于是他決定,要用一種正向的眼光來看待一切。沒錯,教室就像他曾在募捐宣傳資料里看到的那樣——破破爛爛,卻努力用紅漆,或者宣傳標(biāo)語維護(hù)尊嚴(yán);一眼望進(jìn)一樓的教室,找不到兩張相似的桌子。但那些學(xué)生的面孔——微微昂著頭,齊刷刷地盯著黑板,表情中透露著某種他確信自己能把握的愚笨。他總會得到點什么的,在這里,他的成績是更有價值的交易物。至于宿舍樓,那些黑洞洞的房間,那掛在陽臺上隨風(fēng)搖擺的衣服——他甚至能想象,他會在給上海同學(xué)的信中寫到這些:我們幾個人住在一個房間里,一起上課,一起放學(xué),沒有人管,非常自由。但唯一的壞處是,我們得自己洗衣服。
等踏上辦公室前的門廊時,他又想到,他應(yīng)該這么寫:我們像成年人般,自己照顧自己。
他們走進(jìn)辦公室,王老師正與那天見過的兩個老師說話。何老師不在。
“成績很不錯嘛。”見他們進(jìn)來,王老師在抽屜里翻著試卷。
他習(xí)慣性地看向武志權(quán),但武志權(quán)沒有在看他。
武志權(quán)臉上又掛滿了笑容,輕快地點著頭說:“給你們添麻煩了?!?/p>
這時,上課鈴響了,另兩位老師夾著書往外走。女老師撂下一句,“那天看他做英語題,快得很,一題也不錯?!?/p>
“成績很好啊。數(shù)學(xué)就錯幾道題——”王老師翻出了試卷,指著那幾個紅叉問,“這是還沒學(xué)過的知識點吧?”
“是的?!彼c頭。
王老師讓他爸媽在空著的椅子上坐下。站到李曉梅身邊,靠門口的辦公桌邊。
“他初三直接回來考試沒問題的,只要成績不退步。”王老師吐出一口煙,瞥了瞥門口,又強(qiáng)調(diào)道,這話本不應(yīng)該說出來,學(xué)校里有升學(xué)率與重點高中人頭數(shù)的規(guī)定。
“家里就這一個,平時我們也很注意學(xué)習(xí)成績?!崩顣悦氛f。
“實在不放心,初三下半年轉(zhuǎn)學(xué)回來就行了?!蓖趵蠋熣f。
“還是當(dāng)面問問老舅放心些?!蔽渲緳?quán)說。“小孩子吃不了家里的苦。我們做生意,也回不來。”
這話說到后半句,武志權(quán)的目光轉(zhuǎn)向了安安。他的眼睛中,閃爍著一絲光芒,混雜著驕傲與狡黠,好像安安又一次通過了某種考驗。
這是什么意思?安安想不明白似地,在腦袋中思考著。
他又要回上海了嗎?初三,離現(xiàn)在還有三年。他只能通過回想三年級的事情,來理解三年的含義。那時,他還對兒童節(jié)上臺表演懷有巨大的熱情呢?;蛟S他現(xiàn)在還有類似的熱情,可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掩飾。
但他還沒準(zhǔn)備好。沒有準(zhǔn)備好接受武志權(quán)那個惡作劇一般的笑容;沒有準(zhǔn)備好理解,或者原諒,發(fā)生在他內(nèi)心中的那次——遺棄。在被推著走出辦公室時,他滿腦子想著的是丹姐。他該怎么提起這事兒呢?他腦海中猝不及防地閃過一個畫面,丹姐面對大人時露出的笑容,看上去毫無芥蒂。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那到底意味著什么。一陣羞愧向他襲來,他覺得口干舌燥,渾身發(fā)冷,甚至沒法回應(yīng)李曉梅突然說起的,對面那棟樓,就是她初一時的宿舍。
他要用盡力氣,才能支撐著自己走出校門。
他們往鎮(zhèn)中心走,在那兒能找到車子回家。那個開滿肉鋪、飛滿蒼蠅的三岔路口。這一路上并不容易,武志權(quán)和很多路邊商店的店主都認(rèn)識,每走幾步,就停下來打招呼。后來,他們走到他之前想進(jìn)去的那家商店,老板是武志權(quán)的初中同學(xué)。他熱情地招呼他們進(jìn)去坐,從冰箱里拿了一瓶冰鎮(zhèn)可樂,遞給安安。
可口可樂。
安安擰開瓶蓋,咕咚灌下一口,舌尖上泛起微微的刺痛,一股洶涌的冰冷液體直往喉嚨里鉆。是這個時刻,那些如影隨形的寒意被抵消殆盡,他想起了可口可樂的滋味。等喝完第二口,他就將丹姐拋在了腦后。
他要回上海了。
(責(zé)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