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冠生
(泰山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山東 泰安271000)
與大一新生討論《邊城》,經(jīng)常會遇到一個問題,就是:翠翠和儺送到底是不是在戀愛?按照學生們的想像與理解,男女戀愛要送玫瑰花啊,要出去吃飯看電影啊,最重要的是要勇敢地說出“I love you!”可是這篇小說里什么也沒有。這逼迫我不斷地從文本中搜尋翠翠和儺送相戀相愛的文字證據(jù)。當然,我也會提出我的問題,緊接著前面的問題而來:既然翠翠儺送相愛,且邊城景美人美情美,為何最終卻是一個悲劇的結局?
本文所謂“正解”,不是奢望本文的解釋是唯一正確的,但要求是正面而全面的理解、以文本為依據(jù)與歸宿的理解與回答。當然,本文能最終完成,且完成得是這個樣子,得益于一屆又一屆的學生作為對話者。因此,在正式進入本文的論述之前,首先感謝他們是必要的。
一
藍棣之說:“《邊城》這部小說最有價值的,是寫翠翠作為少女的成長過程,寫她怎樣長大的”[1]202,進一步說,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事件就是翠翠與儺送的相遇、相愛、相知與相守。劉洪濤說:“翠翠的愛情,萌生得簡單,來得爽快,第一次見到二老,一顆芳心就為之傾倒。二老對翠翠也是一見鐘情”[2],這個概括嚴重損害了二人邂逅時的曲折而復雜、微妙又美妙的內(nèi)心感受。別的不談,翠翠那顆芳心是怎么傾倒的?龍永干分析得復雜些,他抓住二人初遇時的一個細節(jié):
那就是吊腳樓上的妓女的胡鬧與兩個水手的對話所形成的“性”的語境,讓其“不習慣”的同時,給其性的覺醒與緊張。當儺送邀她到他家點了燈的樓上去,“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在其潛意識中儺送是性的侵入者,潛意識深處也成為她性付出的指向?qū)ο?。一旦這種緊張排除之后,能干、漂亮、熱誠、善良的儺送也就變成了愛的對象的最初圖式,儺送也就在她心—性意識中成了難以抹去甚至無法替代的先見[3]。
這個解釋雖有新意,但仔細推敲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其實過于簡單而粗糙。我們承認精神分析是可資利用的理論資源,但我們需要的是整體而全面地解讀。
翠翠與儺送初遇于兩年前的端午節(jié)。熱鬧的端午節(jié)似乎就是為了促成二人初遇(后來香港的陷落是為了成全白流蘇與范柳原的婚姻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之)。這頗有辛棄疾《青玉案(元夕)》的意境:熱鬧絢爛的元宵佳節(jié),屬意于某位佳人,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她卻在燈火闌珊處。不同的是,翠翠儺送并非有意地相互追尋,他們無心邂逅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玉成。唯命中注定如此,相遇才更值得珍惜、更值得回味。
那天,祖父帶翠翠進城河邊看賽船。后返回溪邊,臨走告訴翠翠無論如何他會來找她一起回家。到了黃昏,祖父還不見來,翠翠在岸上苦等,忽然冒起了一個怕人的念頭:“假若爺爺死了?”這是親人爽約、久等不來的一種自然的心理反應。其時,因為責任所在,祖父正守著渡船不能離開。正是祖父這樣“死了”,才給了翠翠孤身等待的時間,她才與河中捉鴨的儺送相遇。所以,值得考慮祖父為什么這樣“死了”——祖孫倆進城之前,找了個朋友守渡,祖父返回溪邊是想替換朋友讓他進城看熱鬧,朋友卻愿意和祖父喝酒,后來醉倒了。祖父只得守著渡船,讓翠翠擔憂他“死了”。在此過程中,祖父是出于好意,朋友亦無過錯,然而卻使翠翠陷入了孤單與焦急的不利狀態(tài)。祖父不想造成這樣的局面,朋友亦不想,然而它卻發(fā)生了,這就是人事的不諧,這就是運命的安排。明白這一點很重要:邊城景美人美情美,然而并不缺少悲劇的種子。后來祖父真的死了,翠翠接管撐渡的責任,儺送卻不在了。彼時的儺送恰如此時的爺爺,他“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換成類似的表述就是——“假若儺送死了?”自始至終,死神的幽靈在《邊城》游蕩,運命的力量在《邊城》徘徊。
“爺爺死了”的念頭在新的情境下又出現(xiàn)了。那是在儺送上岸之前,翠翠聽到船上兩個水手說話,事關吊腳樓上唱曲的女子,用語粗鄙,翠翠:
很不習慣把這種話聽下去,但又不能走開。且聽水手之一說樓上婦人的爸爸是七年前在棉花坡被人殺死的,一共殺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個古怪的想頭:“爺爺死了呢?”便仍然占據(jù)到心里有一會兒。[4]81
