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雁翔
(天水師范學(xué)院 歷史文化學(xué)院,甘肅 天水741001)
杜甫流寓隴上,有詩《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 僅就詩題就事論事,杜甫和兩當肯定有關(guān)聯(lián),這無可置疑。學(xué)術(shù)界爭論的焦點在于——是間接關(guān)聯(lián)還是直接關(guān)聯(lián),即此詩是杜甫憑空遙想而作還是實地探視而作,再說得白一點就是杜甫是否有兩當之行。對此,古人、今人爭訟不已,一直未有定論。拙文意欲就此問題做一梳理,以期對更好地理解本詩有所裨益。
《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一詩是杜甫因思念老朋友兩當吳郁而作,全詩如下:
寒城朝煙淡,山谷落葉赤。陰風(fēng)千里來,吹汝江上宅。鹍雞號枉渚,日色傍阡陌。借問持斧翁,幾年長沙客。哀哀失木狖,矯矯避弓翮。亦知故鄉(xiāng)樂,未敢思宿昔。昔在鳳翔都,共通金閨籍。天子猶蒙塵,東郊暗長戟。兵家忌間諜,此輩常接跡。臺中領(lǐng)舉劾,君必慎剖析。不忍殺無辜,所以分白黑。上官權(quán)許與,失意見遷斥。仲尼甘旅人,向子識損益。朝廷非不知,閉口休嘆息。余時忝諍臣,丹陛實咫尺。相看受狼狽,至死難塞責。行邁心多違,出門無與適。于公負明義,惆悵頭更白。[1]149
本詩起首四句點明“江上宅”形勢,人去屋空,所見唯有凄涼。“鹍雞”以下八句想見侍御遭貶困境,浦起龍《讀杜心解》解說:“想其貶所,而代揣其憂畏之情。”[2]73貶所讓人喪氣,故鄉(xiāng)依稀夢中?!拔粼凇币韵率湔f侍御遭貶之緣由,做事認真負責,辯冤招致災(zāi)禍?!爸倌帷彼木鋭裎渴逃S遇而安,所謂“既來之,則安之”。“余時”以下八句自責未能救助老友,真心檢討,披肝瀝膽。和杜甫在秦州的懷人詩《寄李十二白二十韻》《有懷臺州鄭十八司戶》《秦州見敕目,薛三璩授司議郎、畢四矅除監(jiān)察;與二子有故,遠喜遷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韻》《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等都是一個路數(shù),敘事抒情真切透徹,感人至深。
關(guān)于本詩的編排,宋代注本多編在秦州詩之內(nèi)。如北宋王洙編《宋本杜工部集》,[1]149南宋黃希、黃鶴《補注杜詩》[3]第1069 冊,140等。其具體位置緊排在《發(fā)秦州》之前。南宋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在《發(fā)秦州》之前排列《別贊上人》,再之前就是《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4]第1307 冊,126-127其他宋本或略有不同,但還是排在乾元二年(759 年)秦州詩之內(nèi)。南宋趙次公《杜詩趙次公先后解》將本詩編在大歷四年(769 年)潭州詩內(nèi),其理由如下:
次公曰:此篇舊在秦州詩下,合遷入于此。題蓋言兩當縣人吳侍御宅在江上,而身謫長沙不得去也。詩云:“借問持斧翁,幾年長沙客。”正言其客潭州矣。首云:“寒城朝煙淡,山谷落葉赤。陰風(fēng)千里來,吹汝江上宅?!毖院恰㈥庯L(fēng),則冬時;言落葉赤,則近秋末而涉冬初。詳味詩意,吳侍御宅遷謫之因,為辯論良民不是奸細,以此忤權(quán)貴而得罪耳。首四句以秦地之時候景物言其宅在兩當之江上,用引下段“亦知故鄉(xiāng)樂”句。自“鹍雞號枉渚,日色傍阡陌”,又以楚地之時候景物如此,而乃在長沙也。[5]1441
