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锫 趙翠娟
摘要:文章研究人們?nèi)绾瓮ㄟ^手機自拍的行為生產(chǎn)自己的身體。文章認為消費社會中的圖像實踐將人類的身體作為觀照的對象,而技術的發(fā)展為觀照身體提供了多種可能性。手機自拍把身體作為主要的記錄對象,通過放大身體細節(jié)和隱藏身體背景去再現(xiàn)部分的身體,通過選擇性的呈現(xiàn)去體現(xiàn)自我管控能力。自拍的照片是思想的載體,自拍者通過使用各種后期修圖技術,通過美化身體或?qū)ι眢w進行變形,既可以表現(xiàn)自拍者的真情實感,也是他們進行表演的舞臺。
關鍵詞:手機自拍,再現(xiàn),表現(xiàn),
身體是個人存在的物理載體,也是人們認識自己的客觀途徑。在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過程中人們從未停止對自身的關注?!叭祟悓ψ陨砩眢w關注的一個重要表征就是身體的視覺化表達?!笔謾C自拍活動就是這樣一種視覺化表達形式。受到物質(zhì)性的局限,如前置攝像頭的焦距范圍限制、手機屏幕的顯示限制以及胳膊到手機屏幕的拍攝距離限制等,手機自拍的拍攝對象被局限在了以臉部為主的自拍者本人的身體。那么通過手機自拍行為,人們?nèi)绾紊a(chǎn)自身?在這樣的生產(chǎn)活動中,如何體現(xiàn)對自身和關注和認識呢?
一、身體是人類社會的重要觀照對象
身體具有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屬性,它不僅僅是生物意義上的生存載體,還包含深厚的社會意義和精神內(nèi)涵。人類發(fā)展的過程伴隨著對身體的認識和關注。在中國古代,《老子》強調(diào)身體和欲望的對立與統(tǒng)一的關系?!墩撜Z》中關于“禮”的論述強調(diào)了對身體代表的社會等級身份的尊重,其中“克己復禮”就是以身體為載體來實踐“仁”和“禮”的理想。
西方社會中,柏拉圖奠定了西方社會關于身體的認知傳統(tǒng)。在《理想國》中,他認為身體和靈魂是對立的,身體是罪惡的源頭,只有控制身體、壓抑身體的欲望,才能獲得精神的釋放和自由。
大眾文化興起之后,身體話語開始發(fā)生轉(zhuǎn)變。梅洛·龐蒂確立了身體的主體性地位,他強調(diào)人自身的本能以及人的肉身性特征。杜威提出了“身體經(jīng)驗主義”,他認為身體自身具有重要的審美特征,要從身體和日常生活中培養(yǎng)藝術。德勒茲德“身體欲望理論”認為,生活中人的一切欲望皆來自于身體。
進入消費社會后,人類關于身體的研究發(fā)生了重要的轉(zhuǎn)向。以??潞王U德里亞為代表的消費身體理論得以形成和發(fā)展。他們充分論證了身體在消費社會時代的主要作用?,F(xiàn)實生活中,圍繞身體展開的消費服務隨處可見,美容美發(fā),健身游泳,洗浴整容等等服務行業(yè)成為城市生活的重要消費場所,這也標志著身體已經(jīng)不再只是生理的生產(chǎn)工具,而是重要的消費對象。
在圖片攝影和視頻攝影領域中,肖像攝影體現(xiàn)了人們對身體的關注和記錄。它作為私人及家庭留影的方式,成為人們的身體和生命延續(xù)的見證,同時也保留了人們對祖先的記憶。從傳統(tǒng)攝影的人像攝影到數(shù)碼攝影的人體攝影再到手機攝影的自拍攝影,人們從關注和記錄自身轉(zhuǎn)向了消費自身,但無論何種圖像實踐模式都說明了一點:身體是人類社會的重要觀照對象,而技術的發(fā)展為觀照身體提供了多種可能。
二、手機自拍對身體的再現(xiàn)
當今社會,手機嵌入日常社會的方方面面。它的功能已經(jīng)突破了移動通訊媒介、在日常生活中承擔著重要角色。自通訊和攝影的功能結合以后,大大降低了拍照的難度、增加了拍照(自拍)的便利。手機攝影也傳承了攝影技術一以貫之的身體記錄功能,將身體作為手機自拍的主要記錄對象,被大眾廣泛實踐。相對以往攝影技術對身體的再現(xiàn),手機自拍對身體的再現(xiàn)具有兩個方面的特征。
(一)放大身體細節(jié)
