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萍實
凌叔華是五四一代重要的女作家之一,有人稱她是 “中國的曼殊菲爾”,也有人對她 “資產階級有閑夫人”的氣質表示不滿。①張昌華:《編后記》,載凌叔華:《繡枕》,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 年1 月第一版,第301-303 頁。
夏志清評價凌叔華 “作為一個敏銳的觀察者,觀察在一個過渡時期中國婦女的挫折與悲慘遭遇,她卻是不亞于任何作家的?!雹谵D引自宋珊:《高門巨族精靈的別樣文學——簡論凌叔華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安徽文學》2011,第84-85 頁。基于該評價,這篇論文試圖通過對《繡枕》和《酒后》的閱讀,勾勒出凌叔華女性書寫中的特點和關懷。
《繡枕》這篇小說基本上沒有故事情節(jié),只有一對繡著翠鳥和鳳凰的枕頭,以及大小姐、張媽、小妞兒三個人物。
開篇第一個場景展現(xiàn)的是大小姐的虔誠的內心和她對于幸?;橐龅你裤健T诶C枕的過程中,大小姐一絲不茍,精益求精,以至于“完了工,還害了十多天眼病?!雹哿枋迦A:《繡枕》,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 年1 月第一版,下同。
繡枕承載了大小姐對于愛情和婚姻的想象和期盼,所以她的珍視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甚至嫌小妞兒太臟而不愿意給她看看。
緊接而來的就是繡枕的命運和大小姐無人知曉的悲哀。當日被大小姐嫌棄的小妞兒成了繡枕最后的主人,通過她的口,我們知道了大小姐繡的時候用了半年,而繡枕被糟蹋卻只需要一個晚上,一頓飯的工夫。兩個場景之間有著強烈的反差。精美的繡枕變得骯臟、殘缺的遭遇也暗示著大小姐備受冷落遭人蹂躪的悲慘命運。
大小姐這種悲慘命運來自于閨房內世界與外世界的潛在沖突。像大小姐這樣從小長在幽閨的少女,只能依靠有限的知識、道聽途說的故事和盲目的幻想與外界接觸,根本沒有機會真正接觸到社會正在面臨的巨大變革;更遑論中國儒家傳統(tǒng)文化在每個人身上扎下的深層根基,也是無法輕易被新思想的浪潮撼動的。
精巧的繡工活計,代表著女性賢淑溫婉的性情,這是一種將女性自身與婚姻籌碼秘密聯(lián)系起來的轉換機制。它在小妞兒和張媽等女性的心中得到頂禮膜拜,也被當時社會大部分人所認可。
但當大小姐將飽含著心血,寄予著希望繡出的精美靠枕送出之后,卻遭到白總長家主客們的踐踏。由于白總長代表的強勢男性主流社會對繡枕的不屑一顧,這種轉換機制的作用隨之毀滅。
凌叔華以女性的視角,講述了男性文化及其相應的社會道德為女性設計的深淵與女性深陷其中時不自覺迎合的意識狀態(tài)與行為方式。盡管男性在文本中是缺席的,但是對男權中心的絕對認可與維護異化了女性的心靈,鉗制了她們的行為與追求。
文本的最后,凌叔華也給讀者留下一個安慰:“那種是幻境,不久她也懂得,所以她永遠不愿再想起它來繚亂心思?!奔词谷绱笮〗阋话惚粍拥膫鹘y(tǒng)女性,也開始打破幻想的壁壘,萌生了新的思想。
有論者概括凌叔華的女性主題小說,多寫“少女的閨怨與愁思,或少婦的倦怠與越軌之思”。如果說《繡枕》是前者的典型寫照,那么《酒后》正是后者的杰出代表。凌叔華通過“描述知識階層夫婦之間愛情的倦怠、失落、冀求或懷疑外遇的復雜心態(tài),生動地呈現(xiàn)通向‘陰陽兩極結合’的成熟愛情的種種情感體驗與生命模式”。④莊萱:《婚戀母題與變態(tài)心理—京派女作家小說敘事深層結構的藝術透視》,《寶雞文理學院學報》2011 年第6 期,第72-73 頁。
小說主體形式是兩條單線并行的結構:一面是丈夫永璋對妻子采苕的熱烈贊美;一面是采苕對客人子儀難以言明的情愫。在夫妻之間心不在焉的對話中,小說被一步步推向高潮:采苕得到了吻子儀的許可,但她最終卻放棄了。
自稱“被環(huán)境弄醉了”的丈夫永璋喃喃自語地用桃花、菊花、牡丹、梅花來比擬妻子腮上薄薄的酒暈, 其后又用遠山、蛾眉、柳葉、新月盛贊妻子的兩道眉。
而采苕卻只顧著欣賞客人惹人憐愛的醉態(tài):“兩頰紅得像浸了胭脂一半,那雙充滿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適地微微閉著;兩道烏黑的眉,很清楚地直向鬢角分列;他的嘴,平日常充滿了詼諧和議論的,此時正彎彎地輕輕地合著,腮邊盈盈帶著淺笑?!?/p>
