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立波
《紅樓夢》是中國章回小說的藝術(shù)高峰,其虛實比例大于三分虛構(gòu)、七分史實的《三國演義》,也就是說,《紅樓夢》的藝術(shù)虛構(gòu)和文學(xué)想象的空間較大。同時,《紅樓夢》又是一部側(cè)重描寫現(xiàn)實的小說,作者開篇曾強調(diào)自己所寫的是“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1)①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5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故事本事與藝術(shù)虛構(gòu)之間的分寸如何把握,成為閱讀《紅樓夢》的障礙。近年,著眼曹雪芹家世生平的自傳說與索隱的方法相結(jié)合,以“曹賈互證”的方式探究此書,淡化了這部小說的文學(xué)性,也忽視了文學(xué)藝術(shù)的審美意蘊?;诖?,本文以紅樓佳人形象的遺傳基因為切入點,探討林黛玉、薛寶釵等藝術(shù)典型的文學(xué)集成性,以期拓展解讀《紅樓夢》的詩意空間。
以往對紅樓佳人形象繼承性的研究,從小說文體角度的關(guān)注較多??疾煲朁c首先集中在世情小說上,張俊認為《紅樓夢》“發(fā)展了《金瓶梅》《醒世姻緣傳》《林蘭香》等世情小說的寫實藝術(shù),并不斷創(chuàng)新”(2)② 張?。骸肚宕≌f史》,385頁,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也有論者認為世情小說在“突出女性之情、頌揚女性之才、展示才女的悲劇”(3)>③ 雷勇:《明末清初世情小說對〈紅樓夢〉的影響》,載《紅樓夢學(xué)刊》,2003(3)。方面對紅樓佳人塑造有具體影響。有的集中在才子佳人小說上,認為“《紅樓夢》在反映世情、愛情觀、女性觀三個方面都繼承、借鑒了才子佳人小說的思想,又有了新的發(fā)展與突破”(4)④ 陳敏子:《論〈紅樓夢〉對才子佳人小說的借鑒與超越》,中南民族大學(xué)2009年碩士學(xué)位論文。?;蚓劢褂谖难孕≌f,馬瑞芳認為“在《聊齋志異》中,詩詞對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已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這,有沒有可能影響到《紅樓夢》?值得深入研究”,并設(shè)想:“如果除掉詩歌,某些聊齋式、紅樓夢式人物,比如白秋練和林黛玉,將不復(fù)存在。”(5)馬瑞芳:《從〈聊齋志異〉到〈紅樓夢〉》,344-397頁,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4。。劉敬圻在《〈紅樓夢〉女性世界還原考察》中從“女人”形象塑造的窗口,概括了幾類小說對《紅樓夢》的影響:“《金瓶梅》發(fā)現(xiàn)了女人,又褻瀆了女人;它發(fā)現(xiàn)了尋常,卻又褻瀆了尋常”。才子佳人小說中的女子“是超級美女、超級才女、超級貞女的集大成”,進而推論:“對此類小說,《紅樓夢》在自知的揚棄中,又有不自知的承傳”(6)劉敬圻:《明清小說補論》,129-131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統(tǒng)而觀之,學(xué)界對紅樓佳人形象文學(xué)繼承性的研究,專注于小說發(fā)展史的成果較多。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超越古代文體界限進行綜合考察,或可有新的收獲。
《紅樓夢》中佳人形象的淵源,超越了小說文體,也超越了敘事文學(xué)領(lǐng)域,表現(xiàn)在對中國古代文學(xué)的兼容、整合進而提升上。這一點在林黛玉、薛寶釵等佳人形象的塑造上,體現(xiàn)得較為明顯。傳統(tǒng)佳人的形象要素是貌、情、才,《紅樓夢》中的佳人形象,在容貌體態(tài)中融入了漢唐宋明詩文元素,使之更富有文學(xué)積淀;在情韻中注入了元明清戲曲因素,更便于心理道白和傳情達意;在才華的表現(xiàn)上突出了女兒的特質(zhì),淡化了以往男子作閨音的傾向,使小說代言體的特征更為突出。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7),第三十七回賈寶玉的《詠白海棠》,在同一聯(lián)詩中道出了寶釵與楊妃、黛玉與西施的相似性?!都t樓夢》開篇,作者說書中所寫是自己曾經(jīng)親睹親聞的女子,似乎更多的是源于生活真實,但實際上,藝術(shù)虛構(gòu)的空間也是比較大的。