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天,男,1966年生于上海。作家,音樂家,戲劇家。曾出版長篇小說《妹方》、《既生魄》、《南榮家的越》,學術(shù)著作《手珠記》,導演《切·格瓦拉》、《圣人孔子》。他的戲劇《基爾凱廓爾藥丸》、《野草尖叫藍靛廠》在歐洲和東亞多國上演。
豐奐英對夏光妹說:“你爺讓你去后大鎮(zhèn),做管彤家的新婦,娘是不大愿意的。娘不是嫌棄他家門第矮,而是管彤這個人促狹,他教出的兒子我也不大看好。再說我們嬌縱你久了,你過于任性,言行多有唐突,娘對你也不放心。就說你這雙腳,纏了又放,放了又纏,如今不大不小的,算個什么!說你不懂事,你比誰都機敏;說你能干,你緊要時總會出紕漏。他們是苦讀書人家,日用生計都精打細算的,不比你在娘家隨性大手大腳的。上年你在義塾帶著叔伯家的子弟將先生捉奸在床,弄得人家很沒面子,人家便記恨于你。少年意氣,玩一下不打緊,總不好過頭。你爺寵你靈透,我呢,疼你是個心軟的孩子。又靈又心慈的人會怎樣?能做大事,卻也少不了經(jīng)風浪。是個后生倒也罷了,是個女兒身,便麻煩多了。你且苦痛著吧,大凡忍下來,也做得起觀音的功德,忍不住就自己收拾殘局吧。我看你沒有忍心,毛躁得很,百事圖個痛快,我和你爺既不忍管教你,便不妨送你進小籠子里去收骨頭,我們眼不見為凈。嫁出去的女兒,倒出去的水,覆水難收,我是不想收你回來的,你好自為之吧!管彤的女人,胡氏,上境人,就是你婆婆。她人倒賢淑,別看她大字不識,女工做得不歇呢,通天通地的,善解人意,你倘跟她學點手藝,日后總歸有用。人家嫁女兒,最操心婆媳間齟齬,你去的這家,我反倒不煩惱這事。有事多跟婆婆商量,不要跟大姑子走得太近。你男人那個姐姐,都快二十歲了,還沒嫁人,坊間名聲也不太好,你要小心留神她。你爺這個人有韜略,但也幼稚,總覺得管彤這個人有才學,又跟他同窗數(shù)載,便信他不疑。我看他滿肚子不是詩書,是一包諂上傲下的媚世壞水。他一味教兒子攀附權(quán)勢,你爺卻說他教子有方,自小立兒鯤鵬大志。好了,我不說了,說多了變成說你男人壞話了。只是要記牢,將來相夫教子要盡心,男人好壞一半在女人,所謂‘潤物細無聲。出嫁了,離開娘了,百事都不比從前。光妹啊,你要學會高興呢!一直高興,一直高興,便是了?!?/p>
這是民國十八年春,豐奐英送夏光妹出嫁,送至后大路上,在路亭里歇腳時說的話。夏光妹那年一十六歲,看起來還像個孩子,個頭不小了,亭亭玉立卻又單薄見骨,要不是一臉聰慧相,總沒人相信她也有些分量,也有些女人的心思了。她對母親說:“歸去吧,歸去吧。誰曉得怎么做新婦呢,誰又先做過新婦才又來做人新婦的!我去了自會知道的,不知道你也替不了我去做。你嫁給爺不是挺好的么?哪個新婦不是囡做過來的?我心中有數(shù)的。難不成他們家還吃了我?說不定我將他們吃了?!?/p>
“你不要給我弄出不好收拾的事來。我不礙的,你爺面子薄,你倘若翻江倒海的,第一個氣死的便是他。”
“我先氣死自己吧。我死掉了,他便不死了?!?/p>
“大喜的日子,你怎么這樣說話呢!”
