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靜
事實上,每一個偶然遇到的作家可能都帶來一種文學觀念的遭遇戰(zhàn),心中業(yè)已完成的文學造型總會面臨被挑剔和審視的命運。雅克·朗西埃以為現(xiàn)代小說家的語句可以比喻為沉默的石頭,言語就是大師種下的一顆種子,指望在信徒的靈魂深處發(fā)芽生長。文學是文字的王國,是言語的王國。在古典社會指定的關系之外流傳,沉默的言語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流動,它不知道應該跟誰說話,也不知道不適宜跟誰說話,它再也不面向特定的受眾,它們是無家可歸者,是秘密的流浪者。張廣天的這三篇小說都是以語言為主角的,當然每一篇小說都有具體的人物和似有若無的故事,但是語言始終是主角,是原初的語言——上帝的視角和訓誡者的儀容。
《元僧本凈語》以擬古體的形式,初讀有一種元話本的錯覺,說書人的聲調平淡規(guī)整,在不以為然的輕松中闡述自己的人生閱歷,三次到達大都,路途中的修行修心和看進去的山河故人。它等同于俗世生活的成長小說,人物的成長和變化靠的不是情節(jié)的大起大落,而是偈語和風景,是他肉眼所及的他人的經(jīng)驗、故事。
年輕的時候,我住在大都。那里人太多了。人一多,垃圾就多。起居的垃圾,情識的垃圾,比比皆是。人活在垃圾中久了,就形成了積習。海子北岸的斜街上有個緞子市,臨豁口住著個色目人,原本老實做生意,后來跟坊間游手好閑的潑皮混熟了,也學得奸詐無賴起來。果樹種得松散一點,長得扎實也茂盛;緊挨著分不開,果子結不大,果味也雷同。都說色目人憨厚,仗義重情,可這個家伙壞起來,變本加厲,憨惡厚黑。
“我”對市井的一切熟悉,審慎而挑剔;我是一個時間的逆行者,知曉了結局以后,再次回到事情的出處。所以“我”以語言包裹起來的整體世界即使是一個頑石一樣的世界,也能用擬古的語言完成對它的浸潤和穿透,所謂“凈語”是也。《元僧本凈語》從內容到形式都是玄虛的,好在它自成一體,模擬了遠方世界和古時間里的一個自傳體運動,這是一個可以品評的語言體的游戲,對照我們的是亂世和成長、風物。
相比來說,《夏光妹》是通俗的流暢的家庭劇,雖然故事發(fā)生在民國時期,有著朦朧的啟蒙主義的背景,有著最初的性別意識和反抗的微光,但本質上這是一個古典小說,因為古典小說的核心往往是“教益”,《夏光妹》是有明確的社會教益要傳遞的,雖然一個現(xiàn)代讀者對此茫然不知其所以然。小說中有一個不拘于時的女性形象,她自然主義地流淌在原生家庭與出嫁的再生家庭中,但交纏其中的是人的利與義。母親在夏光妹出嫁的時候,仔仔細細幫她分析內在有別的人生,分析婆家的各色人等,比如對于公公:“我看他滿肚子不是詩書,是一包諂上傲下的媚世壞水。他一味教兒子攀附權勢,你爺卻說他教子有方,自小立兒鯤鵬大志?!?/p>
夏光妹成了夫君子俊謀求上升通道的武器。即使受了羞辱,他也不吭聲,不愿去承擔責任。夏光妹從一個天真者變成一個憂郁者,她開始內省,兒時以來一切的歡愉明快頓消無影?!八春拮约阂欢亲勇斆饔貌坏近c子上,只曉得在歡喜她的人面前賣乖,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偏就輸給城里混風月場的癟三,輸?shù)镁夤?。她對子俊心寒,她對自己更心寒。她分得清自己心軟并不是為人軟弱,相反正是為人心高氣傲才遭受挫折。想要寬待人家,覺得自己有的是本錢禮讓他人,沒想到這個世界上還真有人盯著你的禮讓來,吃的就是你的禮讓,用的就是你的禮讓。子俊比四寶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用光了夫妻間的情義!光妹這么想著,便決意回到她原初的起點,她想要重新做人?!薄断墓饷谩窂哪赣H的諄諄教誨中出嫁,以自己毅然決然的成長而結束,一部半新半舊的靈魂脫胎史。
《尼采在去弗倫斯堡的途中遇見彼得森》更像一個話劇,設置了戲劇化的空間和場景:一列開啟的列車,彼得森跟尼采在同一個包廂,伊登在另一節(jié)車廂,因為時候還早,他們三人約定可以再談一會兒。伊登也來到尼采的包廂。尼采的包廂里,還有另兩位客人,烏茲堡來的一個經(jīng)營食品噴碼機的暴發(fā)戶施羅德,和呂貝克來的一個老太太魏娜夫人。施羅德先生,魏娜夫人,伊登小姐,彼得森和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坐在了一起。這是一個虛設了很多想象空間的小說,真人真事似的假定,填塞了宗教與信仰,哲學主體性,物質永恒,愛與憐憫、重生的話題,人們靠著對話抵抗時間,等待火車到站?!坝卸嗌龠@樣的女子,因為人們錯失了她們在寒風中凝固的表情,而錯失了生命的意義,墮入平庸的日常生活。日子就像車廂,一節(jié)掛著一節(jié),任鐵軌把它們帶到預設好的車站,停一停,又繼續(xù)無聊地前行?!边@樣的句子比比皆是,它們鑲嵌在哲學和語言的水流中,有時候能夠引來片刻的停留,有時候了無掛礙。
《元僧本凈語》、《夏光妹》、《尼采在去弗倫斯堡的途中遇見彼得森》三篇都是潔凈的簡本小說,不枝不蔓,被一個通透清明的敘事者牽引著走向沒有意外的終結之處,這不是我特別喜歡的小說樣式,敘事者外在于內在運轉世界,沒有任何懷疑和困難。我更信任的敘事者是有局限性的敘事者,世界和語言都是頑石,他們從不會同步打開,總是在翳影中閃現(xiàn)陽光的絲縷?,F(xiàn)代社會是不斷更新遺跡和化石的巨大堆積,寫在墻上供人閱讀的象形文字的巨大織物,然后它看起來越來越像是一個自我闡釋的機器,將生活中的廢料重新加工成詩意、符號、讖語警句,帶著彗星的尾巴,宣示著來自異域他鄉(xiāng)或者某個具體時空的星辰、肉眼和距離。它們是傾力打造的城堡,也是一場面向自己的文字游戲,為了快樂,也許還為了寂寞和驕傲。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