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榮
在中國繪畫中,關于色彩的認知和西方不同:西方繪畫中展現(xiàn)更多的是物理的色彩,受科學觀影響很大;中國繪畫中展現(xiàn)更多的是象征的色彩,受哲學觀的影響很大。中國繪畫中,水墨的興起并為文人所推崇,就在于它體現(xiàn)了一種象征色彩,受到老子哲學觀的影響很大。
老子非常崇尚自然,并首先把“自然”作為哲學概念提出。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p>
“希言自然。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p>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p>
“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能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雹?/p>
從全文看,《老子》中所論述的自然大致從兩個方面來理解:第一,生成萬物的本原,始基;第二,自然而然,順其自然。這在“自然”與“道”、“自然”與“無為”的關系中得到進一步印證。
先說“自然”與“道”的關系,“道法自然”這句話中體現(xiàn)得最充分。漢代河上公注曰:“道性自然,無所法也?!薄暗馈弊鳛樽罡叩姆懂?,它不可能再依據(jù)什么別的范疇,它自己就是依據(jù),它也不遵循別的什么,它遵循自己,“自然”是對“道”的特征所作的描述。
既然“道”是不可言說、無法解釋的,那么作為“道性”的“自然”也是不能言說、無法解釋的。故而魏晉玄學的代表人物王弼這樣描述《老子》的“自然”:“自然,其端兆不可得而見也,其意趣不可得而睹也?!保ā独献?十七章》注)②“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也。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保ā独献?二十五章》注)③王弼對“自然”的理解與《老子》的原意契合度是非常高的。
然后,再談談“自然”與“無為”的關系。在《老子》的哲學中,“無為”是手段,“自然”是目的,老子認為,人為之事會產(chǎn)生機心,會給社會帶來危害,所以要提倡“無為”,最終達到“自然”的目的?!暗乐穑轮F,夫莫之命而常自然?!雹艿辣蛔鹬睾屯瞥?,就在于它對萬物不人為干預,順其自然。
老子的“自然”觀認為,自然既是生成萬物的本原,也符合萬物順其自然的本性,只有回歸自然,才能回到萬物本真的開始。
老子的“道法自然”的哲學觀影響了中國古代繪畫的審美,由此認為繪畫要達到“畫道”的境界,就要深刻地體察萬物的本原——“道”的自然狀態(tài),順其自然,無心而成。
唐代,傳為王維所作的《畫山水訣》開始就說:“夫畫道之中,水墨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蓖蹙S之所以推崇水墨的顏色,就因為水墨最符合自然的本性,不加人為修飾,也顯現(xiàn)了墨生成五色的本原。
在老子哲學中,母性崇拜的意識比較濃厚,這與老子注重生命意識與萬物生長有關,中國繪畫中對水墨的強調也與老子哲學的母性崇拜息息相關。
在老子的色彩觀中,非常有名的幾句話,“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五色令人目盲”“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都表現(xiàn)出母系氏族文化遺留的影響。
“道”是道家最高的哲學范疇,也是最高的美學范疇。在《老子》第一章中,他就把“道”比喻為萬物之母:“無,名萬物之始也 ;有,名萬物之母也。……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⑤《老子?二十五章》也用“母”來比喻“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五十二章》再次用“母”來比喻“道”,“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
老子不僅把“道”比喻為萬物之母,他還經(jīng)常以母性孕育后代來比喻“道”是如何產(chǎn)生萬物的。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保ā独献?四十二章》)道產(chǎn)生萬物,整個過程是漫長的,如同生命的孕育,在化生的特點上,“道”具有鮮明的母性特征?!独献?五十一章》更加詳細闡述了“道”是如何養(yǎng)育萬物的:“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yǎng)之,覆之。”其中的“長之”“育之”“養(yǎng)之”生動地描述了“道”作為萬物之母養(yǎng)育后代的過程,是“道”生萬物后的延續(xù)。