潭州,唐武德三年(621 年)由長沙郡改,州治在今長沙市。要言之,趙次公將《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編入潭州詩內(nèi),依據(jù)就是“幾年長沙客”一語。貌似有理,實則欠妥。因為“幾年長沙客”是用西漢賈誼貶長沙的典故,言吳侍御被貶這件事,并不言說其被貶之地在長沙。于此,我們下面還要論及。將《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遷入”大歷四年潭州詩內(nèi),不能成立。
受宋人主流編排方式的影響,一些注杜名著如明代單復(fù)《讀杜詩愚得》,清代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仇兆鰲《杜詩詳注》、楊倫《杜詩鏡銓》等也是將本詩排在《發(fā)秦州》之前①分別見單復(fù)《讀杜詩愚得》,《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4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 年,第119 頁;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保定: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9 年,第252頁;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668頁;楊倫《杜詩鏡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84頁。。清浦起龍《讀杜心解》認為本詩應(yīng)是詩人由秦州南下經(jīng)兩當之后的詩作——“此系發(fā)秦州后所經(jīng),但不得混入紀行詩內(nèi)。故先編此。”[2]73但不知如何是好,還是編在了《發(fā)秦州》之前。
也就是說,北宋以來,歷代絕大多數(shù)注家認為本詩是杜甫流寓秦州時曾探訪“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于是有這樣的編排。
下面,我們列舉宋代以來歷代注家對杜甫兩當之行的看法。
南宋黃希、黃鶴《補注杜詩》黃鶴補注:
鶴曰,江即嘉陵江,乾元二年秦州作?!毒庞蛑尽罚呵刂菸髂现脸芍荻倭?,兩當縣在鳳州城西,鳳州亦西至成州二百七十里。殆是公自秦西至同谷時,道經(jīng)兩當,故作此詩。乾元二年十月也……[3]140
《九域志》即北宋王存的《元豐九域志》。其中心論點,詩是秦州所作,時間為乾元二年十月;因何而作,因為杜甫由秦州至同谷路過兩當。這就有矛盾的地方,既然“道經(jīng)兩當,故有此詩”那么在秦州時尚未“道經(jīng)兩當”如何有詩?且“道經(jīng)兩當”只是注者的懸測之言,無論是今或古由秦州至同谷都沒有必要“道經(jīng)兩當”。還有,杜甫《發(fā)秦州》之后的紀行詩均以所經(jīng)地名為題,行經(jīng)線路明晰,和兩當沒有任何干系??傊?,自秦州至同谷,“道經(jīng)兩當”不能陳立。
明王嗣奭《杜臆》注:
公作詩時,侍御尚謫長沙,此過其空宅而思及舊事也。[6]109
主張杜甫去過吳郁空宅,至于何時何地去的,未作說明。
清代注釋,一般是引《水經(jīng)注》及《元和郡縣志》《太平寰宇記》等地理學(xué)著作解釋兩當?shù)难馗锛暗妹売?;再就是簡介吳郁生平,還是不提杜甫何時何地去兩當?shù)氖隆6抖鸥υ斪ⅰ贰蹲x杜心解》《杜詩鏡銓》盡皆引用《杜臆》作注,說明大家都同意王嗣奭關(guān)于杜甫到過吳郁空宅的觀點。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加了一條按語:
按:詩中語郁乃以言事得罪,謫居兩當者?!斗捷洝分^兩當人,恐非。[7]252
