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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西方民主的基礎與危機
——右翼民粹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對抗的政治沖擊

2019-01-04 01:29張國軍程同順
關鍵詞:民粹主義主義身份

張國軍,程同順

(西南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重慶,401120;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天津,300071)

自英國脫歐公投和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tǒng)以來,民粹主義強勢崛起。近年世界政治局勢的變化令人目不暇接,烏克蘭喜劇演員澤連斯基在總統(tǒng)大選中高票勝出,標志著“黑天鵝事件”事實上已變成“灰犀牛事件”。隨著民粹主義的蔓延尤其是右翼民粹主義的政治崛起,夾雜著宗教和文化沖突的族群矛盾愈演愈烈,非傳統(tǒng)安全問題愈發(fā)突出。就在澤連斯基大選獲勝的同一天,作為對新西蘭清真寺槍擊案的報復,宗教極端組織在斯里蘭卡制造了傷亡重大的連環(huán)爆炸案,世界驚呼亨廷頓預言的文明沖突再次得以印證。在全球化與國家內部的多元化深度互動的背景下,文明沖突內化于國家即右翼民粹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的對抗。這一對抗不僅導致認同危機,而且正在侵蝕西方民主有效運行的基礎。本文試圖通過回溯西方現(xiàn)代國家構建的歷程闡述民主有效塑造合法性的基礎,進而分析多元文化主義與右翼民粹主義先后崛起的內在邏輯,以及二者的沖突對民主政治帶來的沖擊。

一、西方民主有效塑造合法性的基礎

西方國家的政治合法性來源于民主,但民主塑造的合法性并非無條件的,而是以完成現(xiàn)代國家構建為前提的。第三波民主化以來,民主國家數(shù)量劇增,但移植西方民主不但沒有實現(xiàn)預期的美好生活,反而陷入持續(xù)的動蕩和衰敗,也就無從塑造合法性。畢竟,民眾對政權的認同和服從有賴于統(tǒng)治的有效性,這意味著,“政治合法性需要制度化的權威(無論是集中的還是分散的),進行統(tǒng)治的權力資源以及共同體成員間共有的規(guī)范”[1]。從西方現(xiàn)代國家構建的歷程來看,民主能夠發(fā)揮塑造合法性功能的根源在于,西方國家具備了有效民主的三重基礎:通過建立民族國家構建了現(xiàn)代國家的認同基礎;通過培育市民社會構建了現(xiàn)代國家的社會基礎;通過將代議制民主改造為選舉民主構建了現(xiàn)代國家的制度基礎。

(一) 從地域國家到民族國家

國家是社會科學研究的一個基本范疇。馬克斯·韋伯對其做出了經典界定,“國家是在一定區(qū)域的人類的共同體,這個共同體在本區(qū)域之內——這個‘區(qū)域’屬于特征之一——要求(卓有成效地)自己壟斷合法的有形的暴力”[2]。這個概念包含確定的區(qū)域、人民和統(tǒng)治者等基本要素,并突出強調了區(qū)域和合法壟斷暴力的特征。這些要素和特征作為一個集合,適用對象是理性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而非傳統(tǒng)的封建王國和帝國。

西方中世紀的封建國家具有顯著的地域性特征,以及由之而來的碎片化和多元化特征。首先,王國和帝國缺乏明確邊界,國家更多是一個模糊的地域,“國界只是在民族—國家產生過程中才開始出現(xiàn)的”[3]。其次,在封建國家的層層分封中,附庸與領主之間的依附與被依附關系將政治認同和政治權威碎片化。即使帝國中存在基于高度集權和嚴密等級的君主統(tǒng)治,但帝國中普遍存在多個族群,“統(tǒng)治者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建構全社會范圍內的文化同質性”,[4]因此傳統(tǒng)國家缺乏整體性國家認同,只有狹隘的地域性族群認同。最后,在領主制分散權力之外,中世紀一直存在教權與王權的對抗,導致國家內部缺乏有效整合,各地區(qū)的文化和統(tǒng)治具有顯著的差異性和自主性,國家對外也不具有完備的獨立性,因而王國和帝國都缺乏現(xiàn)代的絕對主權觀念。

1648年,歐洲的三十年戰(zhàn)爭結束后,法國、英國、荷蘭、瑞典等國和德意志諸邦與哈布斯堡王室簽訂系列和約,建立了延續(xù)至今的威斯特伐利亞體系。該體系確立了領土界限、主權獨立、平等協(xié)商等現(xiàn)代國際法準則,標志著民族國家形成。此后的歐洲雖然戰(zhàn)爭不斷,但不再打著宗教的旗號,而是直接訴諸國家利益,民族國家成為現(xiàn)代國際關系的基本主體,也是現(xiàn)代國家的標準形態(tài)。作為理想類型的民族國家意指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即國家邊界與民族邊界相一致。與傳統(tǒng)的地域國家相比,民族國家的首要貢獻在于確定領土邊界,為國家成員的共同生活提供不受侵犯的場域,同時為民眾對國家的想象提供一個可視的載體,從而通過領土意識的逐漸強化構建國家認同。

其次,無論民族國家實際上由一個還是多個民族構成,國家成員都基于領土認同和政治認同而形成了統(tǒng)一的國族認同。國家與民族這兩種不同類型的共同體在現(xiàn)代國家構建過程中融為一體,二者融合的必然性在于,國家構建伴隨著敵我的識別和斗爭,要通過塑造現(xiàn)實的或想象的敵人來凝聚內部成員,這就需要有效的識別和整合工具?;谘夑P系和情感歸屬的民族正是區(qū)分“我們”和“他們”的身份符號,民族也就為現(xiàn)代國家構建提供了巨大向心力?;诿褡逭J同構建國家認同的結果是,民族國家既是政治共同體又是文化共同體,二者之間存在間隙,但包含多民族的民族國家之所以建立并持續(xù)存在的原因在于,民族成員對國家的政治認同超越了對民族的文化認同,并將民族認同擴大為與國家邊界相一致的國族認同。實現(xiàn)這一超越的根本在于,民族差異是自然形成并客觀存在的,但將差異識別出來并用于政治動員所產生的民族歸屬、民族屬性和民族主義,卻是“一種特殊類型的文化人造物”,因而安德森將民族視為“想象的共同體”[5]。

最后,相較于傳統(tǒng)國家權威的碎片化和多元化,民族國家則基于整體性國族認同確立了主權至上的原則。主權至上對外意味著國家獨立、主權平等,相互之間不存在依附關系或藩屬關系;對內意味著國家是最高政治實體,壟斷暴力并享有最高統(tǒng)治權。民族國家初期的政治形態(tài)普遍是君主專制,在市民和大眾尚未崛起的背景下,這是擺脫中世紀領主制權威碎片化和認同多元化的必然要求?;舨妓故亲杂芍髁x理論的創(chuàng)立者,但他通過社會契約論構建的卻是君主專制政體?;舨妓拐J為,君主制、貴族制和民主制在產生強大主權者方面并無不同,三者“向我們指明的是三種主權者,而不是三種教士;換句話說,它們所指明的是三種家長,而不是三種童蒙塾師”[6]。君主只是霍布斯構想的強大主權的完美承載者,必須如“利維坦”那般強大的不是君主,而是主權。