黛玉、寶釵的美貌有著深遠的文學(xué)淵源,我們可以追溯到古代的“四大美女”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分別對應(yīng)的是這樣幾個朝代的佳人,即春秋的西施、西漢的昭君、東漢的貂蟬、唐代的貴妃?!度龂尽分羞€沒有貂蟬這個人物,成書于元末明初的《三國演義》中則渲染了貂蟬的作用。四大美女被綜合到一起,應(yīng)該是明朝以后的事情。正如繼《西游記》之后有《八仙出處東游記傳》,明朝人將漢之呂洞賓、唐之韓湘子、宋之曹國舅等八仙整合在一起,“四大美女”的組合時間也應(yīng)與其相近,對紅樓佳人形象的塑造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都t樓夢》中有文本出處的是黛玉酷似西施,寶釵與貴妃的相像。
西施的意態(tài)表現(xiàn)在黛玉的嬌弱、高雅之美?!都t樓夢》第三回,寶黛初見時,作者描述了二人的主觀審美感受,即“情人眼里出西施”。此時當(dāng)寶玉初次看到黛玉時,不是把她想成西施,而是認為眼前的美人就是西施,而且勝過西施,“病如西子勝三分”(8)。其實寫西施或黛玉的病容,是為了寫她們的美,甚至因西施捧心的情態(tài)而引出“東施效顰”的趣話。
黛玉像西施,除了在寶玉眼中,其他人也是這樣認為的。譬如說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讀者可從晴雯的相貌反觀黛玉。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無論是王夫人,還是王善保家的,都說晴雯像個病西施。小說第六十五回,賈璉的小廝興兒向尤二姐介紹賈府的裙釵。他對黛玉和寶釵的描述非常生動:“另外有兩個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無雙?!边@里的敘事帶有陌生化的感覺,“一個是咱們姑太太的女兒,姓林,小名兒叫什么黛玉”,他又說“面龐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因為他用遠的來比近的,尤三姐就在他旁邊,可見尤三姐長得也很像黛玉。從齡官、尤三姐到晴雯,說起她們的美貌,書中每每會聯(lián)系到林黛玉。接著說黛玉的特點了,“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強調(diào)多才多病?!俺鰜盹L(fēng)兒一吹就倒了。我們這起沒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9)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492、49、914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這里,作者又從距離黛玉較遠的興兒的視角來談林黛玉像一位多病的西施,足見無論是情人之眼,還是他人之眼,黛玉像西施可謂眾口一詞。
黛玉的西施之美,除了因病而顰的可人情態(tài),還有淑女的意態(tài)。東漢趙曄撰《吳越春秋》于舊史所記之外增入不少民間傳說。書中寫越國“選擇美女二人而進之”,西施、鄭旦本為“苧蘿山鬻薪之女”,被“飾以羅縠,教以容步”,“三年學(xué)服,而獻于吳”(10)趙曄:《吳越春秋》,載古吳靚芬女史賈茗輯:《女聊齋志異》,5頁,濟南,齊魯書社,1985。??梢娞焐愘|(zhì)的西施,是被裝飾以華服,教以禮儀,品貌兼美,得以驚艷吳宮?!都t樓夢》第三回寫黛玉初進賈府,眾人見她“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11)③④⑤⑧⑨⑩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39、41、891、893、119、409、68、389、892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王熙鳳也贊嘆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雹蹚呐e止言談,到通身氣派,亦可見黛玉的儀態(tài)素養(yǎng)堪與西施媲美,甚至勝其三分。
《紅樓夢》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題五美吟”中,林黛玉所題的五首詠史絕句,將《西施》列為第一首:“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④。寶釵從詩歌創(chuàng)作的角度贊揚林妹妹這五首詩“命意新奇,別開生面”⑤,但黛玉之長不僅僅在于“善翻古人之意”,而是延續(xù)了魏晉以來,詠史詩“名為詠史,實為詠懷”的傳統(tǒng)。當(dāng)一代傾國傾城的美人,隨浪花而消逝的時候,吳國昔日的宮廷徒然追憶斯人。這里的“兒家”,是女兒自指,恰似薄命佳人顰兒的口吻。所以,黛玉詠《西施》,也是名寫西施,實寫自己。