與前一段中永璋微醺式的表白中所含對其迂腐、自我中心的暗諷對比,這一段則完全從一個女性的主體視角出發(fā)寫一個沉睡中的男性客體形象。這一段描寫素來為研究者所重視,凌叔華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中女性作為“被看者”的地位,并且女性對男性的“看”完全指向他的身體。因為而被認為是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
采苕從心神不寧到羞澀地提出目標到終于要堅決付之行動,經(jīng)歷了層層的心理突圍過程,充分顯示一個情感豐富的女人對于除了丈夫之愛以外的情感關系的向往。這一形象事實上代表了在新時代和五四新思想的影響下,女性逐漸覺醒,從男權的附庸而變成了一個個有血有肉、有思想、有追求的獨立主體。
繡枕和吻,都是帶有私人性乃至情色化意味的意象。但顯然,繡枕是內向性的、中國式的,而吻是外向性、西方式的。這決定了大小姐是被動等待,而采苕是主動追求。
大小姐像繡枕一樣待價而沽,父親、白總長、白二少爺,都沒有直接出場,但是他們的言行都對這位大小姐有著控制作用。她甚至都沒有進入家庭的另外空間,從自家閨房出嫁,進入的也不過是另一個讓人窒息的封閉房間。
和大小姐依靠幻想勾勒兩性關系不同,采苕獲得了和男性對話,甚至說服男性的機會?!八墓P鋒深入女性身處家庭與社會之間的公/私領域;一方面講述他者與主體性之間的復雜關系,另一方面又試圖刻畫女性自我及其自主性的浮現(xiàn)與沉 淪?!雹倭中抑t:《身體與社會/文化—凌叔華的女性身體敘事》,《魯迅研究月刊》,2010 年第6 期,第58 頁。
采苕作為新式家庭的女主人,從閨房進入了客廳。她不再是男性的附屬,而是和兩位男性共處一個家庭、交際的圈子。女人可以飲酒、招待朋友,同時也有和男性平起平坐,互相交流的可能性。采苕醉了,主體意識和情感體驗卻達到了高峰。
新女性的困境與其說來源于封建禮教的壓迫,還不如說是在“新”的世界無所適從。她們花了一輩子工夫來修飾自己,但“女結婚員”才是她們真正的歸屬。一切“與男子平等”為名學習到的知識技能,都不過是枕頭上的繡花,沒有多少實用價值。
新的文明已經(jīng)打破了舊日秩序,卻無力重建新的倫理秩序。舊式少女固然沒法走出閨房,而所謂的新女性也始終離閨房不遠。
凌叔華在《酒后》中反復讓新女性采苕強調自己對子儀的感情只是憐惜而非愛情。同樣,造成最終結局的原因并非因為永璋的反對或者子儀醒來,而是當兩個男人還在沉醉之中,采苕已率先從醉態(tài)走出。她在以行動者的姿態(tài)指向女性主體建構的未來基礎之上,最終卻選擇了適可而止的清醒和妥協(xié)。在魯迅的評論中,這種“偶受著文酒之風的吹拂”的“出軌之作”,終于也回歸了故道。
凌叔華或許是最了解魯迅所謂“夢醒后無路可走”的女性作家之一。因此她的作品雖然充滿了對自由、獨立、豐滿人格的向往,卻也不敢讓采苕與傳統(tǒng)倫理觀斷然決裂。相反,對于走出家庭之后又將走向何處這個問題,她也進行了冷靜的思考。
造成這種猶豫的根本原因并不只是束縛女性的婚姻形式本身, 而是存在于女性潛意識中對自己的女性角色及其所需遵循的生活秩序的認同。新女性受到的仍然是千百年來潛移默化的男權中心影響,這種思想纏繞于生活的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
通過以上解讀,可以從文本的縫隙間窺到五四女作家內心的猶豫和矛盾。她們雖然高揚著要獨立解放的旗幟,但其本人卻無可避免地成長于傳統(tǒng)文化之中,外來的新思想和固有的文化底蘊造成了她們內心激烈的情智沖突。
中國的女性解放運動似乎從來不是純粹的性別問題。自晚清始,婦女解放就是民族解放的附屬物。女權運動需要改變社會倫理秩序的漫長思想啟蒙,在當時的中國并沒有得到充分的展開。女性作家的動搖和彷徨,也許正來源于女性解放運動的從屬性?!胺炊枋迦A因其猶疑矛盾而顯示出獨特性和價值。”②崔榮:《歷史悖謬的獨特省察—凌叔華小說創(chuàng)作新論》,《內蒙古大學學報》2007 年第1 期,第107 頁。而我們也唯有通過對其作品的重新閱讀和全方位理解,才能嘗試辨析五四之女作家筆下關于婦女覺醒和解放的真實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