因為爸爸死了,樓上的女人才從事著現(xiàn)在的職業(yè),做著“丑事”;這時“爺爺死了”的念頭在翠翠心中盤桓,暗示了翠翠當時的心理活動:如果爺爺死了,我能干什么呢,是不是也要被迫淪落風塵,像樓上的女人一樣?翠翠最關心的是誰做她的保護者。目前能提供保護的只有她的祖父,所以翠翠忍著難堪也要等待。應該說,翠翠擔憂祖父之死是不想成為妓女;妓女的故事使她更加擔心爺爺死了。安全與生存的需要比所謂“性的覺醒與緊張”更貼近文本原意。
“爺爺死了”的念頭縈繞未去,水中儺送慢慢游近岸邊,喊船上水手,水手“在隱約里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能干,你今天得了五只吧?”,既然翠翠先前能聽到水手說話,這時的喊話也必定能聽到,可奇怪的是“二老”這個稱呼根本沒引起她的注意。直到后來二老派人打火把送她回去,她才驚訝地明白過來水中人就是本地大名鼎鼎的儺送二老。 這表明翠翠此時只把爺爺當作唯一的保護者,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像)爺爺死了之后誰來保護她,更不會把儺送與自己的命運聯(lián)系起來。但也正因為翠翠不知道當時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就是儺送,二人的初遇才留下了越想越有味的事情(場景),仿佛事情(場景)之發(fā)生就是命中注定。
二人在碼頭上相遇。問明眼前是撐渡船的孫女,儺送說:“到我家里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儺送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楚:到我家里去,我家就在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可是翠翠并不知道他就是儺送二老,且“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儺送請翠翠“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翠翠就誤以為是叫她到有娼妓的人家去。儺送出于好意的一句話,到了翠翠那里卻發(fā)生了誤會。明白這一點也很重要:《邊城》里的人個個都是好人,即便是娼妓也比都市里的紳士更可信任,可是,主詞“我”的主觀性、話語的歧義性、人際關系的復雜性并不因為人人是好人而減少乃至消失,在《邊城》與在都市一樣并不缺少誤會的影子。當然,誤會的效果并不全都是壞的。黃狗向儺送吠叫,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只在告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確是另外一種好意,男的以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亂叫,放肆的笑著,不見了。[4]82
可以說,是運命(祖父又稱之為“天意”)安排了這次初遇,又是誤會(最大的誤會是翠翠竟然不知眼前的男子是儺送)使相遇變得曲折有味,從而種下情愫。
在翠翠與儺送的互相誤會之間,是二人的一次“笑罵”:翠翠說:“你個悖時砍腦殼的!”這句粗話詛咒人倒霉,遭報應;儺送則說:“水里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救命!”比起“白雞關出老虎咬人”,“水里大魚來咬了你”更像是一句玩笑話,讓人感覺到一種特別的溫柔與浪漫。儺送本人不正是一條剛上岸的從水里來的大魚嗎?他正用誤會的嘴咬住了翠翠。有意思的是,“咬”字在后面的敘述中幾乎都被換成了“吃”字,如翠翠到家后自言自語:“翠翠早被大河里鯉魚吃去了”。我壓抑住這樣一種解釋沖動,即把“吃”視為性行為的隱喻性表達,性行為常被描寫成一種野蠻的吃人行為,即男人吞掉了女人的行為,有人就是這樣來解釋小紅帽被大灰狼吞吃的那個童話故事[5]。因為“吃”的敘述來自翠翠,它傳達的其實是翠翠沉浸在對初遇情境的回憶與咀嚼之中,水里來的大魚儺送完全占據(jù)了這個小女孩的心靈?!俺浴北磉_的是全身心投入的愛。
翠翠整個地被兩年前的端午節(jié)的這次相遇給“吃”了。上年的端午節(jié),翠翠又遇到了打火把送她回家的伙計,她說:“爺爺,那個人去年送我回家,他拿了火把走路時,真像個山上的嘍羅!”翠翠想說的是:派這個人來的儺送二老就是山寨大王,她就是壓寨夫人,展開了英雄美人的少女幻想。儺送下了青浪灘,大老天保送他們一只肥鴨,翠翠根本不在意,而是忽然問道:“爺爺,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灘呢?”還有一次,翠翠說的話更是無頭無腦:
翠翠想:“白雞關真出老虎嗎?”她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白雞關。白雞關是酉水中部一個地名,離茶峒兩百多里路?。?]95
且翠翠還“輕輕的無所謂的”唱著歌:
白雞關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蠼愦鞲苯痿⒆樱愦鞲便y釧子,只有我三妹沒得什么戴,耳朵上長年戴條豆芽菜。[4]95
連翠翠本人都不知道為什么想起白雞關,恐怕多數(shù)讀者也都在云里霧里。但在不久之后的段落中,儺送為送酒葫蘆來到翠翠家,祖父問他:
“我聽船上人說,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門下面白雞關灘口出了事,從急浪中你援救過三個人。你們在灘上過夜,被村子里女人見著了,人家在你棚子邊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
“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機會吃我們!我們燒了一大堆火,嚇住了它們,才不被吃!”[4]100
原來,爺爺早就聽說了儺送下白雞關的事,把它告給了翠翠?!鞍纂u關”就占據(jù)了翠翠的意識中心,集合起來豐富而復雜的情緒心理:首先,她心系儺送,儺送走到哪里,她的心思就飛到哪里,正如一首歌所唱的“心會跟愛一起走”;其次,傳聞白雞關的女人追儺送,翠翠心里不痛快,就想像白雞關出老虎,老虎先要吃團總小姐——她是翠翠近在眼前的情敵,家里富有,以碾坊做陪嫁,翠翠便用想像除掉了她。
今年的端午節(jié),二老邀祖父與翠翠看龍舟。當爺爺想說:“二老捉得鴨子,一定又會送給我們的”,“話不及說,二老來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著。翠翠也不由不抿著嘴微笑著。”還有比這相視一笑、莫逆于心更動人的感情嗎?對翠翠與儺送的愛來說,話是多余的。當代大學生所接受的教育、所熏染的娛樂文化皆鼓勵說話、鼓勵表達,能秀的就要秀出來,這與儺送翠翠心領神會的表意方式大相徑庭。他們看不懂儺送與翠翠的愛,實質(zhì)上是還沒有真正明白人的詩意存在。
二
在翠翠與儺送定情相愛的同時,他們也面臨著壓力與考驗:一是天保大老也喜歡翠翠,并請人做媒;一是王團總中意儺送作女婿,陪送一座嶄新碾坊。
對于第一個沖突,兄弟倆的解決方式是二人隔溪輪流唱歌,誰得到回答誰就得到翠翠。儺送開口,天保即知道自己競爭無望,駕船出走,淹死了。而翠翠沉浸在儺送的歌聲中做了一個夢:
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對山懸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悉。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jié)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
“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里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像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4]121-2
陳思和說:“那幾個人都緊張地醒著,唯有翠翠一個人在昏睡,在做夢,做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夢,感到靈魂飄起來,但是,翠翠始終停留在夢中,她沒有對歌聲發(fā)出愛的呼喚,她的心靈沒有跟這種聲音發(fā)生真正的呼應。所以,這里最知趣的是天保。天保終于有了做戲的虛無感,他要退出這樣一個荒誕的游戲,后面就出事死去了。在人人講道德的環(huán)境下,翠翠的生命和愛情,包括兩個青年有血有肉的愛情都到哪里去了?看上去非常文明非常有節(jié)制的一個文化和社會環(huán)境,年輕人的生命沖動或者生命力量最終被壓制了,消失掉了。悲劇就出現(xiàn)了?!保?]107-8這種解釋的疑問是:翠翠聽到歌聲,夢中靈魂就飄起來了,難道這不就是翠翠對儺送歌聲的“真正的呼應”嗎?難道只有翠翠起來唱和“明天我要嫁給你了”才是“真正的反應”嗎?如果女孩子第一次聽到異性的歌聲就作如此反應,是不是又要說這女孩子不要臉?要用持續(xù)的努力、要唱三年六個月的歌來打動女孩的心(“把翠翠的心子唱軟”),絕非僅憑一晚上的工夫。此外,天保儺送走馬路唱歌是競爭的游戲而非“荒誕的游戲”,有競爭就有失敗,儺送一開口,天保就明白自身處于絕對的劣勢,根本沒有勝利的希望,哪里涉及到文化社會環(huán)境對年輕人生命沖動的壓抑?