貴妃之意態(tài)表現(xiàn)在寶釵的豐潤、淡雅之美?!袄婊ㄒ恢Υ簬в辍?12)白居易著,謝思煒校注:《白居易詩集校注》,944頁,北京,中華書局,2006。,是白居易《長恨歌》中贊嘆楊貴妃的詩句,同樣適于薛寶釵。詩人張祜也曾用“梨花靜院無人見,閑把寧王玉笛吹”來表現(xiàn)楊貴妃的閨情雅趣。梨花、梨香作為烘托薛寶釵的背景還是很恰當(dāng)?shù)摹K齽偟劫Z府的時候,住在梨香院。薛寶釵常服一種藥叫冷香丸,釀制的時候是用四種白色的花蕊,有牡丹花、荷花、菊花、梅花各十二兩,同時還要有雨水、白露、霜降、小雪這一天的雨露霜雪各十二錢,釀制好后要埋在梨花樹下。唐詩有“忽如一夜春風(fēng)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梨與雪也可以互比,小說寫薛家時用“豐年好大雪”,可見用梨花來描述寶釵較為恰切。
寶釵素常衣裙的顏色與楊貴妃的穿著相似。宋代樂史《楊太真外傳》寫道:“妃常以假髻為首飾,而好服黃裙。天寶末,京師童謠曰:‘義髻拋河里,黃裙逐水流?!?13)樂史:《楊太真外傳》,載蒲戟選注:《古小說選》,204-205頁,武昌,長江文藝出版社,1984?!都t樓夢》第八回寶玉初探寶釵時,看到她的裝束,頭上是“漆黑油光”的發(fā)髻,上身是“蜜合色棉襖”,下身是“蔥黃綾棉裙”,雖然通身給寶玉的感覺是“一色半新不舊,看去不覺奢華”⑧,但聯(lián)系貴妃的衣著,這自上而下漸變的淺黃色,像一朵花,和諧自然中透著高貴典雅。
《紅樓夢》中多處直接或間接地提及寶釵與楊貴妃的關(guān)聯(lián)。直接如第二十七回回目“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將寶釵撲蝶比作“楊妃戲彩蝶”。又如第三十回通過寶玉之口將寶釵與楊妃相提并論:“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雹衢g接如小說第五回里寫:“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⑩還有第二十八回的“寶釵生的肌膚豐澤”。無論“豐美”還是“豐澤”, 似乎都在間接暈染,漸漸地在讀者印象中留下楊妃的影子。
因為有古代美女的比附,黛玉和寶釵的美貌顯得更為具體,亦更有文學(xué)積淀。需要指出的是,四大美女多源于歷史人物,西施、昭君、貂蟬、楊妃,雖有實有虛,卻道出了“紅顏命薄古今同”(黛玉《明妃》)的悲劇主旨。
紅樓佳人到底是寫實的,還是虛構(gòu)的?作者在第一回雖坦言,書中所寫的是“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但從黛玉和寶釵身上被賦予的西施和貴妃的風(fēng)韻而言,《紅樓夢》中婚戀故事的兩個女主人公皆為藝術(shù)虛構(gòu)的典型。不過,曹雪芹將西施和楊妃等佳人形象從宮廷移入賈府,呈現(xiàn)出世情化的特點。“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14)高啟著,金檀輯注,徐澄宇、沈北宗校點:《高青丘集》,651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讀到元末明初詩人高啟的《梅花九首》中的名句,不禁聯(lián)想寶釵《終身誤》曲中的“山中高士”,而“雪”與“林”似乎引發(fā)了釵與黛姓氏的創(chuàng)作靈感??梢?,無論如何變幻其出身與名姓,薛寶釵和林黛玉兩位美人在形貌上所承繼的文學(xué)基因還是比較顯在的。
《紅樓夢》的藝術(shù)淵源并非止于同一題材、同一體裁的小說?!拔鲙浢钤~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第二十三回的回目已昭示出,這部小說在傳情達意時,前代戲文佳作的“通”和“警”的作用。同時,《紅樓夢》的作者還自度曲文,增強了小說的抒情性。
紅樓佳人中釵黛的情集中反映在戀情和友情上。寶玉與寶釵、黛玉之間的婚戀之情,第五回《紅樓夢曲》開篇便概括道:“開辟鴻蒙,誰為情種?”尤其是最后:“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15)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82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如果說《紅樓夢》演繹的是一場愛情悲劇,還不夠完全,其實,《紅樓夢》演繹了婚姻愛情的雙重悲劇,一個是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悲劇,另外一個是薛寶釵與賈寶玉的婚姻悲劇。“懷”和“悼”兩個動詞值得關(guān)注?!皯选睂τ谌藖碇v,既可以是死去的人,也可以是遠方的人,生離死別都可以。而“悼”專指悼念死者,“玉”顯然指林黛玉,“金”則指薛寶釵。此曲的敘事視角或從男性主人公的角度,或者從作者的角度,實際上對這二者是難分軒輊的?!敖稹笔墙鹩窳季?,“玉”指的是木石前盟。所以“懷金”應(yīng)指沒有愛情的婚姻,“悼玉”指的是沒有婚姻的愛情。小說第五回的回目,諸版本存在異文,有代表性的是這樣四組文字:
“開生面夢演紅樓夢,立新場情傳幻境情”(甲戌本(16)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125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
“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庚辰本、己卯本、楊藏本(17)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97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己卯本》,99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曹雪芹:《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楊本》,49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
“靈石迷性難解仙機,警幻多情秘垂淫訓(xùn)”(蒙府本、戚序本、舒序本、卞藏本(18)曹雪芹:《蒙古王府本石頭記》,161頁,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曹雪芹:《戚蓼生序本石頭記》,155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曹雪芹:《清乾隆舒元煒序本紅樓夢》,101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曹雪芹:《卞藏脂本紅樓夢》,121頁,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
“賈寶玉神游太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甲辰本、程甲本、程乙本(19)曹雪芹:《甲辰本紅樓夢》,157頁,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9;曹雪芹:《程甲本紅樓夢》,181頁,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曹雪芹:《紅樓夢:程乙本,桐花鳳閣批校本》,201頁,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
盡管四類版本組在回目中對情節(jié)的提煉各有側(cè)重,但第二組庚辰、己卯等本,以及第四組甲辰、程甲等本中,都有“曲演紅樓夢”。《紅樓夢曲》在小說主旨的概括上,起到了提綱挈領(lǐng)的作用。
小說第二十二回和第二十三回,分別交代了寶釵的婚姻和黛玉的戀情,而戲曲的曲文,在此起到了連接和催化的作用。小說第二十二回寫寶釵十五歲時,賈府為她安排了一次“將笄之年”的隆重生日。鳳姐親自料理,老太太特意關(guān)照,家中搭臺唱戲,好不熱鬧。然而這一回的回目是“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和“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在寶釵的生日,繁華吵鬧之后,竟以寶玉的了悟作結(jié),寓意頗深。關(guān)于《更香》詩謎是否適合寶釵的問題,我們看“光陰荏苒須當(dāng)惜,風(fēng)雨陰晴任變遷”(20)②④⑥⑦⑧⑩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305、295、544、566、660、606、1199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聯(lián)系前文,寶釵給寶玉誦讀的《寄生草》中“煙蓑雨笠卷單行”和“芒鞋破缽隨緣化”②,似乎都有蘇軾《定風(fēng)波》詞的意象,“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灑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21)鄒同慶、王宗堂:《蘇軾詞編年校注》,356頁,北京,中華書局,2002?!笆挒ⅰ?,元代延祐庚申刊《東坡樂府》作“蕭瑟”。。其中“任”和“隨”,與寶釵隨分從時的性格相符;從煙蓑芒鞋,到風(fēng)雨陰晴,寶釵的詩謎同寶玉的心曲也是和諧一致的。聯(lián)系后文第二十三回集中于黛玉的情節(jié)來看,這兩回一個寫寶釵點戲、寶玉悟禪;一個寫黛玉聽?wèi)?,雙玉讀曲。構(gòu)成了釵黛對峙之勢,以“戲”為紐帶,也使得“懷金悼玉的《紅樓夢》”這一雙重意蘊,得以反復(fù)皴染。