手機自拍對許多人來說已經(jīng)是一個習慣性行為。他們將自己的身體作為創(chuàng)作內(nèi)容,在任何地點、任何場景都會拿出手機,高高舉起胳膊,低頭45度拍下一張心儀的照片。通過觀察網(wǎng)絡上的自拍照,研究者發(fā)現(xiàn)自拍照都一些標準的姿勢—剪刀手、托腮、遮住半邊臉等等,這是因為手機前置攝像頭的焦距有限以及手持拍照的距離限制,導致手機自拍照多記錄的是人物的面部細節(jié),不僅會放大五官中的的鼻子等細節(jié),還會帶來一定程度的面部畸變,而這些標準的姿勢很好地掩蓋了自拍展現(xiàn)的身體的不完美。
傳統(tǒng)攝影有一整套的標準和流程,面部表情并不是攝影的主要關注對象。攝影師會告訴被攝者應該保持什么動作和表情。攝影師按下快門的一瞬間,人們的面部表情往往都定格為標準的微笑。在這樣的標準和流程下,無論拍攝對象是誰,拍攝的照片都呈現(xiàn)出同樣的效果。這種照片中的人物和場景的結合具有紀念性,不但不突出人物的表情,甚至有意忽略面部情緒細節(jié)。
隨著手機設備和自拍技術升級,手機屏幕的占比越來越大,為自拍提供了更大、更清晰的視野。手機自拍的主要表現(xiàn)對象是人物的局部細節(jié)。首先,臉部成為人們最喜歡展示的部分,不僅因為大眾對漂亮顏值的追求和寵愛,更是因為臉是一個人區(qū)別與其他人的重要身體符號。人們不僅可以通過面部表情的細微調(diào)整和控制,準確表達著當時的心境和情緒,同時,還可以通過精致的妝容、完美的構圖和拍攝的角度來展現(xiàn)自己最美的一面。其次,胸部也是身材姣好的女生在自拍時經(jīng)常展現(xiàn)的部位。這樣的自拍一方面可以凸顯自拍者有著較強的管理自己身體的能力,另一方面自拍者也可以通過別人的互動和點贊等行為獲得極強的優(yōu)越感。最后,唇部和眼睛等五官的局部也是人們經(jīng)常展示的部位,這樣的自拍更多的是在傳遞自拍者當時的情緒??傊煌嵌鹊淖耘恼沼涗浀亩际欠糯蟮纳眢w細節(jié),是一種精心挑選后的選擇性呈現(xiàn)。人們試圖通過精致的、追求完美的自拍行為體現(xiàn)去體現(xiàn)自我管控能力,從而獲得更多的社會認同。正如英國學者吉登斯在其著作《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中說到:“對身體保持規(guī)訓,是優(yōu)秀的社會能動者固有的一種能力”,“對身體的慣常性控制,既是能動的一種內(nèi)在本質(zhì),也是被他人接受為個體的一種能力?!?/p>
(二)隱藏身體背景
觀察手機自拍照片可以發(fā)現(xiàn),受到手機構圖視框的邊界局限,照片中拍攝者面部表情被放大,身體全貌和更多的環(huán)境信息被隱藏在手機屏幕以外。手機自拍的形式限制了拍攝時能夠涵蓋的畫面信息。一方面,手機自拍活動被局限在拍攝者手臂到手機屏幕之間對策有限范圍內(nèi);另一方面,手機的前置攝像頭焦距有限,使得前置攝像頭拍攝的景別往往很小,這就導致了自拍的畫面中往往只有身體的一部分。上述局限性框定了身體的某一部分,隱去大部分的環(huán)境信息,突出了拍攝者的五官樣貌,滿足了拍攝者塑造更完美、更理想個人形象的愿望。
研究表明,人眼更傾向于觀看橫向的景物范圍。因此橫屏的電腦和電視似乎更符合人眼的觀看習慣。針對這些媒體生產(chǎn)的影視作品也采用橫向畫面,比例從3:4到16:9,變得越來越寬,這樣的畫面可以容納更多的背景和信息。而手機豎屏的設計恰恰反對背景信息的過多展示,豎屏的構造也使得更多的自拍照片以豎構圖的形式生產(chǎn)出來,在突出身體某些局部的同時隱藏了更多的真實身體的整體形象;在放大臉部的同時隱藏了身體的四肢、身體所處的環(huán)境信息以及時空背景。這也契合了人們在自拍的時候,主動選擇放大自己的優(yōu)點,隱藏自己的缺點的心理動機。因此,自拍照使得身體這個文本的內(nèi)容變得更加確定和單一。
三、手機自拍對身體的表現(xiàn)
