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輕的時(shí)候,我住在大都。那里人太多了。人一多,垃圾就多。起居的垃圾,情識的垃圾,比比皆是。人活在垃圾中久了,就形成了積習(xí)。海子北岸的斜街上有個緞子市,臨豁口住著個色目人,原本老實(shí)做生意,后來跟坊間游手好閑的潑皮混熟了,也學(xué)得奸詐無賴起來。果樹種得松散一點(diǎn),長得扎實(shí)也茂盛;緊挨著分不開,果子結(jié)不大,果味也雷同。都說色目人憨厚,仗義重情,可這個家伙壞起來,變本加厲,憨惡厚黑。
這個色目人,名叫勒曲禮,從弗林地方來,歲數(shù)當(dāng)年四十有余。他攛掇幾個潑皮,慫恿對門孫姓的讀書人去玉鉉坊那邊中書省上書。那年正好江淮饑饉,災(zāi)民和紅鏢會的人準(zhǔn)備鬧事,很多儒生也卷進(jìn)去了。勒曲禮設(shè)圈套,讓孫舍出頭,結(jié)果被朝廷整治,下到死獄里。然后又騙孫舍的娘子瞿氏賣店賣屋營救夫命,直到家業(yè)凋零了,又回過頭來霸占了瞿氏。這瞿氏長得倒相貌平平,只是酥胸間擁雪成峰,挼香作露,很有一派特殊氣象。勒曲禮娶過瞿氏不久,生一子。竟棄子不養(yǎng),每日里專只事婦人食甘啖肥,以滋催乳水。自此,勒曲禮三餐廢米面葷素,單就弄吃瞿氏人乳,把自己養(yǎng)得紅光滿面,神采奕奕。過了幾年,婦人乳盡血枯,又將她賣到鼓樓窮漢市去做私科子。
人初性情,長短不一,各持優(yōu)劣。久居鬧市,車轂擊,民肩摩,市路相排突,朝衣新而暮衣蔽。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學(xué)著樣,惡習(xí)漸生,蒙蔽了本心。本心既蔽,心不生性;或無根之性,隨波逐流,日益趨習(xí)。前朝開埠,都邑林立,財(cái)貨生聚,人為利往。東京汴梁,遠(yuǎn)望人流密集,行坐困蹇,真可謂史無前例,世風(fēng)不古!比起漢唐大漠孤煙,霜雪滿弓,冷月照街,曲徑通幽,犖犖大端之氣何止短了半截!碰上多數(shù)人根性不堅(jiān),智量局促,又遭國難兵燹,生靈荼毒,斯必遍生哀奴虎倀,行尸走肉。
國破山河在,不畏身奴,但懼心亡。哀莫大于心死!
二
春深了,春氣沉下來自覺膩煩了。它謝掉半樹的花,落花在地上猶顯肥碩。濕氣傳送林中的松香到寺院里來,刺莓釀蜜,云霞酩酊。妙空師父讓我?guī)椭薅U房,一干就是兩季。出入森林,砍柴鋸樹,漸識草木。那些榆樹,皮下極滑柔,取其漿水,可粘合瓦石榫卯。魏桓帝曾中蠱毒,嘔吐之地生出榆木。柏樹的葉子指向西方,像是受了金氣的吸引。松樹為百木之長,故稱木公。老松余氣結(jié)為茯苓,千年松腴化為琥珀。楠樹是南方的樹木,故稱楠。其高參天,樹冠童童。居水中常年不朽,江南人多用來造船。還有槐樹,古人說它是虛星之精,槐之言歸,聽訟其下,使情歸實(shí)也。槐實(shí)可作神燭,老槐生丹,老槐生火……森林里,長出不同的樹,間隔也相當(dāng),零落的花葉化作沃土,竟也不積塵灰。不似人比比類同,落下的積習(xí)也無異,只不養(yǎng)人,反倒害人。
石崖下有獵戶,他家的女兒芳珺,每日都到寺里取井水。那井水在暮春汩汩不絕,流溢出來,漫過她的腳踝,又漂起滿地的玉蘭花瓣,一時(shí)間叫人分不清哪是腳哪是花。芳珺偶爾跟師兄希聲禪師說兩句話,溪鳴鳥語也插在其間,抑或細(xì)風(fēng)炊煙也繚繞有聲。但等放眼望去,音還留在院里,人已遠(yuǎn)去寺門外。禪房外面的回廊造好了,師徒們晚間就都圍坐在那里喝茶。用炭火煮茶,茶葉在罐子里一片一片翻滾,都像人臉的沉浮,表情繁蕪,有卷縮的,舒展的,詰屈的,顛躓的,備受煎熬。月亮在遠(yuǎn)處升高了,我們的影子被甩到庭院里。一雙腳踩著影子走近,芳珺找妙空師父下棋來了。她不認(rèn)字,也沒去過外面的市口,只應(yīng)著虹霓雨露生息。每落一子,仿如吐氣;情笑間,蝶彈花莖,鳥擊樹移。
禪房里,并無座椅,亦無蒲墊,晨受日暉,夜納月華。師徒或行或倚,或跏趺生坐。有時(shí)參話頭,總問“狗子還有佛性也無”,師答“無”,為何。此一“無”字,如倚天長劍,涂毒鼓聲,觸之則尸橫,嬰之則魂喪,雖佛祖亦不敢正眼覷著。這時(shí)候,外面就真的打雷了。天雷所至,屋壞木折,電火焚野,牲畜莊稼多有損毀。希聲禪師呼道:“雷擊我,我擊雷,長空一笑!”