釵黛的情感中,她們彼此之間的感情還是很好的,不僅僅是情敵的關(guān)系,還是一對閨中密友。小說借行酒令中黛玉脫口而出的戲文以及寶釵的寬容,把二人的情感展示得跌宕有致。這兩個人,尤其是黛玉一直對寶釵存有戒心,但從哪一天開始消解前嫌了呢?從林黛玉的違禁開始的。第四十回劉姥姥進園,眾人行酒令。令官鴛鴦?wù)f“左邊一個‘天’”,林黛玉脫口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雹苓@是《牡丹亭》的《驚夢》一出中的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22)湯顯祖著,徐朔方、楊笑梅校注:《牡丹亭》,53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3。這一段在《紅樓夢》第二十三回已經(jīng)詳寫林黛玉看了這兩句以后為之而意動神搖,為之而如醉如癡,為之而心痛流淚的審美感受。所以她牢牢地記住了“良辰美景奈何天”。
《牡丹亭》和《西廂記》都是當(dāng)時的禁書,寶釵聽了黛玉的對答,回頭看著她。接下來到第四十二回,寶釵私下勸黛玉說,我們都應(yīng)該做一些針黹、紡織的事情才是,偏偏就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就應(yīng)該揀那些正經(jīng)的書去看,我們不要看這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寶釵還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說服黛玉,她的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應(yīng)‘是’的一字”⑥,從此她很感激寶釵。之后,賈寶玉略感郁悶,釵黛經(jīng)常因自己而含酸,如今竟然讓自己落了單。于是他問黛玉:“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還是《西廂記》里的句子,回答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說起了。⑦再看燕窩粥的體貼,從精神到物質(zhì),林黛玉感激不已,于是把自己的心里話跟寶釵講了:“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dāng)你心里藏奸?!雹噙@一回的回目是“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從此二人義結(jié)金蘭。
在明清文學(xué)佳人形象的基本要素中,色即自然美是人的外在美,才即才能美是人的內(nèi)在美,而情即情感美是貫穿于內(nèi)外、流蕩于心靈的人性底蘊之美。色、才、情三要素交相滲透,構(gòu)成鮮明的人格美、人性美。(23)郭英德:《至情人性的崇拜——明清文學(xué)佳人形象詮釋》,載《求是學(xué)刊》,2001(2)。
貌美多才的林黛玉和薛寶釵,還用她們的真與善,共同構(gòu)筑了一種閨友閨情的美好境界。
后四十回的情節(jié)中,對前代作品有繼承,也有創(chuàng)新。在此也以戲劇情節(jié)的借鑒和創(chuàng)新加以說明??吹较懔庠诤笏氖氐脑庥鰰r,讀者容易覺察到夏金桂毒害“秋菱”而咎由自取的情節(jié),與關(guān)漢卿《竇娥冤》中張驢兒害人不成,反毒死父親的戲文有些相似,也由此為第一百零三回“施毒計金桂自焚身”這一情節(jié)的因襲而缺乏創(chuàng)新而感到遺憾。不過,后四十回還是不乏新意的。在第八十五回“賈存周報升郎中任”的情節(jié),寫賈政榮升,加之黛玉生日,鳳姐說:“不但日子好,還是好日子呢?!辟Z母對黛玉說:“你舅舅家就給你做生日,豈不好呢?!雹庥謱懲踝域v和親戚家送過一班“新戲”來賀喜。出場的第三出戲“眾皆不識”,聽見外面人說:“這是新打的《蕊珠記》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時升引月宮。