夏光妹笑出了聲,進到轎子里,吩咐轎夫快走,將豐奐英扔在了路亭里。
那年,她以為出嫁就是趕集、逛廟會,去認識一個新朋友,結(jié)交一個約定的后生,然后就是一起玩,看誰比誰聰明,誰能帶著誰玩。此刻她真的一點都不想聽母親嘮叨了,也一點沒有留戀的心,直盼望著快點到夫家,最好夫家多一些機關(guān)名堂,好讓她孤膽闖入一番,才有探不盡的妙趣橫生。
到得夫家,拜過天地、公婆、夫君,來到后院樓上新房,夏光妹戴著紅蓋頭,只坐在床沿不動。瀧瑩姐姐推門進來,一把就掀掉她的蓋頭,直愣愣盯著看,突然發(fā)笑,說:“道是什么狐貍精來了,卻端的也是個小頑童呢!我看你哪兒都長得標致,只是耳朵小點。耳朵小,爺娘福淺呢。不是爺娘待你薄,就是你生克爺娘死。倒是有個破解的辦法,戴個玉墜就好了。這可是貂蟬的秘法,她耳朵又小又薄,比你差多了。我這副翠環(huán)予你吧?!闭f著,就解下自己耳朵上一副玻璃種的陽綠耳環(huán),給光妹戴上。又說,“你的這副金的換給我,頂多八九塊大洋,你不吃虧的。我這是洋埠王夫人送我娘的,她老爺以前在海鹽做道臺的,家里有真存貨呢?!?/p>
光妹戴上翠環(huán),瀧瑩拿來鏡子給她照。真是好看得不得了,人頓時亮拔出來,耳朵確實顯得大了。光妹忍不住笑了。
這個瀧瑩,是夫君范文彥的姐姐,人長得秀靜嫻雅,卻氣浮輕率,心思躍動,見了俊俏后生路都走不動,在后大是出了名的風騷小娘,人都不敢來提親,就這么一直蹉跎到十九歲,還沒嫁出去。爺給她取這個名字,意思是雨瀧瀧瑩潔,透靈活絡(luò)。倒是應了這象,雨水一般,濕漉漉獨自纏綿著。街坊四鄰和家里親眷,都直呼她瀧姐,或者瀧姐姐。
瀧姐說:“前年訂親后,我就跑去前夏找你玩,想看看弟新婦長得什么俊模樣。不想去過兩次都沒碰見你,不是你野出去玩了,就是你去黃堂外婆家了。這下見著了,比我想的要文靜得多。不過我知道你都是裝出來的,人家說你危險頑皮的,你眼睛里轉(zhuǎn)著呢,藏不起來的。這下我有伴了,空日唱戲的來,我?guī)闳ヂ爲?。就在祠堂后那個小亭榭那邊。”又說,“哎呀!你們大戶跟我們平頭百姓就是不一樣,出嫁穿袍子,裹得那么嚴實,一會兒新郎來寬衣,解開都費時的。再說我那弟弟笨手笨腳的,說不定還把你弄痛弄傷呢!我這里有套短衫長裙,繡蓮藕云團的,借給你穿?!闭f著就喊丫鬟來。
光妹聽著,覺得稀奇,又心生害怕,就問:“真的要脫掉衣服?”
“要脫得光光的?!睘{姐說。
“那便不好玩了,我要回轉(zhuǎn)家去?!?/p>
“你看著聰明,怎么說傻話呢?哪有嫁過來還回轉(zhuǎn)去的!不脫光還怎么做鴛鴦呢?這事你娘沒教過你嗎?”
“你娘教過你了?”
“我娘不教我都會?!闭f著,丫鬟把短衫裙子拿來,站在一旁。瀧姐抖開一件,讓光透照過來看。光照在杜鵑紅的裙子上,暈染著幾分醉意。瀧姐說,“做鴛鴦多好玩呢,我巴不得趕緊嫁人,讓歡喜的后生抱抱呢?!?/p>
“我有些怕的。要弄痛我嗎?我最怕痛的,一點痛都不要,一點都不要。”
“痛才好呢!痛說明你是新芽兒,沒人采過?!?/p>
“你被人采過?”
“都以為我被人采了。我實在是一具干凈身子,男人都沒碰過呢?!?/p>
“你弟弟兇嗎?”
“他笨笨的,聰明面孔笨肚腸,自以為是,我看不是你的對手。只是他很犟的,心眼太窄。”
“那么,我就有辦法不讓他弄?!?/p>
“弄什么呀?”
“不是說做鴛鴦嗎?”
瀧姐不說話,眼睛直勾勾盯著夏光妹看,看她疑慮重重,看她心慌忐忑,轉(zhuǎn)而放聲大笑,笑得夏光妹更莫名其妙。
“去廚房吩咐廚子做一盤炒豬肝來,再做一碗粉絲肥豆腐湯來。”瀧姐告訴丫鬟。
“不要,不要!有炒肚片嗎?我愛吃炒肚片。”
“不行的。要吃炒豬肝!男人補腎,女人補肝。帳中翻起紅浪,最耗氣血的。女人耗散的都是血氣,要補血,豬肝最補血。我也不愛吃豬肝的,悶喉嚨,血糊糊的,這才又吩咐他們弄粉絲湯來解膩?!?/p>
“這么說來,非要殺牲宰畜的,拔刀見血?”