(二) 從身份社會到市民社會

在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中,社會分工水平極低,社會經濟發(fā)展極其緩慢,并且不同種族、民族和宗教共同體相互隔絕,缺乏交往流動。即使偶有遷徙,尤其是各共同體相互攻城略地直至建立帝國,也并未改變這一基本局面,因為多民族帝國的有效整合策略主要是因俗而治和軍事威懾,同化或一體化的程度和范圍非常有限?;谝南闹娴某曮w系維持了中華帝國數(shù)千年的大一統(tǒng)局面,因俗而治是處理民族關系的基本原則。相反,曾經盛極一時的古羅馬帝國卻在墮落和掠奪中激起反抗,最終覆滅于蠻族入侵,并且,正是使其滅亡的蠻族入侵奠定了現(xiàn)代歐洲的政治版圖[7]。

幾近靜止且相互隔離的生存狀態(tài)將人們束縛于共同體,認同來源于且局限于共同體,傳統(tǒng)社會普遍是身份社會,人們不被視為個體,而是各種團體的成員,“作為社會的單位的,不是個人,而是由真實的或擬制的血族關系結合起來的許多人的集團”[8]。身份社會的首要特征是存在于人與自然、社會的關系中的非理性,人們盲從不可證偽的外部權威。在科學產生之前,宗教承擔著解釋世界和整合社會的功能。即使在軸心時代的古希臘,對自然神和家火的崇拜也是維持城邦凝聚力的最重要因素,由此導致城邦政治的整體性以及公民身份的狹隘性和排他性。在中世紀,信仰更是統(tǒng)攝一切的不可置疑的最高法則。信仰至上,且信仰賦予世俗權力以合法性,這一套秩序是既定的,任何人都只能在既定秩序內活動,否則必然遭受制裁。

其次,傳統(tǒng)社會中的身份并非理性反思的結果,而是與生俱來的稟賦。傳統(tǒng)社會是一種同質共同體,否定和排斥人的自由選擇,共同體賴以存續(xù)的基礎是滕尼斯所說的“本質意志”[9],它建立在“過去”的基礎上,并且必須從“過去”中獲得解釋。由于中世紀國家普遍存在國王與教會、各級領主之間的權力爭奪,統(tǒng)治秩序極其混亂,但各種秩序最終都會施加于普通民眾身上,這就將人們的身份固著于多重社會關系。多重社會關系界定的身份足夠牢固且富有韌性,個體沒有能力也沒有意識自主探尋生存的意義。

最后,身份社會囿于各種具體的差序關系,缺乏普遍性規(guī)則。身份的先賦性意味著每一共同體都具有高度的文化同質性,但社會成員遵從的權威秩序并非一層,而是從家族、村落直至階級、民族和國家的多層級共同體構建的多層秩序。這就形成了一個以自我為中心向外擴散的差序結構,“從己向外推以構成的社會范圍是一根根私人聯(lián)系,每根繩子被一種道德要素維持著”[10]。循著這一邏輯往下推的必然結果是,人們根據血緣—地緣關系的親疏遠近決定對待他人的標準和方式,而缺乏超越私人關系的普遍性準則。差序結構導致共同體內部的同質性與共同體之間的差異性并存,進而使文化的封閉性與多樣性并存。

由于中世紀末期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的推進,以及地理大發(fā)現(xiàn)帶來的巨大市場和利潤的刺激,西方世界開始了快速的理性化進程?,F(xiàn)代國家構建要形成對國家的整體性認同,身份社會中多元認同的封閉性和狹隘性成為整合社會和建構國家認同的阻礙。因此,一方面,民族國家建立的過程也是銷蝕身份的過程。君主通過打擊領地貴族和教會勢力強化權威,加強社會政治整合,構建統(tǒng)一的商品和勞動力市場,尤其是提供以所有權為基礎的制度安排以刺激經濟增長,對外則搶奪殖民地獲得資源和市場,并通過民族主義動員爭奪霸權。另一方面,民族國家得以建立還要歸因于“以市場為領地的資本”提供的“經濟暴力”[11]。在中世紀的夾縫中已經存在獨立的市民階層,但其當時尚未在政治上崛起。在早期民族國家的掠奪和征戰(zhàn)中,君主擴大權力的欲望與市民階層增殖資本的需求相結合,促成二者的合作。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脫胎于市民階層的資產階級逐漸壯大,傳統(tǒng)的封建秩序和身份社會逐漸瓦解,基于契約關系的市民社會走向成熟。

傳統(tǒng)身份社會具有非理性、群體優(yōu)先性、身份先賦性、文化差異性和規(guī)則特殊性的特征,這些都消逝于市民社會之中。市民社會是理性社會,理性意味著,“從原則上說,再也沒有什么神秘莫測、無法計算的力量在起作用,人們可以通過計算掌握一切。而這就意味著為世界除魅”[12]。基于普遍平等的個體理性,人們從群體關系的束縛中擺脫出來,自由選擇生活方式并界定其身份。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基于分工交換的社會交往和流動大大增強,群體身份差異逐漸為個體分工和選擇差異替代,由此形成人與人互有差異但又相互依賴的有機團結社會[13]。理性化意味著人的本質的抽象化和普遍化,人從具體的歷史和現(xiàn)實境遇中獨立出來,成為自由主義所描述的原子式的個人,這種人學基礎是現(xiàn)代西方民主政治構建的邏輯起點。

(三) 從代議政治到選舉民主

現(xiàn)代國家構建包括外向和內向兩個維度,民族國家解決的主要是外向的國際關系問題,這已完成于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建立。理性化之后,宗教從政治領域中退出,這實現(xiàn)了人的解放,同時也打破了君權神授的神話,從而導致世俗權力的合法性危機。同時,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資產階級與專制王權之間的利益沖突深化,突出表現(xiàn)為雙方在征稅上的分歧,因而需要重構政治合法性。國家的根本特性是基于暴力的強制性,現(xiàn)代國家則要“合法”地壟斷暴力,在基于分工交換的市場經濟和市民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基本關系即契約關系被西方思想家引申到政治領域,社會契約論成為現(xiàn)代國家理論的基本模型。

成熟的思想體系都以其獨特的人學作為理論建構的邏輯基礎,社會契約論的人學基礎是剝離了一切社會屬性的普遍的抽象的人。這種抽象人學根植于市民社會,它瓦解了傳統(tǒng)身份社會施加于人的各種社會關系。如果身份來源于社會關系,而社會關系因人、因時、因地而異,那么身份也必然具有差異性、具體性和特殊性。構建現(xiàn)代國家就要消除差異身份和狹隘認同,將人還原為同質的、抽象的、一般的人,以便實現(xiàn)對民族國家這種缺乏文化內核的新型政治共同體的認同和服從。由此而言,西方現(xiàn)代政治建構的基本邏輯就是,“將世界歷史建構為一個從帝國向民族國家的單向運動,進而將政治共同體建構在高度同質的人民想象之中”[14]。