《方輿》即南宋祝穆的《方輿勝覽》。按語認為,吳郁非兩當人,吳十侍御江上宅是吳郁的貶所。對此,《杜詩詳注》已辯駁:
《方輿勝覽》以兩當為侍御家居之地,朱注以兩當為侍御貶謫之所,二說不同。今玩詩題及篇中“故鄉(xiāng)”句,當從地志為正。[8]669
那么現(xiàn)在看地志即《方輿勝覽》是如何“正”的。其卷69鳳州“人物”目說:
吳郁,兩當人。為侍御史,以言事被貶,居家不仕,與杜子美交游。今杜集中有《吳侍御江上宅》詩。[9]1215
依此,大的方面,朱鶴齡注與《方輿勝覽》并無不同,都認為杜甫訪吳郁江上宅時,吳郁在宅,且和杜甫有交游。所不同者只是朱注認為吳郁是被貶在兩當?shù)?,而《方輿勝覽》認為是吳郁被貶之后,便辭官不做,在家里享清閑。杜甫有詩是因為他們交游。《方輿勝覽》之吳郁條為錢謙益《錢注杜詩》完整吸收,[10]99說明錢也支持“覽勝”的觀點。
追溯舊注的源流,可以清楚地看到,注者都認定杜甫在秦州時去過吳郁宅,至于何時何地去的吳郁宅,說不清楚,間或懸猜而注,大多數(shù)避而不注?!斗捷泟儆[》一條說得有鼻子有眼,但只是因詩猜解,其實并沒有本詩以外可靠的資料做依據(jù)。吳郁“居家不仕”完全是讀詩得出的推測結(jié)論。其實,既然犯了“罪”,被貶了,不去貶所,能像沒事人一樣在家中當寓公嗎?詩中的“幾年長沙客”、“亦知故鄉(xiāng)樂,未敢思宿昔”、“失意見斥遷”不是很明確地說明吳郁去貶所了嗎?朱注不足取,“勝覽”也不足取。
1980 年代始,甘肅天水、隴南一些學(xué)者及杜詩愛好者就杜甫何時何地去兩當提出了一些“具體”見解。也有學(xué)者主張杜甫壓根兒就沒有去過兩當,本詩只是“遙想懷人”之作。茲按發(fā)表時間先后將這些觀點做一簡要羅列。
1.入蜀路上去過兩當
1985 年出版的李濟阻等《杜甫隴右詩注析》說:
今考杜甫離開同谷以后,是從現(xiàn)在的徽縣、兩當交界處(嘉陵江與永寧河、田家河會合地——合河口)沿嘉陵江而下入蜀的。這兒離吳郁江上宅(現(xiàn)在甘肅兩當縣西坡公社境內(nèi))較近,詩人很可能是從這里專門看望吳郁去的。(從當時的交通條件考慮,詩人在秦州居住期間專門去兩當?shù)目赡苄詷O?。R虼?,這首詩似應(yīng)定為赴蜀途中訪吳郁兩當故居的作品。[11]305
《杜甫隴右詩注析》是第一部將杜甫在今甘肅境內(nèi)所作之詩單獨分出來注析的專著,出版較早,影響較大,其觀點具有代表性。書出版后,著者自己對以往的觀點多有修正。認為“徽縣、兩當?shù)囊恍┒旁姁酆谜摺钡目捶ǜ?jīng)近情理,杜甫是在入蜀之前移家栗亭之后去的兩當。[12]102-103
2.寓居秦州時去過兩當
1986 年孫士信發(fā)文《杜甫客秦州赴兩當考——關(guān)于杜甫由秦隴入蜀線路的質(zhì)疑》,提出寓居秦州時去過兩當?shù)挠^點,理由有三:一是古代注者將《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排在《發(fā)秦州》之前:二是杜甫在秦州時比較安閑,且對未能救助吳郁心中有愧,探訪空齋能得到“精神上的滿足和慰藉”;三是“秦州距兩當走小路僅二百多里路”,往返用不了幾天時間。[13]
2002 年高天佑發(fā)文《杜甫赴兩當縣路線雜考》,贊同孫先生觀點,并推定杜甫秦州—兩當之行的具體路線:秦州—皂郊堡—娘娘壩—李子園—徽縣高橋鄉(xiāng)—太白鄉(xiāng)—兩當(今楊店鄉(xiāng))。[14]238-239
3.暫住栗亭時去過兩當
1994 年,梁曉明發(fā)文《杜甫自秦州入蜀跡補證》,提出在“發(fā)同谷”之后在栗亭短暫停留而后去兩當?shù)挠^點。
少陵又于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率全家自成縣出發(fā),東行50 里來到徽縣栗亭川暫住。于十二月初寄眷屬于栗亭,單騎東去170里處的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探望吳郁撲空后返回栗亭,于十二月初翻越徽縣西南30里處的木皮嶺……[15]86
