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許洞《虎鈐經(jīng)》是官修《武經(jīng)總要》面世以前北宋一部重要的兵書。本文對現(xiàn)存明清時期刻本與抄本《虎鈐經(jīng)》卷6進行初步???,并考察其內(nèi)容,指出《虎鈐經(jīng)》有沿襲唐代兵書、對個別戰(zhàn)爭工具一知半解的一面,但當中涉及旋風砲、虎蹲砲與將軍砲,是《太白陰經(jīng)》等唐代兵書所無,大抵與唐后期至五代十國時期城市攻防戰(zhàn)頻繁,守城技術(shù)發(fā)達,攻城方依賴拋石機等遠射武器的歷史背景相吻合。
關(guān)鍵詞 虎鈐經(jīng),唐朝,五代十國,城市攻防戰(zhàn)
中圖分類號 K2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0457-6241(2019)24-0065-06
《虎鈐經(jīng)》,北宋許洞(976—1015年)所撰,是北宋官修《武經(jīng)總要》面世以前的一部軍事典籍。一般認為,《虎鈐經(jīng)》內(nèi)容大抵上承歷代兵家典籍,特別是《孫子兵法》及李筌《神機制敵太白陰經(jīng)》(以下簡稱《太白陰經(jīng)》)。盡管后世文人對《虎鈐經(jīng)》的評價并不高,以為《虎鈐經(jīng)》只是踵前人之說。如《四庫全書總目》謂其“大都匯輯前人之說,而參以己意”,“自以為遠勝李筌所纂”,“其間亦多迂闊誕渺之說,不足見諸施行”。①張之洞《書目答問》也謂“兵者人事,《太白陰經(jīng)》《虎鈐經(jīng)》之屬,詭誕不經(jīng),不錄”。②不過,目前學界關(guān)于《虎鈐經(jīng)》的研究比較著重于其軍事思想內(nèi)容,較少對現(xiàn)存版本校勘,對其所涉及軍事武器與唐后期至五代十國歷史背景的關(guān)系也尚未深究。③既然上述問題未引起充分關(guān)注,則其探討自然具有較大學術(shù)意義。因此,本文以《虎鈐經(jīng)》卷6為中心,就其版本特點以及其內(nèi)容所反映的唐末五代十國時期軍事技術(shù)發(fā)展情況展開論述。
據(jù)《宋史·藝文志》,許洞撰《虎鈐兵經(jīng)》20卷。④而綜合《中國古籍總目》及《中國兵書知見錄》,現(xiàn)存國內(nèi)的版本以明清刻本與抄本為主,當中比較常見的版本有: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北京大學圖書館的李盛鐸藏書明刻本、《四庫全書》本、《粵雅堂叢書》本及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叢書集成初編》本。⑤除了以上版本外,還有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清刻本,20卷4冊;國家圖書館藏清抄本,20卷2冊。
本文以原李盛鐸所藏,現(xiàn)藏于北京大學圖書館,現(xiàn)有影印本收入于《中國兵書集成》的20卷明刻本為底本(下文簡稱明刻本)。⑥用以對照的版本有:明抄本,國家圖書館藏,20卷4冊;清刻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20卷4冊;清抄本,國家圖書館藏,20卷2冊;《粵雅堂叢書》本,清咸豐年間刻印,20卷(以下簡稱《粵雅堂》本),附有南海伍崇曜跋,被影印收入臺灣藝文印書館1965年出版的《百部叢書集成》?!段臏Y閣四庫全書》本,子部,20卷(以下簡稱《四庫》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叢書集成初編》所收入的《虎鈐經(jīng)》聲稱是據(jù)《粵雅堂》本排?。ㄒ韵潞喎Q《叢書》本)。①限于筆者精力和本文篇幅,故只節(jié)選當中涉及城市攻防戰(zhàn)攻守器具的卷6作為比較分析的范圍。如有需要,則會標示繁體字以示識別。