抽象人學在社會契約論中的體現(xiàn)即“自然狀態(tài)”設定,盡管不同思想家對自然狀態(tài)的想象不盡一致,但共同特征是抹去了社會和歷史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跡?;谧匀粻顟B(tài)的完全自由平等假設,社會契約論構筑了包括天賦人權、主權在民、法治分權、有限政府、政教分離等原則的現(xiàn)代西方政治。為民族國家提供合法性證明的是人民主權,并且在歷史上的各種國家形式中,“民族國家是唯一以人民共同意志為其合法性進行辯護的政治組織形式”[15]。隨著西方社會經濟的發(fā)展,人民主權原則的實踐又經歷了兩個階段,即代議制民主和選舉民主。

人民主權的含義有積極和消極兩種,并從中產生兩種民主形態(tài)。積極含義從正面回答主權實際歸屬于誰,盧梭基于“公意”建立的“道德的與集體的共同體”[16]正是對此問題的經典詮釋。消極含義則回避實際歸屬,只將人民主權作為一種合法性聲稱,民主只能是洛克所言的“由人民的同意和委派所授權的一些人”[17]的統(tǒng)治。積極的人民主權過于理想化而難于實踐,法國大革命的恐怖向來被視為盧梭政治哲學的注腳,因而現(xiàn)代西方民主秉持消極民主觀采取了代議制民主的形式??梢姡F(xiàn)代民主從建立之初就力圖排斥、抑制大眾參與政治。大眾在政治上一直被視為危險因素,對“多數(shù)暴政”的恐懼從古希臘以來充斥于政治觀念史。

代議制民主是代議和民主兩種政治形式的結合。作為一種委托代理機制,代議制與民主并無關系,它是“人民”授權某些人作為代表組成代議機關執(zhí)掌政權。代議制并非現(xiàn)代政治的產物,而是產生于中世紀國王為解決財政危機被迫與貴族做出的妥協(xié)。更關鍵的是,有資格被代表的“人民”有嚴格界限,絕大多數(shù)人沒有選舉權。出于對無產者參加選舉可能威脅財產自由的警惕,“多數(shù)暴政”論者主張以財產和身份等標準限制選舉資格,因此英國議會改革之前只有 40萬選民,占總人口的1/60。直到20世紀中期,西方國家才實現(xiàn)普選權。

由于現(xiàn)代西方政治建構于抽象人學基礎之上,所有人都具有平等的道德地位。理性的普遍化和平等化在邏輯上必然引申出所有人都有權利參與政治的結論,西方國家無法為其限制選舉權的行為進行合法性論證。普遍理性的邏輯確實導致了大眾的政治崛起,1930年代歐洲各國相繼爆發(fā)工人運動,一項重要訴求即普選權。社會主義理論成型之后,社會運動蓬勃發(fā)展,對代議制民主的合法性構成了挑戰(zhàn)。因此,開放選舉權吸納大眾進入政治是必然趨勢,現(xiàn)代政治也必然進入大眾民主時代。

在大眾崛起的壓力之下,西方思想界從多數(shù)暴政命題轉向了大眾心理分析,應對大眾的策略從政治排斥轉向誘導控制,“要想領導他們,不能根據建立在純粹平等學說上的原則,而是要去尋找那些能讓他們動心的事情、能夠誘惑他們的東西。”[18]基于勒龐的群體心理分析,熊彼特重構了民主理論,將民主視為政治家通過爭取人民的選票獲得執(zhí)政地位的制度安排,民主并非人民在統(tǒng)治,而是政治精英的統(tǒng)治。將人民與政治家勾連起來的中介是選舉,但熊彼特指出,“選民的選擇——在意識形態(tài)上被尊稱為人民的召喚——不是出于選民的主動,而是被塑造出來的,對選擇的塑造是民主過程的本質部分?!盵19]因此,選舉民主是熊彼特在群體心理分析基礎上重述精英統(tǒng)治的結果,他通過“塑造”選民,把大眾崛起與寡頭統(tǒng)治這兩個相生相克的要素捏合在一起,大眾與精英的平衡也就成為當代西方民主的內在邏輯。

二、多元文化主義的產生及其極端化

從代議政治到選舉民主的演變揭示了西方政治抑制大眾參與的邏輯,民主與自由之間向來齟齬不斷,民主在自由主義中充其量是一個工具價值,自由才是西方文化的至上價值?;诓皇芡獠繌娭频淖杂蛇x擇,西方社會呈現(xiàn)出多元化特征。問題在于,多元化是非常籠統(tǒng)的概念,從國家構建角度看,西方社會中存在兩種既相互關聯(lián)又有內在沖突的多元化,即價值多元化和文化多元化,二者產生了兩種政治思潮,即價值多元論和多元文化主義。

(一) 從價值多元論到多元文化主義

在除魅后的理性社會中,各種完備的宗教道德學說及其建構的等級秩序或者走向崩潰,或者被限定在純粹私人領域,身份和文化差異或消失殆盡或隱而不顯。這突出了人的價值,但也帶來普遍的信仰危機?!吧系鬯懒恕敝?,人們不再依循群體的既定秩序,必須自己做出理性選擇,完全訴諸理性選擇的秩序,必然產生茫然失措、不知所蹤的恐懼。雖然現(xiàn)代政治建構于抽象人學基礎上,畢竟人是現(xiàn)實的歷史的存在,建構于自然狀態(tài)的政治只提供了公共政治框架,并不能指導人們如何生活,如何選擇。一旦行動起來,人的選擇和生活仍舊受構成傳統(tǒng)身份的各種社會關系的影響。傳統(tǒng)差異性仍然存在,只是換了一個場域,換了一副面孔,“那些古老的神,魔力已逝,于是以非人格力量的形式,又從墳墓中站了起來,既對我們的生活施威,同時他們之間也再度陷入無休止的爭斗之中”[12]。

面對“諸神沖突”,以賽亞·伯林提出價值多元論進行解答,并基于價值多元這一客觀現(xiàn)實而非虛構的自然狀態(tài)對自由主義進行重新論證。價值多元論認為,社會中同時存在諸多值得追求的價值和目的,它們具有同等的絕對性和終極性,相互之間不可通約,不可公度,因此常常相互沖突;不存在能夠同時實現(xiàn)所有價值的渠道,并且,造成巨大人類災難的正是所有價值“最終都是相互包容甚或是相互支撐的”這種信念;因此,人類處于一種悲劇性的、永久性的價值沖突之中。價值沖突不可解決,人們只能做出取舍,而取舍,伯林認為只能訴諸“自由選擇”。如果否定了價值沖突而認為存在某種完美的和諧狀態(tài),“選擇的必然性與巨大的痛苦就會消失,自由選擇的核心重要性也會隨之消失”[20]。