趙園說:“夢中被歌聲浮起來,是都市少女也可能有的經(jīng)驗,但飛到懸崖半壁‘摘虎耳草’的,卻只能是山里水邊長大的擺渡人家的翠翠。這一筆本色,親切,貼近人物,惟沈從文才能寫出。小說第17節(jié)寫翠翠在‘微妙’的心情下又摘了一大把虎耳草——正與前面的描寫照應。虎耳草,俗稱‘金絲荷葉’,屬多年生草本,夏季開白花,可供觀賞,也可入藥。”①趙園的解釋是把虎耳草作為一種植物來看待,而藍棣之則把它解釋為希望的象征,因為它出現(xiàn)于翠翠的夢中——夢中的事物可以存在多種解釋的可能,而解釋不可避免地帶著解釋者本人的主觀趣味,很難達到全面而完美的統(tǒng)一。本文提供另一種解釋:虎耳草,拉丁文直譯為“割巖者”,耐性強,喜歡生長在背陽的巖石裂縫處,久而久之,或可割開巖石。這似乎預示了翠翠儺送愛情的結局:天保死后,儺送雖然愛著翠翠,但以為是翠翠祖父弄死了哥哥,這是他心中的一個硬結,即盤踞在他心中一塊巖石。要化開他心中的結,需要的就是時間和耐性,需要等待,像虎耳草割開巖石那樣。[7]虎耳草的植物學形狀與歌聲和靈魂可有什么關系?難道寫“摘虎耳草”就是為了體現(xiàn)出翠翠與都市少女的區(qū)別?
藍棣之說:“虎耳草象征一種可以觸到的希望,象征一種保護,但翠翠得而復失,快樂的夢里含有不祥之兆?!保?]207虎耳草生長于懸崖半腰,平日里夠不著,如何象征“可以觸到的希望”?翠翠夢中拿虎耳草作傘,可以認為象征著遮擋與保護,但這種解釋便與夢中飛起來相抵牾,飄浮在空中不是比腳踏實地更加危險嗎?解釋需要全面客觀地把握文本,至少不能自相矛盾。
本文認為,這個夢整體上表達了翠翠與儺送之間的愛是純粹的、刻骨銘心的,這樣的愛追求的是精神上的愉悅和靈魂上的詩意享受!根本無關乎任何俗世生活與現(xiàn)實利益的考慮。相形之下,大老的愛就太平常太無趣了,他要的是個照料家務的好媳婦,其動機與目的完全受到現(xiàn)實生活的支配。聽著儺送的歌聲,翠翠的靈魂浮了起來,飛了起來——飛,是對沉重現(xiàn)實的超越,是大自由與大解放的狀態(tài);借著歌聲,翠翠完成了日常生活中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摘懸崖上的虎耳草(不是輕巧的玫瑰花),這充分表現(xiàn)了翠翠因夢而得、因愛而生的喜悅感與滿足感(“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如是理解當較之前諸說更令人滿意些。
三
車路馬路的沖突,以天保之死作為結束,但它卻為儺送與翠翠的愛情蒙上了揮之不去的陰影,是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轉折。天保未死之前,儺送明確地說:“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個碾坊的主人!”[4]108;天保死了之后,他就變得猶疑起來:“我尚不知道我應當?shù)米敕?,還應當?shù)靡恢欢纱?;因為我命里或只許我撐個渡船!”因為祖父令他生氣:“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的為人彎彎曲曲,不索利,老大是他弄死的?!?/p>
《邊城》悲劇的一個肇因便被派給了祖父。據(jù)陳思和先生的看法,邊城人是“非常豪爽,非常坦誠的”[6]106,以此為例:
大老對二老說:“二老,你倒好,作了團總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應當接那個老的手來劃渡船了。我歡喜這個事情……”可是二老和他哥哥一樣,也是很直爽,說:“假若我不想得這座碾坊,卻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這念頭也是兩年前的事……”兩兄弟把話說得都很清楚,還說,“你信不信呢?”這么下去會是多么精彩多么尖銳的沖突?。?]108
