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素敏
(包頭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內(nèi)蒙古 包頭 014030)
元好問的《續(xù)夷堅志》是一部四卷文言筆記小說集,它既是元好問的晚年之作,也是在契丹、 女真、 蒙古等草原民族入主中原多年之后問世的文學(xué)作品。雖然它在整個文言小說發(fā)展史中顯得有些薄弱,但卻由于其中所體現(xiàn)的與中原農(nóng)耕文化迥然相異的草原民族文化特色,而成為金末元初開風氣之先的、 帶有文化交融色彩的文學(xué)作品。
元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別具特色的時期。它的歷史應(yīng)從成吉思汗建立蒙古汗國的1206年算起,至1368年結(jié)束。初元的政權(quán)與西夏、 金、 南宋、 大理、 吐蕃等多個政權(quán)并立,形成了紛繁復(fù)雜的政治局面。正是這一特殊的歷史階段,帶來了多民族的大融合,也導(dǎo)致了各民族間文化的融合,文學(xué)自然也不例外。在這種歷史背景下,中原的文學(xué)風格勢必要在其發(fā)展的各個方面表現(xiàn)出其它地域、 民族文化的特征。
元好問,金元文學(xué)大家,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屬鮮卑拓跋魏氏。但其家族受漢文化熏陶已久,遠祖元結(jié)是唐朝著名詩人,“好問七歲能詩,太原王湯臣稱為‘神童’。年十四從郝天挺學(xué)。禮部尚書趙秉文見其詩,以為‘少陵以來無此作’,名震京師,目為‘元才子’”[1]554。所以元好問可謂深得中原傳統(tǒng)文學(xué)之精髓。在他早期創(chuàng)作的詩歌、 散文中,無論在藝術(shù)還是思想上都體現(xiàn)著鮮明的“中原風格”。但在晚年創(chuàng)作的《續(xù)夷堅志》中,卻少了憤懟激昂,多了圓融理性,甚至將原本排斥的一些草原文化元素加入進去,使這部小說具有了當時文學(xué)作品還十分鮮見的“草原風格”,這一點在小說所塑造的女性人物身上表現(xiàn)尤為突出。
在古代中國,歷來支配人們思想和行為的是儒、 道兩大精神支柱。儒家講求中庸,貴柔斥力。“貴柔”即以“柔”為上,即使是面對洶洶來勢,也提倡“以柔克剛”?!百F柔”的倫理觀從先秦至漢又經(jīng)宋代,已成為儒家的基本文化性格; 道家也提倡“柔”: 老子《道德經(jīng)》第76章中就有“強大處下,柔弱處上” 。可見,柔和而不強勢幾乎成為中國古代一種普適性的人格標準,衡量女性行為的標準更是如此。在《續(xù)夷堅志》之前的文學(xué)作品中,寫女性“偏重于柔美者多,偏重于壯美者少”[2]69,即使是洪邁的《夷堅志》這部把宋代志怪小說發(fā)展到頂峰的作品,其中也鮮有能突破傳統(tǒng)審美的女性篇章。而元好問的《續(xù)夷堅志》,一改女性人物以“柔”為美的傳統(tǒng),給我們塑造了多位以“勇”取勝的人物。我們就從小說中的“勇女”形象來探析人物的性格特點及其形成原因。
中國封建社會時期,婦女生活在多重特權(quán)的重壓之下,被迫形成了男尊女卑、 男主女從、 男強女弱的基本觀念。加之“三從四德”的“禮教”,言行上更是增添了層層束縛。“三從”始見于周、 漢儒家經(jīng)典《儀禮·喪服·子夏傳》:“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3]162身為女性,即意味著一生中不能有掌握自己命運的時候; “四德”一詞最早見于《周禮·天官·內(nèi)宰》,指婦德、 婦言、 婦容、 婦功。在四德中,“婦德”是核心?!逗鬂h書·列女傳·曹世叔妻》中對“婦德”的解釋是:“清閑貞靜,守節(jié)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4]2892“三從四德”的要求形塑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貞順、 緘默和犧牲,“勇毅” “剛烈”這些字眼,似乎永遠與“好”女子無關(guān)。