資產階級革命之后,普遍平等的自由選擇權已基本實現(xiàn),在大眾崛起和社會主義運動的壓力下,西方國家逐步開放選舉權,并將平等權擴展至社會經濟領域。二戰(zhàn)之后,西方國家進入空前繁榮時期,在民權運動的推動下,以選舉權為核心的政治權利已實現(xiàn)普遍平等化,社會經濟領域中的歧視也紛紛廢除,普遍平等的權利政治基本實現(xiàn)。同時,隨著物質財富的快速增長和生活水平的提高,西方國家逐漸進入后現(xiàn)代社會,人們在普遍平等的自由選擇基礎上,開始追求獨特的、差異的個性化身份。遮蔽或抑制于現(xiàn)代性的同一性之下的各種“差異”紛紛涌入公共領域,從而產生了1960年代以來的少數(shù)族群、同性戀、女權等社會運動,形成了多元文化主義思潮。傳統(tǒng)的強勢群體、主流群體不再值得稱道,備受歧視的少數(shù)群體開始對自我身份產生認同,且要求獨特身份被主流群體承認。

價值多元論要求人們在相互沖突的價值中自由選擇,人們確實做出了選擇,但選擇的結果卻未必符合自由主義的主流文化。多元文化主義正是自由選擇邏輯的實踐結果,畢竟人是社會性動物,其選擇大致脫離不了附著于原生身份的一系列社會關系。這樣一來,在普遍平等的政治內部就產生了一種新的平等政治,不過不是自由選擇權的平等,而是文化認同和族群身份的平等。由于文化和身份源于先賦的差異,那么多元文化的發(fā)展必然帶來社會異質性。多元文化主義要求少數(shù)群體身份被承認和保護,這種政治也就是身份政治或差異政治。

與追求個人自由和政治權利均等化的權利政治不同,身份政治要求差異化身份得到承認,“普遍尊嚴的政治反對任何歧視,要求完全無視公民差異,差異政治則重新界定了非歧視,要求基于公民之間的差異對其區(qū)別對待”[21]。普遍平等的權利政治將個人自由視為至上價值,無論基于社會契約還是價值多元的論證,它一直秉持個人本位,多元文主義則堅持文化群體本位,將群體視為社會的基本單元。二者并存也就產生了“對群體進行區(qū)別對待的公民資格”[22]這一悖論:權利政治要求個人平等,對個人一視同仁,勢必不能滿足承認差異身份的訴求,甚至產生主流群體對少數(shù)群體的排斥;身份政治要求文化群體的平等,對群體平等對待,則必然導致個體層面的不平等,破壞平等的公民資格。

(二) 價值多元論與多元文化主義的沖突

從現(xiàn)實來看,多元文化主義源于加拿大試圖通過“同化”進行整合遭到抵制而不得不通過“有限認同”做出的妥協(xié)[23]。從邏輯來看,多元文化主義則是價值多元背景下人們自由選擇的結果。無論從哪個角度,多元文化主義都與價值多元論存在不可調和的沖突。

首先,二者對公民身份來源的認知不同。價值多元是在現(xiàn)代國家構建完成之后發(fā)現(xiàn)的事實,公民身份的普遍化、抽象化和平等化早已實現(xiàn),其后只需人們自由地選擇生活方式。多元文化主義則比較復雜,一方面是基于價值多元現(xiàn)實的自由選擇的結果,另一方面是拒斥西方同化而保留傳統(tǒng)的結果,這意味著多元文化主義中夾雜著后現(xiàn)代與前現(xiàn)代的因素。

其次,二者對公民身份的認知框架不同。在價值多元論視域中,由于普遍平等的公民身份已經實現(xiàn),人們的認同具有高度同質性,在國家與個人之間并不存在能夠分散國家認同的亞國家共同體,因此,現(xiàn)代國家的基本關系是個人與國家的關系,公民身份只是相對于國家而言。隨著民權運動的深化,長期被抑制和忽略的少數(shù)群體的抗爭引起人們關注和同情,這與后現(xiàn)代文化的反主流、反本質主義傾向相結合,使少數(shù)文化群體作為亞國家共同體分散了人們對國家的認同。因此,多元文化主義的公民身份夾雜著個人權利和群體權利,這是一種個人—群體—國家的三層結構。

再次,二者對多元化的詮釋不同。面對多元價值相互沖突這一困境,價值多元論并沒有終極解決方案,而訴諸個人自由選擇。正是基于不受外界強制的自由選擇,西方社會才具有多元化特征。盡管多元價值相互沖突,但價值都是選擇的對象,而非選擇的依據。相對于這些被選擇的對象,自由是高居于其他價值之上的超級價值。而在多元文化主義視域中,社會多元性不是指可供選擇的價值的多元性,而是源于不同文化身份的多元性。

最后,價值多元,還是文化多元?這是兩種多元主義沖突的根本問題。這個問題首先涉及對多元文化主義的界定,它是開放的,還是封閉的?基于自由選擇的多元文化主義認為,文化只是各種價值觀念的排列組合,各種文化都要尊重包括普遍價值在內的多元價值,否則,“為推進文化多樣性而不顧及文化的內容,就把多元論的觀點降低成為文化相對主義的觀點”[24]。這種開放的多元文化主義對文化進行了稀釋化處理,文化群體被弱化為人們自由選擇并可自由退出的社會團體,從而并未真正關涉當下正對西方社會整合構成威脅的多元文化沖突。封閉的多元文化主義否定價值排列組合這種弱文化概念,而認為文化是包含各種習慣、信念和制度的有機整體,盡管可以從中識別出多種價值,但它們卻相互聯(lián)結和依賴,不可拆解和化約,個體行為須置于文化背景下才能得到正確詮釋。

與價值多元論相沖突的,只是封閉的多元文化主義,它否定文化內部的多元性,否定人的自由選擇和退出,文化群體賦予個體以目的,個體依附于文化群體,從而使文化群體成為一個內卷化的封閉共同體。由于群體高居于個體之上,以群體權利為名漠視甚至壓迫個體權利的現(xiàn)象必然會出現(xiàn)。由于女性在各種傳統(tǒng)文化中普遍遭受歧視,“女權主義和少數(shù)族群的群體權利之間很有可能發(fā)生沖突,即使后者是基于自由主義論證并受其限制的群體權利,這種沖突仍然存在”[25]。否定了自由選擇和退出,文化群體內部也就保持著高度同質性,多元文化之間卻不存在基本的共享價值,只能是一個個相互獨立的共同體,因而封閉的多元文化主義尚未脫離傳統(tǒng)社會,或又將現(xiàn)代社會推回了碎片化的傳統(tǒng)社會。

(三) 從“政治正確”到右翼民粹主義

西方國家普遍存在多種族群,經濟全球化加快了人口國際流動,更使族群結構復雜化。1970年代,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等國開始實施多元文化主義政策,政治鼓勵更使多元文化主義得以蔓延和強化,保護少數(shù)文化群體成為當代西方“政治正確”的核心信條。相較于歷史中主流文化群體對少數(shù)的壓迫和排斥,這一政治正確無疑具有顯著的進步性。但是,“支持‘政治正確’背后的邏輯,是對弱勢群體的保護沒有合理的界限,也就是矯枉必須過正”[26],這意味著保護少數(shù)相對于其他理念而言具有絕對優(yōu)先性,任何質疑和反對都會涉嫌歧視少數(shù)。西方社會就在這種政治正確的共識中將多元文化主義推向深入,身份政治的狹隘化和極端化日益凸顯。