春深了,氤氳之氣降到地面上。蛇蝎出洞,魚躍潭府。妙空師父去藤苰巔三天了,說參話頭亦不棄坐空。他在那里靜坐,也不許我們送吃的。雷打過了,雨落過了,他的身上莫不長出了青苔?芳珺來問禪師信鬼不,希聲也不回答。芳珺就拉了寺里的全部禪師去碧云山莊驅(qū)鬼。這碧云山莊在南山下五十里,一去一返,要整整一天。那里的儒生是新搬來的,房子久沒人住,說夜里聽見鑼鼓喧天,還有奴婢傭人魚貫出入,像是辦喜事。推門尋究竟,卻只見陰風(fēng)怒號,并無人影。我們幾人給念了幾遍經(jīng)咒,燒了一通香紙,送給那儒生幾片雷擊木,便匆匆回來了。不想推門進(jìn)院,見禪房大火熊熊,聽見妙空師父在里頭悲哭號啕。希聲徑直去火里把師父救了出來,見師父滿面炭黑,目赤淚涌。妙空師父說:“坐空,坐空,前塵往事越坐越多!都來找我啊,都來找我!參話頭參迷了心竅,藤苰巔上一落千丈!你們散去吧,救火不如救己,不要管我了!”
這年春天,藤苰寺燒成了灰燼。夏天的草很快將它埋了,像從來就沒有過。
三
做一個頭陀,也好!
做頭陀是我而冠之前的想法。如今遂了愿,也就由著雙腳走去,走到哪里算哪里。
這么走著,我就來到徽州路地面?;罩菔莻€很奇怪的地方,蒙古人跟江南人相處甚好,崇禮尊儒,遍修書院。前朝的儀軌和祖制原封不動,仿佛還是中原天地,大宋經(jīng)緯。
頭陀吃百家飯,著百家衣。我形同浪人游丐,并無人看得出我修禪遁空。我夏初從婺源州進(jìn)去,盛夏就到了白岳,住在蘿山精舍的柴房里。此地山深林密,滿目松杉檀櫸,涼風(fēng)一動,樹接樹,云接云,前涌后推,濤聲不絕于耳。寂寂然,無所牽掛,想來隨緣有遇,亦屬福德。
某夜掌燈,有一只蒼蠅盤旋頭頂,視之則去,不視之又來。我執(zhí)卷躍身,還沒拍出去,它又飛遠(yuǎn)了。故意不動,伺其飛落某處。待定片刻,側(cè)身反向,猛一回?fù)?,竟失手未著。坐回原處,再任其盤旋,聲東擊西,冷不防出手,又不著。故思,適才以識滅蠅未果,恰在心中有蠅;倘心中無蠅,則何來蠅擾?于是,凈心去蠅,滅絕蠅念。不想蒼蠅越發(fā)施虐,直停在眼瞼上囂張。故不得不思,這番哪里凈得了蠅念,不過以情滅蠅又未果。忽有所悟,我是蒼蠅,蒼蠅是本凈。口中直念:“拍死本凈!拍死本凈!”這樣舉手一拍,果然就拍死了。頓覺眼前一黑,禁不住淚如雨下。如是,本凈死了,我真是一只蒼蠅了。
次年七月初三,往州府去,涉旃溪。過河時(shí),見水中有衣物漂來。漸近分明,乃一落水男子,形同浮尸。故速速游去,避之惟恐不及。不想,愈游快,后面跟得愈緊。放慢,則跟得亦慢。有一刻,似覺其在后仰身坐起,面露微笑,忽又躺下。之后,再沒跟上來。將及岸,轉(zhuǎn)念一想,這微笑甚是熟悉,此人似曾相識。便折返覓之。水流湍急,茫茫不見其影。將近黃昏,見灘洲葦荻間有冠帶飄逸,便徑直游過去。到得灘頭,見其俯身裸臥,頭面朝地。翻過來看時(shí),目失睛光,口含沙土,已然斷氣。及至細(xì)辨,竟是妙空師父!視之良久,抑不住悲從中來。霎時(shí)腿腳發(fā)軟,屈曲跪地。想是師父顯靈,半路殺出來點(diǎn)化我;或他也做了頭陀,不慎落水,半死半昏間,魂靈有知,告求我伸手救援。
風(fēng)壓蒲低,浪卷鴻驚。我站在曠蕪的死洲上,恨渾日沒江,并不將水燃沸。我徒手挖出一個淺坑,將妙空師父的色身填進(jìn)去,上面多壓了些卵石,也燒著一些枯敗的葦葉。煙氣裹著濕氣上揚(yáng),火勢甚微,苦吞慢咽。木生火,木中水濕亦滅火。
渡河,渡河,彼岸近在咫尺,激浪中邂逅,險(xiǎn)灘上訣別。彼岸,彼岸,渡河去得彼岸,邂逅中無緣,訣別時(shí)有緣。