“被翻紅浪,帳擺流蘇。懂嗎?虧你還讀過書!這里面的快活,怕是你嘗過甜頭了,空日姐姐攔你都攔不住?!?/p>
“你去跟弟弟說,讓他輕一點。”
“我說不出口的。他是呆鵝。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聰明妹妹,穿上這小褂子,扣子松松的,你就順水推舟,囫圇吞棗地,裝著什么都不懂,過家家似地就依了他,然后便哭,哭得像淚人似的。他便覺得欠你的,以后會加倍對你好?!?/p>
“我現(xiàn)在就想哭了?!惫饷谜娴目蘖?。
瀧姐看她哭,也哭起來。兩人抱頭一起哭了好一陣,直到丫鬟端來飯菜,覺得肚子餓了,又忘干凈剛才的話,狼吞虎咽一番。
瀧姐說:“快吃快吃!這些爺們吃酒席有得吃了,醉酒劃拳,不到子時不會散的。我們姐妹吃歇,找副紙牌來玩玩,我盡氣陪你到頭?!?/p>
就這樣,她們說說話,玩幾局紙牌,瀧姐教導許多她自己尚且半懂不懂的做女人的事給光妹知道。
這家的老爺名范聿珍,表字管彤,號秋毫煙,一色跟筆有關(guān),看似好舞文弄墨的樣子,心里卻想借著讀書考官。做官也分人,夏光妹的父親夏玉書那樣的,胸有韜略,想著執(zhí)掌權(quán)柄,經(jīng)世濟國;也有只謀地位,圖慕虛榮,夢想有朝一日仗勢威風、不可一世的,范聿珍就是這樣的人。但他才疏學淺,心眼局促,一副諂媚的樣子反倒不討人喜歡,加上時運交移,世事變幻,不想一次考舉人不中,便再無第二次。他是光緒十三年1887年丁亥年生人,光緒三十年1904年朝廷舉行最后一次科舉,那年他十七歲。夏玉書是考中了不做官,他是沒考中還想買官做。家里為此典房賣地,籌得一千五百兩銀子,捐來一個麗水縣的長隨。所謂長隨,類似現(xiàn)在縣政府辦公室干部的職位,這是一個閑曹,毫無實際權(quán)力。正因為是閑曹,便有大量時間去鉆營官場,網(wǎng)織人脈,到處作揖磕頭,結(jié)交了不少有頭有臉的污吏,這使得他多少有點門面和背景,在湯溪一帶也算吃得開的人物。他做人往往前面一臉笑,后面一把刀,夏玉書是看不出來的,還當他至交,這才把女兒許配他的公子。
為了買官做,家里大傷元氣,又民國革命衙門換血,連個長隨的閑曹也被革命革掉了,到頭來人財兩空,只剩得后大鎮(zhèn)邊的三進舊院和山里的一點木材生意。為此,范聿珍將騰達的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夫人胡氏有個表叔,表叔的女兒王夫人是洋埠人前清海鹽道臺的五姨太,這么遠的關(guān)系他也去攀,只為道臺的大兒子在杭州的大學里做教務長,管著從各鄉(xiāng)選拔人才入學的事。聽說杭州的這個大學與日本東京大學有關(guān)聯(lián),每年有一些官費留日的名額,范聿珍聞出這是一筆薄本厚利的買賣,便鉆頭覓縫地靠過去。
范聿珍有一子一女,女瀧瑩生于辛亥年1911年,子范文彥生于壬子年1912年。范文彥,字子俊,娶夏光妹時,十七歲,剛從義塾出來,正準備繼續(xù)深造。當時老派人家升學是個麻煩,科舉已經(jīng)廢止,新學前途未卜,想要做官、從軍或做實業(yè),究竟從哪扇門進從哪扇門出更好,未必人人心中有數(shù)。范聿珍給范文彥倒是盤算好了,你民國跟著洋人屁股后頭走,我無論如何投洋總是不會錯的。西洋東洋都是洋,既然家道中落,出不起雄資走西洋,那么少花點錢走東洋也罷。只是到了目前,怕是留東洋的錢也拿不出,這便想到了夏玉書,將他女兒娶進門,妝奩陪嫁賺一筆,多少也夠敷衍幾年的。于是便有了這門婚姻。這一點,范聿珍以為除了他別人看不出來,沒想到豐奐英心里明鏡似的。所以,她才對此不放心,在路亭里對女兒千叮嚀萬囑咐。
按舊時的規(guī)矩,新娘子過門第二天要早起,向公婆行禮并聽教訓。只是昨夜子時過后新郎才進洞房,兩個孩子過家家似地折騰一宿,五更才歇;女孩兒初經(jīng)房事,心中忐忑,又是流淚,又是悵惘,天放亮才恍恍然半睡去,這會兒硬是要起床見公婆的事,自然早就忘到腦后枕頭下去了。子俊也不叫醒她,偏是一個人先到廳堂,坐在下座。管彤讓丫鬟去叫,丫鬟叫過回來稟報說少夫人要梳妝洗漱,還得等一會兒。管彤心中不快,又差兒子去催。兒子一去半個時辰不見人影,索性不回來了。無奈又讓夫人去。夫人不去,說小孩子剛過來,里外上下都不熟,生分著呢,心里頭還怯,不要勉強。話說兒子進到后院樓上,光妹將醒又倒頭睡去,推她醒來又坐起木然發(fā)呆半晌,兩人有話沒話地扯了多時,不知羞怯,還是嗔怪,倒是尷尬萬分;又手忙腳亂收拾形容,這也不會用,那也不會使,直到瀧姐來了,才幫二人解圍,這就差不多弄到吃午飯時分。前面公婆兩人端坐半天,自是新婦未見,兒子也不到跟前來了,大煞風景。管彤自覺顏面掃地,也不好對胡氏發(fā)作,便又更狹隘起來,盤摩著怎么布陳點文章,好收縮一下新婦的性情。
清明剛過,洋埠道臺的大兒子回鄉(xiāng)招生,辦起一個十天的培訓班,面試收徒,再集中講學。管彤便打發(fā)子俊去,大包小包準備禮品,還要新婦陪著同往,說可以有個照應,有個幫手。光妹倒也不怯,本就很想見世面,這會兒能跟夫君外出,避開公公陰郁的眼光一陣,說不定還能野逸一番,正中她下懷。
光妹騎馬,子俊走路,一個腳夫挑書和行裝,三人就這么朝北,往洋埠方向去。
光妹說:“你爺?shù)故谴蠓?,不怕女眷拋頭露面,舍得我跟你出來,一路上讓外人看。”
子俊回話:“都民國了,外頭大戶人家女人出來做事的也不少了,怕什么拋頭露面。”
“他不是做官的人嗎?連個轎子都不派,不怕丟人現(xiàn)眼呀!”