首先,政治正確容易將有關族群、宗教和性別等文化議題的社會事務政治化,使相關爭論極端化,甚至罔顧事實,壓制言論自由。這些問題在一向激進的西方校園中尤其突出,并蔓延到社會諸領域,族群問題成為不可觸碰的紅線。其次,多元文化主義要求對公民因其身份不同而區(qū)別對待以實現(xiàn)群體間平等,比如降低少數(shù)文化群體成員的招生和錄用標準。美國很多白人學者對黑人研究不以為然,甚至認為,“美國黑人研究是一個由有罪的白人自由主義者發(fā)明的偽學科,以便讓黑人知識分子擺脫困境,使他們有機會在精英院校擔任教授,而無須在數(shù)學這樣非常困難的學問上證明自己的能力”[27]。對公民的區(qū)別對待必然會擠占主流群體成員的機會,造成“逆向歧視”。最后,政治正確對難民和移民產生巨大吸引力,他們卻無動力融入社會,多元文化主義意味著他們也沒必要融入。這就使主流文化失去了社會整合功能,導致社會結構的碎片化,并產生公民身份危機。

在戰(zhàn)后西方民權運動快速推進的進步時期,民權運動非常復雜,同時包含著政治權利、社會經濟權利和少數(shù)群體權利等訴求,因而普遍平等的權利政治與文化差異的身份政治同步發(fā)展。由于物質財富極大增加,對少數(shù)文化群體的政治性傾斜被主流群體接受,并未造成被剝奪感,反而還可能迎合了他們由歷史性錯誤帶來的補償心理,甚至滿足其文化和族群優(yōu)越感。但是,隨著1980年代西方國家實施大規(guī)模私有化,以及經濟全球化帶來的外部勞工流入和產業(yè)對外轉移等原因,社會差距不斷擴大,作為社會穩(wěn)定器的中產階級數(shù)量也大幅度下滑。又由于價值多元論與多元文化主義的沖突愈發(fā)顯著,政治傾斜造成的逆向歧視遭到越來越多的質疑和反對。為了對抗政治正確,白人至上主義者訴諸宗教、民族和種族等文化差異進行社會政治動員,從而出現(xiàn)了一種右翼身份政治。

身份政治興起的時代背景是西方開始進入后現(xiàn)代社會,社會議題從物質層面轉向文化層面,因而意識形態(tài)領域中的新左派產生,從對西方的經濟霸權批判轉向了文化霸權批判。多元文化主義對承認和保護少數(shù)文化群體的訴求與反思西方主流文化的時代潮流相融合,從意識形態(tài)譜系上看,基于多元文化主義的身份政治屬于左翼身份政治。與左翼相反,右翼身份政治非常保守,它的信念是抵制多元文化主義對西方主流文化傳統(tǒng)的侵蝕,并保護主流群體成員的利益,從而恢復西方國家的文化底色,重現(xiàn)主流群體的優(yōu)越感。由于底層民眾對逆向歧視感受更明顯,右翼身份政治就與民粹主義相融合,演變?yōu)橛乙砻翊庵髁x。

工業(yè)社會中的民粹主義處于政治光譜左端,反對精英壟斷資源和權力,主張平均分配和直接民主。當前這一波民粹主義左右翼夾雜,但主流是右翼,其訴求從政治經濟權利平等化擴展到文化領域,與種族主義、民族主義、極端宗教主義融為一體。右翼和左翼有相同點,“腐敗是一般民粹主義論點的基礎,‘純潔的人民’反對‘腐敗的精英’經常被民粹主義政治行動者利用,不管右翼還是左翼都是如此”[28]。當然二者的區(qū)別更為顯著,右翼民粹主義的“人民”概念比傳統(tǒng)左翼更為狹隘,它不僅將政治經濟精英排除在外,還排除了“難民、穆斯林或其他文化、種族和宗教團體”[29]。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歐洲右翼民粹主義興起的直接誘因是難民危機,這又源于西方在中東推行民主化失敗而使“阿拉伯之春”蛻化為“阿拉伯之冬”。大量難民涌入改變了當?shù)氐娜丝诮Y構,加劇了其社會異質化。由于難民中混雜的宗教極端主義者和恐怖分子無從識別,政府對暴力犯罪和恐怖襲擊的嚴厲打擊和防范容易將安全風險和文化威脅混為一談。這必然加劇了文化沖突和族群隔閡,最終將亨廷頓所說的文明沖突從國際層面轉移到國內[30]。

隨著社會異質性程度的提高,多元價值相互沖突的終極困境演繹為多元文化的不可通約、不可公度和相互沖突。這種悲劇性困境正在國內和國際上演,且二者相互強化。在近年西方國內的文化沖突中,頗具象征意義的是破壞雕像和教堂,美國各州已拆除了眾多南北戰(zhàn)爭期間南方將領的雕像,并由此引發(fā)了反種族主義者與白人至上主義者的沖突;法國也發(fā)生了眾多針對教堂和雕像的破壞行為,黃背心運動中也出現(xiàn)了反猶、反穆斯林的聲音。從國際層面看,文萊政府在2019年5月正式推行伊斯蘭刑法,已引起西方國家和企業(yè)的普遍抵制。在該年度新西蘭發(fā)生針對穆斯林的槍擊事件一個多月后,伊斯蘭宗教極端組織卻在斯里蘭卡制造了連環(huán)爆炸案,這種國際性報復襲擊增加了全球安全的不確定性。

三、右翼民粹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對抗的政治沖擊

在政治正確的庇佑下,多元文化主義復興了主流文化一直試圖將其同化的少數(shù)文化身份,從而將民族國家試圖基于公民身份建構國族的努力付諸東流,國族重新碎片化為民族、種族和宗教群體。有學者認為,這種族群宗教多元主義“可能導致西方國家內部政治分歧的加深和潛在政治沖突的增加”[31],其實,多元文化主義只是使政治分歧和沖突成為可能,從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必須要有與多元文化主義相對抗的力量。只要西方主流文化群體一如過去的半個世紀那樣開放和包容,分歧和沖突就不會普遍發(fā)生。然而繁榮總是短暫的,隨著西方世界普遍陷入債務危機或經濟衰敗,西方人對自己國家的世界地位產生了疑問,以前強勢的、進步的心態(tài)逆轉為現(xiàn)在弱勢的、保守的心態(tài),西方主流文化群體變得越來越狹隘和封閉。這種轉折使政治分歧和沖突從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因為強勢崛起的右翼民粹主義正是為了對抗多元文化主義而生。二者的對抗強化激活了多元文化主義以來的認同解構和異質化趨勢,侵蝕著西方民主有效運行的基礎。