在傳統(tǒng)攝影中,當攝影師拍攝人像作品時,往往通過創(chuàng)造性的構圖和光線來表達攝影師內(nèi)心的情緒和想法。攝影作品對攝影師來說是表現(xiàn)其思想的載體,而對于被拍攝者來說,照片他物理的身體再現(xiàn)的客觀載體。而在手機自拍攝影中,攝影師同時也是拍攝主體,通過拍攝自己的物理身體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情緒。從這個角度說,手機自拍的照片即是表現(xiàn)對象、也是再現(xiàn)對象的載體。手機自拍的圖像成為了自我表達的重要方式。
(一)內(nèi)在情感表現(xiàn)
馬克思認為:意識來源于物質(zhì),物質(zhì)是第一位的,意識是第二位的。意識來源于物質(zhì)也必將通過物質(zhì)反映出來。身體作為個人意識的物理載體,也是個人情感表現(xiàn)的主要途徑。反映在手機自拍領域,表現(xiàn)為人們在手機鏡頭前通過控制不同的面部表情來傳達不同的內(nèi)心情緒。
1、真實的情感流露
基于攝影客觀記錄的本質(zhì),手機自拍照主要的功能是通過真實記錄身體的某個細節(jié)、某個狀態(tài)來表現(xiàn)當下的真實情感。比如人們在開心的時候,往往會通過自拍的方式記錄當時上揚的嘴角;人們在難過的時候,會通過自拍的方式記錄下難過的眼神等等。事實上,被自拍記錄下的嘴角和眼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記錄那一瞬間的身體去表達情緒和狀態(tài)。自拍者將這樣的照片分享到社交網(wǎng)絡中,不但可以讓更多的人見證自己精神面貌和生活狀態(tài),還期待獲得別人的注意、關心和互動。
真實情感的表達還可以通過依據(jù)自拍照片制作的表情包來展現(xiàn)。無論是美麗可愛的表情包還是丑化搞怪的表情包,都是個人情緒的外化表達。人們之間通過表情包進行社交互動,既展示了彼此個性化的一面,也增近了朋友間的社會關系。
2、建構的情緒表演
手機的普及和手機前置攝像頭技術的完善,使得人人都可以隨時隨地進行自拍。隨著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手機自拍依靠微信朋友圈分享催生了自拍風潮。虛擬互聯(lián)網(wǎng)空間中的人際關系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完全不同,互聯(lián)網(wǎng)中人們通過碎片化的語言和精修過的圖片來認識彼此和維系關系。手機自拍照片除了真實記錄、真實表達以外,還有助于自拍者建構表演。許多人通過分享某個瞬間的照片夸大和偽裝自己的生活,通過積極正向的表情包傳遞溫暖美好的形象、隱藏自己的負能量。這種自我操控的選擇性表演正印證了戈夫曼的“擬劇理論”:人們通過隱藏“后臺”生活中的不堪,來展現(xiàn)“前臺”生活中美好的自己。比如人們通過手機自拍在網(wǎng)絡中建構自己的完美五官和生活狀態(tài),自拍者往往在自拍時展現(xiàn)出最美的微笑和最酷的表情。它們也許并不是自拍者真實生活中的常態(tài),而是通過有意的建構去塑造自拍者最完美的個人形象。
(二)外在形象表現(xiàn)
人類對美的追求亙古不變,從身體涂鴉到特色服飾都是人們追求美的形象的實踐探索。人類社會進入了影像化時代后,自我形象的美化方式也發(fā)生了變化。由于自拍的圖片多是由人物面部細節(jié)的構成,因此自拍者對攝像頭的曝光、對焦、自動白平衡等功能有著很高的要求;同時,自拍者對自拍照片中的臉部輪廓、臉色和皮膚質(zhì)感也有著更高的期待。手機為個人形象的理想化呈現(xiàn)提供了物質(zhì)基礎,美顏手機和修圖軟件也應運而生。
1、美化的表現(xiàn)手法
自2012年起,小米、華為等手機廠商開始生產(chǎn)自帶美顏功能的拍照手機。隨著人工智能(AI)技術在手機媒介上的成熟運用,AI智能美顏手機也應運而生。這類手機在拍攝時,前置攝像頭可以智能識別拍攝者的年齡并進行符合其年齡階段的美顏效果的處理。如OPPO?R17手機后置攝像頭像素1600萬,前置攝像頭像素2500萬,可以支持瘦臉補妝等8種美顏模式。AI還能自動學習用戶的美顏習慣,越拍越美。又如小米MIX3?手機前置攝像頭是2400萬像素+200萬像素的柔光雙攝像頭,前置攝像頭自帶美顏功能,拍出的照片帶有美容、美顏、美白等效果。還有被稱為“最佳智能自拍神器”的中興Blade?V10手機同樣主打美顏自拍功能。它可以將拍照功能與AI技術結合,精確采集人臉特征及紋理信息,實現(xiàn)一人一面,打破了美顏自拍“千人一面”的尷尬。