“我倒愿意看你騎馬,你騎馬有后生的英俊呢!”
“我這是坐馬,橫著靠在馬背上顛,你看得我跨著騎,奔跑到前頭,把你甩在后面嗎?”說著,光妹就騎正了,韁繩一勒,策馬飛奔出去。急得子俊在后面一路猛追,一個趔趄一頭就栽倒在水田里。光妹回頭看見,笑到直不起腰,又旋風似地跑出去一里地,直到看不見人影。
再相見時,已經(jīng)到上境,光妹在村口店鋪買個麥馃吃得高興,見子俊來了分半個給他吃。
子俊說:“你個野人,看到得我手里不弄死你!”
“我在馬上,你在馬下,怎么到你手里?”
“夜里你總是我的馬……”
“沒羞!找個地洞鉆走吧!虧你讀書,半點斯文都沒有?!?/p>
“讀書為哪般斯文,現(xiàn)如今讀書都不要斯文。斯文做個臉面,也去換吃喝,反正都為稻粱謀。”
“人窮一點,賣苦力換飯吃。哪有你不愁吃喝的,連臉面都要當出去。”
“你們家不愁吃喝,大人不知小人苦,餓你三天你就都明白了。你是大人家閨女嫁給我小人做新婦,你也要吃小人飯呢。”
光妹若有所思,吃完半個馃,又問店家要一個,說:“我娘說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今我嫁你讀書人,富貴是你的人,潦倒也是你的人?!?/p>
“所以你要收斂點大戶人家的脾性,幫襯我勤讀苦學,日后掙得一星半點功名也好讓你風光。”
“要風光你去,我鐵定心跟你,吃苦也情愿的。你用不著那么拼命,我又不逼你,隨你怎樣都好。這么好的春光,該是一起去九峰玩玩,或者干脆我們一起去杭州看西湖,人家說那是人間天堂呢?!?/p>
“就想玩啊玩,性子那么野。坐不下來讀書也罷,文房里筆墨總要幫我打理吧。”
“好的,好的,都聽你的。你情愿讀書,我就陪你。只是不要辜負春光,外面是春天,你我也是春天啊。書里有春光,等我玩歇這邊也會去的;只是風光那是假春光,被風光騙去了風情,倒真正沒情趣白活了?!?/p>
“春光里再風光,有什么不好?”
“我倒是看你如何春光里添風光!你真要是偏愛風光,借得來風光亮春光,我也樂意陪你到頭的。只我總覺得那是你爺?shù)乃阌嫞涯阈倪`拗了?!?/p>
“我比他更懂那是怎么回事。他老了,迂腐得很,不曉得外面的世界有多大?!?/p>
“你懂就好。我騎馬跑不出百里地,你心里有馬憑我一輩子追都追不上。還是你在前,我在后?!?/p>
吃完馃,夫妻倆又接著趕路。這回光妹在后,子俊在前,腳夫在一旁,直走到洋埠。
教務長三姨太的女兒四寶跟著一起來鄉(xiāng)下。子俊為巴結(jié)教務長,就差光妹去湊近四寶。光妹起初不愿意,說跟著夫君來,本是與夫君形影相隨的,為夫君解厭氣,為夫君察冷暖,為夫君料理膳食床鋪,怎就跟著這沒來由的城里妮子消磨光陰呢。子俊便又搬出那套相夫幫夫的說法,說陪四寶玩高興了,教務長定然器重他,就大有可能選中他去杭州讀書,到時夫妻雙雙泛舟西湖暢游人間天堂。
教務長真的就很吃子俊這套,看四寶找到玩伴,立即便將子俊留在培訓班,還派他做秘書,打理學生日常事務。
光妹帶四寶去湯溪城吃點心,逛城隍廟,又去湯塘的中市、下市買土特產(chǎn),兩人看著也蠻投緣。只是這四寶跋扈慣了,玩著玩著就露出蹩腳相。她愛支使人,一會兒叫光妹給她遞水,一會兒又差人跑腿,還過分地要別人替她試穿衣服,買東西的時候讓人給她大包小包提這拎那。光妹大度,大凡遇著這樣的情況便順著她,幾次下來,她吃慣便宜甜頭,全當客氣是福氣了。像光妹這樣的年輕姑娘,平日里任性,見著生人反倒比一般拘謹?shù)暮⒆痈囟Y貌,四寶便利用這君子心,順竿爬,一處比一處不像話。
夜里打麻將,拖著一個丫鬟,又叔嬸的女兒,加上光妹,正好一桌。席間玩著還輸不起,定要人家做局都讓她一個人贏錢,稍有不如意便甩手扔牌,搞得所有人都要圍著她哄她勸她。有一次她把別人的錢贏光了,又想出主意要贏首飾,贏穿戴,結(jié)果贏到光妹那對耳環(huán)上,光妹不干了,氣乎乎扔下牌就跑回房里。子俊見光妹惱哭,也無計可施,又說一番忍耐做人的話來規(guī)勸,只馬虎敷衍過去了事。
這一來,得罪了四寶。她生出壞心思要報復光妹。一日,又玩麻將。四寶攛掇玩脫衣裳,輸一局脫一件,先是丫鬟輸?shù)矫摰弥皇6嵌?,又堂姐輸?shù)弥淮﹥?nèi)衫,最后輪到光妹。光妹這次偏就不讓她,跟她頂上了。壞就壞在賭氣,一賭氣,輸贏便不好發(fā)作,只得任罰無怨。話說人家早預謀好的要害你,你再賭氣也難以勝出。光妹想,輸就脫,你們脫得我脫不得?非要玩到讓四寶脫個精光。就這么玩到子夜,光妹也輸?shù)弥皇6嵌?。這倒也罷了,沒想四寶搬來照相機,光妹從不曾見過這樣稀奇東西,也并不在意,不知道四寶竟擺弄著將三人稀掛著薄衫玩麻將的情景拍下來,說要發(fā)表到杭州時尚生活的雜志給眾人看。這下光妹驚呆了,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罔然不知所措地枯坐著,任由她們訕笑。四寶說:“你尋死去吧!誰叫我不痛快一時,我便讓他不痛快一世?!?/p>