(一) 多族群國家的認同困境

民族國家意味著國家邊界與民族邊界重合,對國家的政治認同與對民族的文化認同相重合,這不會因為文化差異陷入分裂,爭端只會表現(xiàn)為階級階層視域中的利益分配。然而這只是民族國家的理想類型,絕大多數(shù)國家都是由多個有其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聚居民族或移民群體組成,隨著地理大發(fā)現(xiàn)和全球化的擴張,多民族國家是現(xiàn)代國家的常態(tài)。由此,在多民族共存于一國的事實與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確立的民族國家模型之間,就產生了不能擺脫又難以解決的悖論:現(xiàn)代民族國家構建的邏輯基礎是單一民族文化的同質型社會,而多民族共存卻使得這種同質型社會是不現(xiàn)實的。這一悖論形成的根源在于,民族國家以民族身份動員建構國家認同的路徑使民族“綁架”了國家。

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立于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時代,從中世紀的重重束縛中解放出來的個人獲得了尊重,人性得以覺醒,但人性覺醒的背面是人性的墮落。在人性覺醒與墮落的雙重作用之下,理性國家要得到服從,除了依靠壟斷暴力之外,還需發(fā)掘內在動因以提供情感支持。民族作為一種文化共同體,正是人們的情感歸屬和精神家園,因此現(xiàn)代國家構建訴諸于民族情感進行政治動員,使民族和國家融為一體。如上文所述,二者具有的區(qū)分身份和區(qū)分敵我的特性也相互融合,使民族動員成為可能。

從國家認同建構的歷程來看,現(xiàn)代民族國家構建遵循的是國家的邏輯,而非民族的邏輯。民族國家是以國家建構民族,民族為國家提供道德證明,民族只是國家整合的工具,“并不是民族創(chuàng)造了國家和民族主義,而是國家和民族主義創(chuàng)造了民族?!盵32]通過強化民族身份認同進行國家整合的前提是單一民族,如此則民族國家構建不過是將既有的民族認同政治化。沿著這種建構論的思路來看,既然民族可以被國家創(chuàng)造,那么它也可以被國家的反對者或質疑者創(chuàng)造,正如白魯恂所言,“族群意識可以建立一個國家,也可以撕裂一個國家”[33]。如果從原生論的民族認同來看,問題就更加嚴重,民族與國家具有不可通約的二元性,民族是區(qū)分你我的身份符號,國家則是維持秩序的暴力機器,一旦國家包含了多個民族,暴力機器往往成為或被視為主體民族進行壓迫性統(tǒng)治的工具。

無論從建構論還是從原生論來看,民族總有可能成為國家構建的阻礙。通過民族動員構建國家,當然國家將總是受制于民族。契約社會的構建打破了個人對團體的依附,頻繁的社會流動使身份對人的自由選擇的限制大大減輕,但在情感歸屬層面,民族卻是人們無法割舍的精神家園。西方進入后現(xiàn)代社會之后,無論是基于自由選擇的生活方式,還是基于原住民族和移民對本族群文化的堅守,被冠以國族的民族或被國族抑制的民族得以復興。因此,西方國家的多元文化主義問題是西方社會政治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其實質是后現(xiàn)代對現(xiàn)代的反對,而右翼民粹主義對多元文化主義的抵制,則似乎是現(xiàn)代對后現(xiàn)代的拉扯。

(二) 從權利政治到身份政治

現(xiàn)代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結構是一條從左到右鋪開的光譜,或可將其置于由“平等—自由”和“民主—權威”兩個維度構成的二維矩陣中。在右翼民粹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的對抗中,左和右的含義都更加復雜。民粹主義一般屬于左派政治范疇,如今右翼民粹主義卻成為主流。實際上,在“平等—自由”和“民主—權威”這兩個現(xiàn)代的經濟、政治維度之外,又產生了“一元—多元”這一后現(xiàn)代的文化維度,因而普遍平等的權利政治與文化差異的身份政治相互交織,現(xiàn)代的意識形態(tài)譜系被徹底打亂。

與意識形態(tài)譜系的復雜化相反,西方的現(xiàn)實政治生態(tài)則趨向于簡單對立化。右翼民粹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的對抗日益明朗,平等權利和公平分配的訴求開始以“身份”為界限分裂為兩大陣營,一個是主流的白人基督教群體,另一個是少數(shù)文化群體及其來自主流群體的支持者。全面興起的民粹主義可以根據反對對象區(qū)分為左右翼,但當前已經出現(xiàn)左右翼民粹主義合流的趨勢。在法、德等國蔓延的黃背心運動中都出現(xiàn)了反猶聲音,英國工黨及其青年組織“Momentum”也頻頻爆出反猶言論,由此導致部分工黨黨員退黨。

兩大身份陣營之間的對立是包含經濟、政治和文化的全面對立,基于身份差異的全面對立必然會使利益分配與身份認同兩種訴求相互強化,導致社會撕裂和政治分裂。有學者發(fā)現(xiàn)中東歐國家中存在一種“恢復性民族主義”,它試圖抵制外來文化和群體的侵蝕,恢復主流文化在其輝煌時期的中心地位,“人們投票給右翼民粹主義政黨與反精英、反建制情緒無關,而與維護民族文化純潔性和民族認同的中心地位的這些道德信仰有關”[34]。相較于利益沖突,基于民族文化和道德信仰的訴求更加純粹,更易于形成長期穩(wěn)定的支持,當然也因此更難以與其他文化達成妥協(xié)。

對立的雙方都根據自己對人民概念的界定將對方稱作人民的敵人,并將其妖魔化,民粹主義慣常通過污名化精英群體實現(xiàn)內部團結和凝聚力量,在這一層敵我區(qū)分之外,右翼民粹主義又通過更加外顯的文化身份符號塑造“他者”,雙重敵我意識的重疊,使右翼民粹主義獲得巨大行動能力。有研究通過分析 1999年到2014年的美國主流媒體對加拿大穆斯林的報道,發(fā)現(xiàn)報道的基調是中立的,但普遍把穆斯林描述為“社會的外來者”,并且有的報道“把恐怖主義與伊斯蘭教和穆斯林混為一談,并認為所有年輕的穆斯林男性都是潛在的敵人”[35]。對穆斯林群體的妖魔化在西方社會造成了嚴重的“穆斯林恐懼癥”,這大大凝聚了右翼民粹主義的共識,但同時也將想象的敵人塑造成了真實的對抗力量。9·11事件之后,美國大部分穆斯林認為他們作為群體而非個人受到了歧視,因此感到焦慮,這種群體焦慮使穆斯林積極行動起來抵制歧視,“他們正在政治領域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并且這個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統(tǒng)一”[36]。對于陷入惡性循環(huán)的恐怖襲擊,妖魔化宣傳無疑要負主要責任。