其中心論點是杜甫在十二月初入蜀途中在栗亭暫住,而后去兩當探訪吳郁江上宅,而后返回栗亭再由木皮嶺南下成都。2009 年曹雁鵬撰文《杜甫由同谷縣赴兩當赴吳郁宅的可能性》,支持梁先生觀點,并從路線上有可能性、時間上有可能性、時令物候上有可能性、《江上宅》詩的紀行寫實性體現(xiàn)的可能性幾方面做了補充論證。[16]108-109
4.根本沒有去過兩當
2008 年,李子偉發(fā)文《杜甫客隴赴兩當縣考辨》列舉前人“去過”的觀點辯駁之,提出沒去過的六條理由,中心論點一是杜甫生活困頓的現(xiàn)實境遇使之毫無必要去造訪一座遙遠的空宅;二是杜甫《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詩中壓根兒看不出去過兩當縣的痕跡。[17]118-124結(jié)論:本詩是杜甫在秦州寓居時的懷人之作,是思念老友的憑空遙想之作。
5.《唐代交通圖考》之考證
說完了地方文史專家的論證,再引一段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的論證。
杜集各本秦州諸詩最后一首為《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此后即《發(fā)秦州》詩。如此編次,則以此詩為杜翁在秦州時所作。故《鏡銓》云“時將赴同谷”。《詳注》引鶴注“殆是公自秦州西至同谷時,道經(jīng)兩當,故作此詩。蓋乾元二年十月也?!卑磧僧斣诮駜僧斂h東三十五里,西北至秦州數(shù)百里,自不當列入秦州詩無疑;然杜翁自秦州至同谷,取上祿道,已見前考,絕非經(jīng)兩當,故鶴注亦非。蓋公至河池,未即時南行入蜀,而曾因事枉道先東至兩當耳。河池、兩當皆在散關(guān)入蜀驛道上,詳《通典所記漢中通秦州驛道》篇,故此詩當編《木皮嶺》之后。[18]838
引文中所言《杜詩詳注》所引“鶴注”即南宋黃希、黃鶴《補注杜詩》(或作《黃氏補千家集注杜工部詩史》)黃鶴之注釋。嚴先生首先駁議“鶴注”,指出秦州至同谷“絕非往兩當”①“鶴注”首創(chuàng)杜甫由秦州道經(jīng)兩當至同谷的觀點,影響不小,一些傳記、年譜之類的著作對此誤說持支持態(tài)度,如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杜甫年譜》等,見《杜甫年譜》,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58頁。,而后提出杜甫南行入蜀“枉道先至兩當”。關(guān)于“絕非往兩當”本文前面就已論證,當然贊同其觀點;對其關(guān)于《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列《木皮嶺》之后們還是有異議。因為,由秦州至同谷,由同谷至秦州各十二首詩,系有計劃的創(chuàng)作,似乎不允許“未來戶”插入。
關(guān)于《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一詩的核心問題——杜甫是否有兩當之行,本詩是實地紀行之作還是懷人遙想之作,古人注釋寥寥數(shù)語,多所分歧;今人研究也不甚踴躍,文章數(shù)量不多(作者多是甘肅天水、隴南學(xué)者),且多發(fā)表于論文集或內(nèi)刊,論點還是多有分歧。究其原因:一是問題爭論由來已久,難于定論;二是資料不足;三是外地未實地考察者不好介入爭鳴。
對各家的論爭,我們在列舉敘述時已做過辨析,一些觀點在此家辯難彼家時都否定過了。這里我們就不再介入具體紛爭,徑直提出對本詩的核心問題的幾點看法并簡述理由。
1.杜甫去過兩當