通過以明刻本為底本,與各時期的版本就卷6作初步???,大抵可以見到各版本均出現(xiàn)了缺漏、錯字、衍文、以他書改本書、異體字、通假字及避諱等不同情況,現(xiàn)就此列舉如下:
(一)訛誤
1.刪省
在各版本《虎鈐經(jīng)》卷6都出現(xiàn)了刪省文字的情況,這大抵是抄寫者在傳抄過程中按照自己的理解刪減他們認為多余的字詞。比如,《守城具第六十五》“陷馬坑”條,明刻本云“狀如鉤鎖、覆以蒭草、茆禾,加土種草”。清抄本作“狀如鉤鎖,覆以蒭草,加土”,缺“茆禾”和“種草”等字。明抄本刪掉一些傳抄者認為多余的字,當是抄本常見的特點。當然,隨意刪減可能會改變版本早期原來的面貌。例如,《水戰(zhàn)第四十八》介紹戰(zhàn)船的基本航海裝備,明清刻本、《粵雅堂》本及《叢書》本作“常船不殊”,清抄本作“嘗船不殊”,《四庫》本缺“不”字,殊謬。
2.脫文
脫文的情況似乎也相當普遍。一些筆畫、字形簡單的字,往往容易在各刻本和抄本中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脫漏情況。如《水戰(zhàn)第四十八》,明清刻本云“一人重米一石”,明抄本作“一重一石”,奪“人”“米”二字,使句子意思不完整,顯然是傳抄缺失造成。有些在明刻本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脫文,在明抄本、清刻本及清抄本中也不同程度地殘留。比如,《過水第五十一》中罌筏載重與槍筏相同,為“力勝一人”。明刻本、清刻本、《粵雅堂》本及《叢書》本均無“人”字。而明抄本、清抄本及《四庫》本皆補上“人”字。顯然,明刻本出現(xiàn)的這個脫漏,在后世的刻本中殘留下來。而明抄本及清抄本的傳抄者卻很可能在傳抄時因此增補“人”字,目的是使意思得以變得完整。
脫落多于三個字以上的現(xiàn)象大多在抄本出現(xiàn),刻本較少出現(xiàn)這種情況。抄本中句子脫落的情況大抵有兩種:一、傳抄過程中無意識的脫漏。如《城壕第五十七》講述修筑城壕時所需,“每工日出三丈,計工五人。一步五尺,計工二十五人”。清抄本缺“計工五人”。如果沒有“計工五人”,則“計工二十五人”這結(jié)論是難以得出的。因此,清抄本之脫落,則很有可能是傳抄失誤所造成。二、傳抄者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抄寫,有較大的隨意性,在抄寫的過程中刪掉一些傳抄者認為多余的內(nèi)容。如《火利第五十三》,清抄本顯然有意識地刪除了注釋部分。
3.形訛
形訛的情況應該是除了脫文外,在各版本《虎鈐經(jīng)》中較常見的問題。而形訛大抵可分為偏旁混淆和整個字形的形訛。字體偏旁混淆,如《守城法第五十五》謂“人戶疲悴,修緝未就。凡此類者,速徙之”。明刻本、清刻本、《粵雅堂》本及《叢書》本將“徙”改作繁體字“從”,但整句意思謂如果守城條件不具備的話,應該及時放棄守城。如果作“從”字,則意思不通,可見“從”當是“徙”字之訛。有些是整個字形的誤刻或誤抄,當中以“大”“木”“火”等較簡單的字形尤其嚴重。如《守城具第六十五》謂“備火”,清刻本、《粵雅堂》本及《叢書》本將“火”誤作“大”;“木??珊裎宕纭?,《粵雅堂》本及《叢書》本將“木”誤作“大”?!豆コ蔷吡贰凹忸^木驢”,明抄本作把“尖”改作“大”。這些訛誤大抵是因為和原字字形極度接近,明顯是傳抄或刻印失誤的結(jié)果。