秋十月,行至箬嶺南麓。古道旁,環(huán)山擁大宅,烏瓦白墻,近有石橋流水,景致靜謐。過午貪睡,倚橋側(cè)闌干入夢。醒時(shí)見一童仆恭立,看似等候多時(shí)。童仆延我入宅,說主人孟津先生有請。這個孟津先生,姓王,名諱伏彬,表字若文,乃名震朝野的書畫大家。其筆墨,不說一字千金,也惹得豪門官貴爭相索求,偶得一二則四處夸耀,比位列三公還榮顯。故坊間有“畫面”一說,即給人畫面子,表身價(jià)。
入得王宅,孟津先生先已擺下一桌酒席,請我入座。
孟津先生說:“別人認(rèn)不得你,我可認(rèn)得你。你是藤苰寺妙空師父的徒弟本凈禪師吧。”此事甚為奇異,我與他并無往來,只聲聞其大名,從未見過,何以他知道底細(xì)。孟津先生接著說:“三年前,藤苰巔下修禪房,江西南宮大官人帶著我去給妙空師父送善款,你就站在邊上吧。”這個事情是有的。他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來了。那時(shí)候,他還沒有現(xiàn)在的名聲,只是一介文弱后生,南宮官人帶他修禪入門。
吃過飯,我們坐到書房里。孟津先生拿出他的書畫,說“恭請斧正”。他的字畫沒有師承,卻遠(yuǎn)勝前師。他的詩賦,乍看陳詞濫調(diào),細(xì)讀竟有以不可入詩而入詩的功夫。孟津要我留點(diǎn)墨跡,我便寫了八個字:“云山為師,大俗大雅?!痹粕綖閹?,說的是他的字畫不拘規(guī)格,師法自然;大俗大雅,說的是他的詩賦劍走偏鋒,出奇制勝。
月照西窗,秋蟲嗘嗘。孟津又拿出他的詠梅詩。關(guān)于梅花,我們談得很多。我記得當(dāng)時(shí)有這樣的談?wù)摗?/p>
孟津說:“我喜歡梅花。喜歡梅的清癯,不像桃李骨骼粗略?!蔽艺f:“我也喜歡梅花。但我不喜歡別人喜歡梅花?!?/p>
“別人喜歡別人的,我自喜歡我的?!薄澳阍踔愕南矚g不是別人的喜歡?”
“我的梅花不入離騷,單在外面祭悼楚魂?!薄俺甑烤昧?,也要臟的。”
“天然孤高,花中隱逸?!薄叭绱斯赂撸褎e的都比低了,還隱逸什么?”
“我喜歡梅花,直因?yàn)槲倚员竟赂撸雾毰c人比高低!”“我喜歡梅花,只因我是一只蒼蠅?!?/p>
說到這里,孟津愕然。孟津自是愕然,他本不知道前情。
又論道將近兩個時(shí)辰,直到外頭傳來三更鼓聲。孟津起身離座,禮拜再三,說:“聽師父一席話,勝讀佛經(jīng)三百卷。師父受小的一拜,此生愿隨禪師學(xué)道,還望師父不要推辭。另師父恐有不知,你修禪的筆記,希聲拿去整理付梓了。取了個名字,叫《參話禪》。文人墨客,達(dá)官顯貴,幾近人手一冊,無一不讀。師父法號遠(yuǎn)揚(yáng),威震四海,雖高麗、倭國、交趾僧侶,亦遠(yuǎn)道而來,只求一晤真容,當(dāng)面聆聽指教。在下今日親聞別傳正宗,真是三生有幸?。 ?/p>
這可真的把我嚇住了。我故作鎮(zhèn)定,只說時(shí)候不早了,先睡了吧。
翌日起身,驚魂稍定。想了想,還是做頭陀吧!此地不宜久留,趁好早早離去。便出了睡房,向孟津先生辭別。孟津先生幾番挽留,吾意已決,斷難滯留。于是,向箬嶺古道走來,孟津先生一路送了三十里,又贈銀五百以作行資,我婉辭謝絕了。
行到汪公廟,騫翁攔住了去路。這個騫翁,以前行腳休寧時(shí)候認(rèn)識的。不知他是頭陀,還是游丐,據(jù)說是個半仙,時(shí)不時(shí)能飛,故名騫翁。
騫翁問:“你是要飯的嗎?”我回答:“我是要飯的?!痹捯魟偮洌还髯泳统翌^上劈來。我拔腿就跑,他緊追不舍。一棍接一棍,不停打來,真像有東西在頭頂上飛。我心里想,我不是要飯的,我是化緣的,化緣的怎是要飯的?真應(yīng)該回答他我不是要飯的。轉(zhuǎn)念又想,化緣的就是要飯的,還是應(yīng)該回答他我是要飯的。到底是要飯的,還是化緣的?化緣的為什么不是要飯的?要飯的為什么不是化緣的?……這么一直想去,一直奔逃,奪命追魂也似地情急,真的就若有所悟了。