子俊也不吭聲,不愿去跟教務長說,又想蒙混過關(guān)。這次光妹不打算原諒他了!她想過尋死,又想這便讓四寶稱心得手不值。她開始內(nèi)省,人生第一次駐足沉思,兒時以來一切的歡愉明快頓消無影。她痛恨自己一肚子聰明用不到點子上,只曉得在歡喜她的人面前賣乖,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偏就輸給城里混風月場的癟三,輸?shù)镁夤狻K龑ψ涌⌒暮?,她對自己更心寒。她分得清自己心軟并不是為人軟弱,相反正是為人心高氣傲才遭受挫折。想要寬待人家,覺得自己有的是本錢禮讓他人,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真有人盯著你的禮讓來,吃的就是你的禮讓,用的就是你的禮讓。子俊比四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用光了夫妻間的情義!光妹這么想著,便決意回到她原初的起點,她想要重新做人。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光妹就去馬廄牽出馬,騎馬直往娘家走。走到上境,不巧正碰到管彤的轎子。管彤出來雇長工,正在上境村口的點心店吃早飯,便攔住她,問原委。光妹說要回娘家,范家住不下去了。管彤猜出事大,不像跟兒子鬧別扭,便死說活勸,命隨行的人把她弄進轎子,一路就抬回后大。
到得后大,光妹把事情跟婆婆和瀧姐說了,婆婆又把事情告訴管彤。這下管彤氣炸了。他原本不派丫鬟,不出長工,專雇一個腳夫挑行李,去去人便走,就是為了讓光妹吃點苦,好給夫妻造出點困蹇,收攏一下媳婦的嬌嬈。不想這豎子,放著自己老婆不用,反拱手端去給別人當丫鬟使。這下倒好,生出丑事來!他不怕別的,只怕萬一張揚出去,那不堪的相片真的放到雜志上,他管彤一生的名節(jié)和一家的顏面盡皆毀光,還談什么兒子的前程、家族的興旺。但他怪不到光妹頭上,他恨兒子圖利不要大節(jié),毫不顧惜身敗名裂。他原本擔心這個兒子猶疑遲誤不比他精明,現(xiàn)在他知道這個兒子偏執(zhí)極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余話不多說,坐上轎子直往洋埠奔去。去洋埠找教務長求情,讓四寶放過光妹。
教務長聽說這事,并不吃驚,只笑笑說,小女倜儻不羈,弄著玩呢,不會有下文,他也萬不答應得意門生的老婆赤條條上了杭州的雜志,這個顏面管彤先生丟不起,他也丟不起。這話一出,管彤的心,不僅左邊擺平了,右邊還放穩(wěn)了。明顯的,教務長喜歡子俊,上杭州大學的事看來十有八九有指望了。
光妹堅持要回娘家。
瀧姐對她說:“你回去了,誰陪我玩呢?爺娘家里,跟幾個叔伯兄妹又不能說心事,還不是要回轉(zhuǎn)來!你跟他們都不投機,難得有我這般知交,怎就舍得棄我而去呢?我這個弟弟看似有些呆的,果真也做出呆頭的事。你向來是寬諒別人的人,也就饒過他這一次吧。他想功名想過頭了,但凡得到了,又覺不稀奇,總要回心轉(zhuǎn)意的。這件事要怪他,你何苦怪自己,回到娘家悶出病來可怎么好。你有想不通的,跟我說說也就好了?!?/p>
婆婆說:“光妹啊,子俊太不懂事,實在比你還稚些呢。男人總是這樣的,心長得比年歲慢。婆婆不是幫兒子說話,這件事他斷沒有道理的,讓新娘子去給人家做墊腳,好生糊涂?。∥覀冃羧思夷苋砟氵@樣的千金,歡喜還來不及,按說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才對,怎就笨得這么不開竅!都怪我們做爺娘的沒有管教好,平日里不細心開導他,只以為他一意專心讀書便好,何曾想到他連根本的情理都不曉得。你要是想不開,回去跟你爺娘說說也好,反正里外是子俊有錯,讓親家來罵我們一場也無妨。要是這樣能幫你出氣,倒也干脆。只是婆婆又想,你性子剛,硬過頭會折的,不好硬碰硬的;不如咽下去,將來生出韌性來才好軟硬不怕。我們做女人的,對男人癡情,男人心里只想著做事便辜負這癡情,到頭來漸漸地他知道你的好,也會有恩還報的。你想得太好了,不免錯落,事情總不能自己長手腳來合上你的心,還要靠你慢慢去調(diào)撥,才會順當。再說,情這個東西,麻煩大著呢,你以為專為它生死,結(jié)果它轉(zhuǎn)身就騙了你。以后慢慢你會懂的。活一世不能沒有情,也不能只為情。情是罪孽,無情便以為干凈,實在是更大的罪孽?!?/p>
公公說:“子不教,父之過。好在教務長答應了,不會弄出丑聞。這事就這樣過去了。子俊我不會放過他的,你放心,要罰他在祖宗面前跪三天,悔過思新,從今方能好好做人。我本想修你性子的,現(xiàn)在修到他頭上,不修將來必要吞吃惡果的。你們年歲小,性子上都有欠缺的,你不要像他,悶頭走到底,要栽跟斗的。一味朝東,有個泥潭;一味向西,還有個糞坑呢!”