4.衍文
所謂衍文,當指抄本或刻本錯誤增加的文字。如《守城具第六十五》“雜物”條,講述守城必備物品,諸刻本作“灰炭”,明抄本改作“灰屎尿炭”,清抄本作“屎尿灰炭”,屎尿兩字,似乎是衍文。
(二)古今字、通假字、異體字
古今字,如《水利第四十九》“《兵法》曰:以水佐攻者強”?!胺ā弊?,明刻本作“灋”字,其余版本作“法”字?!盀灐奔础胺ā钡墓抛?。
通假字在各版本中相當普遍。如《防城第五十八》“文武相兼,量才授任”,明刻本、清刻本、《粵雅堂》本及《叢書》本作“授”,明抄本作“受”?!笆堋碑斒恰笆凇钡耐僮帧S帧吨堑谖迨分^“以備驚急”,“驚”,明刻本及清刻本作繁體字“驚”,明抄本、清抄本、《四庫》本、《粵雅堂》本及《叢書》本作“警”。按“驚”是“警”的通假字。
當然有些通假字具有當時甚至個人的特色,顯然不是古代慣用的通假字,以抄本情況較為普遍。如《筑城第五十六》中的“上建候樓,以跳板出為櫓,與四外烽戍”中,明抄本把“烽”改作“蜂”。這些并非常用的通假字,大抵是抄寫者出于個人方便隨意抄寫的結(jié)果。
異體字。如《反浸第五十九》,“聽營敵覺”的“聽”,諸版本作繁體字“聽”,《四庫》本改作“聽”,而“聽”則是當時“聽”的異體字。
一個既是通假,也有異體字關(guān)系的例子可見于《守城具第六十五》“串镮”條,講述守軍以串镮對付攻城撞車的效果,諸本皆作“則撞車翻倒”,而清抄本作“則撞車畨倒”,把“翻”改作“畨”。按“畨”是“番”的異體字,而“番”是“翻”的通假字??梢?,清抄本實以“番”代“翻”字。清抄本此句既是通假字,又是異體字的例子。
(三)改字
有些內(nèi)容改動是刻者或者傳抄者據(jù)己意傳抄,以類義字替代所致。例如,《水戰(zhàn)第四十八》“蒙沖”條,各版本謂“敵不得近”,唯明抄本把“近”改作同義字“迫”;“走舸”條,各版本云“選驍勇精銳者”,清抄本作“選輕勇精銳者”,把“驍”改作“輕”?!膀斢隆焙汀拜p勇”均有矯健、勇猛之義,意思相近。大抵這些字之所以被替代,主要是兩者可互訓替代使用。
也有一種情況是傳抄者改動字詞,改變原來句子的意思。如《水利第四十九》,刻本作“士馬逆流,我得上游,可以攻之”,明清抄本把“士馬逆流”改作“士馬賴是水”,“可以毒之”?!百囀撬憋@然不同于“逆流”之義,而“毒”字也顯然較“攻”字更具體說明了進攻的手段,改變版本原有面貌。
(四)以他書妄改《虎鈐經(jīng)》
各版本的刻印或傳抄者會試圖據(jù)他書以改當時傳世本出現(xiàn)的問題。這也反映了校書者相信這兩部不同的書在內(nèi)容上有承襲關(guān)系,并希望利用其中一部來校正另一部中出現(xiàn)的各種訛誤。透過比對《虎鈐經(jīng)》卷6不同版本,不難發(fā)現(xiàn)明刻本以后的版本均不同程度地依據(jù)《通典》和《太白陰經(jīng)》補校,當中又以《四庫》本最為明顯。筆者這次用以對照采用的是點校本《通典·兵典》①和現(xiàn)存以宋本為底本的《守山閣叢書》本的《太白陰經(jīng)》。②下表臚列一些比較明顯的例子(見表1)。
