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永勝
一
讀《水滸傳》,很像鑒賞中國卷軸山水畫,書中的人物,如卷軸山水中的一個個山頭,被慢慢帶出來,也像玩“撲克接龍游戲”,一張張撲克間的鏈接處“嚴(yán)實無縫”。已經(jīng)打開的卷軸部分,山與山,水與水之間有關(guān)聯(lián),有呼應(yīng),有時是“雙峰對峙”。這種中國人鐘愛的獨特的觀賞方式,就不能用簡單的“介紹”兩字來形容了?!敖榻B”,是有位美國漢學(xué)家評論《水滸傳》時使用的原話。
《水滸傳》全書“嚴(yán)實無縫”,我們以前十回為例。施耐庵重點寫了魯智深、林沖兩個可以對觀的人物,其他諸如史進、柴進只是陪襯。不過,諸多人物之間的武藝、性格,甚至是位置坐標(biāo),作者都做了精心的布局、呼應(yīng)。
前二回是全書的序曲。第一回,北宋東京汴梁瘟疫盛行,天子請龍虎山張?zhí)鞄熎盱?,這才導(dǎo)致洪太尉誤走妖魔,也正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得以縱橫乾坤的背景交代。緊接著,第二回寫高俅朝中得勢。
在序曲部分,有好幾層暗示。梁山泊眾好漢,只是道家鎮(zhèn)守的妖魔暫時逃脫羅網(wǎng)。李慶西先生提醒我們:值得注意的是,宋江在第四十二回夢遇的玄女娘娘是道家神祇,傳說中也算是“替天行道”的創(chuàng)始人。聯(lián)系到當(dāng)日天子是有道君皇帝之稱的徽宗,這里似乎有意在思想情調(diào)上與朝廷保持一致。梁山泊人物儒釋道俱全,但是道家的地位絕對顯赫。
鎮(zhèn)守天罡地煞的伏魔殿,為什么不在京師隨便某一座道觀,而非要在離京師千里迢迢的江西龍虎山?在我看來,這也暗示著,從天子角度看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充其量只能是政治勢力進不了京畿的江湖團體。聯(lián)想到報效朝廷的正規(guī)道路又被堵死,朝綱廢弛,奸臣高俅得勢,那么留給梁山泊眾好漢似乎就只有“造反—招安”這條最體面的出路了。這在宋江看來更是如此。
交代完背景之后,視角馬上從江西龍虎山切到京師,北宋的政治中心?!端疂G傳》中剛出場的高俅,是蓋在這幅長長卷軸畫上的一枚引首章,跨在了序言和正文部分。他也是引發(fā)“蝴蝶效應(yīng)”的那只惡毒怪獸,只扇動了一下翅膀,就啟動了這場曠日持久的連鎖反應(yīng),從此千萬顆人頭要落地。
高俅牽出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由于高俅不給王進好果子吃,王進只能一路向西逃亡。實際上,王進這個名字,聽起來非常普通,是作者隨便取的。要知道,從寫作和閱讀角度來講,王進和史進,異姓同名,兩人見面交談起來,滿紙“進”道“進”說,非常不方便。不過這不妨礙王進在書中的“功能”。王進在書中的功能有二:一是順路牽出九紋龍史進,二是給后面出場的重要人物、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沖當(dāng)陪襯。
一百單八將中第一個出場的史進,十八九歲,是史家莊愛舞槍弄棒的宅內(nèi)小官人,“拿條棒在那里使”,“學(xué)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陣無用”,被王進看在眼里。這也說明史進的武藝只是入門級別。
史進是“撲克接龍游戲”中打出的第一張牌,是準(zhǔn)備踏入兇惡江湖的一張“白紙”,也是長篇敘事“穿針引線”那根針,兼具“觀眾視角”的功能。
史進牽出魯達,魯達殺人逃亡之后,換成魯智深的形象一路向東殺人放火回到了東京,我們的敘事很快又回到了北宋的政治中心。東京大相國寺知客僧看到的一副怎樣的形象?“見了魯智深生的兇猛,提著鐵禪杖,跨著戒刀,背著個大包裹,先有五分懼他?!痹谀撤N意義上說,魯智深其實是一個危險的“魔”立于東京之地。
魯智深牽出林沖。魯智深和林沖,兩人有太多的不同。魯智深狂野灑脫如火,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飲食不挑,一口喝掉一桶劣酒;林沖隱忍如冰,有身份有面,可以想象飲食精細,喝酒講究。從性格層面來說,魯智深正是林沖的另一面。
