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燕梅
“……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p>
這段文字曾被諸多研究引用,來強調倪瓚對“逸筆草草,不求形似”的追求,闡述“草草”之內涵并將其上升到美學思想的高度。
這段文字出自倪瓚的《答張藻書》1,原文如下:
這段文字,畫家雖有自謙之意,但并沒有明確表示出對“逸筆草草”的推崇和對工描細寫的貶抑。他只是認為自己不能“曲折能盡狀其妙”,所以“不過逸筆草草”“聊以自娛”罷了。
但在其他諸多文獻中,倪瓚似乎有過追求“逸筆草草”的文字:
“……余嘗見《常粲佛因地圖》,山林石木,皆草草而成,迥有出塵之格,而意態(tài)畢備……”2
更有很著名的一段《跋畫竹》,被不斷引用和論述:
“以中每愛余畫竹,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興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視以為麻為蘆,仆亦不能強辨為竹,真沒奈覽者何,但不知以中式為何物耳?!?
這段文字很容易與他的“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聯(lián)系起來,似乎為他“逸筆草草”的追求提供了有力的證明。
與“草草”相對,倪瓚在諸多表達中都提出了“工”的概念。他認為作畫“切不可求精,精則便有工氣”。有意思的是,倪瓚又在許多文字中因自己作品“草草未工”而表示了歉意和慚愧:
“……益德攜拙畫二幀索題……讀此覺忙中戲筆,草草未工,彌為歉然。因書幀首,以補吾當時之懶拙?!?
“……而紙筆皆不佳,漫爾作此,愧不能工……”5
“……因寫墨君,并走筆賦長句以贈,時夜漏下二刻矣。筆研荒落,自愧草草,惟允當有以教我也?!?
倪瓚:《怪石叢篁圖》(局部),畫家自題:
“天妃廟里曾游處,怪石叢篁漫雨苔。今日江湖重回首,卜居南嶺白云隈。歲庚子十一月廿日,邂逅云岡道師于長洲邑東之衍慶院,以此紙命寫竹石并賦詩,而紙筆皆不佳,漫爾作此,愧不能工。道師憫世憂國,以道術為己任,汩汩城邑之中,不以為苦,不肯自逸于風埃之表也,故末句諷之云。邾玄,幼霞子?!?/p>
當然這里包含了畫家的自謙之意。然而,在《三月八日題王維〈雪溪圖〉》中,倪瓚又有這樣一段描述:
“嘗見黃子久為危太樸作畫題云,曾于姚子章處見王右丞捕魚、雪溪二圖,知古人用筆誠非草草,因此似有所悟?!?
知古人用筆“誠非草草,因此似有所悟”,這顯然與他“逸筆草草”的追求是矛盾的。
此外,從倪瓚本人的作品來看,也并非草草而成。即使僅是樹木的枝干,左右側也會不同,受光面多中鋒,或如游絲;陰暗面則偏重側鋒,粗細不一。皴法和染點也頗費一番功夫,倪瓚善用干筆側鋒皴擦,并用這種筆法開創(chuàng)了折帶皴。關于折帶皴,《夢幻居畫學簡明》中有比較詳細的解釋:
“折帶皴如腰帶折轉也。用筆要側,結形要方,層層連疊。左閃右按,用筆起伏,或輕或重,與大披麻同。但披麻石形尖聳,折帶石形方平。即寫嵩山峻嶺,其結頂處亦方正折轉,直落山腳。故折轉處多起圭棱,乃合斯法。倪云林最愛畫之,此由北苑大披麻之變法也?!?
僅是“折帶皴”一項,便可看出倪瓚并非以一般“草草”的態(tài)度來對待繪畫的。
那么,這種矛盾性何以產(chǎn)生?