明清刻本一些內(nèi)容上的錯誤,如“屋徑有六尺”,究竟是原來宋本內(nèi)容已經(jīng)存在的錯誤還是明刻本在刊刻時造成的訛誤,現(xiàn)在似乎難以判斷。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四庫館臣以《通典》和《太白陰經(jīng)》來校書,甚至改變原有版本面貌的現(xiàn)象則相當突出,恐有妄改之嫌。
(五)避諱
清抄本對《虎鈐經(jīng)》的部分文字改動,應該是當時出于避諱的需要。清抄本全卷把“?!弊指淖鳌皣L”字,顯然是為了避明光宗朱常洛(1582—1620年)的諱。又如《防城第五十八》“使識文字者點檢常旗物與八部也”中,清抄本把“檢”改作“簡”,當是避明思宗朱由檢(1611—1644年)之諱。陳垣指出“萬歷以后,避諱之法稍密。故明季刻本書籍,常多作嘗”,又指出清人入關(guān)后,康熙時開始效法宋人和明人避諱,至乾隆時期,為樹立皇帝的絕對權(quán)威,不僅有清朝皇帝及廟號之諱,更對歷代皇帝名字廟號避諱。③黃永年也認為明抄本多不避諱,至天啟、崇禎時抄本“間或避諱”,如“?!弊肿鳌皣L”字,“洛”字作“雒”字,“校”字作“較”字等。④如此,則現(xiàn)存《虎鈐經(jīng)》清抄本出現(xiàn)的時間也許在雍、乾時期以后。
既然后世有以《太白陰經(jīng)》與《通典》來校《虎鈐經(jīng)》,那么《虎鈐經(jīng)》究竟是照搬《太白陰經(jīng)》和《通典》的內(nèi)容,還是在局部內(nèi)容上有所創(chuàng)新,反映唐后期與五代十國時期軍事發(fā)展的情況呢?盡管許洞沒有實際戰(zhàn)爭的經(jīng)驗,①在《虎鈐經(jīng)》的自序中明言“上采孫子、李筌之要”,“或作于己見,或述于古人”,是在前人的基礎(chǔ)上加以論述。有研究者亦以為由于許洞缺乏實戰(zhàn)經(jīng)驗,《虎鈐經(jīng)》涉及戰(zhàn)具的內(nèi)容以繼承《太白陰經(jīng)》為主。②但如果根據(jù)卷6的內(nèi)容,大抵可以認為其既有局限,但亦有反映五代十國時期戰(zhàn)爭情況的一面。
其中一個反映許洞《虎鈐經(jīng)》局限的地方,可見于其對城市攻防戰(zhàn)中守城方防御拋石機攻擊的論述。唐代兵書一般記載防御城下拋石機攻擊的方法,無非就是在城頭上架設(shè)木條懸掛布或者以動物皮毛所制成的毛氈以緩減石彈的沖擊力?!短钻幗?jīng)》里《守城具篇第三十六》云“布幔,以復布為幔,以弱竿橫掛于女墻外,去墻七八尺,折拋石之勢,則矢不復及墻”?!锻ǖ洹肪?52《守拒法》記載“敵若以大石擊墻樓,石下之處,出跳空中,縣生皮氈毯等袋,以乘其石”,“布幔,復布為之,以弱竿縣掛于女墻外,去墻外七八尺,以折拋石之勢,則矢石不復及墻”?!痘⑩j經(jīng)》里相關(guān)的敘述,基本就是照搬《太白陰經(jīng)》與《通典》的內(nèi)容:“敵若以大石擊墻樓,石下之處,出跳空中,懸生牛皮或氈毯等袋,以乘其石”;“以復布為幔,用弱竿懸倒于女墻外,去墻七八尺,砲石之勢,則矢石不復近墻矣?!辈坚5木唧w應用,可見于貞觀十四年(640年)征服高昌的戰(zhàn)爭。唐軍在圍攻田地城的戰(zhàn)斗里以拋車向城墻里拋擊石彈,據(jù)說被擊中者“無不糜碎”,雖然有些守城者試圖“或張氈被,用障拋石”,卻沒有奏效,反而“不復得立”。③鑒于史料中缺乏在唐末以前以軟物吸收拋石撞擊力的成功案例,有研究者認為其功效存疑。④
實際上,在唐后期至五代十國時期的戰(zhàn)爭中,就出現(xiàn)了以繩網(wǎng)遮擋拋石機所發(fā)射石彈的方法。比如開平二年(908年)至三年間,吳國圍攻由吳越錢氏控制的蘇州。據(jù)宋人范成大《吳郡志》所引《備史遺事》,攻城的吳國軍隊遭遇守軍激烈抵抗,在使用洞屋攻城不果后,又試圖以拋石機轟炸城內(nèi)建筑:
尋復縱巨石擊城,聲如雷。城中大懼,[孫]琰乃盡取公私繩結(jié)網(wǎng),用巨木張之,蔽于城屋。石之墜者,悉著網(wǎng)中。賊計遂沮。⑤
其實,吳越軍隊織網(wǎng)遮擋拋石的原理與上述的方法類同,但攻城吳軍的戰(zhàn)術(shù)沒有得逞,似乎是因為吳越守軍的繩網(wǎng)不僅覆蓋范圍大,而且堅韌程度又優(yōu)于布幔和動物毛皮,從作戰(zhàn)效率方面來看,顯然要比《通典》和《太白陰經(jīng)》中所記載的布幔和獸皮氈毯更勝一籌。遺憾的是,《虎鈐經(jīng)》基本沿襲《通典》和《太白陰經(jīng)》的方法,沒有結(jié)合吸收唐末五代十國時期的戰(zhàn)爭經(jīng)驗。
許洞對唐代軍事認識的局限,還反映于“胡祿”一詞。所謂胡祿,又稱胡簏、胡籙、胡 ,是唐代士兵其中一種隨身裝備。例如,《新唐書·兵志》記載唐代府兵征行時必須攜帶的裝備就包括胡祿。⑥有學者指出,胡祿是北朝至唐代時期對于口窄底寬的箭囊的叫法。在新疆、敦煌以及內(nèi)地等地區(qū),考古工作者先后發(fā)現(xiàn)在不少唐墓壁畫上,都有武士右側(cè)腰間掛著胡祿的圖像。⑦而這種士兵行軍期間的盛箭之器,也在吐魯番出土文書中有所提及。⑧據(jù)《通典》與《太白陰經(jīng)》的記載,胡祿可以用于探聽若干范圍內(nèi)敵人的行蹤。《通典》卷152《守拒法》云“令人枕空胡祿臥,有人馬行三十里外,東西南北,皆響見于胡祿中,名曰‘地聽,則先防備”;《太白陰經(jīng)》卷5《游奕地聽篇第四十八》記“地聽,選少睡者,令枕空胡 臥,有人馬行三十里外,東西南北皆有響見于胡 中,名曰‘地聽??深A防奸,野豬皮為胡 尤妙”。
而至于《虎鈐經(jīng)》卷6里也有相應的描述,當中《攻城具第六十六》的敘述是“令少睡者枕空葫蘆臥,有人行四十里外,東西南北皆知之”。不難看出,許洞在《虎鈐經(jīng)》對葫蘆用途的描述就像卷6中其他內(nèi)容,絕大部分都是沿襲《通典》和《太白陰經(jīng)》,唯一的差異就是許洞把胡祿改成葫蘆。許洞很有可能對胡祿一詞一知半解,誤把胡祿當作葫蘆。據(jù)《廣韻》蘆音“力居切”,祿卻是“盧谷切”。①兩者似乎在當時的音韻上未必會混同。實際上,不少宋人清楚知道胡祿一詞的意思,不會把葫蘆與唐代的胡祿混淆。比如北宋曾公亮《武經(jīng)總要》云“又選聰耳少睡者,令臥枕空胡鹿,其胡鹿必以野豬皮為之,凡人馬行在三十里外,東西南北,皆響聞其中”。②而后來南宋的葉廷珪就明確指出“胡祿,以皮為器中,可以地聽”,③大抵沿襲《太白陰經(jīng)》和《武經(jīng)總要》的內(nèi)容。這樣的差異,也許更多反映的是像許洞這樣個別宋代文人對于三百年前唐代軍事的認知局限。
不過,應該注意的是,《虎鈐經(jīng)》在攻城拋石機方面的論述,是《通典》與《太白陰經(jīng)》沒有的。《虎鈐經(jīng)》里對用于守城的拋車的敘述,大抵沿襲《通典》與《太白陰經(jīng)》?!锻ǖ洹酚洅佨?,“以大木為床,下安四獨輪,上建雙 〔陛〕, 〔陛〕間橫檢,中立獨竿,首如桔槔狀,其竿高下、長短、大小以城為準。首以窠盛石,大小、多少隨竿力所制,人挽其端而投之。其車推轉(zhuǎn),逐便而用之。亦可埋腳著地,逐便而用。其旋風四腳,亦可隨事而用”;④而《虎鈐經(jīng)》云“砲車,以大木為床,床下安獨輪,床上建雙陛,陛間橫栝,中立獨竿,竿首槔木。其高下、長短、大小,以[攻]城為準。竿首以窠盛石,大小、多少,隨竿力所制。人挽其端而投之。其車推輪,逐便而用之,亦可埋腳著地而用之。其施之四腳,亦隨事而用”。⑤可見《虎鈐經(jīng)》里的砲車,無論有沒有裝有活動輪子,其操作原理主要是由兩根木質(zhì)支柱支撐,支柱上安裝支軸作為拋竿的支點,發(fā)射時利用杠桿原理拉動系在拋竿一端的繩子,以拋出放置在窠內(nèi)的拋石。無論是結(jié)構(gòu)還是使用方式,基本照搬《通典》里拋車的描述。