二
林沖第一次真正顯露武藝,是在出場好久之后的第九回,刺配途中經(jīng)過柴進莊園與洪教頭較量槍棒。書中一再暗示林沖武藝高強,卻把梗埋得很深,讓林沖在最落魄的時候才開始一展身手。洪教頭一再輕視林沖,林沖在摸清柴進心意之后,這才放心去打。這是一場很精彩的槍棒較量。
柴進心中只要林沖把出本事來,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洪教頭深怪林沖來,又要爭這個大銀子,又怕輸了銳氣,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喚做把火燒天勢。林沖想道:“柴大官人心里只要我贏他?!币矙M著棒,使個門戶,吐個勢,喚做撥草尋蛇勢。洪教頭喝一聲:“來,來,來!”便使棒蓋將入來。林沖望后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步,提起棒,又復(fù)一棒下來。林沖看他腳步已亂了,便把棒從地下一跳,洪教頭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轉(zhuǎn),那棒直掃著洪教頭臁兒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柴進大喜,叫快將酒來把盞。眾人一齊大笑。洪教頭那里掙扎起來?眾莊客一頭笑著,扶了洪教頭,羞顏滿面,自投莊外去了。
棒術(shù)中,下段起勢,虛步,棒身成四十五度,棒頭對準(zhǔn)對手的咽喉位置,另一棒頭壓低,是非常兇狠、不留情面的招式。林沖橫著棒,吐個勢(露出棒頭),喚做撥草尋蛇勢,正是下段起勢。說此招兇狠,是因為大凡取下段起勢,出棒必撩,軌跡從下往上的撩棒,很難防范。果不其然,洪教頭不明就里,林沖一個進身(就那一跳里),借用腰力(和身一轉(zhuǎn)),一個撩棒,打在洪教頭“臁兒骨上”?!办汗巧稀?,是指小腿兩側(cè),這個部分一旦被擊中,非常疼痛,一般會疼得倒在地上失去進攻能力。林沖如此淋漓的一擊,洪教頭哪里掙扎起來?
洪教頭不知道,林沖一身實打?qū)嵉膽?zhàn)場殺人技。要知道,長槍是宋朝軍隊的標(biāo)配,槍棒同理,身為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攔、拿、扎練得精熟,江湖武人洪教頭在他眼里無非是票友性質(zhì),可以輕松取勝。
這是《水滸傳》寫到的第二處棒術(shù)較量,第一處,是第二回王進對史進。
王進也是一個內(nèi)心非常精細的人,是處處照見林沖的一面鏡子。第二回寫到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時,作者看似不咸不淡說了一句:“且說這王進卻無妻子,止有一個老母,年已六旬以上?!边@話其實是說給后面的林沖聽的,意思是說,林沖家有嬌妻,為家事所累,做不到“說走就走”。王進能馬上認識到自己不是高俅的對手,就決定連夜逃走,逃走的計劃也很精細,他的逃走和林沖一步步入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第二回寫道:
話休絮繁。自此王進子母二人在太公莊上服藥。住了五七日,覺得母親病患痊了,王進收拾要行。當(dāng)日因來后槽看馬,只見空地上一個后生脫膊著,刺著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個面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里使。王進看了半晌,不覺失口道:“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綻,贏不得真好漢?!?/p>