四
凈土心也,禪亦心也,證一而名二也。
修禪者靠自力解脫,自力更生,為什么要討飯呢?凈土宗念佛,靠佛的愿力冥資往生西方凈土,大家看著佛的面子給你飯吃,你才可以化緣。為此你要受戒,按僧人的規(guī)矩修行。正所謂“不看僧面看佛面”。佛的德行無量,超越萬世,澤被至今至永遠(yuǎn)。你不行,他行。
修禪是自己的面子,念佛是佛爺?shù)拿孀?,都只是法門。諸法皆法,諸法皆空,法為脫離生死。所以,我主張禪凈合一。
希聲和眾師兄師弟,還有他們的弟子們,都來找我,推我出頭重建藤苰寺,并讓我做住持。眾情難卻,只好從命。想到各僧根性不一,有的自力強(qiáng),有的須靠諸佛愿力,再說我們每個人也難保一生中自力始終不變,便決定,新建的藤苰寺,須禪凈雙修。迨諸事議定,眾僧協(xié)力,開荒拓土,種上稻粟菜蔬,也廣受四方信眾供養(yǎng),自養(yǎng)他養(yǎng),晨鐘暮鼓,嚴(yán)明戒律,一時(shí)香火旺盛。
新藤苰寺建好了。這年夏天,我已過不惑之歲。
古井還在,井水依舊汩汩不絕,但芳珺不在了。那年我們走后,她也還每日上來取水。據(jù)人說,后來某個下雨天地滑,她不慎掉到井里,淹死了。
夏深了,夏氣沉降下來,并不自覺膩煩,反倒老練深謀,一味往地里鉆,鎖定了不想走。深谷中,江碧澹澹,崖壁接翠,這綠衣的袖子一直甩到了禪房的石階。青苔已經(jīng)長得很厚,密葉蔽日,光透照下來,碎了一地。溪泉穿石,聲比琴鼓,丁零斷續(xù),絕響凡塵。鳥也改換了一種說話,像是念白,又像是禪語,任炊煙和細(xì)風(fēng)執(zhí)疑情不棄,直追問到薄暮。這時(shí)候,月亮又上來了。先是雜處在云間,透出天色;漸漸月色分明,天幕沉黑,或以為一線白天未泯,也當(dāng)作自己一瓣稚心看,怎就懸在半空疼得揪緊!回廊還在,妙空師父的棋沒人下了。兩個對弈人,不忍鬼續(xù)緣。茶壺里,新添了水,翻滾的茶葉臉,色相也坦然了許多,一臉婉婉,一臉謙謙,還有一些緩緩,侃侃,閑閑。
禪房里,擺了椅凳桌幾。蒲席之間,鈴鐃鑼鈸羅布。安息香融匯墨香,停留在開折的經(jīng)卷上。希聲一唱,眾僧隨和。歌動花葉,云振雨落。這樣一來,幾年中居然沒有打雷,雨腳風(fēng)手細(xì)梳五谷禾苗,庇蔭遠(yuǎn)近萬戶,幸有逐歲豐登。
一日晨起,推窗忽見旌旗漫野,麾蓋夾道,蒙兵遍山設(shè)哨,如臨大敵。及開門,又見院中祥和,一女子赤足在井邊嬉水。井中溢出片片玉蘭花瓣,一時(shí)又分不出哪是腳哪是花。可六月天,哪來的玉蘭花呢?這么一想,心中好些驚悸。正恍惚時(shí),女子開口:“給大師請安!在下察合臺汗六公主乞慕哥,漢名芳珺。蒙古人的名字漢人叫起來不便,就直呼我芳珺好了?!彼呓轿疑砼裕瓷先シ置骶褪欠棘B,只不過二十上下的歲數(shù),似比芳珺大一些。我有點(diǎn)緊張,感覺分不清夢醒。恰此時(shí)遠(yuǎn)處傳來鼓角聲,像是甲士換防,這才稍作鎮(zhèn)定。公主又說:“我跟著兄長來大都朝見天子,聽說大師在藤苰寺傳法,趕了三天路,一早就進(jìn)了寺門,怕驚擾大師休息,便一個人在外邊靜候?!惫饕娢乙稍莆瘁專钢峦獗R又說:“這些都是我的衛(wèi)隊(duì)扈從,本想大張旗鼓,為禪門壯壯聲威,到了這個清凈之地,才覺得有所不妥,還望大師見諒。下次不敢了。”還有下次!我真的有些為難了。
“施主光臨僻寺,有何賜教?”我問她。
“這次我只有一個問題請教。小時(shí)候,我去過薩迦寺,在那里受過密宗灌頂。我現(xiàn)在還能不能改修禪宗?”