一開始讀《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我的感覺也是肯定沒去過,理由很簡單,杜甫一家生活無著,吃了上頓找不著下頓,哪來的精力和心力去數(shù)百里之外探訪一座空宅,再者探訪空宅意義何在。顯然那是到了同谷之后睹物思人的遙想之作,或者是夢見老朋友在長安時閑談中提及的江上宅了,于是筆之于詩。后來讀此詩遍數(shù)多了、時間長了,感覺還是應(yīng)該去過。應(yīng)該是在寓居同谷、栗亭期間去過?;居^點:
一是杜甫雖則潦倒,但在同谷東面的栗亭寓居時相對安閑些,有沿故道即陳倉古道去兩當?shù)目赡?,從詩中看他對吳郁的貶謫很是內(nèi)疚,訪其江上宅兼含道歉之意。
二是詩中所描述的景色,如“山谷落葉赤”的山色,“陰風(fēng)千里來”的凄涼,“鹖雞號枉江”的鳥鳴等如不是親臨其境,憑空想象是想不出來的,想出來也不真切。還要強調(diào)一點,杜甫去兩當是在“發(fā)秦州”之后,而非之前,這從杜甫紀行詩描寫植物所反映的節(jié)序上也能看出來。杜甫《發(fā)秦州》言:“草木未黃落”,《同谷七歌》言:“木葉黃落龍正蜇”,二句與本詩“山谷落葉赤”比照,可簡單推知——杜甫訪吳郁江上宅的始發(fā)地和秦州無關(guān),和同谷有關(guān)?!澳救~黃落”、“落葉赤”蓋因樹之種屬不同而顏色有別,實情是層林盡染,有黃也有紅,而葉落則是同時。
還有,我們現(xiàn)在分析,詩人描述的吳郁的江上宅是空宅,吳郁被貶時杜甫還在朝,貶在何地,也應(yīng)該知曉。但杜甫暫居栗亭之時有可能聽到吳郁由放逐之地回到老家、吳郁家族在兩當很有勢力諸如此類的小道消息,促成了他的兩當之行。說到底還是為了生計。
2.杜甫是在“發(fā)同谷”前在寓居栗亭時去的兩當
實為杜甫去兩當?shù)臅r地問題,即杜甫何時何地去過兩當。已有的“去過”的觀點,多認為是“發(fā)同谷”后在栗亭暫住去的兩當,或認為是途徑河池(今甘肅徽縣)實去的兩當。即在南下成都途中去的兩當。我的看法,杜甫是在“發(fā)同谷”前在寓居栗亭時去的兩當。[19]125理由:
一是杜甫在流寓同谷期間,也曾在同谷東25公里處的栗亭留住。杜甫《發(fā)秦州》有句:“栗亭名更佳,下有良田疇。充腸多薯蕷,崖蜜亦易求。密竹復(fù)冬筍,清池可方舟。雖傷旅寓遠,庶遂平生游。”極力贊美栗亭,說明杜甫在秦州時即已熟知栗亭,表達了對栗亭的向往之情。事實上,杜甫的第一寓居地是同谷縣南鳳凰臺下萬丈潭邊的鳳凰村,與此同時他還如乾隆《徽縣志》言“往來栗亭、同谷間”,在栗亭留住。唐末成州刺史趙鴻《栗亭》詩提及杜甫留有以“栗亭”為題的詩作,北宋紹圣年間栗亭即建有杜甫草堂,都可證杜甫和栗亭大有關(guān)系。論證詳見拙文《杜甫與栗亭及其草堂考》(《西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3年第2期)。
二是杜甫流寓同谷將近一月,“往來栗亭、同谷間”在栗亭留住時生活還沒有完全處于困頓,相對比較安閑,有精力、心力作兩當之游。
三是就“發(fā)同谷”之后的紀行詩看,杜甫大步流星、急匆匆趕路,絲毫看不出某地停留的意思。其“發(fā)同谷”之后紀行詩第4 首為《水會渡》,今地為徽縣南虞關(guān)渡。詩有云:“微月沒已久,崖傾路何難”,我在《杜甫秦州詩別解》為此“微月”做了一條注:
微月:據(jù)杜甫《發(fā)同谷縣》自注,他本人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隴入蜀。則知此微月乃是上弦月。白居易《六月三日夜聞蟬》有句:“微月初三夜,新蟬第一聲。”以此為參照,我們是否可大膽推測,杜甫水會渡過江是在十二月初三!因為從同谷到水會渡按“山行有常程”趕路,正好可趕到嘉陵江邊上的水會渡。[20]478-479
就是說杜甫在入蜀途中根本沒時間途中停留,也就不可能去兩當探訪吳郁江上宅。