美顏手機的主要目標群體是愛美、愛自拍的女性。但是魅族Note9手機考慮到了男性用戶和女性用戶對美顏需求差異,專門為男性用戶打造了一套美顏優(yōu)化方案。該款手機使用2000萬像素前置攝像探頭,在弱光環(huán)境下,前置攝像頭會自動開啟暗光增強模式,讓夜間自拍也變得清晰。鼓勵男用通過自拍展現(xiàn)完美的形象。
為智能手機開發(fā)的各類圖片后期軟件,如?VSCO、Snapseed、Lightroom等,能夠“化腐朽為神奇”。不但讓普通人成為攝影師,軟件提供的濾鏡和美顏功能還可以讓人們都成為專業(yè)的修圖師。
成立于2008年的美圖公司是美顏行業(yè)的巨頭,它以“讓更多人變美”為使命,以圖片美化工具進入市場,陸續(xù)推出了拍照、圖片美化和視頻美化等產(chǎn)品。2011年,手機美顏軟件“美圖秀秀”上線后,立即成為廣大手機用戶爭相下載的手機應用軟件,并榮獲“百度十大隨身應用”、“App?Store年度下載十佳產(chǎn)品”等口碑。美圖秀秀提供的免費圖片美化功能,可以實現(xiàn)人像美容等多項功能。截止2013年,美圖秀秀的移動端用戶已經(jīng)擁有超過1億人次的用戶,日活躍用戶達到560萬,每天通過美圖秀秀處理后的照片有60萬張。2013年1月27日,“美顏相機”上線。它將照片美化功能和拍照功能相結合,具有自拍、高級美顏等模塊。2016年6月14日,美圖公司發(fā)布的《全球自拍粉皮書》中提到:“美顏自拍線產(chǎn)品全球總用戶達到7.24億,每日產(chǎn)生照片2.1億張。70%的用戶認為美顏相機讓自己更自信。”除了研發(fā)專為美圖手機設計的支架、保護套、自拍控制器、補光燈等等,美圖公司還開發(fā)美圖手機,2018年推出了美圖T9手機,配置了6.01英寸顯示屏、前后雙攝像頭、搭配f/1.8防抖自動對焦鏡頭以及連續(xù)閃光“燈”。從美圖公司的第一個產(chǎn)品“美圖秀秀”的名稱就可以清楚看出對“美”的使命和“秀”的文化的宣揚。美圖公司不但重新定義了用戶表現(xiàn)自我和創(chuàng)造完美自我的方式,還開始布局社交戰(zhàn)略。通過美圖技術處理的自拍照將進一步成為手機自拍者進行形象表達和社交的最佳載體。
2、變形的表現(xiàn)手法
當代視覺文化場域中,形體審美正在發(fā)生重大改變。人們在自拍時雖然需要依據(jù)現(xiàn)實的人物進行拍攝,但憑借強大的后期加工和美化,一個人的外觀甚至可以發(fā)生質(zhì)的改變。各種美顏應用不僅可以磨皮、祛痘,還具有填加各種配飾和文字的功能,拍攝者可以選擇各種夸張變形的手法進行自我拍攝和自我娛樂。正如美顏相機的廣告語:“一秒變美,效果超自然,賣萌搞怪時尚啥都合適。”用戶可以在自拍前選擇好不同的特效和濾鏡,佩戴不同的虛擬發(fā)飾,裝扮成不同的虛擬萌寵動物造型,甚至可以化出逼真的智能虛擬的實時妝容等等。這些有趣的自拍技巧讓自拍不再只是個人形象的客觀再現(xiàn),而成為了個人形象的娛樂化表達。比如美圖秀秀2017年在Twitter上發(fā)布的特朗普、希拉里以及各國政要唇紅齒白的娃娃臉濾鏡,通過對人物的變形對大眾進行娛樂。
將自己的影像制作微信表情包再一次增強了自拍的娛樂性和互動性。拍攝者可以通過手機的前置攝像頭拍攝不同情緒的照片,通過添加文字和配飾等方式制作成表情包,并通過微信與朋友進行互動。比如自拍者可以使用蘋果iPhoneX手機錄制3D動畫表情的Animoji,這種根據(jù)用戶的真實表演生成的動畫版視頻形象,具有極強的趣味性。用戶還可以通過軟件將其制作成微信表情包、進行社交互動。這樣的自拍照的功能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再現(xiàn)真實”邏輯,而是憑借代碼的虛擬繁衍和復制、藝術化的夸張和變形去表現(xiàn)形象、表達情感。
(作者為中國傳媒大學音樂與錄音藝術學院副院長,傳媒藝術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