人情即江湖,武人受人恩惠,臨走時傳藝,是人之常情。這樣的例子并不少見,《聊齋·武技》篇里,有一個名喚李超的山東人,豪爽好施,曾接待了一位托缽僧人。僧人“飽啖之”后,說自己有薄技相授。江湖傳言,形意拳高手孫祿堂遇見太極拳名家郝為真,郝為真當(dāng)時得瘧疾,孫祿堂就把郝為真接到家里請醫(yī)喂藥,郝為真痊愈之后說,“實無可報”,就把太極拳傳授給了孫祿堂。同樣,當(dāng)王進收拾要行時,以他的精明,不會看不出這舞棒的少年正是“宅內(nèi)小官人”,臨走之際,他理應(yīng)留下點什么回報,所以,才會一半有意一半無意地“不覺失口道”,好引起史進的注意。
王進道:“恕無禮?!比尲苌夏昧艘粭l棒在手里,來到空地,使個旗鼓。那后生看了一看,拿條棒滾將入來,徑奔王進。王進托地拖了棒便走,那后生掄著棒又趕入來。王進回身,把棒望空地里劈將下來。那后生見棒劈來,用棒來隔。王進卻不打下來,將棒一掣,卻望后生懷里直搠將來,只一繳,那后生的棒丟在一邊,撲地望后倒了。王進連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
史進年輕氣盛,志在取勝,貿(mào)然進攻,王進使用了類似“回馬槍”的一招,回身從上往下劈打下來,此時史進是自己進入了被擊打范圍,避無可避,只得用棒來隔。沒想到王進這一棒并沒有劈下來,是一個假動作,他把棒子往回一抽(掣),徑直向史進懷里刺進來(搠)。
《水滸傳》全書愛使用“搠”字。我很喜歡“搠”字,每次讀到該字我都會拍案叫絕,在書房里手舞足蹈?!稗鳌弊殖四鼙磉_“刺”“扎”的意思之外,從讀音上,也能讀到棍子“破空”發(fā)出的“嗚嗚”聲,可謂視覺和聽覺兼顧,很有畫面感。我說的“破空”是指槍棒在高速揮舞時,槍棒和空氣摩擦發(fā)出“嗚嗚”聲,一個刻苦合格的習(xí)棍者,只要方法得當(dāng),做到腰部發(fā)力,手臂放松,多加練習(xí),很快就能讓棍子“破空”,這只是基本功。對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來說,當(dāng)然是小菜一碟。
王進棒法控制得當(dāng),這一搠,當(dāng)然也沒有搠進史進這位“宅內(nèi)小官人”的懷里,他“只一繳”?!袄U”,不是簡單的“挑”,而是指在棒頭加了一個打圈的小動作,有“纏繞”意,方便挑開對手兵器,甚至導(dǎo)致對手兵器直接脫手。
果不其然,史進的棒丟在一邊,撲地往后倒了。王進連忙撇了棒,向前扶住道:“休怪,休怪?!?/p>
王進的人情做得非常精細,可謂滴水不漏。他既不能打傷“宅內(nèi)小官人”史進,又要讓史進認輸,最好的辦法是一招之內(nèi)讓對方棒子脫手認輸。
王進和林沖,一個處處留下情面,一個毫無謙讓,不同的棒法,照見兩人不同的處境。王進是林沖的一面鏡子,連兩人使用的棒術(shù),也可以對觀。另外,我們不得不感慨,《水滸傳》的作者,確實懂武。
三
林沖是一步步走入甕中,從體制內(nèi)走向在野、走進江湖。在整個過程之中,他的心理也隨之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水滸傳》第七回,魯智深在菜園里舞渾鐵禪杖舞得“活泛”(這詞用得極好),剛出場的林沖看到了情不自禁喝彩,并跳入園子與魯智深相見。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一頂青紗抓角兒頭巾,腦后兩個白玉圈連珠鬢環(huán)。身穿一領(lǐng)單綠羅團花戰(zhàn)袍,腰系一條雙搭尾龜背銀帶。穿一對磕瓜頭朝樣皂靴,手中執(zhí)一把折迭紙西川扇子。那官人生的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jì)。
武林中有句老話,叫“武人文相”,這是武人最好的相貌,有如此面相的武人,一般說來武藝極高。林沖剛一出場,作者就暗示讀者,林沖癡迷武藝,并且武藝極高。
如何讓這個武藝極高的人入局,作者也費了好一番思量。
再說林沖每日和智深吃酒,把這件事不記心了。那一日,兩個同行到閱武坊巷口,見一條大漢,頭戴一頂抓角兒頭巾,穿一領(lǐng)舊戰(zhàn)袍,手里拿著一口寶刀,插著個草標(biāo)兒,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語說道:“不遇識者,屈沉了我這口寶刀?!绷譀_也不理會,只顧和智深說著話走。那漢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寶刀,可惜不遇識者!”林沖只顧和智深走著,說得入港,那漢又在背后說道:“偌大一個東京,沒一個識得軍器的。”林沖聽的說,回過頭來,那漢颼的把那口刀掣將出來,明晃晃的奪人眼目。