一般認為,“逸”作為書畫品第的出現(xiàn)在唐代,而宋朝“逸品”在畫史的地位最終確立。倪瓚生活的元代,恰是“逸品”地位被確立后不斷發(fā)展,被世人特別是士人所推崇的時代。而“逸”字也頻繁出現(xiàn)在倪瓚的文字表述中:
“……仰睇南山,遙望飛云……紙惡筆凡,固欲騁其逸思,大乏騏驥康莊也……”9
“……結廬荊溪故里,頗得野逸之趣,因作畫以贈,并詠詩于上……”10
“筆鋒雖小劣,景物亦清新。蕭瑟風(楓)林晚,江湖有逸名?!?1
“本朝畫山水林石,高尚書之氣韻閑遠,趙榮祿之筆墨峻拔,黃子久之逸邁不群,王叔明之秀雅清新。”12
再加上前文提及的“逸筆草草”以及“寫胸中逸興”,倪云林顯然對“逸”頗為重視和推崇。而在追求“逸”的過程中,他的創(chuàng)作思想也在不斷改變。
及至中年,已出現(xiàn)繪畫思想的變化,《十一月一日題宋馬和之〈西園雅集圖卷〉》云:“夫畫貴在勁而不枯,簡而韻盛,先造乎天趣,然后應之于筆端……”14此時是至正三年癸未(1343年),倪瓚時年43歲。他提出了“勁而不枯,簡而韻盛”,已與“見物皆畫似”不同。
“知古人用筆誠非草草,因此似有所悟”的描述,卻是在至正十四年甲午(1354年),倪瓚54歲。時隔十多年,似乎呈現(xiàn)出自我創(chuàng)作追求的矛盾性。
事實上,此時的倪瓚對于“簡”與“草草”已有更加深入的理解。他在這里所說“誠非草草”,并不是對“草草”的簡單否定,而是更加深入地找到了“形”以外的東西:不去刻意追求“形似”,也不必去刻意追求“草草”,這也是他在追求“逸”過程中境界的一種提升。
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倪瓚65歲之時,《閏十月十七日〈臨王澹游墨竹軸〉》云:“以中兄長家藏澹游《竹石》二幀,真有天真爛漫出乎筆墨町疃之外之逸韻,因篝燈戲效之。雖不能規(guī)摹形似,亦頗得之驪黃牝牡外也?!?5這是其思想的又一步深入,在多年的自我摸索和自我創(chuàng)造之后,他仍提筆效仿他人圖卷,而且不“規(guī)摹形似”而“得之驪黃牝牡外”,恰說明了他思想深處對于“形”的進一步脫離。
而至正二十八年(1368年)、明洪武元年戊申,已68歲的倪云林寫出“以中每愛余畫竹,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興耳,豈復較其似與非,葉之繁與疏,枝之斜與直哉”,似乎再次返回了“草草”之論,但實際上經(jīng)過幾十年的反復思考,此時倪瓚已經(jīng)超出“形似”,達到所謂不“較其似與非”的思想境界了。
如此,倪瓚文本表述中的“矛盾”事實上是他在追求“逸”的過程中,創(chuàng)作技法和創(chuàng)作思想的不斷成熟和深化。那么,是否倪瓚這種對“逸”的追求造就了其書畫史上的“逸品”之名?
“逸”在古文中有八種含義。(一)逃亡。《左轉·桓公八年》:“隨師敗績,隨侯逸?!保ǘ┍寂??!秶Z·晉語五》:“馬逸不能止?!碧评畛读銈鳌罚骸凹惨莸雷蟆!保ㄈ┽尫拧!蹲髠鳌こ晒辍罚骸懊魅諒蛻?zhàn),乃逸楚囚?!保ㄋ模┌查e,無所用心?!秶Z·吳語》:“今大夫老,而又不自安恬逸,而處以念惡?!保ㄎ澹┏^?!度龂尽ぶT葛亮傳》:“亮少有逸群之才?!保╇[退、歸隱?!墩撜Z》:“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保ㄆ撸┓趴v?!渡袝ご笥碇儭罚骸柏栌斡谝荨!保ò耍┥⑹АH纭耙輹薄?6
用之于書畫,則大多取“安閑、超絕、放縱”之意。南朝謝赫在《古畫品錄》評第三品中姚曇度云:“畫有逸方,巧變鋒出。”17此時,“逸”尚未作為書畫品第,而只是作為一種書畫風格進行描述。一般認為在書畫中最早以“逸品”作為品評標準的是唐代的李嗣真,他把逸品列于九品之上,視為書法評定的最高等級,其《書后品》序云:“雖然若超吾逸品之才者,亦當絕終古,無復繼作也?!?8唐中晚期,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云:“古今畫品,論畫者多矣……以張懷畫品斷神、妙、能三品,定其等格上中下,又分為三。其格外不拘常法,又有逸品,以表其優(yōu)劣也?!?9朱景玄論畫,把逸品放于神、妙、能三品之外,貶斥其不拘常流,不合禮法,無法以普通畫法來規(guī)約,只能單列一品。
其后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二《論畫體工用拓寫》云:“自然者上品之上。神品為上品之中。妙品為上品之下。精者為中品之上。謹而細者為中品之中?!?0就美學特點而言,“精”“謹細”大體與能品相當,而“自然”則與“逸品”相合。北宋黃休復在《益州名畫錄》中曰:“畫之逸格,最難其儔,拙規(guī)矩于方圓,鄙精研于彩繪,筆簡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為逸格爾?!?1南宋鄧椿的《畫繼》中說:“然逸之高豈得附于三品之末,未若休復首推之為當也?!?2
縱觀前人對“逸品”的定位,可以看出不同的時代賦予了“逸品”不同的審美內涵,逸品等級的高低也有所變化。且不討論這些品評家能否代表一個時代的審美,但看倪瓚。
倪瓚的畫作被正式稱為“逸品”而大受推崇,也可以說是從一個時代的一個人開始的,就是明代的董其昌。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云:
“迂翁畫在勝國時可稱逸品?!?3
又云:
“元之能者雖多,然秉承宋法,稍加蕭散耳。吳仲圭大有神氣,黃子久特妙風格,王叔明奄有前規(guī)。然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云林古淡天然,米顛后一人而已?!?4
此后,倪瓚便聲名大振,其仰慕者紛沓而至。那么,董其昌為什么推崇倪瓚?