祖父說話則“繞來繞去”,表現(xiàn)得很有機心:“明明知道唱歌的是二老,還跟翠翠講故事說:‘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走馬路,為你來唱歌,向你求婚,你將怎么說?’繞來繞去,把大家繞得都誤會了。這里的人都沒有那么多的心機,常常直來直去的,他這么繞來繞去,很有文明人的樣子,人一講文明,事情都搞亂了”[6]106。
上述解釋和大多數(shù)論文一樣,按其自身的邏輯看,說得很有道理,可若細心讀一讀原文,就會發(fā)現(xiàn)是斷章取義,不能服人的。比如大老二老不是邊城人直爽的代表,而是有著“情敵見面,分外眼紅”的普通心理與樣子,這事上說話能不直爽嗎?再者,怎樣才算是“直爽”呢?大老說話并不這樣直白爽快:“兄弟,我喜歡翠翠,你別跟我爭!”二老也沒有:“大哥,我早就喜歡翠翠了,咱們決斗吧!”而是用“假若”來表達自己的意思,這跟祖父對翠翠說的那個“假若”有區(qū)別嗎?祖父用“假若”表達的意思很明白了,翠翠能不理解嗎?——邊城人固然“沒有那么多的心機”,但他們本質(zhì)上和我們一樣,彼此不是完全透明的,智商與情商也是正常的。
陳思和先生的解釋是按著“自然/機心”之間對立的思路來推進的(顯然這個思路對《邊城》來說是不合適的)。說話直爽是“自然”的,祖父不直來直去則是一種“人為的心機”:“一個自然的世界當中不應該有一種人為的心機在中間起作用,有了心機就不自然了,不自然就把事情搞壞了,最后導致了一系列的說不出原因的悲劇。老祖父枉費了心機,最后什么都沒做到,郁郁而死了”[6]107。這里的問題是:邊城民風淳樸,未受現(xiàn)代商業(yè)文明的(嚴重)污染,堪稱一“自然的世界”,但“自然的世界”里的人事是否就得是“直來直去”的?至少《邊城》里的愛情可以直來直去,也可以不直來直去:前者是車路,后者是馬路;前者由人直接去說媒,后者自己去唱歌,直到打動心愛的人為止。涉及人心感情,彎彎繞繞是少不了的(前面說過,邊城并不缺少人事的不和與誤會的發(fā)生)。并且,與陳思和先生說得相反,按照精神分析的看法,文明人刻意壓抑性本能與暴力傾向,他們才顯得彎彎繞繞呢。實際上,我們更需要解釋的是為什么祖父辦事“不索利”。
陳思和先生認為,翠翠母親與屯戍兵戀愛的時候,大家都很直爽,祖父不愿意女兒嫁給當兵的,因為當兵的要開拔,要離開自己,于是橫加阻撓,造成了女兒自殺的悲劇。因此,他吸取的教訓就是在翠翠的事情上“變得小心翼翼”,吞吞吐吐[6]105-106。這個解釋并不符合小說本意。首先,翠翠父母是在未認識之前對歌相熟的,而后發(fā)生了關系,女方懷了身孕——看來也并非是“直來直去”;其次,祖父不愿意女兒嫁給當兵的,這一點無法從文本敘述中得出;即便這個猜測有道理,但說祖父橫加阻擾則是無中生有。因為祖父知情是在女兒懷了孩子之后,他“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并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再次,屯戍兵因見情人不愿離開父親且自己也不愿意破毀做軍人的榮譽,在一場急病中死去了;情人之死才是翠翠母親后來自殺的最重要的推力。在整個過程中,老船夫表現(xiàn)得忠厚仁道,并未施加任何的刺激與打罵,更重要的是他對女兒的私生女加倍呵護,活著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翠翠交給一個可靠的人,手續(xù)清楚”,以此補償上天對女兒的不公平,所以在翠翠嫁人的事情上,才變得小心翼翼。