不聽見曲里頭唱的‘人間只道風(fēng)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24)④⑤⑨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1201、274、240、28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這里的《蕊珠記》,經(jīng)考證“它是根據(jù)元代吳昌齡的雜劇《辰鉤月》改編而成,是為了‘花朝節(jié)’而新打的節(jié)令戲”(25)儲著炎:《百廿回本〈紅樓夢〉第八十五回〈蕊珠記〉考論》,載《紅樓夢學(xué)刊》,2010(2)。。從“新打”戲文的意義來講,后四十回的情節(jié)設(shè)置還是不乏原創(chuàng)意義的。誠然,《紅樓夢》中所涉及的戲曲,其創(chuàng)新的前提皆以前人的雜劇或傳奇劇為基礎(chǔ),帶有元明戲劇的基因特征。
盡管《紅樓夢》對才子佳人小說有指責(zé),但書中的佳人觀卻深受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的影響。“佳人乃天地山川秀氣所鐘,有十分姿色,十分聰明,更有十分風(fēng)流。十分姿色者,謂之美人;十分聰明者,謂之才女;十分風(fēng)流者,謂之情種。人都說三者之中,有一不具,便不謂之佳人。”(26)隺市道人編:《醒風(fēng)流奇?zhèn)鳌?,載《古本小說集成》編輯委員會編:《古本小說集成》,92-93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才子佳人小說中“佳人乃天地山川秀氣所鐘”的觀點,與賈寶玉的女兒論相呼應(yīng):“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雹?第二十回)還有賈政對元春的夸贊:“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雹?第十七至十八回)認為“山川日月”的精秀鐘情于女兒,賈政與寶玉的看法是相同的,與才子佳人小說中對佳人的贊賞也相近?!安抛蛹讶诵≌f強調(diào)‘情’的價值與力量,對女性也表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尊重甚至推崇,而這兩方面也正是《紅樓夢》的精神命脈。”(27)劉勇強:《中國古代小說史敘論》,349頁,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
需要指出的是,《紅樓夢》對傳統(tǒng)佳人意象的抒情功能有繼承也有超越。香草、美人等意象是中國古代抒情文學(xué)中失意文士借以自比的載體。也就是說,在古代文學(xué)傳統(tǒng)中,佳人意象帶有男性文人的基因。到了敘事文體中,尤其是才子佳人題材作品中,佳人之才在作者和才子眼中是欣賞的對象,也融入了男性的期望、男權(quán)的理想。這一點,海內(nèi)外學(xué)者已有共識,紀德君認為:“佳人形象本質(zhì)上不過是落魄文人心造的幻影,是他們用以確證自我存在價值、實現(xiàn)其人生理想的藝術(shù)符號?!?28)紀德君:《明末清初小說戲曲中佳人形象的文化解讀》,載《明清小說研究》,2003(1)。李志宏指出:“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作家對于理想女性形象的形塑,除了反映出明清之際男女性別化流動和性別認同產(chǎn)生變化的文學(xué)現(xiàn)實之外,同時也隱含了作家通過理想女性形象的塑造以為比興寄托的深層寓意?!?29)李志宏:《明末清初才子佳人小說敘事研究》,137頁,臺北,大安出版社,2008。與之不同的是,紅樓佳人的才華則是男性可望而不可即的。寶玉的“女兒論”,由“佳人乃天地山川秀氣所鐘”,變成“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一個“只”字,將男性從“山川秀氣所鐘”的對象中剝離出去。因而寶玉“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因而他七八歲的時候便有這樣的見識:“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⑨(第二回)《紅樓夢》沒有把男性意識、男權(quán)理想強加于“清凈潔白”(第三十六回)的女兒。在看待才女的態(tài)度上,寶玉強調(diào)女兒的純粹性,即唯女兒論、純女兒論。
才子佳人小說中,才子與佳人在文才上互相愛慕,并成為姻緣的媒介。如《玉嬌梨》中,佳人白紅玉因偶見才子蘇有白的題壁詩,而愛其才。蘇有白也因見紅玉的新柳詩,甚慕紅玉之才。蘇才子因詩才而遇難成祥,又博得紅玉的表妹盧夢梨的芳心。于是二女皆慕有白,演繹了娥皇、女英的佳話,又稱“雙美奇緣”。而《玉嬌梨》中這種“詩唱詩酬詩作媒”(30)夷狄散人編次:《玉嬌梨》,225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9。的情節(jié),并沒有在《紅樓夢》中重演?!都t樓夢》中寶玉作為才子的代表,其文采風(fēng)流雖鶴立于賈府內(nèi)外的須眉濁物,但與黛玉、寶釵等才女相比,往往甘拜下風(fēng)。