首先董其昌是為統(tǒng)治階層服務的,而且頗得皇帝寵信。據(jù)《明史》載,“董其昌拜疏求去。帝不許”;光宗立,即問“舊講官董先生安在”;而“起故官”就有數(shù)次。25而倪瓚的某些思想也恰適應了統(tǒng)治階級的需要,他的《上平章班師》詩云:
“金章紫綬出南荒,戎馬旌旗擁道傍。奇計素聞陳曲逆,元勛今見郭河陽。國風自古周南盛,天運由來漢道昌。妖賊已墮征戰(zhàn)盡,早歸丹闕奉清光。”26
詩文對中央集權統(tǒng)治者忠心耿耿,把農(nóng)民起義者稱為“妖賊”;而且張士誠降元后,倪瓚還一改往日不為其弟作畫的態(tài)度,寫詩致意;而倪瓚的“隱逸”思想傾向,也適應了地主階級回避現(xiàn)實、逃避矛盾的需要,更有利于封建統(tǒng)治的穩(wěn)定。
另外,董其昌在書畫史上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地位。董其昌宦游南北,出入內廷,遍交名流,“南北宗論”的開創(chuàng)足以見其在政治和文化上的影響力,他有足夠的能力輕而易舉地捧起一個人,讓他站在時代的先鋒并影響整個時代,而倪瓚就是其中一個。他要借倪瓚來轉述自己的思想,他推崇的“逸品”很容易地在明朝廣受贊譽進而影響到后世的審美,以至于后世理所當然地把倪瓚的作品奉為“一代逸品”。
從前面對“逸品”的發(fā)展描述看來,“逸品”之說宋朝已確立,而在倪瓚生活的元朝,其畫名并未煊赫一方,其作品并未因“逸品”之名而備受推崇。甚至在元朝,倪瓚的主要社會角色是詩人而非畫家,“他的詩名在當時比畫名更盛”27。明初由于統(tǒng)治階級的喜愛和提倡,南宋院體畫風有所抬頭,山水畫上的審美取向主要為宮廷畫風和浙派,倪瓚等人的代表畫風在明初幾乎形成一個斷層。直到明中期,吳門畫派人才輩出,對倪瓚等人畫風的師法才逐漸成勢,其荒寒曠遠的繪畫意境也將山水畫的用筆技巧推向極致。
注釋:
1.[元]倪瓚:《清 閣遺稿》卷十二,明萬歷刻本。
2.《倪迂〈樹石遠岫圖并題〉》,[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卷五十,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元]倪瓚:《清 閣遺稿》卷十一,明萬歷刻本。
4.[清]方浚頤:《夢園書畫錄》卷七,清光緒刻本。
5.[清]沈世良輯:《倪高士年譜》卷上,清宣統(tǒng)元年刻本。本段文字又見于上海博物館藏倪瓚《怪石叢篁圖》軸。
6.[元]倪瓚:《清 閣遺稿》卷六,明萬歷刻本。
7.楚默:《倪云林研究》,上海:百家出版社,2002年,第383頁。
8.[清]鄭績:《夢幻居畫學簡明》卷一,清同治三年刻本。
9.[元]倪瓚:《清 閣遺稿》卷二,明萬歷刻本。
10.《九月初三日寫贈何元美〈山水軸〉》,朱仲岳:《倪瓚作品編年》,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年,第39頁。
11.[元]倪瓚:《清 閣遺稿》卷四,明萬歷刻本。
12.[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卷四十八,畫十八,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元]倪瓚:《清 閣遺稿》卷二,明萬歷刻本。
14.朱仲岳:《倪瓚作品編年》,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年,第26頁。
15.朱仲岳:《倪瓚作品編年》,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年,第71頁。
16.《辭源》,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
17.[南朝]謝赫:《古畫品錄》不分卷,明津逮秘書本。
18.《唐李嗣真書后品》,[唐]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三,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9.[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不分卷,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0.[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二,明津逮秘書本。
21.[宋]黃休復:《益州名畫錄》,清函海本。
22.[宋]鄧椿:《畫繼》卷八,明津逮秘書本。
23.[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4.[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二,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5.[清]張廷玉:《明史》卷二八八,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26.[元]倪瓚:《清 閣遺稿》卷七,明萬歷刻本。
27.呂少卿:《承傳與演進——漸江與倪瓚山水畫風比較研究》,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年,第1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