道是萬物之母,具有很強的生殖能力。在《老子?六章》中,他用“玄牝”二字對“道”產(chǎn)生萬物的功能作了闡釋:“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薄柏啊笔恰瓣颉钡某踝?,“玄牝之門”,指母性的生殖器官。老子正是從男女交合產(chǎn)生后代而聯(lián)想到道是如何化生萬物的,“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老子把母性的生殖器官看作是產(chǎn)生天地與萬物的本原與開始,而作為母性生殖器官的“玄牝之門”正是具有幽深、神秘、混沌的特點。
“道”的母性特征,影響了老子的色彩觀。“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老子?一章》),他認為玄色是一切色彩的母色,能產(chǎn)生一切色彩。老子對“玄”的崇拜,正是從道為萬物之母推演出的。
同時“玄”色也是天的顏色,變化的顏色。《周禮?考工記》:“畫繢之事,雜五色。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西方謂之白,北方謂之黑,天謂之玄,地謂之黃?!烈渣S,其象方,天時變?!彼姆揭运纳珵榇恚簴|方的代表色彩為青,南方的代表色彩為赤,西方的代表色彩為白,北方的代表色彩為黑。而且,天、地也有自己的象征色彩,地的象征色彩為黃色,天的象征色彩為玄色。為什么玄色可以為天的象征色彩呢?是因為“天時變”,天是時刻在變化的,變化的玄色正好符合變化的天的色彩。鄭玄作注:“天時變,謂畫天隨四時色者,天逐四時而化育,四時有四色,今畫天之時,天無形體,當畫四時之色以象天也?!编嵭舱J為天的色彩,變化萬端,四時不同,它的象征色彩必須是一種變化的色彩,而這種色彩正是玄色?!疤臁痹诘兰艺軐W中地位尊崇,高于萬物之上,“人法地,地法天”,而“天”的顏色為玄色。由此可以看出,玄色高于一切色彩,而且,天能化育出四時,玄色也能化育出其他的色彩。
另外,老子色彩觀中的“五色令人目盲”也跟他的母性崇拜有很大關系。老子不但經(jīng)常提到“母”,也經(jīng)常提到“嬰兒”?!皨雰骸迸c“母”的概念相伴相隨,有母親就會有嬰兒,“嬰兒”出自母性的“玄牝之門”?!皨雰骸眲偨蹬R人世,世俗的欲望很少,與“道”的寡欲追求相似;“嬰兒”天真無邪,與道法自然相類。“摶氣至柔,能嬰兒乎”(《老子?十章》)、“恒德不離,復歸于嬰兒”(《老子?二十八章》)、“含德之厚者,比于赤子”(《老子?五十五章》)。老子對嬰兒很看重,要求人們達到無欲無求、質樸天真的自然狀態(tài),也就是要回到生命之初,甚或退回母親子宮,生命之初,原始單純,母親的子宮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是不受外界紛擾的地方。老子理想的人世,應該通過無為而治,削弱人的欲望,減少人的小聰明,使人復歸嬰兒般的質樸單純,過多的欲望只會給人帶來紛擾,“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⑥,欲望多,煩惱多,極其不智。
老子哲學中帶有明顯的母性色彩,母性思維方式是內(nèi)斂的,欲望受到壓制,個性不得張揚,只能期望在一種虛靜的狀態(tài)中尋求心靈安寧。正是由此哲學觀出發(fā),在色彩問題上,老子對絢爛的五色是排斥的,因為絢爛的五色令人想到充斥著欲望的塵世。
再者,從母性崇拜的哲學觀出發(fā),老子認為,“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⑦。老子所說的黑白,是道的素淡本色。而這種黑白之色,不是固定的,而是變化的,惟恍惟惚的,如同“道”在惟恍惟惚中產(chǎn)生萬物一樣,黑白之色也在惟恍惟惚中孕育著五色。
受老子美學思想的影響,中國古代繪畫美學推崇黑白之色,在繪畫中就是水墨的運用。水墨不加修飾,自然樸素,是一切顏色的母色。
中國古典繪畫對水墨的推崇,還來自于老子美學中對“淡乎其無味”的追求,“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⑧。老子關注對“道”的體味、感受,而“道”是一種什么滋味呢?就是一種“無味”,這是“味”的極致。
《老子?三十五章》中說:“執(zhí)大象,天下往……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薄按笙蟆本褪谴蟮赖耐庠诒憩F(xiàn),而“淡乎其無味”就是對“大道”的外在特征的描述。老子以平淡為美,他認為五味雜陳,味道太重,并非美味,平淡的滋味,無味之味,才是美味。