《續(xù)夷堅志》打破了這種由來已久的儒家傳統(tǒng)。在《單州民妻》(載《續(xù)夷堅志》卷一)這篇小說中,作者讓我們看到了一位勇斗賊寇的普通下層婦女形象。這位“單州民妻”,因為長相秀美“有姿色”,被亂賊黃九看中而“欲劫取”,此時丈夫不在身邊,女子勢單力薄難以御敵,她情急生智,使用緩兵之計假意答應(yīng):“吾夫少選至,愿一見,嫁君未晚”。及至見到丈夫,有了心理上的依靠,她滿腔憤怒頓時宣泄出來,不僅向丈夫“訴以劫取之事”,而且還指著賊寇“惡語大罵”。當賊寇惱羞成怒將其砍殺時,“被砍處不血出,但白膏流”。這是何等剛烈的一位女子??!雖然在小說中她普通到連姓名都沒有,但面對賊寇淫威時的臨危不懼、 勇敢抗爭、 寧死不屈卻令人印象深刻,過目不忘。這個剛毅的女子,面對強人的凌辱,選擇了勇敢發(fā)聲來捍衛(wèi)自己的名譽,使人耳目一新。她強悍、 自尊的性格也得到了生動的體現(xiàn)。“名譽”一詞具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是指社會評價人們行為的價值尺度; 另一方面則是指個人行為的社會價值自我意識,即在良心中所包含的知恥和自尊的意向。在這里,“單州民妻”強烈體現(xiàn)了它的第二方面,她的語言、 行為甚至被砍殺后不同尋常的刀口,都為我們昭示著其性格中的剛烈勇毅、 自尊自愛的特點。
《戴十妻梁氏》(載《續(xù)夷堅志》卷一)是《續(xù)夷堅志》中塑造剛烈勇女的名篇。作者將這篇故事的背景放在“亂后”,女主人公梁氏因其夫被通事“以馬策亂捶而死”,憤而為夫復(fù)仇。這個原本平平常常的農(nóng)婦,只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妻子與兩個孩子的母親,過著尋常人家的生活,遵守著世代相傳的婦德。是戰(zhàn)亂迫使他們一家離鄉(xiāng)背井,來到了陌生的洛陽東南左家莊“以傭為業(yè)”。勤勞本分的夫妻二人并沒有因此而怨天尤人,而是馬上進入了自己的角色,盡心盡力為主人著想。當丈夫戴十發(fā)現(xiàn)“一通事牧馬豆田中”,立刻將馬趕了出去。不想惹惱了這位通事,竟把戴十打死了?!巴ㄊ隆笔敲晒疟鵂I中的翻譯,一個小小的翻譯敢如此草菅人命,皆因其“乃貴家奴”,背后有人撐腰。當戴妻梁氏孤兒寡母“舁尸詣營中訴之”時,通事的主人竟然“以牛二頭、 白金一笏,就梁贖罪”,想簡單了事,并且企圖說服她們止訴:“汝夫死亦天命。兩子皆幼,得錢可以自養(yǎng)。就令殺此人,于死者何益?”也許在這位主人看來,只要有錢,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哪怕是人命關(guān)天。但是他錯了,這位滿腔燃燒著復(fù)仇烈火的婦人大聲喊出了鐵骨錚錚的誓言:“吾夫無罪而死,豈可言利?但得此奴償死,我母子乞食亦甘分!”如果說情節(jié)發(fā)展至此,梁氏讓我們看到的還只是言語上的剛勇的話,接下來她的行動則讓人血脈賁張!當眾人懼怕主家威勢,想要息事寧人,以恫嚇的語言逼問梁氏“汝寧欲自殺此人耶?”的時候,梁氏一面高喊“有何不敢”,一面“取刀,欲自斫之”,這種剛烈與勇猛,讓歷來在“正史”中所標榜的“節(jié)婦烈女”們黯然失色,即使是七尺須眉,也未必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如此這般。在梁氏決絕的態(tài)度下,眾人終于幫助梁氏完成了復(fù)仇,殺死了通事。梁氏面對仇人的尸體,竟然上前“掬血飲之”,這又是對仇恨多么強烈的表示!“吃肉飲血”是人們歷來表示切齒痛恨的一種夸張之語,未必得有親身實踐。梁氏的所作所為,既是恨之切使然,也可以看作是作者受草原民族文化因素浸染而形成的審美特點的一部分。
封建時代的中國,婚姻的締結(jié)一般是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經(jīng)由納彩、 問名、 納吉、 納征、 請期、 親迎六禮,在固定的儀式下完成。對于男女私訂終身、 草率媾和的“非禮”做法,人們持強烈反對的態(tài)度?!睹献印る墓隆肪陀校骸安淮改钢?、 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踐之。”[5]92宋代的程朱理學(xué),更是給女性套上了嚴苛的精神枷鎖,在愛情和婚姻中,女性完全失去了自主選擇甚至是自由行動的權(quán)利,這種束縛對“富貴人家”受過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女性尤甚。