寶玉的詩才常作為黛玉等才女的陪襯而出現(xiàn)。大觀園題對額,與賈政那些清客相比,寶玉表現(xiàn)出色。他所題的“沁芳”“有鳳來儀”“杏簾在望”等匾額,曾讓“賈政拈髯點頭不語”(31),讓眾清客贊嘆不已。但園中的“凸碧堂”和“凹晶館”等妙題卻出自黛玉。第七十六回“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的情節(jié)中,黛玉和湘云聯(lián)詩,對出了“寒塘渡鶴影”和“冷月葬花魂”的絕妙好辭。這里還補敘了題匾額的細節(jié),湘云很欣賞地說:“可知當(dāng)日蓋這園子時就有學(xué)問。這山之高處,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處,就叫作凹晶。這‘凸’‘凹’二字,歷來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芍@兩處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設(shè)此處。”黛玉告訴湘云:“實和你說罷,這兩個字還是我擬的呢。因那年試寶玉,因他擬了幾處,也有存的,也有刪改的,也有尚未擬的。這是后來我們大家把這沒有名色的也都擬出來了,誰知舅舅倒喜歡起來,又說:‘早知這樣,那日該就叫他姊妹一并擬了,豈不有趣?!苑参覕M的,一字不改都用了”。(32)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雖然寫的是賈政在考寶玉的詩才,但隔了六七十回之后,曹雪芹告訴讀者其實黛玉也參與了題對額,凡是黛玉擬的,都被采用了,而且“一字不改”,可知她的文才勝過寶玉,且深得賈政的賞識。
海棠詩社中的同題吟詠,寶玉的詩作時?!皦何病薄奥涞凇保M而襯托出黛玉和寶釵的詩才。寶玉寫詩“壓尾”在第三十七回詠白海棠時,書中寫:
李紈道:“若論風(fēng)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dāng)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這評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33)
寶玉自己落后毫無怨言,但對寶釵第一,黛玉位居第二卻不愿接受。他請求對“蘅瀟二首還要斟酌”,意在為黛玉討回第一的名次。寶玉“落第”在第三十八回詠菊時,寶、黛、釵、探春、湘云共寫了十二首詠菊詩,怡紅公子名下有《訪菊》和《種菊》兩首,書中寫李紈的評判是黛玉的三首位列前三,“寶玉聽說,喜的拍手叫‘極是,極公道。’”然后很淡定地主動服輸,笑道:“我又落第?!彼徽J為自己的詩不好,只恨敵不上黛玉《詠菊》中的“口齒噙香對月吟”。(34)寶玉另一次“落第”在第五十回“蘆雪廣爭聯(lián)即景詩”中,李紈笑道:“寶玉又落了第了?!睂氂裥Φ溃骸拔以粫?lián)句,只好擔(dān)待我罷?!崩罴w笑道:“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蓞捗钣駷槿?,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35)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221、1061-1062、493、514-515、674-675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寶玉欣然從命,回來遵命還寫了一首七律詩《訪妙玉乞紅梅》。寶玉在詩社活動中,很有紳士風(fēng)度,對自己的落后并不在意,但愿意林妹妹奪冠,愿意幫探春補寫,還愿意與妙玉打交道。在水做的骨肉中,他尤其偏愛幾位聰明清秀、富有才情的女子,這些行為可以說是寶玉“女兒論”的集中體現(xiàn)。
才子佳人小說中“才驅(qū)道韞,姿勝毛嬙”,且“詠絮才情”“貞靜幽閑”(36)煙霞散人編:《鳳凰池》,載《古本小說集成》編輯委員會編:《古本小說集成》,54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的佳人理想,影響到《紅樓夢》中對黛玉“詠絮才”和寶釵“停機德”的塑造。但自古以來女子之才與德的矛盾,到《紅樓夢》中有所激化。這部小說在藝術(shù)上是集大成之作,在思想上,尤其是女性觀上,也兼容了前代和當(dāng)時的思想,并有所創(chuàng)獲。