子俊對她說:“好了,我欠你的,將來你再欠我一次吧?!?/p>
光妹于是不回娘家了,又安心住下來,只是與子俊分床,搬到瀧姐屋里去住。她要重新認識這個男人,也要重新認識婚姻大事,想想怎么從頭再來。第一步,她開始向婆婆學習裁縫,每日跟著婆婆挑選布匹,認料辨色,又針線尺牘,剪刀粉筆,樣樣鉆研。她的心,漸漸靜下來,嬉戲和夢幻的童年已然褪色,她的少女時代結(jié)束了。
管彤與兒子,一個是田賣得,房賣得,關(guān)起門來低頭哈腰,走出門去便風光無限;另一個是,不是這樣,便是那樣,既你賣得,索性賣絕,光天化日之下也賣,賣出大價錢,不達目的不罷休。老子想,這樣如何是好,沒有顏面,買來的東西便不值錢,成了廉價貨。但其實兒子真實不欺,掉過頭來沒準還重情,為情生,為情死,在所不惜。
剛過端午節(jié),杭州方面就來通知,要子俊入學。家里給他收拾出兩個箱子,一個裝書,一個裝衣裳器物,又封了三十塊大洋,一起交付予他。那時公路依著官道剛剛修通,客車還少,價錢又貴,于是打算走水路,從龍游碼頭坐船,順洋江過桐廬下錢塘。在鐵路修通以前,恐怕光妹這一代人,是最后按照遠古方式生活的人。這是萬年古鎮(zhèn)最后的一天,他們?nèi)皂毧恐肆?、畜力與外界交通,不是日子過得很慢,而是日子過得很深很細,每一天都夠現(xiàn)在的人回味一年。所謂今天的一日千里,并沒有值得夸耀的壯麗,那實在只抵當初的一分一毫,苗葉尖的露水,晨炊間的煙火星子,連一餐粥都沒喝上,一個杏果的滋味都沒嘗到,就簡略飄逝了。
公婆思忖這是一個修好的機會,便讓光妹去送子俊。這次牽出三匹馬,光妹、子俊、丫鬟,各騎一匹,又派出兩個長工挑箱子,長工前天先走,到埠頭上安排托運行李。
路上,光妹策馬飛奔,子俊也不示弱,緊追不舍,直把丫鬟甩在后面。
子俊追上來,說:“不要生氣了,行嗎?我會好生待你的。這次能去上洋學堂,也要歸功于你?!?/p>
“我都被你打碎了,還期望你風光?你自去快活好了?!惫饷没仡^,勒韁放慢了速度。
“我不在,你在家里要吃苦的。”
“吃什么苦?我倒快活!瀧姐跟我嬉得來,婆婆比你好,公公現(xiàn)在也向著我呢?!?/p>
“倘要是再往后,我去了東洋,三年五載可是回不來的?!?/p>
“你死在外頭最好,我改嫁?!?/p>
子俊突然停下,嚎啕哭起來,說:“你怎么這么狠心,說出這般狠心的話……”
光妹見不得眼淚,看他這副樣子,也停下馬,說:“一個大丈夫哭成這樣,我怎么相信你會有出息呢!過來……過來!”
子俊下馬,牽馬慢慢走過來。光妹也從馬上下來,兩人將馬拴好在路邊的石柱上,坐到一棵老橡樹下。
光妹說:“吹一會兒風,聞聞草葉的味道。我好久沒有出門了,跟你娘成天學做衣裳。”
風吹來,將子俊的眼淚吹干了。光妹看著,不免心疼。又說:“空日我給你做一套棉襖,寄到杭州的學堂?!?/p>
“等我在學校弄得停當點,我便來接你去游西湖?!弊涌伍_淚痕笑起來。
“不要去東洋了,好嗎?讀完杭州的大學堂就歸來,你帶我去杭州,再帶我去上海。我聽說上海才好玩呢,夜里電燈都不熄的?!?/p>
“東京更好玩呢,我去東洋讀書可以接你去東京玩?!?/p>
“東京大,還是上海大?”
“這個我不知道。但凡那么多人要去那里,怕是一定比上海要好?!?/p>
“你還是不死心,總要風光。風光那么好,比我好得多,你去討風光做老婆吧!”
