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汗漫
渝州城常常在夜晚下雨。我睡在雨聲中了。
旅館樓下門廳里的那一匹馬,讓我想起陸游的“鐵馬冰河入夢來”。不知道它是否會在今夜入夢來?但長江沒有結(jié)冰期,像永遠(yuǎn)處于青壯年。我自然便想起李商隱的“巴山夜雨漲秋池”。床頭,一盞依靠電能激發(fā)出光輝的臺燈?!昂萎?dāng)共剪西窗燭”,只能是李商隱期待中的景象。
李白在盛唐,像一個人在盛年。李商隱在晚唐,像我正漸漸進(jìn)入的晚年。我的世界與心境、現(xiàn)實與表達(dá),更接近李商隱一些?尤其在雨夜。有學(xué)者質(zhì)疑李商隱是否來過渝州城。我相信他來過。
在臺燈下展開三幅地圖。從清代、民國到當(dāng)代,渝州城的半島形狀沒有改變,山岳聳峙。兩側(cè)的嘉陵江、長江,寬闊與悠長沒有改變。清代地圖完全就是一幅風(fēng)俗畫,行人、纖夫、酒徒、幼兒姿態(tài)生動,且不合比例地夸大了其存在感。民國以后,地圖就抽象化為種種曲線、直線、圓點的組合。人物消失,中山四路等等道路標(biāo)志開始出現(xiàn)。佛圖關(guān)海拔最高位置上的夜雨寺,消失——它空出的位置,成為佛圖關(guān)公園。
我愿意相信,渝州城因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建設(shè)夜雨寺。寺內(nèi)僧人晚課之一,就是念誦這首杰作:“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這一首詩中的“君”,明確無誤——遠(yuǎn)在北方長安城里的妻子。李商隱一貫喜愛用典,詞語晦澀,《夜雨寄北》卻素樸明白,反而感人至深。或許因為巴山蜀地的一夜秋雨,力量已經(jīng)足夠,這涼意、歸意、愛意,力量足夠。寫作此詩的時候,妻去世,李商隱尚不知曉。
紀(jì)曉嵐曾盛贊此詩:“作不盡語,不免有做作態(tài),然此詩含蓄不露,只似一氣說完,故為高唱?!比缃瘢窭钌屉[那樣一氣說完即成傳世高唱,難,稀無。其原因大概是由于沒有“巴山夜雨”,來強化詩人的孤獨;沒有可以寄托的“北”,來讓他心疼?!都t樓夢》中林黛玉指導(dǎo)香菱作詩,說自己喜歡李商隱的“留得殘荷聽雨聲”。她懂得或者說曹雪芹懂得,作詩的秘訣就是“真與自然”。但我猜測,她更喜歡的詩句是“蠟炬成灰淚始干”。但她不敢說、不忍說。
我漸漸老了,像日益破損的荷葉,像蠟炬燃燒了一半。遙遠(yuǎn)的青春盛年,于我而言,也是一種“北”。寫作,就是“寄北”。何況,窗外就是巴山夜雨。雨中的長江、嘉陵江,在悄悄上漲水位吧?司空圖《詩品》,有八字深得我心:“如有佳語,大河前橫?!苯褚?,兩條大河,一前一后,茫茫橫流于窗外,我沒有理由寫不出一個好句子。
對于夜雨寺里的僧人來說,誦念《夜雨寄北》,也是一種艱難的禪修:如何在淡然不悲中,保持西窗人間的一脈暖意;或者在對西窗人間的無盡眷戀中,保持淡然,而不悲?,F(xiàn)在,夜雨寺消失,夜雨繼續(xù)。淅瀝不已聲聲慢,像黑夜這一個無邊大寺里的誦經(jīng)聲。不論身處何地,在雨夜,我都會想起渝州城、夜雨寺,想起晚唐時期的一個深情者。
“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崩钌屉[另一首詩中的好句子,我喜歡,身下的床榻就恍惚成為天地間那一葉扁舟了。