《續(xù)夷堅志》卻給我們塑造了幾位與傳統(tǒng)婚姻“禮教”背道而馳的貴族女性形象,她們在追求自身幸福的道路上,表現(xiàn)出了大膽果斷的勇敢性格?!短熨n夫人》(載《續(xù)夷堅志》卷二)講述了一位“天上”掉下來的美女致其夫家“通顯”的故事。這位女子,本是揚州大戶人家的小姐,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姻緣,但在迎娶途中,所乘車輿“忽為大風所飄”,小姐在“神識散亂”當中被吹送至廣寧(張家口以南)的閭山廟,恰被與諸生打賭驗“膽勇”的梁肅所救。諸生先是以為女鬼,一片慌亂,及至問清這位“氣息奄奄,狀若昏醉” “良久開目,見人環(huán)繞,驚怖不自禁”的天降美女的身份及來歷,方才定下心來,并有意撮合她與梁肅成親。此時,對這位小姐而言,如果答應(yīng)與梁肅成親,身處異地他鄉(xiāng),父母不在身旁,既不會有“父母之命”,也因自己剛剛被梁肅“負出”而違背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xùn),定然不符合所謂“禮法”。但小說并沒有寫這位受儒家文化熏陶多年的富家小姐如何搬出“婦德”那一套來虛以委蛇,她坦然接受了生活的安排,大膽果斷、 自作主張,答應(yīng)嫁給這位有膽有識的梁公子。而梁公也既不疑其來路不明,又不究其行狀履歷,且不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約束,徑“攜婦歸”,兩人結(jié)為秦晉之好。之后的情節(jié)也可以看出作者對這種似乎不合綱常禮數(shù)的做法沒有絲毫的反感: 這位女子不僅使丈夫功名顯赫,且家丁興旺,福蔭子孫,人皆稱之“天賜夫人”。這位大風刮來的富家小姐,憑借著自己的勇敢,沖破封建禮教的樊籬,為自己找到了幸福。
《京娘墓》(載《續(xù)夷堅志》卷一)也是為人們津津樂道的愛情篇章。這是一個人鬼相戀的故事,情節(jié)的曲折離奇將它放到500年后的《聊齋志異》中也毫不遜色。但作者意不在此。這個故事淡化了魏晉小說的志怪色彩和唐宋小說的傳奇色彩,極大程度地增加了它的現(xiàn)實確定性,把小說中的人物置身于現(xiàn)實生活環(huán)境之中,讓人物糾葛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完全在生活的畫面中進行。女主人公楊令之女京娘雖為鬼魅,其“不怒而笑,因與之合” “嬌啼宛轉(zhuǎn),將進復(fù)止”的神態(tài)動作和“君已知我,復(fù)何言也……”的言談舉止,儼然是一位落落大方、 情意纏綿、 明達事理的人間閨秀。及至王宗在趕考途中“霖雨泥淖,車不能進”,既而“軸折”的危難之時,京娘又悄悄派人“腰斤斧負軸而來”,解了王宗的急難困頓。作者為我們活畫出這位貴族女子的勇敢追愛和俠骨柔腸。京娘大膽追求心中的愛情,希圖情投意合的幸福,即使因客觀環(huán)境的壓力被迫分道揚鑣,亦篤情不改,恪守諾言,助情人于危困之中。這種熾烈與癡情,如果沒有勇敢無畏的性格,是很難在一個素受封建禮教文化規(guī)范的大家閨秀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
在《天賜夫人》和《京娘墓》中,作者借助“捉鬼”的情節(jié)和人鬼兩界相戀的故事,讓女主人公以超常的身份出現(xiàn),從而完成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做到的事情。這種看似虛幻的故事是作者現(xiàn)實生活背景下充滿理想色彩的婦女觀表達,作者通過她們勇敢追求愛情與幸福的描寫,反映了封建社會中女性對自由與情感的向往與渴求。在故事所設(shè)置的離奇情境中,女性地位較之現(xiàn)實有了徹底的改觀,女主人公有了更大的自主性和更強的獨立性,她們在愛情中成了握有決定權(quán)的角色,她們可以不顧封建禮教觀念,不以貧富、 門第為限,全心追求真愛。而導(dǎo)致相愛的人分手的原因“幽明異路,亦難久處”,實質(zhì)是封建觀念和封建勢力的象征,它隱含著作者對封建禮教壓制下女性遭遇的惋惜和同情,寄托著作者對真善美的向往與追求。