然而,《虎鈐經(jīng)》里所介紹用于攻城的將軍砲、狗蹲砲與旋風砲等拋石機,是《通典》和《太白陰經(jīng)》里沒有提及?!豆コ蔷叩诹罚簩④姵h,“置四柱,長短為之,其下四面著橫栝,半之則前及左右著栝后,其下著其頃[頂]上,左右亦著轉(zhuǎn)輪致卒其竿,隨其架所宜為之。其絙索之類,隨其砲大小增減。竿稍懸其繩置窠,窠中盛砲,其架編全竹為以衣御敵矢石”;狗蹲砲,“前置兩長柱,中著橫竿,如前砲狀,與衣亦然”;旋風砲,“左右著二方本〔木〕,亦如之,鑿一孔通貫下柱,左右前后皆可運轉(zhuǎn),埋之于地,其頂轉(zhuǎn)輪著竿如前狀。此砲不用衣”。以上三種拋石機,其中將軍砲是以四腳支柱作支撐,支柱以橫木穩(wěn)固,砲架上置轉(zhuǎn)輪作為拽動砲桿的支點,而砲桿一端系著粗繩以便軍人拉動拽出窠內(nèi)所裝的砲石;狗蹲砲的原理與將軍砲相似,其差異在于四腳支柱中并不是方形,而是呈斜三角形,兩根前腳之間以橫木穩(wěn)固,大抵其形態(tài)與狗蹲下接近,故此為名。后來《武經(jīng)總要》所載的虎蹲砲,從其文字的描述以及插圖所見,其結(jié)構(gòu)也是以后腳支撐砲架的兩根前支柱,其形態(tài)類似于蹲下的虎,也許從虎蹲砲的描述與插圖可以推測出狗蹲砲的形制。至于旋風砲以左右豎起兩塊方木作支撐,中間以支軸貫穿方木和拋竿,拋竿可以按照所需要的發(fā)射方向而旋轉(zhuǎn)調(diào)整。
將軍砲、狗蹲砲與旋風砲的記載,能否反映從唐后期至五代十國之間拋石機的制造技術(shù)有所發(fā)展?據(jù)《新唐書·李密傳》記大業(yè)十三年(617年)李密起兵反隋進逼洛陽,“命護軍將軍田茂廣造云旝三百具,以機發(fā)石,為攻城械,號‘將軍砲”。⑥有研究者指出,“云旝”一詞實乃歐陽修等參照漢儒的解讀而生造,未必是原來唐代叫法;⑦同樣地,究竟“將軍砲”一詞是否田茂廣所造拋石機的實際名稱,其他史料并沒有提供佐證。亦有學者曾經(jīng)指出這三種拋石機之所以被收入《虎鈐經(jīng)》,代表唐代以后拋石機種類的增加與在戰(zhàn)爭中的作用加大。⑧這種說法固然肯定了《虎鈐經(jīng)》的文獻價值,但對其具體在何種程度上反映了唐后期至五代十國時期戰(zhàn)爭技術(shù)的發(fā)展情況卻過于含混。
實際上,這三種拋石機主要針對不同的需要。從以上描繪得知,這三種拋石機有著不同的結(jié)構(gòu)與效能:將軍砲與狗蹲砲結(jié)構(gòu)較為笨重,但射程較遠;旋風砲射程也許不及前兩種,但由于可以旋轉(zhuǎn)以調(diào)校發(fā)射方向,使用較為靈活。從唐后期至五代十國時期整體發(fā)展來看,城市攻防戰(zhàn)有越趨頻繁的趨勢:據(jù)統(tǒng)計,從唐開國至安史之亂以前接近140年之間一共發(fā)生約159起城市攻防戰(zhàn),當中一半是在武德時期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期間發(fā)生;而安史之亂爆發(fā)至唐朝滅亡期間以及五代至北宋滅北漢時期,則分別有420和228起。