老子提倡“淡”,與此相對應,他喜歡“實”,厭棄“華”?!笆且源笳煞?,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保ā独献?三十八章》)所謂“華”,就是外在美麗的裝飾,而“實”則是內(nèi)在的恬淡,顯而易見,“淡”是對“華”的揚棄。
老子提倡“淡”,與此相對應,他喜歡“素”“樸”等概念。“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老子?十九章》)“素”“樸”是道的品格,與“淡”的內(nèi)涵相似。
老子美學以平淡為追求,以無味為至味,水墨相對于濃烈的色彩更為平淡,故而老子美學為水墨在繪畫領域內(nèi)興起奠定了理論基礎。
周朝的社會行為規(guī)范和審美都是以“禮”為標準,色彩觀也受周禮的約束。衣食住行,處處遵守周禮,在著裝上,周朝貴族服飾所用的裝飾色彩與自己所屬的等級、所處的場合密切相關,規(guī)矩非常嚴謹。比如,提到貴族所戴之冠,《禮記?玉藻》說:“玄冠朱組纓,天子之冠也;緇布冠繢 ,諸侯之冠也?!隰虢M纓,士之齋冠也?!雹崽熳又?,冠是玄色的,冠帶是朱紅色的;諸侯之冠,冠是緇布的,冠帶是加穗的;士的齋冠,冠是玄色的,冠帶是青黑色的。可見,周禮對人的禁錮、對色彩的禁錮是非常嚴格而且煩瑣的。
孔子說:“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他的一生都在以恢復“周禮”的秩序為奮斗目標,而周禮所規(guī)定的框架與束縛與道家思想的“自然”“無為”是背道而馳的。
老子所主張的“淡乎其無味”“道法自然”,與儒家追求色彩的煩瑣與修飾是正好相反的,他提出了“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的觀點。老子對“五色”的否定,是對儒家色彩觀的反動,也是對儒家色彩所代表的嚴整社會秩序的反動。
綜上,老子色彩觀為中國繪畫中水墨的興起奠定了哲學和美學基礎。唐代山水畫出現(xiàn)了新的走向,就是水墨的興起。唐代張彥遠在所著的《歷代名畫記》中說:“夫陰陽陶蒸,萬象錯布。玄化無言,神工獨運。草木敷榮,不待丹綠之彩。云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鳳不待五色而 。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雹?/p>
道產(chǎn)生了萬物,我們不應把目光放在萬物,而應放在產(chǎn)生萬物的本原——“道”和“玄”上;墨蘊含著五色,我們不應該把目光放在五色,而應該放在蘊含五色的本原——墨上。
唐代傳為王維所作的《畫山水訣》開始就說:“夫畫道之中,水墨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王維之所以推崇水墨的顏色,就是因為水墨最符合自然的本性,不加人為修飾,也顯現(xiàn)了墨生成五色的本原。
從張彥遠的“運墨而五色具”到王維的“畫道之中,水墨為上”,我們可以看出唐人在繪畫理論中對水墨越來越推崇。而到了五代時期的荊浩筆下,對水墨的強調更是達到了極致。
荊浩在《筆法記》中提出了繪畫六要,“氣、韻、思、景、筆、墨”,與南朝謝赫的繪畫六法(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物象形、隨類賦彩、經(jīng)營位置、傳移模寫)相比,荊浩的繪畫理論最明顯的區(qū)別是在色彩上,他用一個字——“墨”完全代替了謝赫的“隨類賦彩”。
至此,老子的“五色令人目盲”“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的色彩理論,在水墨興起的繪畫實踐中得到了最徹底的回應。
注釋:
① 見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老子》。
② 見樓宇烈《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1頁。
③ 同②,第65頁。
④ 同①。
⑤ 同①。
⑥ 同①。
⑦ 同①。
⑧ 同①。
⑨ 〔漢〕戴圣編《禮記?玉藻》,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
⑩〔唐〕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卷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812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