作者早已經(jīng)在前文埋下林沖癡迷武藝的伏筆,所以此處林沖的第一步上鉤,讀起來合情合理,一點都不覺得突兀。林沖也是一個心細的人,買下這刀之后——
就問那漢道:“你這口刀那里得來?”那漢道:“小人祖上留下。因為家道消乏,沒奈何,將出來賣了。”林沖道:“你祖上是誰?”那漢道:“若說時,辱沒殺人!”林沖再也不問。那漢得了銀兩,自去了。林沖把這口刀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我?guī)追杩?,也不肯將出來。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試?!绷譀_當(dāng)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間掛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林沖想問清楚此刀的來歷,在潛意識里或許感到有某種不確定,可是對方早已經(jīng)想好臺詞,打消林沖的顧慮?!傲譀_再也不問”,這是林沖的教養(yǎng)。在此處也呼應(yīng)后面出場的賣刀楊志。
林沖拿著刀,還情不自禁喝彩,想與高太尉家的寶刀比試比試。這讓我們這些知道謎底的讀者不知該說什么好。
有意思的是,在買刀過程中,身邊的魯智深沒有太多話,只說:“灑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見。”魯智深是心無掛礙,林沖是內(nèi)心有所執(zhí)著。
緊接著,是林沖抱刀入白虎節(jié)堂。
兩個承局催得林沖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隨這兩個承局來。林沖道:“我在府中不認的你?!眱蓚€人說道:“小人新近參隨?!眳s早來到府前,進得到廳前。林沖立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內(nèi)坐地?!鞭D(zhuǎn)入屏風(fēng)至后堂,又不見太尉。林沖又住了腳,兩個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頭進來?!庇诌^了兩三重門,到一個去處,一周遭都是綠欄桿。兩個又引林沖到堂前,說道:“教頭,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稟太尉。”林沖拿著刀,立在檐前,兩個人自入去了,一盞茶時,不見出來。林沖心疑,探頭入簾看時,只見檐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道:“白虎節(jié)堂”。
送刀誤入白虎節(jié)堂,一路上林沖是隱隱不安。這是林沖身為武人的“第六感”啟動,他畢竟不是不知深淺的大老粗??吹絻蓚€承局沒見過,林沖過問了一句。到了廳前,林沖“立住了腳”,兩人就引誘他說太尉就在里面后堂,林沖轉(zhuǎn)入屏風(fēng)至后堂,“又”不見太尉。林沖“又住了腳”,兩人又說,太尉在里面等。林沖“又過了兩三重門”,可以想象林沖內(nèi)心的疑惑、焦躁雜陳。
“過了兩三重門”之后,就比較要命了。舊時武人,會恪守幾條最基本的防身準(zhǔn)則,比如,兵器不離身;不入重地,尤其是要過好幾道門的重地……。這不是危言聳聽,舊時溫州武林,還真有人在三道門后設(shè)宴做局。
香港電影《水滸傳之英雄本色》,正是改編自林沖的故事,其中白虎節(jié)堂部分,導(dǎo)演讓陸虞候出面,騙林沖入白虎節(jié)堂,而忽略了(或許是導(dǎo)演沒讀懂)原著中一再渲染的林沖隱隱不安的內(nèi)心。實際上,只要架一臺攝像機,跟著林沖一路走來,過屏風(fēng),過兩三重門,走一個長鏡頭,這樣的氛圍就夠緊張的了。
四