《續(xù)夷堅志》內(nèi)容豐富而復(fù)雜,題材面廣而新奇,它寄寓著作者的審美理想,作品在敘說故事、 塑造人物時,賦予其美的寓意,使讀者在獲得心靈愉悅的同時,享受到美的熏陶和回味。即使是描寫神魔鬼怪,也會讓人體味到弦外之音,意外之旨。
中原一帶的農(nóng)耕民族,歷來對魔怪之事敬而畏之,稱其為“祟”。即使是道聽途說,也會聞之色變。但在這部小說中,作者卻以輕松甚至玩笑的口吻來談?wù)撍鼈?,讓兩位女性憑借著智慧和勇敢,取得了對敵斗爭的勝利。
在《天魔祟》(載《續(xù)夷堅志》卷一)中,作者為我們塑造了一位不畏天魔淫威的智慧女性形象。故事從官妓香香“為魔所祟,神志恍惚,或睡數(shù)日不起”寫起,本地父母官之弟雷希顏聞之,給同事們說了一件事: 天魔將一名女子擄上塔頂,使其不能下,但凡女子想要得到的東西,天魔“無不立致”。一日,有一輛女性乘坐的豪華車子經(jīng)過塔下,女子命天魔將車中貴婦的金釵取來,天魔竟無功而返。女子詫異而問其故,答曰:“彼福人,有神護之,望而不得前?!?女子馬上意識到其中必有蹊蹺,也許自己脫身的機會就在眼前。因而又問:“彼以貴人妻,故有神護也?”答:“不緣貴人,但其不食牛肉故耳!”女子識破玄機,立即發(fā)愿:“我若脫此祟,不但我終身不食牛肉,誓盡此生勸人不食?!?果然奏效,“魔大罵而去,遂不復(fù)至”。家人將女子救下后,恢復(fù)如常。這個故事被聽者告知香香后,香香如法炮制,在神佛前發(fā)愿不食牛肉,竟也解開了天魔之祟?!昂笫嗳?,靚妝袨服持酒來謝云: ‘得學(xué)士所教,今為平人矣!’”小說中,兩位女子先后被天魔所“祟”,深感痛苦,天魔在人們頭腦中固有的形象使讀者很為二人的性命擔憂。但此時作者筆鋒一宕,讓先前那位女子找到了解救的辦法: 原來天魔懼怕不食牛肉的人!就這樣,一個看似玄虛無法破解的難題在智慧的女主人公面前迎刃而解。
《包女得嫁》(載《續(xù)夷堅志》卷一)則塑造了一位智勇雙全又頗有正義感的女巫形象。小說以“世俗傳包希文以正直主東岳速報司”講起。民間傳說,泰山神主宰幽冥十八層地獄和人世間生死貴賤,由于職事繁重而配有75司,分司眾務(wù),其中最有名的是速報司,它是專門掌管善惡因果報應(yīng)的機構(gòu),因報應(yīng)迅速而著稱,司主便是北宋的包拯包希文。包青天的威名在民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機智的女巫正是利用了壞人對包拯行事果斷、 剛直不阿敬畏的特點,上演了一出“智勇救美”的好戲。眼見得搶掠者既知“是希文孫女”,仍因“頗有姿色”,不僅強搶回來,且準備賣與娼家。遭到強烈拒絕后則“捶楚備至”,以至于此女病倒,眾人同情而無奈的情勢之下,街坊里的一位女巫挺身而出,她自告奮勇來到搶掠者家,以“閉目吁氣,屈伸良久”的“神降之態(tài)”贏得了搶掠者的信任,并“瞑目咄咤”,以東岳速報司的身份大罵其無恥貪婪,還恐嚇他“限汝十日,不嫁之良家,吾滅汝門矣!……”。就這樣,女巫借著“巫術(shù)”的合法外衣,憑著“神降”的合理借口,巧妙地拯救了被擄女子,取得了與敵斗爭的勝利。
“勇女”類小說在《續(xù)夷堅志》中數(shù)量雖不很多,但其質(zhì)量卻引人注目。單以篇幅而論,以上所舉各例分別為: 《單州民妻》 118字; 《戴十妻梁氏》 252字; 《京娘墓》 516字; 《天賜夫人》 530字; 《天魔祟》 314字; 《包女得嫁》 229字。均算得上是這部小說里面的“長篇”。這樣的篇幅給作者提供了更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使得小說敘述情節(jié)回環(huán)曲折、 塑造人物形態(tài)畢現(xiàn)。從中足見作者是傾其力而為之。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元好問愿意并且能夠在小說中塑造出這樣一批與中原傳統(tǒng)道德教化迥異、 卻頗符合草原民族審美特點的“勇女”形象呢?