要之,杜甫“發(fā)同谷”之后在栗亭暫住或途徑河池去兩當?shù)恼f法不成立。杜甫是栗亭暫住時去的兩當,但應(yīng)在“發(fā)同谷”之前,而不是之后。
3.《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應(yīng)排在《鳳凰臺》之后《同谷七歌》之前
關(guān)于本詩的排序,古人也傷了不少腦子,想有所作為,如宋趙次公《杜詩趙次公先后解》有將其錯誤編入大歷四年(769年)潭州詩內(nèi)的做法,但從北宋王洙《宋本杜工部集》開始,絕大多數(shù)注家還是堅持不懈將《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排在《發(fā)秦州》之前,編在秦州詩內(nèi)。今人作注,在否定古人編排之后有了新編法,如韓成武、張志民的《杜甫詩全譯》,將其排在《鳳凰臺》之后,《同谷七歌》之前;[21]327蕭滌非等《杜甫全集校注》將其排在《萬丈潭》之后,《發(fā)同谷》之前。[22]1810這些都是很有益的嘗試,將本詩排在《發(fā)同谷》之前的同谷詩內(nèi)大方向是正確的。
我贊同韓成武、張志民的《杜甫詩全譯》的排法,認為本詩排在《鳳凰臺》之后《同谷七歌》之前似更符合實情,拙著《杜甫秦州詩別解》就是如此編排。[20]410因為作《同谷七歌》時杜甫完全陷于絕境,無暇他顧,只有趕快離開此地,一走了之。無疑去兩當應(yīng)創(chuàng)作在此詩之前。
本文主題是討論杜甫是否有兩當之行的問題,而對兩當?shù)难馗?、吳郁的生平、兩當和吳郁有關(guān)的遺跡及一些詩句注者或有誤解,茲連帶討論之。
1.關(guān)于兩當
兩當縣,北魏置,唐代治所在今甘肅兩當縣東三十五里楊家店。據(jù)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22 山南道三鳳州,“兩當縣,中下。東至州五十里。開元戶一千六十六。鄉(xiāng)五……因縣界兩當水為名。或云,縣西界有兩山相當因取為名。”[23]568而據(jù)南宋祝穆《方輿勝覽》卷134 山南西道二鳳州,“兩當縣東抵京師,西抵益州皆三十六程,故曰兩當?!盵9]1214黃希、黃鶴《補注杜詩》對兩當?shù)妹灿薪忉專骸皾h故道縣,后魏置兩當,以大散關(guān)與嘉陵地勢險隘相當,故云兩當?!盵3]140西魏為兩當郡治。隋屬河池郡,唐屬鳳州。北宋至道元年(995年)移縣治于廣鄉(xiāng)鎮(zhèn)即今兩當縣治。元明屬徽州。清雍正七年(1729 年)屬秦州。今之兩當縣縣名仍舊,屬甘肅省隴南市。
2.關(guān)于吳郁
關(guān)于吳郁,可靠的資料很少。杜甫有兩詩涉及,一是我們討論的《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一是杜甫在成都時,吳郁和范邈過訪,杜甫有詩《范二員外邈吳十侍御郁特枉駕闕展待聊寄此作》。還有就是清錢謙益《錢注杜詩》引唐《墨藪》說:“吳郁字體綿密,不謝當時?!盵10]99北宋趙明誠《金石錄》載:“第一千一百七十二,《唐夢真容碑》。吳郁,正書,(開元)二十九年六月。”[24]151
據(jù)現(xiàn)有資料,可為吳郁勾勒出這樣一個小傳。吳郁,唐鳳州兩當縣人。天寶中為京兆府雍縣蔚。至德二載(757 年),在侍御史任內(nèi)被貶,上元二年放還。后升遷金部員外郎。善書法,有正書《唐夢真容碑》。
3.關(guān)于吳十侍御江上宅及其他遺跡
乾隆《直隸秦州州新志》卷2《山川》之“兩當山水”目說:
琵琶洲,南三十里,其地洲渚迂回,人跡罕到,亦名‘枉渚’,杜甫‘鹍雞號枉渚,日色傍阡陌’即此?!?/p>
又,其“古跡”目說:
侍御故宅,在縣南嘉陵江上。
又,其“陵墓”目說:
唐吳侍御墓,在縣南。
“秦州志”之外,我們再引幾條兩當舊縣志有關(guān)吳郁的記載。乾隆《兩當縣志》卷1《志地第一》“園墓”目說:
唐吳侍御墓,縣南。
又,卷3《志人第三》“列傳”目說:
唐吳郁,邑人,善書法……初在鳳翔,與杜子美善。子美客秦州,常往來其家。又,卷3《志人第三》“寓賢”目說:
唐杜甫……棄官客秦州,往來兩當嘉陵江上,寓吳侍御宅。時侍御貶長沙,子美懷之,有“江上宅”詩。
乾隆《兩當縣志》有“琵琶洲”詞條,但不提和杜甫有何關(guān)系。而言杜甫“常往來其家”“寓吳侍御宅”完全是想當然耳。道光《兩當縣志》也列“琵琶洲””詞條內(nèi)容完全因襲乾隆《直隸秦州新志》,則因襲乾隆。其卷2《山川》“唐吳侍御墓”目言:“在縣南江陵江上,杜工部有詩?!标P(guān)于吳郁和杜甫的記述,和道光《兩當縣志》大同小異,還是說杜甫“寓吳侍御宅”。追溯源流,《大明一統(tǒng)志》卷鞏昌府“古跡”目有吳郁宅詞條、“山川”目有琵琶洲詞條,表述和《直隸秦州新志》、《兩當縣志》完全一致,說明其此州縣志的說法至遲在明代即有。
兩當縣南20 公里西坡鄉(xiāng)傳舊有吳郁宅,民國時一度稱吳郁鄉(xiāng)。琵琶洲是由陳倉河與吳郁河交合,在與嘉陵江匯合而形成的一葉島嶼,形似琵琶,故而得名。2009 年兩當縣城廣香河畔樹立吳郁雕像一座。吳郁是兩當歷史上的最大的名人,地方志必載無疑,但吳侍御宅、吳侍御墓等遺跡皆是依憑附會《兩當縣吳十侍御江上宅》說事,不必較真。
4.關(guān)于“持斧翁”與“長沙客”
“持斧翁”指吳侍御。唐人習(xí)慣將有執(zhí)法權(quán)的御史稱“持斧”,如唐皎然《送孫侍御游越》之“不知持斧客,吟會是何情”、張九齡《酬趙二侍御使西軍贈兩省舊僚之作》之“石室先鳴者,金門待制同。操刀嘗愿割,持斧竟稱雄?!薄㈨f應(yīng)物《送李侍御益赴幽州幕》之“儒生幸持斧,可以佐功勛”等。至于“斧”何以能代指侍御,這和古代的斧鉞既有儀仗功用、也是權(quán)力和威嚴的象征相關(guān)。侍御是專司監(jiān)察的,故以“持斧翁”指代吳侍御吳郁。
“長沙客”是用典,典出西漢才華橫溢的賈誼被貶謫居長沙郁郁不得志的故事。舊注如王嗣奭《杜臆》以“侍御尚在謫長沙”注解“幾年長沙客”,以為是吳郁貶謫長沙,這就大錯特錯了。而今人作注,受舊注影響,一些杜詩學(xué)名著如韓成武、張志民的《杜甫詩全譯》、[21]328程冠明,孫愫婷《杜甫親眷交游行年考》、[25]104蕭滌非等《杜甫全集校注》[22]1811等,也是將“幾年長沙客”坐實,認為吳郁被貶之地是長沙。這都大可商榷。
5.關(guān)于“上官權(quán)許與”
舊注或以為“吳之謫遷,為辨論良民,以此取忤權(quán)貴”,不確。許與:稱許。“上官權(quán)許與”也就是上官掌握“許與”?!吧瞎佟眱删涫钦f吳侍御貶斥的直接原因,古今注家均含糊其辭、似是而非。實情應(yīng)是如此,官場最難掌握的是一個“度”字,本事不大被人鄙視,本事太大惹人嫉妒。由“兵家”以下八句字里行間可看出,吳侍御能力超強、工作認真負責。但你表現(xiàn)太突出、太自作主張,問題就來了,那個永遠英明正確的“上官”往哪兒擱,不整死你才怪呢!于是乎失“上官”之意,“上官”找茬兒、打黑報告,借朝廷名義將其貶出朝廷。注意,“上官”即吳侍御的頂頭上司并非間諜,也不是他不辨黑白,要忍殺無辜。吳侍御之貶因為干好干壞完全是由有“權(quán)許與”的上官說了算,他干的太好了,威脅到上官的官位了,也就該貶了。俗言:干的不如站的,站的不如涮(妄發(fā)議論)的,此之謂也。從這個視角理解是應(yīng)更符合原句本意。
關(guān)于杜甫是否有兩當之行、何時何地去兩當、如何去的,這些問題在沒有新資料(似也不可能有)的情況下,不可避免類似無頭案,“剪不斷,理還亂”,有幾種說法并存,很正常。但一點可以肯定,本詩也是《發(fā)秦州》《發(fā)同谷》一樣的紀行詩,是寓居同谷、栗亭之詩,絕非寓居秦州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