西方民主建立于民族國家和市民社會之上,通過理性化個人假設抹去了文化身份的差異,實現(xiàn)了社會的同質性,西方民主是在同質文化群體之內平衡利益沖突的機制。傳統(tǒng)的左翼社會運動主要關注公民平權和利益分配議題,對西方民主的合法性提出了挑戰(zhàn),還不至于危及民主體制。只要認可作為民主政治邏輯前提的理性化個人假設,西方的多黨競爭式民主就不會造成以文化身份差異為界的社會政治分裂,沖突只可能存在于階級或階層話語體系之內。西方國家已經針對這種階級或階層沖突做出了積極調適,比如 19世紀晚期德國的社會保障體系,20世紀初期美國的進步主義運動,后又實現(xiàn)普選權并普遍建立福利國家。正是因為這種調適的有效性,傳統(tǒng)的左翼民粹主義在政治上并無太大影響力。

在右翼民粹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的對抗中,二者的沖突是以身份為界聚集的文化群體之間的利益沖突,雙重沖突相互強化,這已與半個多世紀之前的階級階層沖突具有根本區(qū)別。一方面,群體劃分和聚集的維度發(fā)生變化,從經濟社會地位的縱向標準轉向了身份差異的橫向標準。區(qū)分了“我們”和“他們”,作為現(xiàn)代性基礎的理性化個人也就不復存在。從政治建構的需要來看,人性一旦被賦予歷史性和社會性,差異化的個人必然要在文化群體中界定身份,這就破壞了社會同質性。更潛在的威脅在于,人們會根據文化傳統(tǒng)提出不同的政治構建主張,一旦產生相互沖突,便難以達成共識。

另一方面,西方國家已逐漸進入后現(xiàn)代,大量移民和難民的涌入積聚了越來越多的前現(xiàn)代“身份社會”特征。前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二者疊加,促使多元文化主義蔓延并走向偏執(zhí),現(xiàn)代性遭到雙向夾擊。前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之間隔著一個現(xiàn)代,政治上的根本差別在于是否承認基于普遍平等的理性的個人自由。盡管底色不同,二者卻都對多元文化主義偏愛有加,一起癡迷于獨特的文化群體身份。這種共性為少數(shù)文化群體吸引了大量來自主流文化群體的支持者,客觀上使少數(shù)文化群體可以獲得足夠的力量與主流群體對抗,當然,這必定帶來主流群體的分裂。將此分裂置于文化沖突視角來看,主流文化群體中的左派人士頗有“自掘墳墓”的意味,因此在中國網絡上獲得了一個流傳甚廣的貶義性稱呼——“白左”,在西方也被稱作“退步的左派”。

(三) 從意識形態(tài)政黨到身份政黨

現(xiàn)代國家構建完成之后,西方國家的傳統(tǒng)政黨輪流掌權相安無事,各種極端主義一直存在,不過并未匯流且并未形成全局性影響。傳統(tǒng)政黨是基于權利政治的左右劃分形成的意識形態(tài)政黨,遵循“合法反對原則”,在既定憲制框架內進行合法的、負責任的和有效地反對[37]。在西方政黨政治尤其是兩黨制中,各黨派為了盡量爭取中間選民會將其意識形態(tài)向中間路線靠攏,從而形成關系到政體穩(wěn)定和國家發(fā)展的基本共識。西方國家近年普遍面臨經濟衰敗問題,且進入老齡化社會,養(yǎng)老金支出的擴大惡化了財政支出結構,又加劇了經濟發(fā)展遲緩的問題[38],在這一背景下涌入的移民和難民已不再被視為勞動力,而成為分利者。當利益沖突被文化身份加持,社會撕裂也就更加深化。由此產生的右翼民粹主義就像一個攪局者,打破了近半個世紀以來對多元文化主義的容忍,二者的對抗正在改變著傳統(tǒng)的政黨性質和結構,并沖擊著西方的政治共識和民主框架。

沖擊的突出表現(xiàn)之一是,意識形態(tài)政黨因代表性危機而走向衰落,右翼民粹主義政黨崛起,傳統(tǒng)政黨結構發(fā)生改變。現(xiàn)代西方早期的代議制民主源于中世紀貴族與國王的妥協(xié),實質是資產階級基于無代表不納稅的理念用財產換來的政治話語權,政治合法性既然源于納稅者的授權,當然要對納稅者負責。而經過熊彼特的改造之后,代議制民主已蛻化為選舉民主,由對選民負責的邏輯轉變?yōu)榫⒆灾鹘y(tǒng)治。民主成為產生政治精英的方法,政黨的功能也相應地發(fā)生變化,由最初的議會派別和階級動員組織演變?yōu)橥ㄟ^選舉產生政府的工具,政黨國家化使其代表性越發(fā)模糊,從而造成普遍的“代表性危機”或“代表性斷裂”[39]。

代表性危機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其一是階級階層代表性的危機。選舉民主通過選舉構建了西方政治的形式合法性,實質是通過抽離代議責任避免西方政治一直警惕的“多數(shù)暴政”,精英統(tǒng)治的實質使民眾對傳統(tǒng)政黨政治產生厭倦。其二是文化身份代表性危機。傳統(tǒng)政黨通過從左到右的意識形態(tài)相互區(qū)分,如今左和右的含義都發(fā)生變化,社會結構劃分的標準也從階級階層轉向了文化身份。意識形態(tài)政黨面對這種變化措手不及,尚未來得及做出反應和調適,必然產生代表性危機。在美國共和黨的黨內初選中,老派共和黨人還糾纏于奧巴馬的醫(yī)改政策、減稅這些舊話題,特朗普卻以反“政治正確”而獨樹一幟,迎合了廣大底層白人的祈求。

代表性危機帶來的后果可從兩個角度來看,其一是意識形態(tài)政黨的衰落。階級階層代表性危機意味著政黨遠離了底層人民,文化身份代表性危機意味著政黨遠離了因政治正確遭到逆向歧視的主流文化群體。雙重代表性危機相結合,最終結果是傳統(tǒng)政黨遠離了主流文化群體的底層,尤其是藍領白人群體。當這一群體被動員起來從沉默走向參與,意識形態(tài)政黨必然會被邊緣化。其二,在意識形態(tài)政黨衰落的同時,民粹主義政黨強勢崛起。在美國政治中,傳統(tǒng)兩大黨功能失調走向衰落,“以特朗普和桑德斯為代表的美國最新一波民粹主義浪潮,正在填補共和黨和民主黨緩慢解體留下的真空”[40]。如今西方國家的右翼政黨或取得執(zhí)政地位,或者支持率大增,右翼民粹主義政黨的崛起正成為一個世界性趨勢。

伴隨著傳統(tǒng)政黨的衰落而崛起的還有“政治素人”,最典型的當屬戲劇性地當選總統(tǒng)的烏克蘭喜劇演員澤連斯基,特朗普和斯洛伐克新當選的女總統(tǒng)蘇珊娜·卡普托娃也都是完全的政治素人。他們毫無從政經歷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是面孔也越來越年輕。澤連斯基、卡普托娃、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加拿大總理特魯多都只有40多歲,最年輕的是已于2019年5月被罷免的奧地利前總理塞巴斯蒂安·庫爾茨,他當選時只有31歲。西方民主政治的實質是多頭精英統(tǒng)治,各領域精英通過相互交易妥協(xié)達成共識,這就需要諳熟政治交易的規(guī)則和手段,因而傳統(tǒng)政治家的養(yǎng)成需要長年累月的歷練,但這樣一來,他們也就成為建制派既得利益集團的一員。因此,政治素人的崛起,更是反映了民眾對西方民主政治的不滿。素人政治是民粹政治的一種典型,都是利用民眾對現(xiàn)狀的不滿,并充分利用互聯(lián)網媒體和社交平臺進行渲染、引導和動員,而政治家則在網絡上以其“表演”去迎合這些偏好?;ヂ?lián)網在民粹主義崛起中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這將直接銷蝕傳統(tǒng)政黨的表達和整合功能。