“禪凈可以同修,禪密也可以同修。諸法皆空,修了也白修?!?/p>
“既可修,白修也是修。”說罷,行禮,轉(zhuǎn)身就走了。
又進(jìn)來四個衛(wèi)士,抬來一個箱子,里面裝滿了波斯國金幣,說是公主奉獻(xiàn)給藤苰寺的供養(yǎng)。
真的還有下一次。
這次她換了漢裝。一襲青衣,一環(huán)脂玉垂至腰膝間,手執(zhí)紫檀扇,指著青藤說:
“如果我說的話不是真的,上天棄絕我!就像這長藤,夏季就枯死在崖壁上,被風(fēng)驅(qū)散,留不下一點(diǎn)印痕。既然你說修了也白修,我不如不修,任性情恣意,也正如萬修!你聽不懂我的話,也不愿意看我在你面前嗎?我做你的一個影子,讓你修去,修不去,不枉蓮花穿泥之行。哪里聽說過形影分開的事情?又哪里真分得清孰影孰形?蒙古人在草原上策馬飛奔,為追逐天上的行云。你們漢人說我們逐水草而居,其實(shí)我們是追云求生。如果你能跟緊云,一直跟到世界的盡頭,你的心就解放了。帝國的疆界再遠(yuǎn),也還遠(yuǎn)沒有到達(dá)天邊。而我看見一片云,它將永遠(yuǎn)漂浮。它在我頭頂上看出去的世界,有十方凈土。我知道我來了,你就待不下去了。你要走,就帶上我吧!乞慕哥愿意以身為寺,終生由你住持!這樣修行,難道天神不答應(yīng)嗎?”
這個下午,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逃回禪房的。我也被她的話頭問住了。這是怎樣的禪意!又包含怎樣的禪機(jī)!凈也不凈,禪亦不禪。又怎能說一個人順性見心,她不是菩薩?最壞的事情發(fā)生了。別人開悟了,自己卻蔽塞了。她的寺廟,你不敢去,你去了便墮入色誘;你的寺院,你住不下去了,你逃了就是放棄。
幸好這個時(shí)候,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總算在走投無路的時(shí)候,有人幫我解了圍。
五
皇太子派出八百里快騎,神勇的武士連逼帶催,直接將我捆起來,往馬背上一扔,就長驅(qū)直奔京城。
這是我第二次到大都,街上的房屋和人影都還沒看清楚,就進(jìn)到宮里。
太子說:
“本凈師父,讓你受驚嚇了。但是,驚嚇現(xiàn)在對你來說,是最上等的良藥,總比被乞慕哥擄去好。我十四歲的時(shí)候,也曾落發(fā)為僧,吃齋念佛好幾年。我很知道,什么東西對一個僧人最重要。你跟乞慕哥走,也許你們二人都能修成正果??杀氖?,釋門度人比度己重要。一代宗師毀了,本朝怎么向佛主交代?高僧宗師是別人的,不是自己的。就憑這一點(diǎn),你一生都難修圓滿!連續(xù)晝夜顛簸,你恐怕受了裂膚之痛。這痛,固是你要付出的代價(jià)。因?yàn)椋铱梢詭湍阕鲞x擇,為我的選擇你付出點(diǎn)代價(jià),留點(diǎn)色身的疤痕作念想,也值得。你明天就啟程吧!朝廷派你個教差,去嶺北行省乞里乞思部建寺。那個地方偏野未開,陛下想幫助四海之內(nèi)的各方民族共享盛世福祚,也想讓他們聽聽佛祖的教誨。當(dāng)然,派別教別師去也行,只是一來你碰到了乞慕哥,二來你飽讀詩書、智慧過人,如今應(yīng)差,正是機(jī)緣。自乞慕哥去過藤苰寺以來,東到日本,西到大理,信眾萬千,都仰慕漢地禪宗。大師力主禪凈同修、禪密同修,所以,你是最有可能把帝國的人心聚起來的導(dǎo)師。好吧,我們就此打住吧!盡管我也很想與你論道參話頭,但我的修行在做好皇太子,這個囚籠比你的要窄要緊。路途遙遠(yuǎn),師父要多保重。這里先請受學(xué)生一拜。晚安?!?/p>
六
從大都出發(fā),經(jīng)上都到大澤,然后走斡亦剌經(jīng)憾合納、烏思、乞里乞思至昂可剌的大驛道,共二萬五千里有余。大驛道沿昂可剌河谷直往北境抵北海,路寬二十尺,路面平整,高出草地、礫灘六尺,可并行馬車四駕,中途有驛站八九十。此去六月底出發(fā),十一月初即到歌力臥。行程無滯礙,食宿用度足備。真所謂,“適千里者如在戶庭,之萬里者如出鄰家?!碧熳与m出大漠,其仁懷天下,恩澤四海,譽(yù)不過實(shí)。隨行有官匠百工,南人農(nóng)師,車載絹絲布匹,黍谷種籽,犁鏵鏟斧,圖冊經(jīng)典,一一不詳。眾人浩浩蕩蕩,誓往不歸,圖屯田開埠,為前人之不可為,壯哉!悲哉!