①隨著城市攻防戰(zhàn)的普及,各地城市紛紛修筑城墻或者擴展原有的舊城墻。②在唐后期至五代十國時期,人們?yōu)榱藨额l繁的城市攻防戰(zhàn),不僅優(yōu)化原有的城防技術(shù),對于羊馬城、城壕等城防設(shè)施在戰(zhàn)爭中的應用也日益突出,而且在部分地區(qū)甚至開始采用磚石作為建造城墻的材料,大大增加了攻城的難度,從而迫使攻城方必須重視射遠武器。③結(jié)合它們的構(gòu)造以及唐后期至五代十國戰(zhàn)爭的情況來看,這三種拋石機大抵針對不同目的:將軍砲與狗蹲砲的支柱多于砲車和旋風砲,似乎代表它們所拋射的砲石重量以及破壞力較大,顯然是針對唐后期至五代十國時期各地增修城墻和改以磚石結(jié)構(gòu)修筑城墻的現(xiàn)象,目的是增加對城內(nèi)軍民的震懾力。至于使用靈活但破壞力較低的旋風砲,似乎是應對城頭上守軍多變的防御活動。易言之,所謂種類與作用的增加,實際上是指隨著安史之亂的爆發(fā),唐朝的戰(zhàn)爭重心從原來的邊疆地區(qū)變成內(nèi)地地區(qū),戰(zhàn)爭模式由唐初時期流行的野戰(zhàn)演變成為唐后期至五代十國時期比較普遍的城市攻防戰(zhàn),內(nèi)地各地日趨注重城市防御,攻城難度增加,從而刺激了對拋石機等能夠破壞或摧毀城墻和防御力量的射遠武器的需求。
總的來說,現(xiàn)存明清抄本及刻本《虎鈐經(jīng)》均存在缺陷,在閱讀和引用上需要謹慎。一方面,在訛文奪字方面,抄本似乎較刻本多,而且傳抄者在抄寫的過程中按照己意抄寫,認為若干字詞和句子多余而刪掉個別的字,隨意性極大,加上由于傳抄者的無心之失,造成對個別字、詞的漏抄。另一方面,盡管后世抄者及刻者嘗試據(jù)其他兵書作補校,并沒有完全校正明刻本存在的訛誤問題,也不代表因此把內(nèi)容恢復原貌。誠然,卷6提及的不少攻守城器械及其描述,均明顯地源出《通典》和《太白陰經(jīng)》,當中《四庫》本較多據(jù)他書改動文字的痕跡,以及憑主觀臆測妄改文字或增加內(nèi)容的問題,卻不見得改動恰當或者完全恢復文本原有面貌。此外,有些訛誤大抵從明刻本至《粵雅堂》本皆存在,大抵是之前版本訛誤殘留之故。
至于《虎鈐經(jīng)》對研究唐后期至五代十國時期軍事發(fā)展的研究價值,大抵可以認為其內(nèi)容既有其自身局限,亦有符合當時軍事發(fā)展趨勢的一面?!痘⑩j經(jīng)》卷6的內(nèi)容,特別在涉及攻守戰(zhàn)具與戰(zhàn)術(shù)方面,在某程度上沿襲唐代《太白陰經(jīng)》和《通典》。而書中涉及“胡祿”一詞的使用以及對防御拋石機的方法上,《虎鈐經(jīng)》也許反映作者許洞某種程度上對于唐后期與五代十國時期以來軍事發(fā)展情況的脫節(jié)。然而這并不代表《虎鈐經(jīng)》完全照搬《太白陰經(jīng)》和《通典》的內(nèi)容,書中涉及旋風砲、狗蹲砲和將軍砲的記載,為唐代兵書所無。對于上述拋石機的敘述,大抵符合唐后期至五代十國時期城市攻防戰(zhàn)普及和攻守技術(shù)日益推進的總體趨勢。
(全文中出現(xiàn)的“砲”同“炮”)
【作者簡介】關(guān)棨勻,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唐五代史。
【責任編輯:王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