右翼民粹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相互對抗,對西方民主帶來沖擊的突出表現(xiàn)之二是,政黨動員手段發(fā)生巨大變化,競爭性民主撕裂社會并制造了沖突甚至戰(zhàn)亂。在多黨競爭式民主中,政黨要最大限度地動員選民,動員選民就需要制造議題擴大差異,這在不同程度上都會存在撕裂社會的問題。因此,傳統(tǒng)的西方選舉結束之后,失敗方要認可選舉結果,獲勝方也要盡力彌合縫隙,而不是繼續(xù)擴大隔閡。但在右翼民粹主義與多元文化主義的對抗中,政黨卻基于身份劃分派別進行政治動員,那么,“政治平衡就會非常脆弱,人口結構的變化或投機的政客可以輕易將其打破”[41]。特朗普通過挑戰(zhàn)政治正確這一脆弱共識獲勝,卻也對社會團結構成了傷害,因而被反對者稱為種族主義者。選不贏就鬧、就打的現(xiàn)象在第三波以來的民主化中極其普遍,但如今,這種現(xiàn)象已從發(fā)展中國家蔓延到了老牌民主國家。特朗普在美國大選中的勝利讓很多美國人感到匪夷所思,他們在驚愕之余掀起一輪又一輪抗議游行,并引發(fā)流血沖突。

出于對特朗普的反對,加利福尼亞州至今還在籌劃獨立公投;由于對英國脫歐不滿,蘇格蘭也在籌劃著新一輪獨立公投;鑒于黃背心運動愈演愈烈,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在 2019年初發(fā)起了關于若干重大議題的全國大辯論。西方民主的運行方式是代議制,盡管公民具有創(chuàng)制權,但近年來屢屢出現(xiàn)全民參與的公決和討論,證明西方民主的運行出現(xiàn)嚴重梗阻,人們希望通過直接民主來重構共識。直接民主是民粹主義的理想化民主形式,但其歷史實踐無不以悲劇告終。尤其有些地方的公投旨在取得獨立,這已不只是對國家政權合法性的質疑,更是對公民身份和國家統(tǒng)一的質疑。

右翼民粹主義已經積聚了巨大力量,并在多國上臺執(zhí)政,更關鍵的是,右翼勢力已經主導了議題設置,掌握了政治話語的主動權。在右翼民粹主義的挑戰(zhàn)下,傳統(tǒng)政黨必須對這些議題做出回應,無論附和還是反對,結果都只能是繼續(xù)擴大差異,撕裂社會。面對右翼民粹主義以文化身份進行動員快速獲得的巨大支持,作為其對手的多元文化主義也必須以身份進行動員,方能與之相抗衡,否則不僅會遭到對方支持者的排斥,也會失掉左翼的選民。

由于動員手段和選民基礎的變化,現(xiàn)代意識形態(tài)政黨可能會向身份政黨轉型,這一轉型無疑會加劇西方政治生態(tài)的極端化和狹隘化。其實,盡管西方社會一直強調基于自由選擇的開放性和多元性,主張道德中立和政教分離,但西方文明本身就脫胎于基督教。1960年代以前,基督教禁止同性戀、墮胎、避孕、賭博甚至飲酒等諸多教義都通過法律的形式確定下來,用以規(guī)范公民的私人生活和道德,因此,“只要西方社會的法律和政治由基督教的道德規(guī)范進行塑造,它就會徹底扼殺自由。”[42]

頗為吊詭的是,正是隨著民權運動的擴展和多元文化主義的流行,這些源自基督教的禁令才被逐漸廢除,西方的個人自由才得以充分釋放。更為吊詭的是,左翼的多元文化主義勢力呼吁尊重差異,寬容和解,反對歧視,但在右翼民粹主義的挑戰(zhàn)下,多元文化主義卻充滿諷刺意味地抵制右派言論、集會和公共活動,甚至容不下已經建立百余年的南北戰(zhàn)爭將領雕像,這些雕像當初建立時正是被視為南北和解的標志。

四、結語:無以應對的僵局

西方民主是現(xiàn)代理性社會的一種政權組織形式,理性意味著個人認知、改造和超越外部環(huán)境的能力,因而民主政治建立于個人達成的共識,并且現(xiàn)代社會必須實現(xiàn)永恒的進步。只要基本共識存在,社會持續(xù)進步,西方民主就能穩(wěn)定運轉。隨著1960年代以來個人自由的絕對化,西方社會越來越陷入相對主義甚至虛無主義,差異化認同漸成風尚。但由于這一時期經濟發(fā)展帶來巨大繁榮,社會共識仍然存在,只是往左偏移了很多,并且這種偏移具有更多的身份屬性。之所以往左偏移的原因在于,西方主流群體的普遍平等自由早已實現(xiàn),開始往歷史上因身份遭受群體性歧視的人群擴散,比如原住民、黑人、女性和同性戀等群體,這就將社會結構劃分從階級階層結構轉向身份結構,身份意識大大強化。在永恒進步的理念之下,政治共識持續(xù)向左偏移,形成了當代西方的“政治正確”。

當西方世界因繁榮不再而無法滿足進步的期待,對政治正確的有條件共識就被打破,自由、寬容和開放的西方主流文化也就趨向封閉化和狹隘化,從而形成右翼民粹主義對多元文化主義的抵制。二者的對抗已構成對民主體制的沖擊,如果身份群體的對立持續(xù)深化,基于理性化個人的現(xiàn)代性將在前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的夾擊之下走向崩潰。屆時,除魅之后的“諸神沖突”可能演變?yōu)椤叭耗y舞”。西方政治一直試圖將羅爾斯所說的各種宗教的、哲學的和道德的“完備性學說”[43]塞到私人領域并訴諸自由選擇,通過使其遠離公共政治來構建多元文化的共存框架,但西方政治本身又屬于基督教文明,基督教文明又何嘗不是一種完備性學說?面對這個無解的困境,現(xiàn)實政治可能有兩種選擇,或者依靠威權政府提供穩(wěn)定的秩序,為將來的探索提供時間上的緩沖,或者轉移內部矛盾和壓力,并不擇手段地再現(xiàn)國內繁榮和進步,又或者,在全球化與多元化的內外深度互動背景下,民族國家無以應對當前的僵局,它自身的存在也面臨巨大不確定性。當前西方的反全球化浪潮是否是民族國家這一國家形式在做最后的掙扎,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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