“哎呀,我去去就回來的。你耐著點性子,等等我不行嗎?等我回頭來找你,總要回來的。”
“就怕等不到那天,我就走了?!?/p>
聽這話,子俊又哭起來。他凄惶惶獨自走去解韁繩,牽著馬就往路上去。光妹也跟過去,并不說話,只跟在后面。那時子俊真的還小,不懂得哄女人;那時光妹也真的還小,不知道一生的時間很長,甚至太長。他們就這樣走過一段,連龍游城還沒走到,光妹就又掉過馬頭回轉(zhuǎn)去了。
七月半剛剛過,某天黃昏時分,蘭圃巷的孫婆急急走來管彤家,進院便大呼小叫,說:“管彤夫人,不得了了,子俊娘子在霽青亭里跟‘玉林班的小生吃花酒呢!從未時一直吃到現(xiàn)在,還抱在一處做戲,熱絡(luò)親昵得難舍難分。我吃過點心,正從山口殿弟媳家往回趕,想走葦子則巷那條近路,不巧讓我遠遠看見?!?/p>
管彤本在里屋,聽見院子里生人在說話,便踱步出來。
孫婆見管彤,又說:“管彤老爺,你去管管新婦吧。這樣下去門風全被她敗光,鄉(xiāng)風也要被帶歪的。我掂量著不聲張好,這才先過來告訴你們知道?!?/p>
“你看分明了嗎?”胡氏問,“我家新婦和瀧瑩可是說好了去前夏看夏老爺?shù)?,怎就在霽青亭里呢?你遠遠看見,不會看錯人吧?!?/p>
“眉分發(fā)立地,看得一清二楚!從山口殿走葦子則巷要過橘子園,園側(cè)不就是霽青亭嗎?我又走近去端詳,走近了還聽見唱戲文呢!一個承頭在那里張羅,小武旦操琴,你家新婦跟小生一唱一和,戲做到興致處兩人還倚靠推搡呢。瀧姐在一旁咯咯笑不停,一杯接一杯喝酒,石桌上擺著香果花生,雞鴨魚鱉,還開了兩壇紹興酒,估摸著是花炮巷酒肆送來的。我在亭外木牌坊的斷柱后躲著看,看了足足有一袋煙工夫。哎呀呀,太臊人了!”
“你喉嚨比叫板的還響,不去聲張,就這么說來,街坊鄰居都也已經(jīng)聽見了?!惫芡f,“莫不是來討點碎銀子堵口吧?!?/p>
“管彤老爺,你這是好心當作驢肝肺,我這么急急跑來,一刻也不歇,為的是報給你聽,好叫你快去把人領(lǐng)回來,免得往下生出不堪?!睂O婆說道,“這便好,還得罪你了。也罷,也罷,你不操心里子爛掉,就看你怎樣本事大,讓面子不壞吧。”說罷悻悻然走出院子。
胡氏說:“你何必得罪她,她要點銀子給她就是了,免得真去碎嘴嚼舌的?!?/p>
“真的有這樣事,你還堵得住這惡婆娘的嘴?里子既壞掉,哪里保全得住面子?沒有面子的里子不值錢,沒有里子的面子沒價錢。我看,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干脆休掉她算了!”
管彤果然要休掉夏光妹。夏光妹說,休便休,事情是她弄出來的,一人做事一人當。瀧姐便不樂意了,不得已將實情一一俱告爹娘。
瀧姐說:“昨天在祠堂亭榭那邊看《肉龍頭》,我見‘玉林班的小生漣秋長得俊,就差丫鬟遞帖子到后臺,約好今天午后在霽青亭相會。只圖找個后生說說話,嬉一陣,并沒有非分之想,便扯著光妹一起去。漣秋也害羞,帶著承頭和武旦一起來。大家喝幾盞酒,做個朋友,也算餞行。席間喝到高興處,拿出一折段子玩一玩,光妹機敏,看過戲就會唱,也學得來做,便上去配個搭檔,哪里有什么摟摟抱抱,只是敷衍戲中故事,擺對假夫妻的扮相罷了。都是我閑不住,招來的這事,怪不得光妹?!?/p>
“不是說去光妹娘家的嗎?”婆婆問。
“那是編的謊,想著瞞過你們。吃吃午飯,我們兩人牽馬就出去了,先往前夏路上走,又繞道折回到霽青亭。那個亭子平日少有人去,定好在那里,原想避人耳目。”
管彤說休便休,當晚寫下一本休書。胡氏阻攔,說這般事情弄大了,不好向親家交代,再說光妹對瀧瑩好,成全瀧瑩那點輕率歡喜的勁頭,也沒有大錯。
管彤說:“我們曉得原委,鄰里街坊誰道是還會與你辨析長短是非!這等丑事出來,倘要是女兒休得,我連女兒也休了。你當我是要面子嗎?我是面子里子都想要?,F(xiàn)如今,你兒子進了洋學堂,下個月就要去東洋留學,按以前的說法,這也便是中舉了。我管彤家出了洋舉人,還怕日后不能光宗耀祖?文圭家那點用處,我們用到了,也用盡了,趁著這事把他女兒休回去,他斷無話說。我看光妹和子俊也終究合不到一處來,將來日子過久了必要生出大是非,不如長痛換作短痛,先此一刀斬絕。這囡貪玩性野,娘家疏于管束,嬌縱慣了,予到我手里,想讓我調(diào)教,我不出這費力本錢??杖兆涌臇|洋學成歸來,全縣全鄉(xiāng),什么樣的門第不趕著來提親?還怕娶不進好新婦?這樁買賣到頭了。我丟不起人,但我丟己丟人,反倒柳暗花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是老天給我管彤的良機,我把牢了,后面自會騰達。反正外面作予光妹不貞,女兒便作予懵懂無知?!?/p>
胡氏說:“你這便毀了人家,沒良心的舉措,要遭報應。我萬不能答應!”