所往昂可剌,于嶺北行省最北端,屬乞里乞思五部轄區(qū)。乞里乞思五部,初為世祖生母唆魯禾貼尼封地,分為益蘭州,謙謙州,烏思,憾合納,乞里乞思。昂可剌族人拜天神,信烏藍(lán)(注:烏藍(lán),乃女神名);祭祖先,祀英靈;以海獅、熊為吉祥;單忌土星,以為不利。吾行終極,乃昂可剌州歌力臥府,此地瀕海,地之極,天之涯。出貂鼠美裘及白神馬,又有一種神鷹,善獵水中魚獸,名黑東青。
過列拿河,人煙漸稀,途中閑悶,跟向?qū)W(xué)昂可剌語。該語甚奇異,凡言人、物皆有單眾之分,眾者于單者后綴“挲”、“色”、“娑”,或“麻”、“么”、“摩”;凡表言行動靜,皆有曾經(jīng)、當(dāng)前之別。蓋天地之大,無奇不有,然聲言雖異,人心無異。邊民諸部,話語所及情識,亦細(xì)比毫發(fā),足見其心深邃,上可觀察日月星辰,下可洞照蟲豸沙泥,倘自力、諸佛愿力、宗門方便精誠所至,何憂不悟不覺!
謙河入流昂可剌河,轉(zhuǎn)折處,秋色殊美。赤橙碧紫,層林盡染;水至清亦有魚,山舉高原似蒲席舒展?;苣据螺?,風(fēng)過其間,音若經(jīng)誦。
出了烏思州,天降大雪。路比以往難走許多,地上遍布冰漬,馬一走快就打滑。我的馬快跑了幾步,上一個路坡時(shí)突然跌倒,我從馬背上墜落,頓時(shí)昏厥過去。
醒來時(shí),已在一所大房子里。墻壁粉飾得雪白,周圍點(diǎn)著松明。有一女子跪蹲床邊,幫我敷藥。我的腿摔折了,有一截裂骨還穿破肌膚露出來了。敷完藥后,女子又端來一個銀缽,里面盛著乳白的湯汁。據(jù)說這是溪鼠肉熬的,功效可以接筋續(xù)骨,安養(yǎng)五臟。這溪鼠,狀大似象,捕蚌貝為食。不過,這碗湯吃起來腥膻惡膩,味同嚼蠟。我一個素食者,情何以堪!
這個女子,名叫烏藍(lán),是那顏俘獲的俞茲族女奴。(那顏,為嶺北地方官的官位。)不知道為何女奴可以有女神的名字,頗感困惑。烏藍(lán)每日幫我清理污穢,夜里裸身貼熨我的冰寒之體。我告訴她,我是僧人,受了比丘戒,不要靠近我。但她根本聽不懂我的意思,而且我所學(xué)的昂可剌語還不夠用來講清佛理。
這個屋子,實(shí)際是一個地下洞穴。北人多深掘積冰數(shù)尺以下,開凍土壘巨石造室。并無窗牖,置中空圓木,節(jié)節(jié)相連,曲折出地而通氣;亦不由門戶出入,采菅茅藤蔓編苫蓋以覆洞口,鑿石階拾級上下。
二月兼旬,筋骨漸利,氣色也緩和了許多。那顏為慶祝我康復(fù),擺宴設(shè)席。席間,式歌且舞,酋官逸豫。然膻肉酪漿,非中原口味,亦非釋門弟子所饗。那顏說,君子隨遇而安,都什么時(shí)候什么地方了,還抱著死規(guī)矩不放!吐蕃人信佛,高原菜蔬少,僧侶也只得食葷。想在北境弘法,怎可不入境隨俗?我想想也是,再說為了養(yǎng)傷,溪鼠肉也吃了將近一百天了。便飲酒吃肉,釋懷寬心起來。
本是一桌好筵,不想將散席時(shí),我撲滅了手邊的燈火。這可犯了大忌。昂可剌人點(diǎn)燈,必待其自滅,人不可撲滅,滅燈如滅神。按當(dāng)?shù)匦谭?,須砍手剜目。那顏與眾酋官商議,諒我皇命在身,赦砍剜之刑,代之發(fā)配窟伯,流放俞茲部傳教。及至赴職,那顏賜烏藍(lán)予我,說:“先生去俞茲人的地界,烏藍(lán)必須跟去。俞茲人乃蠻中之蠻,唐時(shí)如刺人后裔。言語又與昂可剌不通。烏藍(lán)居此地多時(shí),能互通轉(zhuǎn)譯,或堪用?!?/p>
離了歌力臥,到達(dá)窟伯??卟孛妫丝诓贿^二三十戶,皆以捕魚獵貂為生。昂可剌河在此入海,不釋之冰將海陸相聯(lián)。放眼望去,層冰峨峨,飛雪千里,白皚皚無界。這里就是北冥極地了。我到的時(shí)候,已近三月底,陸上一些地方開始露出黑土,晝長夜短,人整日昏昏欲睡。到得六月里,則永晝不夜,終日光明。
朝廷撥下來用于建寺的銀子,在這里用處不大。盡管窟伯的俞茲人也識得銀兩、紙鈔,卻仍然更信鹽和米面。去歌力臥或者憾合納換一次米面,冬季里不費(fèi)一二個月是回不來的。幸好偏遠(yuǎn)邊民天性淳厚,往往五六戶人家輪流出力做工,僅月余,寺便建成。所謂寺,即地底下三間石室,地上立一介巖碑,刻漢字及八思巴文“坤寧寺”。坤寧,喻地土安寧,至陰歸水。北境有水德,信眾依水德而修性。
既無朝夕之分,亦無晨鐘暮鼓。燃梣枝或炙羊肉以計(jì)時(shí)。日日誦經(jīng),跟烏藍(lán)學(xué)昂可剌語和俞茲語,用漢字注音解經(jīng),漸得以他族言語講經(jīng)之要領(lǐng)。俞茲人性悍利幽真,每戶相距甚遠(yuǎn),不喜交互往來,沉靜寡言,深入簡出。凡沖撞冒犯,必劍刃相見;或相處和睦時(shí),俱親同手足。人內(nèi)向若此,貴自性不趨同,必少積習(xí),心性純?nèi)粺o瑕。每遇講經(jīng)釋道,倘不廢其眾神之用,借神跡故事加以指點(diǎn),多可明理豁達(dá),智慧開啟。想我逃生避死,眾里穿梭,從人山人海的中原出來,越嶺涉水,萬里跋履,終于覓得此北海一方凈土,不由感慨難已!