《紅樓夢》中女子才與德的對立,集中在李紈形象的塑造上。小說在介紹李紈時寫道:“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37)③⑥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55-56、891、473-474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第四回)“女子無才便有德”一句存在版本差異。
女兒無才便有德(甲戌本)
女子無才便有德(庚辰本、己卯本、蒙府本、戚序本、列藏本、舒序本、楊藏本、甲辰本)
女子無才便為德(程甲本)
女子無才便是德(卞藏本、程乙本)
上文對比顯示,作“女子無才便有德” 的版本居多,四組文字的異文集中在“有”“為”“是”三個動詞上,其中“為”和“是”意義相近,而“有”字值得注意。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早期抄本用“女子無才便有德”是很有深意的。甲戌本在“便有德”處有一條朱筆側(cè)批,云:“‘有’字改得好”(38)曹雪芹:《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99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芭訜o才便有德”似乎是要女子掩蓋其才,而奉行婦德?!芭訜o才便是德”是封建社會賦予女子的行為準則,提倡女子不讀詩書,唯針黹女工為是?!都t樓夢》(第六十四回)中薛寶釵勸林黛玉時曾說:“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馀詩詞,不過是閨中游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雹?/p>
清石成金《家訓(xùn)鈔》引《蘄河臺庭訓(xùn)》云:“女子通文識字而能明大義者,固為賢德,然不可多得;其他便喜看曲本小說,挑動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無恥丑事,反不如不識字,守拙安分之為愈也。陳眉公云:‘女子無才便是德’,可謂至言?!?39)陳詔:《紅樓夢小考》,329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9。
由此可見,在清代即使有民主思想萌芽,“女子無才便是德”依然植根于時人的頭腦中。第五十六回中,作者寫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人。她不是沒有“才”,只是在“德”與“才”之間,更崇尚“德”。不過,即便如此,小說也經(jīng)常讓李紈的“才”有所顯露,詩社社長就是突出的例證。曹雪芹“女子無才便有德”的藝術(shù)構(gòu)思,將傳統(tǒng)觀念中女子的德與才在“是”與“非”上的矛盾,調(diào)和成“有”與“無”的取舍。
《紅樓夢》中女子才與德的統(tǒng)一,同樣體現(xiàn)在黛玉和寶釵兩種佳人之美上?!都t樓夢》對待佳人的看法,往往一筆寫出兩種聲音,一種是時人的觀點,一種是寶玉的觀點。正如戚蓼生《石頭記序》所說“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嘻!異矣?!?40)曹雪芹:《戚蓼生序本石頭記》之《石頭記序》,1頁,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6。時人對黛玉之才、寶釵之德都是贊賞的,但針對寶釵的勸勉,寶玉卻頗為反感,進而斥之為“國賊祿鬼之流”(第三十六回)。從寶玉的言行和心理活動可見,眾人所謂“正經(jīng)話”,恰是寶釵輩“勸他去立身揚名”⑥的“混賬話”。寶玉的見解和時人的趨尚是格格不入的。所以,《紅樓夢》中對佳人之才的品評,也并非是單一標準。
紅樓佳人的才,既包括文才,又含有治家之才的因素?!霸佇醪拧焙汀巴C德”的相提并論,其實顛覆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傳統(tǒng)思想,將才與德完美地賦予黛玉、寶釵兩位佳人形象中,這在古代才女觀念中,邁出了比較艱難的一步。
雖然從文體繼承性而言,《金瓶梅》《林蘭香》等世情小說是《紅樓夢》淵源的主流,但從佳人的形貌、情韻和才氣而言,《紅樓夢》的水源更為開闊。紅樓之海由百川匯集,在承繼前代詩文、戲劇、小說等文學(xué)基因特質(zhì)的基礎(chǔ)上,遠遠超出了小說文體、世情題材的范疇。紅樓佳人是一種兼美的文學(xué)意象,融合了先秦至清代佳人的意態(tài)與才情。黛玉型、寶釵型已經(jīng)成為中國式古典佳人的特定符號,含蓄而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