在刺配之前,林沖過著也在意著自己體面的生活,把“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這個名號一直掛在嘴邊。刺配之前寫休書,開口也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如何如何。
在刺配途中,林沖飽受屈辱,內(nèi)心的優(yōu)越感蕩然無存,自稱就改為“小人”,董超、薛霸說要把他縛在樹上,林沖也是說:“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地?!痹诹譀_看來,高俅是要“陷害”(林沖面對府尹時的辯詞)他,總不至于要取他性命,那就縛吧。當(dāng)薛霸舉棍要取林沖性命時,林沖這條八尺漢子第一次淚如雨下。直到此時,魯智深才出手相救。這次死里逃生,對林沖的心理影響極大。
接下來是林沖途經(jīng)柴進莊園,與柴進的相見,兩人的見面,書中有一大段對柴進和隨從的衣著描寫,正好照見林沖的落魄。
那簇人馬飛奔莊上來,中間捧著一位官人,騎一匹雪白卷毛馬。馬上那人,生得龍眉鳳目,皓齒朱唇,三牙掩口髭須,三十四五年紀(jì)。頭戴一頂皂紗轉(zhuǎn)角簇花巾,身穿一領(lǐng)紫繡團胸繡花袍,腰系一條玲瓏嵌寶玉環(huán)絳,足穿一雙金線抹綠皂朝靴。帶一張弓,插一壺箭,引領(lǐng)從人,都到莊上來。
此段里還藏了一處灼人的細節(jié),柴進三十四五年紀(jì),和林沖同齡。兩人的命運卻是云泥之別。
林沖見柴進,總讓我想起《隋唐演義》里的秦瓊見單雄信,比照林沖的低姿態(tài),落難的秦瓊依然持有一股豪氣。柴進設(shè)計讓林沖和洪教頭比試,林沖抖擻精神。此時如果換成秦瓊,秦瓊一定不為也,這是對自己一身好武藝的侮辱。當(dāng)然,林沖也有話說:事已至此,還有什么體面、尊嚴(yán)可言?
林沖到了滄州牢城之后,因為有柴進的打點——這也許就是林沖在魯智深離去之后,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性命安全了,還執(zhí)意要去見柴進的原因——分到了一份輕松的差事,去看守天王堂。
據(jù)白化文先生的考證,林沖看守的“天王堂”,就是唐代敕建的專供北方天王的廟堂。在古代南亞次大陸神話中的北方天王,是北方的守護神,又是財富之神,類似中國的財神爺。林沖的故事至此多了一個俯瞰蕓蕓眾生的神明角度,之后風(fēng)雪天里的山神,也是同樣的功能。作者對林沖也多了一層悲憫。
到了著名的第十回《林教頭風(fēng)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其小說內(nèi)部嚴(yán)密的邏輯,畢飛宇先生在《小說課》一書之中有精彩的闡述,我就不再贅述。除此之外,我想補充幾點。一是林沖在山神廟前的打斗,槍法非常簡潔,手段極其兇殘。
(林沖)輕輕把石頭掇開,挺著花槍,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那里去?”三個人都急要走時,驚得呆了,正走不動。林沖舉手,肐察的一槍,先撥倒差撥。陸虞候叫聲:“饒命!”嚇的慌了手腳,走不動。那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沖趕上,后心只一槍,又搠倒了。翻身回來,陸虞候卻才行得三四步,林沖喝聲道:“好賊,你待那里去!”批胸只一提,丟翻在雪地上,把槍搠在地里,用腳踏住胸脯,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擱著。
這一段打斗極其真實。林沖挺著花槍,如憤怒的天神出乎意料地出現(xiàn)在赤手空拳仨人面前,仨人當(dāng)然是嚇呆了。這是一場實力懸殊,幾乎不用怎么較量的虐殺。
另外,在這場虐殺正式展開之前,作者多次提到林沖喝酒。等到風(fēng)雪山神廟之后,伏筆揭曉,作者寫林沖入一草房討酒喝,舉止粗魯,不近情理,一反常態(tài),徹底放縱。從心理層面來說,這是殺人之后的真實的心理補償。作者的筆可謂入骨三風(fēng)。
林沖這時自稱老爺。林沖道:“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贝藭r林沖的生活,當(dāng)然早已不再精細,這大口大口灌下的,是山野村夫家的劣酒,好用來澆灌胸中的壘塊。