烏藍(lán)有神器,看似羯鼓,張羊腸線索其上,鼓之擊之,其音清越而戾契,聞之悲從喉中升,哽噎難抑。夏日不夜,出石室圍篝火而坐,炙魚肉野禽而食。飯畢,烏藍(lán)引神器奏樂,其唱曰:“玉甲連心,玉甲瑩瑩。連心瑩瑩,光照君心?!备柚?,忽持鐵鉗生拔趾甲。頓時(shí),其甲脫趾,芳足血涌。跪地,雙手舉甲齊眉,遞至眼前。言身隨君,心隨君,此生為君生,此生為君死。此物見證!
禮佛。誦經(jīng)。打坐。
仲夏,俞茲青壯、少女皆參演佛本生故事。弦歌手舞,儺面傀儡。常結(jié)社組班,輾轉(zhuǎn)日不落山至鐵勒一線,其地森林綿延旬日不盡,湖泊澤海星羅棋布,姹紫嫣紅,花團(tuán)錦簇,村鎮(zhèn)營寨散落其間。諸部官民純良率直,聞其道則信其真。不出一年,徒眾百千,香火蔓延昂可剌全境。
仲秋節(jié)下過第一場大雪后,冰雪似肌膚彌合傷口,日益收攏,青赤黃黑之地,或斑,或點(diǎn),直至消失殆盡。這個地方,花開甚急,果熟速捷。常常不到三個月,春華秋實(shí),一輪已去。嘆青春黃夏,轉(zhuǎn)瞬即逝;憶歌之蹈之,酣猶未盡!地上的佛事,普說、垂示、俗講,都應(yīng)季隱匿了。道具入庫,藏器待時(shí)。人又轉(zhuǎn)入地穴,與長夜明燈作伴。
某日午睡醒來,見床前烏藍(lán)垂首長跪不起,形容哀戚,聲淚俱下。身旁血泊中,橫置一鑌鐵利刃,隱約還有一具手臂。烏藍(lán)說:“先生午睡,奴在一旁侍立。望神氣優(yōu)閑,疼愛無限。竟探伸指掌長撫先生脊膂,不忍釋手。過后思量,悔恨不已。烏藍(lán)已非粗通佛理之輩,深感塵緣不絕,難成正果。按俞茲習(xí)俗,目視不凈,目臟,剜目;手觸非禮,手臟,去手。是故烏藍(lán)刃斷右臂,以示斬盡六根之決心。愿受比丘尼戒,終生為先生弟子?!?/p>
視烏藍(lán)容貌,美爛若天上星辰;察烏藍(lán)心性,剛硬如鑌鐵松文。昂可剌人以奴為神,蓋由于此。神借奴身入世,化人不惜墜萬丈深淵。大哉!觀世音菩薩轉(zhuǎn)世!
極地凍土,蚊蠅不生;偏野僻民,心無雜念。濕熱甘肥團(tuán)聚,難免邪毒壅盛;繁華紅塵積灰,勢必惡貫滿盈??粗@些昂可剌人俞茲人,我想起來了,我這個生于山水妖嬈之地遠(yuǎn)道而來的人,真的還是一只蒼蠅!