“你不答應,逼迫我再寫一封休書嗎?”管彤發(fā)狠地說。
第二天早起,光妹也不見人,收拾幾樣東西,便徑自往前夏方向去。路上,只見塘堰里蓮蓬生出銹色,幾張大的荷葉已經(jīng)焦黃干萎,想來時桃紅夭夭,百鳥啾嘩,眼下?lián)Q了蛙鳴蟬噪,老氣橫秋,不免悲從中來。路亭里空空蕩蕩,像有回聲四起,娘的話從門洞里飄過來,再也飄轉(zhuǎn)不回去?!澳阋獙W會高興呢!一直高興,一直高興,便是了?!笔碌饺缃?,怎么高興得起來。人想高興,就高興得起來嗎?這硬要高興,比不高興還要苦痛幾倍。爺曉得了,真會氣死罷!光妹想,現(xiàn)在只有娘會幫她。她還是回去吧,認輸無悔,大不了回到娘胎里,再生出一次。萬事不怨別人,只要娘愿意讓她再生一次,她一定要學會高興的道理,像娘一樣,像娘的娘一樣,一直千萬年高興下來;倘每個囡都走到她這個地步,天下還會有夫妻嗎?天下還會有圓滿嗎?一定是自己錯了,錯在哪里還不曉得。老天爺啊,老天爺在哪里呢?不是說老天爺會保佑她的嗎?這時光妹長大一點了,但她還不知道,這樣的事也是老天爺安排好的,只是她漸漸感覺到,有一種力量在引領(lǐng)她回家。
她前腳跨進家門,后腳就來人把休書送到。豐奐英只說了一句話:“我知道你要回來的。”文圭先生倒沒有氣死,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后說:“女兒被休回來,做老子的蒙羞。只是你仗義救人的名節(jié),不惜毀掉自己的臉面,做爺?shù)牡挂澷p你。你的的確確是我的女兒!孟夫子說舍生取義,大家只以為生便是性命,殊不知世道將名節(jié)置于性命之上,按世道的義理,犧牲名節(jié)比犧牲性命要難得多。你既要這份情義,便只好去嘗嘗名節(jié)的厲害。倘真的不要名節(jié),再來說生和義的取舍。生和義才是真文章呢!你不讀書,就去讀人世吧!”
子俊回到湯溪,來前夏村見丈人,欲討回休書。文圭先生對他說:“這個,你是討不回去的。下便下,討便討,形同兒戲么?即便你老子來討,我也是不會給他的。按世理,光妹在你們家鬧出這等事體,休她并不為過。但頭上三尺有神明,按天道,誰之過就不好說了。娶是天意,休也是天意。我難道要隨著人意的擺布,跟你們父子去理論是非么?你要迎回去,你爺要休回來,我還有我的一個意思,光妹更有她自己的主張,究竟哪個是對的?怕是最后總以勢力說事,各自掛在嘴上的理究竟不過是粉飾。我不打算進入這個圈套,既不為成全你爺?shù)馁I賣,也不想遂了你的心愿。倒是你們夫妻一場,無情也有恩義,你們自行了斷吧!”
于是叫出光妹,讓她見見子俊。
爺娘退下,廳堂里只剩子俊和光妹。
子俊說:“我說過,我欠你的,你也欠我一次。這下我們扯平了。爺要休你,自讓他休去。你跟我去東京,我們脫離這個家庭,現(xiàn)在許多夫妻都是這么做的。這樣的舊家庭要它做甚,我們也結(jié)自由婚姻,遠走高飛。我知道我錯待你,將來會對你好的。如果你答應,我們今天就走?!?/p>
風從外邊吹進來,凌亂地左右流竄。初秋的風,是沒有方向的,不知從何而來,仿佛只為播送涼意。門外農(nóng)夫從田埂上走過,遠處寒山生出冷云,漸漸包裹起人事的惆悵。兩個年輕人在秋霜來襲之前,就這么端坐著,中間隔開的千重山水,比外面的土地還要遠闊。
光妹說:“我是不會跟你去的。我將路走到這一步,還要自己走下去的。你本是欠我的,我并沒有欠你,也沒有欠你家,我只做了我想做也應該做的事情。你若是覺得我這么做反倒虧欠了,你心里頭自然沒有情分。說什么自由婚姻,我權(quán)當荒唐話聽聽。你一時興頭上,擺不穩(wěn)輕重,將來走出去,功名啊,生計啊,都還會牽著你回頭。跟著你猶猶豫豫,進退兩難,還不如干脆絕了。我不是藕斷絲連的人,也不會再吃回頭草,今天跟你說罷,日后便再不會見你。我做出這事,既為瀧姐,也為你家,直只為你,本想見著你指望你懂我,你竟也以為我欠了你。爺給我找到新的人家,八月半就要過門,你來告訴我你的心思也好,這便索性斷掉我的掛念,好輕輕松松從頭來過。我們夫妻緣盡,各奔前程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