五
上山之后的林沖,依然憤懣,不快意。
晁蓋吳用七人“排頭兒”殺完人再上梁山,王倫拿出了最高接待規(guī)格。
朱貴急寫了一封書呈,備細寫眾豪杰入伙姓名人數(shù),先付與小嘍羅赍了,教去寨里報知;一面又殺羊管待眾好漢。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貴喚一只大船,請眾多好漢下船,就同帶了晁蓋等來的船只,一齊望山寨里來。行了多時,早來到一處水口,只聽的岸上鼓響鑼鳴。晁蓋看時,只見七八個小嘍羅,劃出四只哨船來,見了朱貴,都聲了喏,自依舊先去了。
再說一行人來到金沙灘上岸,便留老小船只并打魚的人在此等候。又見數(shù)十個小嘍羅,下山來接引到關(guān)上。王倫領(lǐng)著一班頭領(lǐng),出關(guān)迎接。
讀故事的人如果心思夠細,理所當(dāng)然會想起之前上梁山的林沖。林沖上山時,朱貴沒有寫“書程”,只是乘一只快(?。┐宦酚芍熨F領(lǐng)著走到聚義廳來,王倫不咸不淡地坐在中間交椅上,冷冷地看著他。真可謂此一時彼一時也。如果在晁蓋吳用七人上山時補寫一句林沖,那就是“林沖已自有五分不快意”。
第二天,林沖水寨火并。吳用等人虛為勸架,實為點火。
林沖把桌子只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掿的火雜雜。吳用便把手將髭須一摸,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并!”吳用一手扯住林沖,便道:“頭領(lǐng)不可造次!”公孫勝假意勸道:“休為我等壞了大義。”阮小二便去幫住杜遷,阮小五便幫住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嚇得小嘍羅們目瞪口呆。
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兩人“虛攔住”王倫,實際上是要控制住王倫,借林沖之刀殺之。吳用和公孫勝兩人負責(zé)給林沖“火燒澆油”。阮氏三雄各控制住一個。七人分工明確,自然早就把小嘍啰們嚇得目瞪口呆了。
王倫一把被林沖拿住,死到臨頭,絕望地叫道:“我的心腹都在哪里?”晁蓋見殺了王倫,各掣刀在手。林沖早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里。林沖此人,兇殘起來極其兇殘,還記得風(fēng)雪山神廟里那幾顆人頭嗎?嚇得那杜遷、宋萬、朱貴都跪下了。
吳用就血泊里拽過頭把交椅來,假意讓林沖坐——這真是既血腥又虛偽的一幕——林沖把頭把交椅讓給晁蓋。接下來的排座次,推就也是虛偽矯情得很。
林沖先要給自己洗白,說自己是為了眾豪杰火并了王倫,“非林沖要圖此位”,以義氣為重,“立”晁蓋為山寨之主?!傲ⅰ弊?,可彰顯林沖的功勞。
晁蓋說:“不可。自古‘強兵不壓主’。晁蓋強殺,只是個遠來新到的人,安敢便來占上?”再三再四,最后扶晁蓋坐了??腿俗鼍肿隽酥魅耍@是不地道,面上不好看,但是對晁蓋這種領(lǐng)頭人物來說,骨子里無所謂。
林沖讓吳用坐第二把交椅。吳用道:“吳某村中學(xué)究,胸次又無經(jīng)綸濟世之才,雖只讀些孫吳兵法,未曾有半粒微功,怎敢占上?”“雖只讀些孫吳兵法”,通過這句自夸可以想象吳用的嘴臉。
林沖讓公孫勝坐第三把交椅,公孫勝道:“雖有些小之法,亦無濟世之才,如何便敢占上?”“雖有些小之法”,也是得意自夸。
殺人放火排座次,皆大歡喜。梁山泊第一次權(quán)力交接完成。
從此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林沖變得非常低調(diào),把自己變成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在江湖里,小弟做掉了大哥,名聲終究是不好聽。后知后覺的林沖會知道,自己空有一身好武藝,進了高俅的局,其實也進了吳用等人的局。
讀林沖的故事總是讓人動容,覺得不快意,內(nèi)心堵得慌。那就喝酒吧,林沖兄,把酒滿上。
⊙戴維·霍克尼 作品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