祖父的意圖(動機)是善良與美好的,然而事情從一開始就不是他能左右的。是在他“死了”的情況下,翠翠邂逅了儺送,種下一生情愫,此事他不曉根底,根本不能施加任何影響。他見到的是天保追求翠翠,他想的是:“翠翠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于照料翠翠?當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當?shù)厝艘詾?,翠翠的婚事由祖父作主,中與不中,就聽祖父說一句話。他們,包括把天保之死歸咎于祖父的儺送,皆錯怪了祖父①與祖父不能決定翠翠的婚事類似,順順也不能決定儺送的去向,他也得照顧到儺送的意見,儺送同他爭吵,下桃源走了(詳見小說第十九章)。可見,怪老船夫彎彎繞繞,不能痛快決定翠翠的婚事,實是片面之詞。。如果此事由祖父完全作主,他也說話痛快,要么“行,翠翠嫁給天?!保瑒t違背翠翠意愿,二老受傷,亦難免負氣出走;要么“不行,翠翠嫁給儺送”,則天保不能如愿,還是要走上淹死的道路。與其怪祖父如何如何,不如怪兄弟倆何以都愛上同一個翠翠——但這也怪不得,因為這就是命運與天意。這本是一個很通俗的三角戀故事,不過在男女感情之外糾纏著手足親情。前者是排他性的(照茶峒人規(guī)矩,兩個男子要動刀子),后者是親和性的。圓滿的、皆大歡喜的解決方式只有一女侍二夫,其他方式皆會造成人倫悲劇。把《邊城》悲劇的原因派給祖父才是不公平的。
祖父說話不那么直接痛快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與順順和王團總比較起來,他和翠翠屬于窮苦人家、處于弱勢地位?!坝绣X船總兒子,愛上一個弄渡船的窮人家女兒,不能成為希罕的新聞”[4]115,但更不希罕的,是有錢人與窮人的言行舉止是不一樣的。在小說第十九章,病剛好的祖父進城見順順,順順正同人打牌,他只得站在旁邊等候,“順順似乎并不明白他等著有何話說,卻只注意手中的牌”,有人認為順順的這種態(tài)度“正是一個有地位的人對于普通人的優(yōu)越感的微妙表現(xiàn)!”[8]本文認可這個解釋,且要補充介紹老船夫為什么得?。和鯃F總派人來探問口風,那人過渡時有意說謊,對老船夫說儺送會打算盤,要碾坊不要渡船,老船夫為此才病倒了三天。王團總可以派人去探口風,而老船夫只能自己去當面問,這就是二人的差別。
老船夫是窮人,稱翠翠為“光人”。面對財主家小姐手上的銀手鐲,翠翠不免露出歆羨之意;面對搖撼不動的碾坊,翠翠只能在“白雞關”的歌中用老虎咬死團總小姐?,F(xiàn)實中的貧乏與無能為力,只能通過想像來解決問題,這就是“繞”。翠翠難免繞,我們更要理解老船夫不得不繞:面對碾坊的誘惑,他不知道順順與儺送到底怎么想、怎么選擇。他面對的不是順順是不是好人的問題,而是“人心隔肚皮,做事兩不知”的難題,這叫他如何直接痛快地說話!誠如劉洪濤所言,《邊城》是沈從文在人性善基礎上構建的一個紙上樂園,這個樂園構想投射到了人物性格、人際關系、茶峒社會與習俗、甚至自然環(huán)境等各個方面,[2]然而,邊城非但不是個世外桃源,并且里面的人仍然只是個人,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這種無毛兩足動物的最普通最平常的喜怒哀樂、它的存在的有限性與悲劇性從來就沒有因為邊城里的人是好人而減輕過或減少過。對此,《邊城》敘述中流露出來的是一種悲天憫人的態(tài)度,而陳思和的分析傳達的則是一種個體思想性的批判。
換一個角度看,人物說話繞正與《邊城》含蓄的抒情方式、有味的隱喻性表達相契合。通過前面對初遇場景和摘虎耳草夢的解讀,我們會發(fā)現(xiàn)沈從文寫作《邊城》的敘述方式就是繞的。因為繞,《邊城》才有田園牧歌情調(diào),才是一首抒情詩。
四