草原民族對女性的要求和標準,與中原漢族有著本質(zhì)的差異?!耙⒅救プ鑫业囊恢荒_,出征時成為我的依靠,馳聘時成為我的良駿飛騾!愛惜生命、 潔身自好、 勤于學(xué)習(xí)、 謹慎堅定、 無所畏懼!”[6]358這是蒙古貴族長者對女子的訓(xùn)喻,它明確規(guī)定了草原女性的行為標準。在草原部族中,男性與女性的社會分工不是特別明確,女性無論在日常生活、 還是社會生產(chǎn)方面均扮演著較為重要的角色,這使她們幾乎具有與男子同等的家庭地位及政治地位; 馬背民族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存方式,使婦女必須像男子一樣拿起武器保衛(wèi)家園,這也使她們形成了草原民族共同崇尚的“力與勇”的英雄品格。
美國人類學(xué)家魯思·本尼迪克特認為:“沒有人會用不受任何影響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任何人都要受到他所生活的社會文化的影響,并總是借助于這種文化所確定的一套風俗習(xí)慣、 各種制度和思維方式來觀察這個世界。”[7]45
遼金元時期,草原民族執(zhí)掌政權(quán)帶來了政治、 經(jīng)濟、 文化的大融合。中原一帶文人的跨民族交往空前增多,元好問就是與契丹、 女真、 蒙古等草原民族交往較多的著名文人。他在金末為官至元朝不仕期間,與契丹、 女真、 蒙古族人員有著廣泛的接觸,如金源女真貴族文人完顏璹; 金代少數(shù)民族將領(lǐng)完顏斜烈、 完顏陳和尚兄弟、 移剌瑗; 蒙古新政權(quán)的官員代表耶律楚材、 耶律鑄及其家人等。元好問與完顏璹關(guān)系密切,自謙“門下士”,完顏璹則稱其為“友人”?!巴觐伃q的民族平等意識、 文人身份、 承平王孫故態(tài)等眾多優(yōu)異品質(zhì)吸引了元好問等文人與其交往,他們的交往幾乎臻于民族融合的最佳狀態(tài): 平等、 融洽、 友好、 純摯、 深情。”[8]在元好問的跨民族交往中,與完顏斜烈、 完顏陳和尚、 移剌瑗等軍中領(lǐng)袖的交往時間較為短暫,這大概與兩者身份差別過大有關(guān)。但這種有難度的交往也“從另一個方面體現(xiàn)了民族融合的深化趨勢”[8]。與耶律家族的交往要更多一些,據(jù)胡傳志《論元好問的跨民族交往》所述,除了與耶律楚材父子有交往,元好問還曾與耶律辨才、 耶律善才同在金王朝為官,且為耶律善才撰寫墓志銘、 給耶律辨才之子耶律鏞做過老師。
元好問的跨民族交往中還涉及其他一些人物。元憲宗二年(1252年),元好問曾覲見忽必烈,成功擴大了漢文化的影響; 在家鄉(xiāng)山西,元好問與太原府主帥、 蒙古人郝和尚拔都有過友好交往,并作《贈郝萬戶》盛稱其功業(yè)。郝和尚拔都讓其子郝天挺從元好問學(xué)詩,郝天挺后歷任吏部尚書、 中書左丞、 河南平章政事等要職,曾注釋元好問所編《唐詩鼓吹》一書。
所有這些,都為元好問客觀上了解北方草原民族的文化特點并將其書寫于文學(xué)作品當中提供了可能。從主觀因素來看,一是作為草原民族的后裔,元好問對“力與勇”的崇尚實則早已鐫刻于生命之中,盡管在早期的創(chuàng)作中一直隱忍不發(fā),一旦機緣湊巧,定會適時噴涌而出; 二是作為一位現(xiàn)實主義作家,元好問重視普通大眾的思想感情,重視平民百姓的審美感受。在宋遼金元交替時期,在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中原民眾對草原民族及其文化元素處于日漸接受的階段,元好問敏銳地觀察到這一現(xiàn)象,并將這股生活中迎面而來的異域春風注入其文學(xué)作品中,為我們塑造出了很多具有“草原風格”的“勇女”形象。
綜上所述,《續(xù)夷堅志》正是元好問站在民族融合大背景下大膽創(chuàng)造的結(jié)果?!坝屡毕盗行蜗蟮乃茉?,反映了作者帶有明顯時代特色的審美理想,具有突出的草原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