隆冬過后,到了沐浴節(jié),俞茲人燃石松草焚湯沐浴。浴畢,更新衣,會聚公堂,歌舞宴飲,以迎新春。公堂頗似中原祠堂,供先祖圣人、上古英杰牌位于龕壁。燈煙繚繞,燔祭香遠(yuǎn)。烏藍(lán)興致極佳,竟又出琴鼓欲歌。自斷臂至今,不聞聲曲已久。這番再提引吭,頗令人驚詫。待張弦擺定,烏藍(lán)居后,我居其前。她伸左手壓弦定音,借我右手撥弦擊鼓。唱曰:“冰將釋,吾亦釋。冰釋見山,形釋心至。冰將釋,身亦釋。冰釋見海,身釋神蒞?!?/p>
逾十年,嘔心瀝血,著《嶺北禪燈》六卷,《壇經(jīng)疏》二卷,《藤苰寺傳心錄》一卷,《川流集》五卷,并《和王若文孟津先生梅花詠》詩稿二冊,又照八思巴文制昂可剌字譯《般若經(jīng)》、《華嚴(yán)經(jīng)》、《金剛經(jīng)》、《維摩詰所說經(jīng)》等幾種。在和林、帖良古惕、不里牙惕、歌力臥幾處建寺三十余座。受戒僧侶近一千五百,辦禪門書院三所。不謂興旺隆盛,總算也略見起色,呈蓄勢待發(fā)之象。正此時(shí),朝廷賜我金襕袈裟,召還中原,主持江南教務(wù)。臨行前,烏藍(lán)對我說:“此生不為君妾,但為君母,君女,君之弟子,常侍左右不離。今君赴漢地,奴不便同行,在此訣別。約期三日后,俟君南行,過神瞳林時(shí),毋忘相會。奴有一物相送,望君持之相伴勿棄?!?/p>
三日后,到神瞳林。神瞳林皆石像摹神,像高碩巍峨,眾神祇祀地,一像一壇,森嚴(yán)肅穆。入得林中,果有女神烏藍(lán)神位,見壇上余燼未滅,鑌鐵劍倚立一旁。知烏藍(lán)火化圓寂,所遺之物乃其真身骨灰。睹物思人,潸然淚下。于是,取陶甕貯其骨殖灰櫬,置車中書柜間,伴我歸程,伴我歸程!
七
又到江南,見大江中百舸競流,帆檣嵯峨,竟恍若隔世,倍感疏澀。朝廷吩咐下來的教務(wù),一時(shí)難以入手。便居舟漂逸,順?biāo)畯慕莸浇?,又逆流從建康到江州。往而?fù)返,荏苒歲歲。偶爾靠岸,遠(yuǎn)近弟子聞訊趕來,亦常有登舟參話頭;或僧俗信眾接迎上岸,講經(jīng)論道,主持法事。這么一來一去,又覺應(yīng)接不暇,冗務(wù)纏身。索性往洞庭深處行駛,棄萬世喧囂于岸上。
夜里,碎月粼粼于波上,秋風(fēng)蕭蕭于天際。忽想起兩句,“洞庭湖上晚風(fēng)生,風(fēng)觸湖心一葉橫?!崩舜蛞蝗~,雨淋一葉,日曬一葉,霜降一葉。一葉亦幻,飄零度我。漸漸忘記了年歲,也漸漸忘記了說話。此去何方?往或以來,來或以往。未來已逝,過去未至。時(shí)光倒流,過一天都回去一天?;厝サ钩闪饲靶?,所聞所見一一倒空!
天明出艙,有大魚繞舟而游,有百鳥盤旋頭頂。漁父唱嘆:“百鳥朝鳳,群魚覲圣。鳳兮魚兮,何德之盛!”
掉轉(zhuǎn)船頭,魚也跟過來;急急劃去,魚群遨游緊追不舍;天上的鳥越飛越多,密麻麻遮蔽了日光。我一路逃去,它們一路尾隨。這究竟是來朝拜,還是一味要把我吞吃掉!岸上住不得,船上也住不得,這世間到底哪里是我的容身之地??!
八
這是我最后一次到大都。這次我不走了。
人所往遠(yuǎn),無遠(yuǎn)乎窟伯。人所見異,無神乎烏藍(lán)。然外求清凈,雖神遠(yuǎn)亦塵界。追乎?逃乎?外追外逃,何處不外!何處藏身!
歸去來兮,吾心本凈。本凈光明,何處染塵?何須外洗?心外染以塵,心外洗以塵。塵洗塵,塵上塵,愈洗愈臟。
所歸無所謂靜,所歸無所謂鬧。以心內(nèi)凈自居,人或眾或寡,習(xí)或重或輕,皆無損礙。間或取長補(bǔ)短,以續(xù)性缺,積德修身,借用度己,終可超脫死生。
外面是為里面存在的,多一些有什么不好?里面是靠自性守住的,淤泥越多,根底反倒越深。都這么不忘自性,人間的尺度也就被拉寬了,即使居處大都,也不覺煩惱。這么想去,也就又走到了海子北岸斜街上的緞子市。那個勒曲禮還住在那里,耄耋之年,鶴發(fā)童顏,難道還在吃人奶?不妨就進(jìn)到他的院子里,向他討一間屋子租來住,看我這只老蒼蠅不叮得他發(fā)毛!果然他就被我叮得亂了陣腳,打點(diǎn)行裝準(zhǔn)備逃回弗林國。我攔著他,勸他說:“以前人追我,如今我追人。你逃到哪里,我追到哪里。我不是來住你的房子的,我是來找你修行的?!?/p>
三年住下來,別說鬼不上門,就連我院子里的樹,葉子都朝著勒曲禮那后院長去。不是我煩天下人,而是天下人都煩我。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