《邊城》開始兩章予人印象太美,往往使人忽略了敘事開始時就埋下的死亡氣息。無論邊城民風如何淳樸,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即翠翠是個遺腹子;即便這個遺腹子“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4]67,也無法改變她的出生源于一場愛情悲劇的事實。悲劇先于翠翠而存在,翠翠身上流著悲劇的血液。起初,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這并不妨礙死亡的來臨:兩年前的端午節(jié)就起了“假若爺爺死了”的念頭。這個念頭也存在于爺爺?shù)男闹?,他自稱不久就要“喂蛆吃”[4]101,“打量著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后的情形”[4]126。等天保突然死去,這使祖父很驚訝,因為“從不聞水鴨子被水淹壞的”,楊馬兵則說:“可是那只水鴨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壞了”——“仍然有那么一次”,這就是命運的安排,這就是人存在的偶然性。沈從文另一篇小說《菜園》里的一句話,用在這里也合適:“命運把一件事情安排得極其巧妙”。天保之死使得老船夫失去了往日的從容,使得二老父子明白老船夫的意思但又“儼然全不明白似的”,要么不說話、不理會,要么叫老船夫閉嘴。這予老船夫的心靈重創(chuàng)可想而知,在一個雷雨夜他也無聲息地死去了。這樣,凡與翠翠有關的人,凡愛著翠翠和翠翠愛著的人,要么非正常地死亡(翠翠父母、祖父、天保),要么不知死活(儺送)。死神一直糾纏著翠翠。邊城里的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fā)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還不曾為這邊城人人民所感到”[4]75;確實,邊城沒有統(tǒng)治者的剝削壓迫,沒有軍閥混戰(zhàn)與土匪橫行,但這里并不缺少死亡和死亡帶來的傷心。雖然邊城人不懼死亡,所謂“對付仇敵必須用刀,聯(lián)結朋友也必須用刀”[4]74,但他們并不能痛快地忘掉死亡:祖父忘不掉翠翠母親,翠翠忘不掉祖父,二老父子忘不掉大老——親人的死亡照樣改變他們的心態(tài)與舉止,使他們有所怨憎,阻止了美好如愿生活的最終實現(xiàn)。換言之,邊城生活其實也是一種充滿齟齬與分裂的生活,人美景美情美的世外桃源也不能達成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
這種存在狀態(tài)其實更讓人恐懼,因為邊城里的死亡并非由某種可見的外力(如被統(tǒng)治者、軍閥或土匪殺害)造成,《邊城》的敘述歸咎于不可見的運命或天意。如果死亡由某個具體的統(tǒng)治者造成,那么人們可以起來反抗他;如果由運命或天意造成,反抗該如何進行?公平會如何實現(xiàn)呢?當然,《邊城》把悲劇歸咎于運命或天意,并不是悲觀的宿命論思想,而是要像祖父反復叮囑翠翠的那樣,承擔著自己的那一份命運,硬扎結實地活在這塊土地上,一切要來的都得來,不必怕!這也迥異于當時流行的革命樂觀主義思想,卻最大程度地體現(xiàn)了普通人的生命韌性與強度。
作為愛與被愛的焦點,翠翠沉浸在對美好初遇的回味與摘虎耳草的夢境之中。她從夢中醒來的代價就是祖父的死去。她繼承了祖父的工作,繼續(xù)在碧溪岨撐船,既不離開祖父的墳墓,又等著儺送回來;既可看成是對愛情的堅貞,亦是坦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同時繼續(xù)著祖父對不公平攤派的抗爭?。ㄎ覀兓蛟S可以體味到翠翠孤單撐船的身影里面寄寓了作者沈從文沉默而堅韌的人格氣質(zhì))因此,《邊城》的結局是悲劇性的,然而又是用人性的堅韌超越了悲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